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
临近年关的时候,麒凰收到了来自天虞国皇都——兰的诏令,召她即刻启程,返回兰都。
适时她正在重明关十丈铁墙上巡查,天边即白,云霞染上一层胭脂色,被风吹得晕开,四周来来往往的将士,无一不对送令的小吏侧目。
小吏手里捧着黄澄澄的诏令,恭敬地站在麒凰跟前,头埋得很低,瘦弱的肩止不住颤抖。
麒凰万年不变的淡漠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缝,接过诏令的手也有些颤抖,眼神却落在小吏身后,一个穿银白色盔甲的年轻将士身上。
年轻将士的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从左侧额角一直到鼻梁骨,原本左眼的地方,只剩一层凹进去的眼皮。见麒凰盯着他,他也回以一笑:“末将白莽,参见帝姬。”
是个陌生面孔,白莽——这就是那个即将接替她,在重明关领兵作战的白莽。
从腰间扯下兵符,扔给白莽,麒凰头也不回地往墙下走,小吏苦着脸急匆匆跟上,嘴里不断念叨着殃及池鱼。
麒凰没有回头,脊背挺直,一身红色衣裙只剩下几分孤傲,像梁婴国特有的赤梅那般艳丽。白莽领着将士们,在墙头无声地为麒凰送别。
天边有秃鹫盘旋,不知等着谁的尸体好饱餐一顿,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大好的天气,无端端下起了雪。
麒凰曾深思过左瑶华此举的目的,她镇守重明关十年,花费了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十年间他不曾给过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封信。
突如其来的诏令带着帝王无上的、不可违逆的威严,最大的可能就是看不惯她称霸一方,几乎是重明关的土霸王,要把她召回去,挫挫她的锐气,削弱她的势力。
如此,她倒无所畏惧。重明关不是无她不可,在兰都做个纨绔子,她也乐得逍遥。
“他可有说些其他的?”麒凰在回去的路上问小吏。
小吏毕恭毕敬地回答:“不曾。”
麒凰冷笑两声,吓得小吏一个哆嗦,不等他反应,麒凰又问:“可有不许我带什么回去?”
小吏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还是摇头:“不曾。”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可就不要怪她不留情面了!
镇守重明关的十年,无数将士战死沙场,他们活着的时候等不到回家,现在死了,麒凰说什么也要把他们带回去。
装了百万枯骨的队伍异常庞大,三箱装一车,每辆车都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麒凰看着浩浩汤汤的队伍,绑紧最后一车箱子,下令出发。小吏跟在麒凰身边直哆嗦,被枯骨吓得面色惨白:“大……大人,这是大不敬啊!”
麒凰两脚在车辕上一踩就翻上了马车,神情冷漠:“他可没说不许我带。”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不就是听之任之吗?
麒凰小时候听军候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调皮的天仙,她偷偷摸摸下得凡间来,落在一方人迹罕至的水池中戏耍,脱下羽衣放在岸边,和水中鱼儿玩乐,不知归去。
有一个农夫看到了,捡走了她的羽衣。没了羽衣的天仙不能飞,她苦苦哀求农夫还她羽衣。
农夫贪婪,不愿归还,口蜜腹剑骗得天仙从此为奴为婢,日夜不息。
六岁的麒凰还没有这个封号,只有一个名字,叫闫毕罗。她并不知道军候讲这个故事的深意,她只对这个天仙感兴趣,一时间偏爱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专寻这种小水池,想见见天仙。
都说世有仙人,居于云端,如蓬莱之境,绘日月山河。她倒想问一问,这云端蓬莱是什么样?比之皇宫如何?
怀着这样的疑惑,闫毕罗去哪都要找找这样的水池。
在一个阳光正盛的午后,她终于得偿所愿,远远地瞧见一个荒败的水池,池中飘着枯死的树叶,荷花也早已枯萎,隐隐有恶臭传来。天仙就沉在这样的水面上,黑发如瀑、碧色衣衫,露出一颗头来,眉目如画,果真如传说般俊美。
天仙看见了这个小姑娘,一言不发地沉了下去。
“天仙!天仙!我家里有好一些的池子,你去我家里吧!爹爹在里面养了三色鲤鱼,还有好多好看的荷花呢!”小萝卜头挥舞着胳膊,迈着小短腿朝天仙跑去,一时不慎踩了裙摆,差点摔一跤。
天仙又从水里冒出头来,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天仙啊,你看这方水池里,根本没有鱼啊,还这么臭,我家里的好多了,三色鲤鱼是陛下赏赐的,还有好多好多荷花,香香的,你去我家水池里玩好不好?”蹲在岸边,闫毕罗兴高采烈地望着天仙,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我不是天仙。”天仙从水里站起来,声音稚嫩却带着沙哑,碧色衣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夹杂着两根枯草,看上去狼狈极了。
“爹爹说坏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坏人,好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好人,所以天仙你不承认自己是天仙,我也理解的。我家的水池真的比这个好玩儿多了!天仙你就去嘛!”闫毕罗撇着嘴,眼中蓄满了泪,大有天仙不跟她走,她就哭出来的架势。
天仙沉默不语,一阵风吹过,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那时刚刚入夏,天并未见得有多热,穿着湿透的衣服,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折腾。
闫毕罗看见天仙打了个哆嗦,连忙让跟着自己的仆人把天仙捞上来,拿自己的备用衣衫,强行给他换上。
两人身形差不多,衣裳的大小刚刚好。她拉着天仙,又聊了许多,虽然大多是自己在说,她也很开心。
两个小团子,就这么蹲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从午后聊到日落西山,军候派人来找,闫毕罗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向天仙告别。
“天仙你真的不想去我家吗?”闫毕罗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天仙只能无奈地笑:“我真的不是天仙。”
“嘤嘤嘤……”闫毕罗哭着被仆人抱走了。
天仙又叹出一口气,等闫毕罗一行人走远了,才拿出自己还湿嗒嗒的衣服,默默地换上。
在那之后,闫毕罗隔三差五就找由头往宫里跑,什么也不干,就在那荒败的水池边等着她的天仙。
虽然爹爹告诉过她,她说的这个天仙约莫是三皇子左瑶华。她从来不信,她的天仙就是天仙,变成人了也还是天仙。
可是她再也没有在水池边见到天仙,反而是有一次中秋佳节,陛下在宫中设宴时,她才见到变了个模样的天仙。
天仙穿了一身水蓝色的小袍子,在皇子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小脸紧绷,一副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趁着大人们筹光交错间,她鬼鬼祟祟挪到小天仙身边:“天仙天仙,你喜欢这些舞姬吗?”
左瑶华还没回过神,没听清闫毕罗说了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
闫毕罗抿着嘴笑:“你还没带我去看蓬莱呢!”
这次左瑶华听清了,面露难色:“如……如果我能找见蓬莱的话,我……我就带你去。”
“那就说好了!”闫毕罗咧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
看见她笑,左瑶华也难得笑出来。
天上的圆月高挂,月华清冷,一层薄雾笼罩下来,宴会上的丝竹管弦、欢声笑语,反而更像蓬莱仙境。
佳节过后,二人便熟络起来,左瑶华时常偷溜出宫,跟闫毕罗一起戏耍游玩,乐不思蜀。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们知晓了婚嫁,但对于此事,他们更清楚的是差距。
军候断然不会把独女嫁给无权无势的左瑶华,陛下也不会放任闫家的势力落入无才无能的左瑶华手里。
就是说,他们二人虽有情谊,却断然不会喜结连理。
对那时的他们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不能长相厮守能残酷呢?
这一事实让两人很是沮丧,想方设法地让身份挨拢一点,缩小差距,显得门当户对,以便将来提亲。
时光流逝,闫毕罗转眼就到了十二岁,在她生辰的这一天,左瑶华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偷偷溜进她的闺房,怕被人发现,还不顾脸面地躲在房梁上。
闫毕罗回房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黑漆漆的,“梁上君子”突然跳下来,把她吓了一跳,就快要尖叫出声。
左瑶华连忙把她的嘴捂住,确保她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才神色凝重地说:“毕罗,我想争一把皇位,你随军候出征好不好?”
小姑娘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发觉是他,顿时松懈下来,点了点头。
二人如今的身份,要想结为眷侣,绝对只能耽搁闫毕罗,左瑶华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可行。
他不能杀了军候,因为那是毕罗的父亲。他自己的身份一时半会儿也升不上去,除非他能登上皇位。
皇位之争一直是宫中杀戮最重的,其中艰险不必言说。
近几年他都在苦心经营势力,让自己有一争皇位的希望,可是四年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少女怀情,闫毕罗心里满满的都是左瑶华,出征而已,虽然任性了点,但爹爹总会护她无忧不是?
闫毕罗当即就奔出房门,找军候去了。
军候出了名的护短宠女儿,对于毕罗的要求,沉吟片刻,架不住女儿撒娇,还是痛心疾首地应了。
左瑶华召得急,随麒凰回去的将士们也归心似箭。要是走得快些,他们说不定还能赶上回家过年。
这直接致使庞大的队伍在年前入了兰都,一路车马劳累,到兰都歇了一晚,麒凰并未进宫面圣,反而先换上了丧服,带着之前命人召集的琴师,为百万枯骨送葬。
百万枯骨,不知有多少人,做不到一一送回家,至少给他们个安居之所。
左瑶华听闻此事大怒,却无法发作。
那是以命护国的将士,他身为天虞帝,可以不表敬意,但他若是阻拦,简直天理难容!
麒凰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如此大张旗鼓。
十年戎马,麒凰对左瑶华早已失望透顶,或许还有一丝奢望,却被他亲手扼杀。
送葬之后的麒凰只想待在自己的帝姬府里,哪也不想去,架不住左瑶华一天三次派人来请,又怕被人说以下犯上、抗旨不尊,无奈之下只得进宫面圣。
这一见,就把她心里藏起来的那点小九九也杀得一干二净。
不知何时,左瑶华已经有了后宫三千,而且这些妃子一点也不消停,从后宫闹腾到了朝堂上,众目睽睽之下,跨坐在左瑶华的腿上,媚骨天成,生得一副狐媚样儿,也不知是谁家的妖孽。
朝臣们似乎习以为常,在他们启奏时,这个妖妃还娇笑连连,把国事当儿戏。
当真是……荒唐!
麒凰站在人群中,怒火中烧,有人叫她她也没听见,旁边的人拽了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那一日,她在朝堂上受尽了屈辱,最后不得不交出自己所有的兵权。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抗旨不尊,也好过现在孤身一人,受尽白眼不说,还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上人怀里抱着别人。
恍恍惚惚已经下朝,朝臣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左瑶华也禀退旁人。一时间,大殿上只余他们二人。
年轻的帝王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麒凰咧开嘴,似哭似笑,声音沙哑:“左瑶华……你要兵权,我给你就是。我在重明关洒下的血汗,你一点也别想抹去!”
没了兵权,要动她这个大功臣,也得掂量掂量她在重明关的付出!
说完,她就转身大步踏出了大殿,孤傲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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