殇城(二)

火堆烧得正旺,几根木头搭在上面,横吊一只铁桶,传来阵阵米香。

(六)

火堆旁,几个人或坐或卧,都一言不发。

草帘忽然被挑开,史政走进屋子。

胡老九见是史政,忙笑着迎上前:“少将军,可还舒服。”

王元章是史府旧部,有些不满胡老九的话:“九哥,你胆子有些大了,别乱说。”

胡老九憨笑两声:“我就是随便说说,少将军大人大量,不会怪我的。”

史政却不说话,只捡起地上一个破旧瓷碗,到外面用雨水冲洗干净,掀起锅盖,向碗里舀米粥。

众人见他这举动,心里纳闷,都以为他饿了,可又瞧见史政盛好粥后,起身向外走。

刘权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史政心意,心里着急之际,蔡七偏偏喊住史政:“少将军,粥是给谁吃的。”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人纷纷回过神。

史政沉吟半晌,才说:“她只是个女人,还怀了孕。”

胡老九有些不愿意:“少将军,您这话就有些妇人之仁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张汉冷笑道:“怀孕的女人?扬州城里至少有三千个女人怀孕,可鬼知道现在还活着几个。您不是没瞧见金人的屠杀,您也见过扬州城里遍地流的血。他们杀了咱们那么多人,您还要给她送粥喝,她吃屎都不配。”

“那你想怎样。”

张汉无语,蔡七却起身去接史政手里的碗:“少将军,一个下午您也累了。蔡七这里托个好,替您给那娘们送过去,您看如何。”

史政看着他脸上猥琐的笑,就猜出他心里的龌龊勾当,又无法挑明,只得说:“不敢劳烦七哥,我自己去就好。”

蔡七冷笑一声,转头看张汉,张汉会意,大声嚷道:“少将军,您是看不得我们碰那娘们,还是您自己也不想碰那娘们。”

史政一惊,勉强辩解道:“咱们家人尸骨未寒,咱们就在这做龌龊之事,怕有违天理人情吧。”

“满口胡言。”胡老九有些生气:“弟兄们死里逃生,躲在荒山里,饥寒交迫四五天,才杀死几个蛮子,抢了些吃的,还有那个娘们。我们瞧在故去史阁部面子,请你做了我们首领,又事事让你。你他妈可好,留在对面屋子里一个下午,裤子也不脱,还要给那娘们送饭。少将军,今天你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叫我们信服,这件事恐怕没完。”

旁边几人随声附和,挥动拳头起身:“少将军,给我们一个说法。”

“都他妈要造反?”刘权大怒,吼道:“你们谁想学吴三桂,先杀了我。”刘权在史可法府里做事,也曾参与军事,日里素有威信,那几人心里惧怕,不敢违他的话,只得瞪着史政,不情愿坐下。

刘权回过头,对史政说道:“少将军,兄弟们受金人的气太长时间了,就是有天大理由,怕也难以服众。”

史政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天大理由,她就是个怀孕女人。打仗是男人的事,杀人挨杀都是男人的事。就算报应,也轮不到她。”

“她是金人,金人就该死。”胡老九咆哮道:“他们都是畜生,不是人。”

“他们是畜生,你也是?”史政问胡老九:“金人世代住在关外,生活茹毛饮血,不懂儒家礼法,孔孟仁义之道。你我堂堂中国男儿,几千年礼仪浸润,难道也不明白这些?”

“老子今天就是畜生了。”胡老九忽然抽出腰刀,指着史政。众人都吃了一惊。刘权忙喝道:“老九,不许乱来。”

“儒家礼法是个屁,他孔夫子又是个屁。要不是你们这群迂腐文人,整天把什么狗屁仁义礼信挂在嘴边,大明就不会亡国,扬州更不会成了金人的屠宰场。”

胡老九越说越激动,眼里含着泪花。

史政察觉言语失态,伸出手,想拍胡老九肩膀,却被胡老九胳膊推开。刘权忙轻扯胡老九衣角:“老九,万万不可。”

“你们真忍心对一个怀孕的女人下毒手?”史政的声音发颤。

胡老九大声道:“对,老子就是要对她下手,先和弟兄们轮奸了她,再把她杀了,剜出她腹中孩子,祭奠扬州城数十万父老。”

“畜生!”史政忽然抬起手,巴掌狠狠砸在胡老九脸上。

胡老九不为所动,轻点嘴角鲜血,又抹在额头,鲜红的血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发紫,紫得瘆人。

刘权见此景,吃了一惊,忙过去拉住胡老九:“老九,少将军一时气迷心,你切不可冲动。”

胡老九水牛般喘着粗气,握刀的手咯咯作响。史政也冷冷盯着胡老九,一言不发。

刘权见状,又上前扶住史政:“少将军,你随我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史政点点头,端粥跟在刘权身后。

零星雨打在身上,潮湿冰冷。然而二人逃在外数日,已经习惯了这种雨的冷清,他们一前一后,默默走着,丝毫不受雨的影响,除了偶尔被雨水黏住头发,影响视线。

刘权拐向旁边的林子里,向深处走了近百步才停下。史政规矩停在他背后。

“少将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刘权转过身:“你何苦为了一个金人,得罪众兄弟。”

“她是金人不假,可扬州的事,跟她丝毫无关。我们纵然复仇心切,也不能找一个女人发泄。”

刘权紧盯着史政。黑暗中史政看不清刘权的眼,仍觉得浑身颤栗,雨水打在身上,也更凉了。

“你爱上她了,所以你不希望我们动她。”刘权忽然开口。

史政吓了一跳,手一抖,碗里的粥倾出些许,滚烫的粥火热。

“不可能。”史政稳定情绪:“婉婷死后,我今生今世不会再爱其他人。”

“那你就别再滥发慈悲,”刘权在恳求:“少将军,扬州破了,你不再是史阁部的侄子,我也不是史阁部的幕僚。咱们现在和胡老九、蔡七那些人一样,都是逃难的荒民。他们推崇咱们,只因为史阁部。现在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金人,得罪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我和你一样,我也不同意他们的要求,可咱们现在……”

“权叔,”史政打断刘权的话:“别说了,我一定要保护好那个女人。”

“你……”刘权气得说不出话。

“扬州城里,我没有保护好婉婷,是我的错,我这辈子怕都会活在噩梦里。可现在我看到那个女人,她和婉婷一样年轻,也怀了孕。我想这是老天爷另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还是那句话,打仗杀人是咱们男人的事,女人没理由为战争负责。那日我有愧婉婷,今天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女人,没有人能伤害她。”

冷风吹雨,灌入刘权衣内,刘权觉得天气更凉了。

“出城前,我答应过夫人,要保护好你们。可少夫人都没能安稳出城,现在你又一意孤行。少将军,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若再出事,我如何对得起夫人的托付。”刘权低声哽咽问道。

“权叔,你对史家做得够好了,我叔叔婶婶天上若有灵,定不会怪你的。我的事,我清楚该怎么做,您的好意,史政感激不尽。”

刘权无奈地叹口气:“你是主,我是仆,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回去了,权叔。”史政害怕说话久了,胡老九几个趁机伤害女人。

刘权嘴里含糊嘀咕几个字,史政也没听清,只察觉刘权内心很失望,很无助,不到五十岁的他,身上忽然涌现出七十岁的沧桑。

史政也在那瞬间发现,他亏欠别人太多,多得一辈子都还不完。

女人坐在草垫上,拨弄着火堆,眼里充斥着迷茫,恐惧,也有卑微的希望,似已出神,又不时偏过头,盯着厚厚的草帘,听着潇潇的春雨。

史政走了进来,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心情。将瓷碗递给女人,还有两根断枝。细嫩的枝条,淡灰色树皮已被剥去,只留下嫩白的枝节。女人摸着嫩白的枝条,忽然流下泪。

史政见她流泪,嘴角蠕动,还是忍住没说话。

女人低下头,用树枝拨动瓷碗里的粥,小心翼翼送到嘴里。

史政偏过头,偷偷打量女人。

女人的头发很黑很密,一帘乌黑的瀑布垂落肩头;皮肤很白,仿佛长白山顶的积雪,一张瓜子脸,匀称俊美,面颊有些淤青,多半是自己适才重手打的,显得楚楚可怜。

瞧着女人,史政渐渐发呆,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雾。倒映在眼帘,是一张俊美的脸,挂着惶恐,无助,盯着面前数十个张牙舞爪的金兵,嘴角微张,像是呐喊,却没有声音,俊俏的脸开始抽搐、扭曲,慢慢变形,像一团被艺人蹂躏的泥巴。

史政的心开始砰砰跳,眼里放着火,挪动身子,双手握拳,想扑上前。

女人放下筷子,将瓷碗推给史政,小声问:“你吃了吗?”

扭曲的脸又慢慢淡化,被浓雾隔远,又在一瞬间,浓雾散开,露出一张可人的脸。

史政见她睫稍挂着泪珠,笑容亲切可人,急躁的心又慢慢平静,松开拳头,失望地摆摆手:“我吃过了,你吃吧。”

“你骗我,”女人将瓷碗推到史政面前:“你们刚才的吵架声,我都听到了。我,我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女人说着话,开始小声抽泣:“我真的不知道扬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能猜出,对你们来说,那一定是一场灾难。你们恨我,要杀我,理所应该。可我肚子里还有孩子,他还没出生,或许还没成形……”

“别哭了,哭多了对孩子不好。”史政眼里也含着泪:“扬州城里是一片血腥,那是你族人做的孽,不过一切责任都该那些男人承担。女人不该卷入战争,孩子更不该受苦。”

女人擦拭眼里的泪,一边点头。

“吃完这碗粥,然后好好休息,对孩子也有好处。”

女人仍坚持道:“你吃吧,你也好久没吃东西了。吃饱了,你才有力气保护我们母子。你会保护我们的,对吗?”

史政忽然又愣住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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