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黑夜的距离

01

搬进城市以来,夏季便变得枯燥。窗外不见葱郁的苍天古树,跌进眼帘的,是一排排赤烫的水泥高楼。随处可见的反光,像放大镜下的焦点,灼眼难视,无奈之下,余正拉上了窗帘,室内一瞬又陷入昏暗。

已经不知道是这个假期的第几次,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既不看视频,也不玩游戏,就只是怔怔地发呆,无欲无求,静态生长。距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他早已迫不及待,对未来的憧憬正在肆意滋长,完全不在掌控之内。

经过了三年的苦战,余正凭着超长发挥,垫底考进了心仪的大学。这是个只看结果的社会,只要进入了大学,那所有人都应该站在同一起跑线,无论是跳进校门的佼佼者还是爬进校门的幸运者,无不例外,谁也不能抢跑,他坚信这一点。

因此,在得知录取结果的那段时间,他疯狂地玩了好几天。然而,他的青春就如同一块劣质海绵,挥霍无度的恣意妄为,榨干了海绵里仅存的一丝空气,它已经被挤压到极限,剩下的时光,只好在索然无味中度过,那是漫长而枯燥的回弹期。

他一如既往地在想象中遨游,丝毫未察觉,他的房门正在悄然打开。一阵短暂的停留之后,门又被悄悄关上,或许是出于紧张,关门的力度失了分寸,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声响。

“是谁?”

余正猛地一个翻身,顺势端坐在床上,他的目光正落在狭小的门缝处。隐约之中,他看到一道黑影从门缝外闪过,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头皮发麻,但对领土的捍卫心理使他斗志高涨,他迅捷地翻身下床,拿起衣柜旁的撑衣杆,快速往门口赶去,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又是一道黑影闪出了大门。木门与墙壁的撞击声表现出逃窜者的不安,余正的斗志被燃起,紧随其后冲出大门。

八月末的街头,如火炉一般滚烫,赤脚站在水泥路上,无疑如赴火坑,灼心的痛感瞬间袭来,余正烫得哀声连连,赶忙跑回屋檐下。远远地遥望着,一个身袭黑T,头戴淡蓝色棒球帽的人正在空旷的街道逃窜,不一会儿,便转进另一个小巷,消失在炎炎烈日下。

余正愤愤地回到屋内,一边查看贵重物品的丢失情况,一边用手机拨打了父母的电话。简单地环顾之后,并未发现有东西丢失,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餐桌上,桌上摆着中午没吃完的剩菜,余正看得有些入神,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半小时之后,物业在警察之前赶到,他们简单地咨询了一番,便在各个窗口进行仔细地检查,虽然余正家是在一楼,但防盗窗都未出现破损的痕迹,因此排除了小偷是翻窗进来的可能。

之后,余正的父母和片警都陆续赶来,片警的流程和物业相似,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情况,之后他们认为这起入室偷窃并未造成损失,而且他们怀疑是余正没锁门,小偷直接从大门进入的,因此对这事表现得十分不耐烦。

“这事我们会尽力调查的,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记得通知我们。”一个年轻的警察临走前不忘尽职地交代了几句。

“好的,那麻烦您啦。”余正的妈妈虽然面带笑容,但心里还是燃着怒火。送走警察之后,她回身便是大骂,“说了几遍了,去自己房间的时候要锁好门,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真不知道你这一天天在想什么,整天犯迷糊!”

余正的父亲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物品丢失之后,才安慰道:“算啦算啦,没丢东西就行,这次就当买个教训。”他又转头看着正坐在沙发上的余正,“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别整天再这么迷迷糊糊,自己要上点心了。”

“知道了。”明面上认错只是为了避免冲突升级,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锁门了,但是他更清楚,提出父母认知之外的看法,只会被贴上“狡辩”的标签。看着父母又开始在客厅里左右翻找,余正索性回屋了,他在心底里较着劲,若是让他再次抓到那个混蛋,一定让他见识下,八月的水泥地为何那么烫。

02

第二天上午,他还在床上做着大学的美梦,一阵不请自来的铃声将他拽回了现实。深色的落地窗帘将太阳隔绝在外,整个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余正闭着眼在枕头下摸索,激扬的铃声在封闭的房间里四处乱撞,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他撞地睡意全无,最后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了那个吵闹的家伙。

“怎么啦爸?”来电显示是余浩,那是他出于谨慎的心理改的备注,防止手机被盗后暴露家人信息。

“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睡啊!”电话那头余浩又是一顿训斥,余正将手机贴在眼前,迷迷糊糊中看见了10:15的数字。

“这不快开学了嘛,去了学校就睡不成了。”余正索性从床上下来,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窗帘的一角,耀眼的阳关瞬间晃得他双眼紧闭,将窗帘又放了回去。

“别贫嘴了!跟你说个事啊,刚才派出所老杨跟我说,小偷抓到了,让你去看看,是不是昨天你看到的那个。”

余浩语气平缓,没有丝毫的波澜,然而余正却激动坏了,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表示要去看看。

顾不上吃早餐,他拿了几片荞麦面包匆匆垫了肚子,就往派出所赶。他的兴致与八月的高温难较高下,派出所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顶着烈日,他一路紧挨墙壁小跑,汗液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走进派出所的那一刻,他的第一感受是舒适,前所未有的愉悦感。人在干渴的时候,连清淡的水也会觉得甘甜,这小房间里的冷气,让余正不自觉地卸下了情绪,一时间他脑中空无一物。

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那是昨天去过他家的警察。“就在里面,你去看看是不是昨天进你家里的那个。”说完之后,警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往里面走。

穿过一道黄色的推门,隔着金属窗,一个女孩就坐在那头的椅子上,见到有人进来,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下了脑袋。

“怎么是个女的?”余正转身看着民警,满脸的不可思议。

“就是个女小偷,你看看那个帽子,是不是昨天你看到的那顶。”民警指了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顶淡蓝色棒球帽,与昨天见到的几乎一致。

“可……可能是吧。”他原本想着去骂一顿,出出昨天被冤枉的那口气,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满眼怜楚的女孩,他瞬间便不知所措。

“那就应该没错了,她已经是第二次送进来了。今早也是溜进别人家里,被人当场抓住送来的。”民警走到一旁,翻看着桌上的记录本,“对了,昨晚你们确认了吗?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余正回想起昨天餐桌上的情形,之后他又确认了一遍,确实少了一样东西,不过他始终不知道那个有什么好偷的。

“哦,没有,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丢。”余正向前走了一步,眼前的这个女孩依旧穿着一件黑T-shirt,下身是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上面有几个明显的破洞,那是被时间磨损出来的,绝不是为了时尚刻意做出来的。

“对啦,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她?我们家没丢东西,我们不打算追究了。”一方面,良好的素质教育,让余正具备了基本的怜悯心。另一方面,对弱者的同情,可以让人获得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早上报警的同志也说就丢了几个早餐包,说是抓过来让我们教育一下,也不打算追究了,所以应该就是对她进行思想教育。”民警回头看了一眼余正,投来了肯定的眼神。

“怎么又是吃的……”余正在心里嘀咕着,他又朝前走了一步,就差将身子趴在铁窗上。好奇心驱使他自作主张地对女孩进行了审问,他对着铁窗里轻声地问到:

“你为什么只偷吃的呀?”

女孩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无神的双眼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没有丝毫的生气。她浅白的双唇在轻微颤抖,微张之后又紧紧闭上,而后又低下了头。

“她没家庭吗?还有,她多大啦?”余正转头看着民警,说不出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调动起他从未有过的诸多情绪。

“联系不上她家长,她说自己是孤儿,目前也无从取证。年龄的话……”民警抬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了几个字:“十七岁吧。”

03

从派出所出来之后,余正始终念念不忘,倒不是说男欢女爱的那种,只是纯粹的好奇。在他的认知里,女小偷应该是七八十年代上海滩里才有的,当今社会福利保障这么齐全,怎么还会有人做惯偷,还是个那么清瘦的女孩。

在派出所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面馆,余正径直走进去,点了碗牛肉面就坐在靠门的位置,透过玻璃门,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派出所的大门。

两小时后,那个瘦弱的身影缓缓地走出了大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又戴上了那顶淡蓝色棒球帽。左拐之后,沿着四下无人的街头,在烈日下缓缓地走着,好似一副空壳,丝毫不惧炎热。

看着玻璃外那闪着灼光的地面,外面的气温可想而知。小面馆的清凉与水泥路的炙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短暂的纠结之后,好奇心战胜了生理恐惧,他决心去一探究竟。

顶着烈日尾随了五分钟之后,余正感觉自己就快要融化了,整个人十分颓丧,一开始跟踪的新鲜感也在滚烫的街道上逐渐蒸发,只剩下止不住的汗水。

拐了几个弯之后,女孩像是发现了异常一般,忽然加快了步伐,而余正也只好紧紧尾随着,然而就在跑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子之后,眼前的一幕瞬间吓了他一跳。

女孩呆站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充满了幽怨。

“啊……那个……你别误会啊,我没跟踪你。”余正像是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了一般,感到十分窘迫,双手不住地在擦额头上的汗。

“麻烦别再跟着我了。”女孩转身之后,便低头往前走。

“等下,我是说能等一会嘛?我家桌上的那几块蛋糕,是你拿走的吧?”想起昨天的事,余正突然来了勇气,紧步追了上去。

女孩站在原地,却依旧低着头,只是双手又紧紧握在一起。“对不起,是我偷走的,你可以再去跟他们说清楚。”

黑色的棉质T-shirt已经被汗水浸湿,余正看着她后背那一大块汗渍,感到一种莫名的悲酸。眼前这个人,颠覆了他对花季少女的普世认知,他生活了十几年,身边几乎都是生活上无忧无虑的女同学,最惨的,也不过是贫穷地过活,远不至于沦落到偷窃这个地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平日里在班级上能说会道的人,此刻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余正感到更加窘迫了,直逼40度的高温让他的脸变得燥热发烫,他咬了咬唇,羞怯到了极点。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值钱啊。”余正憋着一口气,将藏在内心已久的疑问一股脑地全抛出来。

“这跟你没关系。”女孩压低了帽子,头也没回地走了。

“喂!什么叫跟我没关系,你偷的是我的东西。”余正着急地追了上去,不料话音刚落,女孩便又停了下来。

“你到底想怎样?把命抵给你行不行?”女孩的拳头握得更紧,胸口在轻微起伏着,瘦弱的身型注定了那起伏不会惊起多少波澜。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关心你……不,是好奇你为什么只偷……不是,为什么只拿吃的。”余正被她的语气吓到了,慌了神一般语无伦次。

幽深的小巷,如同隔绝于世,偶尔吹来的风,带着八月的温度,两人默不作声地站着,一个内心惴惴不安,一个喜怒不显于色。似乎是余正的真诚,浸润了女孩干裂的防备,她不再表现得满怀敌意,但始终保持着距离。

“我不是同情你,因为我并没有什么资格去同情任何人,我只是想认识你。”十二年教育为他提供了基本的文学素养,缓和的氛围使他冷静地表达了观点,字字斟酌,他的话语中透着谨慎。

“我有什么好认识的,一个不学好的人。”女孩背靠着墙壁,用手背擦拭着额头的细汗。

“我觉得你不坏,不然也不会只是拿别人吃的,我想,你肯定有难言之隐吧?”余正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也倚靠在墙上。

“我觉得做个小偷很好,也没什么难言之隐。像你这种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人,就别说得好像能够理解一样。”女孩依旧低着头,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轻轻敲打着。

“我就是理解不了,所以才一路冒昧地跟过来!我就是觉得你不像那种作奸犯科的人,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是在父母的保护下活到现在,像你这种只能靠自己挣扎着活下去的人,不需要理解,也值得被尊重。”

余正不苟言笑地陈述着,他从未如此严肃过,何况是对一个陌生人。然而就在他慷慨激昂过后,女孩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

“别装了,不劳而获从来都被人看不起,你也不用说那些违心的话。就像他们说的,我年纪轻轻为什么不找个工作,明明有手有脚。”女孩微微往侧面转动,用余光瞥了一眼余正。

“那为什么……”她说的,也正是余正一直想知道的,只是一直不敢问。

“因为这个社会不给我这个机会。”

女孩愤怒地锤了一下墙壁,寂静的小巷里传出了沉闷的声响。余正转头看了一眼,棒球帽下,闪动着一双充满愤怒的双眼。

04

离那条巷子大约八十几公里外,有一个不通路的村子,泥泞的山路预示着这个地方的落后与破败。

大约在三年前,村里有一个男人死了,他的葬礼操办得很简单,既没有酒席也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有几个左邻右舍,围坐在圆桌旁,简单地吃着东西。

“娃娃毕竟是无辜的,这样会不会太残忍啦?”一个胖妇女一边咀嚼着东西,一边对另一个头戴白花的女人说着。

“也不知道是哪个野女人的种,养了她这么久,她早该烧高香了!”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地喝着白酒。

“老陈确实不地道,真是苦了你们娘俩,以后的日子大家都帮衬一把吧。”另一个老妇女对着那几个人说着,顺势夹了一块肥肉递给了一个小男孩,说道:“以后要好好照顾你娘,知道了吗?”

“嗯嗯,知道了。”男孩也就四五岁,不明就里地应和着,只是他的这句话,让那个头戴白花的女人会心一笑,又夹了一块肉给他。

而同一时间,在村口的泥土路上,正跪着一个穿白素衣的女孩,她的头上绑着一根白绳,面带哀容地朝着酒桌的方向磕着头。在那个家里挣扎了十几年,最终还是被扫地出门,连父亲的葬礼也不被允许参与,她只能远远地祈求着。

“可怜的娃,你要是信得过俺,就跟俺出去吧。”

她被扫地出门的事,几乎全村都知道了,此时站在她身旁的,是村里一个单身汉,平时就在工地里寻点活做做,自己都未必养得活。他一个粗糙的乡下汉,此刻倒也变得儒雅,不仅给女孩递上了纸巾,还给了她一罐牛奶。

“这个村没一个好人,你待在这铁定被那群婆娘害死。”见女孩不说话,他又加紧煽动情绪,从同情到理解,表明他俩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终于,半小时之后,也许是女孩觉得孝尽完了,便擦擦眼泪,跟着这个男人出了村。

然而,男人所谓的新生活,不过是将她从一个火坑拉出,再推进另一个火坑,在男人的那间小破楼里,她的痛苦从精神转移至肉体,从无人问津的生活变成了恶魔缠身的煎熬。她几次跑出来,又被几次抓回去,男人对外声称她有精神疾病,旁人也只好深表同情,并帮他一块监管女孩。

终于有一次,她逃到了派出所,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警察,尽管从未见过,但基本的认知告诉她,警察能救她。然而,在她表明自己被性侵,要求做检查证明的时候,那个男人给那几个抽烟的警察递了几包烟。

“她精神有问题,总是被小混混骗去,被人糟践了也不知道,我也愁啊,恨不得整天在家看着她,可是我也得上班,不然怎么养她。”

警察中有个人抽了根烟,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然后就把女孩送回去了。对于她的哭喊,他们只道是犯病了,反而越发同情那个男人。那次回去,她被彻底锁起来,一根铁链圈出了她的世界,哀嚎已经救不了她,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所有人都同情那个男人。

后来她终于被驯服,不再到处乱跑,反而十分迎合,深夜的欢愉夹带着太多情绪,多次的筋疲力尽终于换来了信任,她趁着买菜做饭为由,彻底逃离深渊,整整走了一天,才从县城逃到市里。

不再相信任何人,不报警也不求救,她只相信自己。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能拯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起初她以一个乞丐的身份在小巷子里游荡,后来她便厌倦了,等待别人施舍让她感到不安,于是她决定偷东西。常年的市井生活,教会她一个生存法则,偷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就能不被追究,她害怕饥饿,但她更害怕被抓紧警局。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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