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梦与君同

1

天启八年春,太后五十寿诞,广德帝下令大赦天下,除谋逆犯上之列皆以免除罪责。

北疆流放地,张钧恕放下手中的农具,俯首在地,恭听圣上恩旨。周围人群爆发出欢呼,老幼妇孺抱头痛哭。张钧恕望着南边的层峦叠嶂,眸中闪过嘲讽。

十年了,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

2

李静宜搭着丫鬟的手,袅袅娜娜自马车上下来。一侧的丫鬟犹忿忿不平道:“溧阳公主太过分了,她不过庶出,您可是嫡出长公主的嫡女,大晏最尊贵的翁主,怎能受她如此欺辱?”

才十一岁的小姑娘,眼神中迸发出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厉。李静宜盯着那丫鬟的眼睛,直看得她眼神躲闪不停,才开口:“祸从口出,天家的女儿,岂容你一个奴才置喙?让你老娘领你回去学学规矩。”

当今圣上也不过宫婢所生庶子,这丫鬟口中的嫡庶之分传到她那好舅舅耳朵里,还不知该怎么发落公主府。

李静宜不禁冷笑,翁主?她的处境比之这些下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她的生母衡阳长公主乃是先帝嫡长女,废太子亲姐,在世时对尚是皇子的广德帝多有得罪,废太子伏诛后便郁郁而终了。

即使她过世后仍保留了公主的尊号,京中又谁人不知她嘉和翁主不得帝宠?连她父族陇西李氏都将她除名族谱,她还有什么尊贵可言?

如今留她一命,一是广德帝找不到借口发落她,再有就是彰显自己的仁德罢了。

那丫鬟脸色变得雪白,几次哆嗦着唇瓣,终究没敢说什么。

李静宜不再多看那丫鬟,径自向公主府走去。看清府前的场景,眼神中多了几许趣味。

塞北饥荒,淮安地动,广德帝被逼得没法,罪己诏下了,天下也大赦了,可收效却甚微。如今,连公主府前都有乞儿了。

李静宜抬抬手,示意侍卫清理掉。

那群乞儿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足以蔽体,此刻正为了一块馒头大打出手。被打的那人也不出声,只闷头冲着其中领头的揍。

他个头很高,瘦得像一棵发育不良的竹子,抬眸看向李静宜时,浅褐色的眸子眯起,眼中的狠绝如一把刀,在日光下刺眼。

李静宜身子踉跄了几步,思绪几转,才稳住了心神。那一刻,李静宜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侧头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

李静宜回了自己的院子,不多时,那小子被侍卫带了进来。

少年被揍得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面目,迎风站立的身躯仍如雪地里的青松,挺拔傲然。

李静宜只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吩咐:“跪下。”

少年看向李静宜,没有丝毫犹豫,屈膝跪下。

“叫什么名字?”

少年稍有犹豫,“张疏。”

张叔?李静宜轻声笑道:“年纪不大,名字不小。”张疏看了眼年纪不大的翁主,没有说话。

李静宜也不在意,命人拿来了纸笔,说道:“签了,以后你就是我公主府的奴才。”

张疏利落地签字盖印。

李静宜走前最后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从今日起,你叫阿恕。”

阿恕手指微颤,去看李静宜时,她已经走远了。

阿恕不似一般奴才,他谈吐风雅,褪去瘀伤的面容俊雅如珠玉,倒似世家公子。

但他放得下身段,近身伺候无一不精,李静宜觉得这人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往往她一个眼神,他就能领会她的意思。

所以当阿恕提出想读书的时候,李静宜痛快地将他调到书房里伺候。

阿恕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李静宜只道:“你只要好好读书就好,不要做出格之事。过往旧事,多思无益。”

阿恕神色微变,点头称是。李静宜看着他额角有冷汗滑落,陷入了沉思。

中秋,宫里来了帖子,李静宜看了许久,看向屋角的阿恕,道:“宫里贵人相邀赏月呢,阿恕想不想去?”

阿恕一怔,“我身份合适吗?”

李静宜淡淡扫过他眉目,道:“我说合适就合适,身边伺候的人里就属你长得好,带了去也能长长脸。”

阿恕不知她话中真假,静默不语,倒似默认了。

李静宜轻轻笑了,离开之前吩咐道:“准备一下。”

宫宴设在万和园湖心亭,李静宜到的时候,众多贵女正交首畅谈。李静宜对着上首的溧阳公主福身行礼,随后站在一旁听戏。

湖中游船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借由晚风,李静宜依稀听到几句:

“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秋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

李静宜心下好笑,今日这曲子倒是应景。余光中看到溧阳公主故作无意靠近,她心下有了思量,稍稍改了下身姿。

脚下失重的一刻,她悄无声息地扯了一把骠骑将军独女魏婧的衣角。

落水时,她还甚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下周边的景致,外男大多在另一处,耳畔便只剩下闺丽们尖锐的叫喊声。

天边斜月,满目秋光。

3

李静宜在水中调整一下姿势,做出拼命挣扎的模样,同时暗暗提携着魏婧,使她不至于沉下去。

彩灯挂满枝丫,重重灯光后,她看到她的小厮阿恕正一脸怔忡。

不出片刻,他跳下了水。

魏婧在李静宜的推攘下明显离岸边更近,李静宜心想,阿恕会怎么选呢?此等情形下,纵使只救一人,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李静宜真有些拭目以待了。

阿恕水性不错,入水后他还能愣上数秒,最终却是左手携了魏婧,右手携了李静宜游上岸来。

爬上岸,李静宜接过旁边宫女递过的披风,对阿恕道:“你也去换身衣裳。”

魏婧已经吓昏过去,被贴身婢女七手八脚地抬走。李静宜看着阿恕远去的身影,神色莫测。她明显感觉他是犹豫了片刻才选择救她,可就是这片刻犹豫,他救了她的命,也救了他自己。

车驾返回公主府,李静宜看过了母亲的牌位才回到了院中。夜凉如水,阿恕正直身跪在院中央。

听到脚步声,阿恕头低了下去。李静宜走到他身边,扶他起来,开口道:“不用跟我虚伪做戏,今天算你功过相抵。至于其他人,”李静宜看向院中瑟瑟发抖的奴婢,淡淡开口,“护主不力,乱棍打死。”

院中很快只剩下阿恕与李静宜两人,李静宜心情不错,扔给阿恕一管玉箫。

“君子通六艺,这个想来难不住你。”

阿恕点点头,执起玉箫放至嘴边,一曲清箫缓缓流淌。八月的桂花浓香四溢,箫音清越,李静宜一时有些迷醉。倘若他们是寻常人家的少年少女,此情此景应该更有诗情画意吧。

箫音既散,李静宜已是睡倒在石桌上。暗香盈盈,月色柔化了她的轮廓,平日里严肃的脸上竟挂着一丝笑容。

纵使阿恕铁石心肠,此刻也有些看痴了。抛却翁主的身份不谈,月光下的李静宜美得仿若九天仙子,不染俗尘。

阿恕顾不得冒犯,上前抱起李静宜回到了房内。

阿恕立在床边,盯着李静宜雪白的脖颈,那里纤纤弱弱仿佛一掐就断。他几次试着把手贴上去,却都强忍着收回。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阿恕一个人粗重的呼吸,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退出了房间。他走后,李静宜睁开眼睛,神色莫辨。

“若非当年……我真想杀了他。”或许,就不该留下他。

经过万和园一事,骠骑将军府与长公主府逐渐走近了。魏婧几次上门拜访,她天真活泼,李静宜也乐得陪她。

李静宜刻意让阿恕在院中洒扫,几次之后,魏婧果然问道:“那位小哥是那日救我的人吗?”

李静宜笑道:“是呢,多亏了阿恕。”她朝着阿恕招招手,“阿恕,来见过魏小姐。”

阿恕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近后不卑不亢道:“阿恕见过小姐。”

李静宜趁机道:“前几日番邦进献了蜜桔,圣人赐下了一篮,我去寻来让妹妹尝尝。”

李静宜走至院门转角回头去看,魏婧正一脸潮红对阿恕说着什么。十四岁的少年,干净挺拔,俊雅秀致,让人很难拒绝。

何况,他自有风骨。

李静宜带着蜜桔回来的时候,魏婧正讲述着边关的风土人情,阿恕在一旁听得认真。

李静宜突然道:“阿恕是我远方的表哥,家中遭难流落至此。听闻开春后魏将军要选拔新士,不知魏小姐是否可以代为举荐?”

阿恕身躯一僵,后很快恢复原状,似没有听到,静静站在原地。

魏婧有些疑惑,问道:“今秋兵士即可先行,为何要来年?”

李静宜扫了阿恕一眼,笑道:“随身物品,唯恐不周。”

魏婧爽快地答应了,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况且要求并不过分。

魏婧离开后,阿恕看着不远处的李静宜,日光稀疏地洒落在她身上,令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翁主为何要我去参军?”

李静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可以拒绝。”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鬼使神差地想要留他在身边。只要他留下,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这一切都是翁主算计好的吗?”

李静宜这次没有立刻回答,许久之后,阿恕才听到她寂寥的声音:

我从不筹谋算计,我只顺势而为。

4

风掣寒枝,雪裹大地。

李静宜匆匆穿过厚雪覆盖的蹊径,来到前院书房。风雪簌簌,窗上的人影正躬身翻找着什么。李静宜等待了片刻,故意在雪地里用力踩踏了几声,这才推开了书房的门。桌案前,阿恕已整理好衣冠,正手捧《孙子兵法》读得津津有味。

李静宜眼珠微动,装作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任丫鬟脱下身上沾满雪花的鹤氅,挑眉道:“你好大的面子,我还得到这儿寻你。”

阿恕脸色有些发白,道:“我本就是书房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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