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女孩:我没有遇到第二个你了(上)
过了很多年,我还是会梦见阳黎。
她坐在木凳子上掀开裙摆,一字一句地说着,“腿上的疙瘩是遮掩了。洗澡时,脱光光,看着身上的,好难受。洗完澡,穿上衣服,是看不见了。”
她强忍着哭声,“但心里面的疙瘩怎么也藏不了了。”
日记本里的字迹像是被刻在那儿,又似阳黎的无声告别。
她说,还好每个人的生命不会太长久,我也只是快了些。
1.一切都好像在梦中
傍晚时分,雾浓得让我看不清周围,一种压抑感弥漫在雾里雾外。
拿着火车票的我进了检票口,之后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等待着火车的发动。
“姐姐,姐姐。”
好像是阳黎的声音?
只见她敲了几下火车的窗玻璃,嘴一张一合的,“姐,我来送你。”
我拉开玻璃窗,绽开笑容对眼前的人儿说:“阳黎,我们不是说好不用送我吗?天都快要暗了!”
“可是我想给你一个东西”
原来。
我这才发现她手上提着一个布袋子,看着她想递过来,又欲藏在背后,好像犹豫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探出手去,“什么东西那么宝贵,是不是不情愿给我呀?”说完,我故作伤心,噘着嘴。
“不是的!你知道我……”阳黎还是不知道我是在开玩笑,惊慌地抬眼。
而我笑着接了过来,“我知道!”
如果阳黎是健康的,那她该是多么美丽的女孩。或许可以当一名演员,又或许可以安生。
火车轰隆隆要发动,阳黎后退了几步远,站在月台的她挥手,“再见!”
“几天后再见了,记得按时吃药!”我也挥手,“回去洗完澡早点睡觉~”
阳黎的笑还在眉眼上,只是病色的脸苍白的很。一个这么爱笑的女孩,笑容里透显真诚令我不明白上天的抉择,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站台上的人影儿在昏黄的路灯下越发单薄了,远了,看不清了,最后连小黑点也没有了。
朦胧的暮色挡住了整个胡栗镇,像是在梦中。
我靠睡在座位上,看着外头岑寂的山峦送我离去。
想起手里捧着的心意,它包含的意义多真诚,多重量,我是知道的。
依稀记得初来这时的自己并没有这么难过,是因为胡栗镇经常下雨的缘故吗?
2.我可能是太紧张了
从胡栗镇到上海这个城市,中途转了车,也换了另一轨道的火车。
我抵达上海是在两天后。
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火车站很多人。
“Vivian,微瑚,韩微瑚!”
是信英的声音,她似乎先看到了我,但我还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于是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挥手,大声喊:“陈信英,我在这里啊!”
话一说完,不知谁绊了我一脚,于是我趔趄了几下,最终还是跌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布袋子里的全部栗子都滚了出去,每个栗子开始从四面八方冲散开了。
我一下子愣住,看着那些栗子被无情地踢来踢去,情急之下,我激动且生气冲着那些来往的陌生人说:“你们都给我停下来!”
可是谁搭理了我?他们走动的步伐只让栗子错乱地滚得更远。
我已顾不了来自手臂和膝盖擦破皮的疼痛,起身冲过去推开他们的脚,慌乱地捡起一个个的栗子。
心里一直在想,你们不可以漠视了,不要再这么对待阳黎了。
当然,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近乎疯狂的行为使火车站大厅里的人群一片混乱,而制造者的我仍在捡找栗子。
这时,信英过来了,向被我推开的人连表示歉意,“抱歉!抱歉!她不是故意的。”
“不就是几个栗子,至于吗?”有些路人被恼怒了,觉得很莫名其妙。
看到我失心的模样,有人停下脚步帮我找栗子,“给,这是她的。”
信英一一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
当我们坐在的士的时候。我沉默了,信英也不没有问什么,而是将自己口袋里板栗放在我手里,对我笑了笑。
我也只能报以微笑,“谢谢!”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可以吗?”我转头看向车窗外。
“行,我也得回学校了。”信英对司机说:“师傅,停车~”
“有个youthparty,地点会发给你。”
我看向她的脸,点了点头,“我回去了。”
当我踏进家门时,迎面而来是久违的熟悉感,问候爸妈之后,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闭起了双眼,才两天而已,我就开始担心阳黎了。
“世界上有这么多个人,为什么偏偏会是我?”
“说不怕是假的,说不难过也是假的,说不在意镇上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更是假的。”
阳黎用力吸了吸鼻子,“还好,还好阿公没有不要我,阿公抱着我总说得了这个病啊,是命了。说到这个事时,阿公模糊的眼睛总是湿湿的。”
“只是,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阳黎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深深刺疼了她自己以及我!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阳黎,不是的,因为他们的灵魂被无知压住了。”
“我不懂……”阳黎把脸深深进臂弯里,“微瑚姐,你记得当我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的那天么?我手里拿着阳性化验单。”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是暖阳的午后。
我是当天值日的护士,我把一张写着宋阳黎的化验单递给她手里的。
阳黎双脚是冰凉冰凉的,不太确定地再次咨询着医生,最后她心灰意冷地站在医院长廊,放弃和任何人对话。
那天,我拥抱着阳黎,本想安慰她一番,但我知道语言只会更加苍白。
那天,阳黎哭了好久,问我为什么偏偏是她,这种事为何要降临在她身上。
她说,“对我来说,我觉得我的天空就是灰色了,噩梦要开始了。我脑海里频频想到的场景:溃烂、枯瘦、瘙痒……”
突然,手机震了震,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拿起手机查看,是信英发来的讯息:Vivian,明晚老同学都会来,定在我们高中经常去的一览。
当我看到老同学这三个字时,不禁愣住了。
我可能不会去了……
3.你过得还好吗?这句话一直没问你
吃午饭的时候,姆妈用地道上海方言说:“阿微,照顾好病人固然重要,侬也要适当地做着安全措施……”
“姆妈~”我打断了她的后话,而且每次通话里都已唠叨了好几遍。
父亲也说了些话,我没有回应,同时也不想回答,因为答案只有一个。
“姐,你去哪?”书梅扬声问道。
“出去走走。”我没有回头,径直出了大门。
其实想去看看信英的学校,只要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再绕一个公园的距离,也就到的大学。
本来家里的人一心希冀我能拿到那所大学的通知书,但我在高中就辍学了,之后选择了现在的职业。
我发了个讯息给大学生信英: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九点钟走。
想起阳黎有写日记的习惯,于是我往街市走。
走进文具店选了几本厚厚的软皮本,又在服装店同时意中了一条棉麻长裙,柔软的质料甚适合阳黎,若是放在阳光下,裙摆上的若干个手工刺绣太阳花定会显得温暖。
过了几个小时后,意兴阑珊的我往回家的路走。
远处有呼唤我的声音,“韩微瑚?”
提着几袋东西的我回头,突然地,我的脚仿佛千斤重,前进不了。属于我们那场支离破碎的青春片段已开始慢慢拼凑,那么清清楚楚。
韩微瑚喜欢孙凡宗,真的好喜欢啊。
纸上稚嫩的字体道破了少女的小心思。
我握紧了手中的袋子,孙凡宗正在朝我走来,我不自然地,“嗨。”
“我帮你提一段路。”说完,他就直接从我手里接过重袋子。
曾想过我和他见面时的场景,那时一定是饱以老拳向他,可两人竟是这般平静同行。
太阳的最后余晖眷恋着我们。
“你会来YouthParty吧?”
我看向他,认认真真地回答:“不了,明天我要回去上班”。
此时的他站在我面前,曾经稚气的脸庞如今多了些胡渣渣,不可一世的戾气也随着时间消磨了。
“微瑚,你以前不是这么决然的。”
余晖映在他俊秀的脸上,而我像黄昏一样眷恋他的这种深情。
你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着我,真好,我心想。
“只是我不想再听你的话了。”我痴笑一下,停下脚步,“那个,我快到家了。”
“嗯。”孙凡宗把东西还给了我。
“再见。”
毕竟,都过了五年。
你过得还好吗?这句话一直没问候他。想到这里的我,疾步往他离去的方向寻去。
我不曾忘记关于我们的,我喜欢你啊。
但他已不见踪影。
4.放久的栗子会坏掉的,对吧?
“姆妈,我回来了!”
“信英来了,在屋里头呢!”
“我爸呢?”
“应该出去买烟酒和果汁了。”
我换上家居拖鞋,进了里屋,和信英相视一笑。
“阿微,帮我去市场挑选些板栗回来,我现在脱不了身。”姆妈在厨房里喊。
信英自觉挎上她的复古小皮包,“阿姨,我和微瑚一起去。”
信英搂着我的腰,“走吧!我们一起去买。”
“等等。”说完,我去拿出离别时阳黎送我的板栗往厨房走去。
信英跟着走来,“对嘛,食物放久了的话,它们会坏掉的,你再想啊!把它们吃了还是好事。”
我点了点头,这或许也是阳黎的愿景。
晚饭不像午饭时单调,因为有性子奔放的信英在,餐桌上的话题有无穷的趣味。
就连寡言的父亲也时不时豪迈地乐呵乐呵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却转变了一顿索然寡味的晚餐。
面对丰盛的饭菜,信英不拘小节地夹来栗子放进嘴里品尝,然后发自内心地说:“好酥软,你们快尝尝啊!”又对贤惠的姆妈撒娇,“阿姨,你做的饭菜还是一样味道!”
姆妈解下碎花围裙,“下次侬来看阿姨,单独给侬做!”
信英开心地狂点头,“阿姨最好了!”
书梅问我是在哪买来的,伸手也要去夹来尝尝。
我来劲儿解说这板栗的来历,“不是买的,是我照顾的那个女孩送给我的,你们知道吗?胡栗镇那个地方啊,真的几乎全是板栗树,好似那里就是原始板栗森林哩,下次我们可以……”
我还没讲完,察觉到他们的脸色尴尬了几分,话便不由地停住了。
餐桌上气氛顿时安静了,只有菜香味弥漫着一室。
我明白了,眼眶滚烫的。
恍然大悟后只让我特别难过,像是我被羞耻印记了般。
而书梅停在半空的手不知继续还是放下,我更是说不清的难受。
“书梅,别吃了。”我看着自己碗里白米饭,示意她放下手。
于是自己把那盘已经不受欢迎的黄焖栗子鸡端到面前,往自己的碗里夹,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为什么连你们也这样?
“Vivian,没什么的,只是我们还没有完全接受。嗯?”坐在我右侧的信英,拉拉我的衣角说。
我知道自己任性了。
这时,父亲站起身,把栗子鸡放回原位又坐下。
“像什么样!”爸厉声批评我后,盛了一勺栗子鸡放在自己的碗里,和着饭吃。
随后,她们纷纷去夹那盘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栗子鸡了。
我强忍的眼泪还是哗啦啦地掉落。
我坐在父亲的身侧,带着哭腔说:“爸,真的不会的。我是医务人员,我……我知道……”
“又没有人说了谁什么,吃饭吧。”爸看了我一眼,最后叹了气。
重新坐回凳子上的我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说我都应该理智点,应该用学过的医疗知识告诉他们即使不烧煮病患者接触的食物和和都可以食用,告诉他们AIDS病毒和空气接触几分钟就会死亡。
可是,当时的我不够理智。
最后,我羞愧地跑向房间,在黑暗中一个人坐在床边难过,为什么他们也不理解呢?
这个晚上信英没有回学校,是姆妈让她留下,还是自己的想法,我都没敢问。
房间里,书梅在台灯下写着作业。
信英拿着干毛巾走来,帮我擦湿头发,“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我想说的是自己冲动了,不应该草木皆兵。
“在虹桥火车站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阳黎,一个人承受着镇里人歧视和排斥,还要饱受病痛的折磨。所以我失控了,我也不应该草木皆兵的,抱歉啊。”
信英动作温柔,轻声应,“嗯,我听着呢。”
我抬眼看她,又继续说:“阳黎和她阿公相依为命,因为非法卖血而不小心感染了艾滋病毒,今年第三年了。”
“她经常反复无常的发烧,医生总是误诊她的病,吃下去的药都呕吐出来,知道吗?她还冲我笑。至今我还是不能用言语说出在那样的情况下,她的笑是因为什么力量才让周围的沉重变成春天般温和。因为她生长得好看?”
我摇头,从信英手上拿来毛巾,“不是的,是某种力量。”
“她问我,为什么是她,我没听懂。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问我的神情,那样生无可恋。”
“残酷的不仅仅是这种结果,社会也将她抛弃了。”
“她说阿公生病了,婶婶不肯出医药费,但阿公必须得治疗,做错了吗?”我反问信英和书梅,“你们觉得呢?”
信英拿着女士烟,娴熟地点火,吐烟圈,缓缓说:“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她涩涩一笑后,又俏皮地向书梅作出嘘的手势。
我又说:“还有,今天我走在街上,迎面而来三个女学生,其中一个嬉笑指着前面一个同边的女孩说,她得了艾滋。原来她们只是闹着玩的,因为神情漠然。”
我起身去收拾行李。
书梅问我,“姐,那阳黎的现在情况稳定吗?”
“不是很好。”
信英则站在窗户边,抽完一根又一根烟,眼神迷离在烟雾中。
我走过去接来她手上的烟含在嘴里,好久没抽了,让我不适应。
“我以为你不抽了呢。”
“是有些日子没碰了。”我想了想,诚实地说:“信英,我的十七岁很伤,但远不是她经历的。”
“那女孩也十七岁?”信英望着窗外的黑夜。
我点了点,“我们像她这种年纪时那时,我们都在想什么?是明天要泡在哪家的咖啡馆、要去看谁的演唱会、要和喜欢的男生在一起。小病痛忍忍就会好起来,我们安全得哪里会有恐惧死亡、被人唾弃呢?”
“微瑚,你的悲悯情怀放大了好多,你的善良怎么没给孙凡宗呢?”她回头看向我的侧脸。
我知道信英在指那段往事,可是我现在想着的是我千千万万中的一个病人,她叫宋阳黎。
“你怎么了?”我刻意避免了内心的想法。
“牙痛罢了。”信英轻描淡写说了关于她近来的生活。
之后我们吹了很久的晚风,各怀心事。
最后我和信英都睡下了,书梅的台灯还亮着。
第二天的清晨,信英在外头和姆妈在庭院聊得甚欢,书梅用箱子装着她看过的书本,里面放了一个袖珍录音机。
临行时,书梅坚持要一起去火车站。
“阿微,我们不了解这种病,恐惧是正常的。不过我看了彭女士帮助的公益广告,很有爱心。”接着姆妈把厚厚的小布包交到我手里,“替我们谢谢那孩子,栗子很香。这是给那孩子买药用的。”
我没有拒绝,替阳黎收下了。
我抱住姆妈,“谢谢姆妈,昨晚我不应该……”
姆妈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慈爱地摇摇头,“我的傻丫头,你啊太善良了。”
爸把行李箱放在了的士车后箱,“既然选择了这行业,就好好做,给我们长脸!”
“谢谢爸,我晓得了。”我忍着泪水,爸你支持我了,昨中午的话我是不是不用回答你了。
不过就是要回答,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我是一名护士。
到达火车站。
我摸了摸她清爽的短发,“咱家的书梅愈发标致了!你们都要好好上课呐,知道没?”
“啰嗦老太婆!你要注意安全。”信英紧紧拥抱我,“平安。”
书梅也过来紧紧抱着我,“姐,平安。”
“嗯,平安!”
5.每年我都织条围巾给你好不好?
回到胡栗镇的这天,下起了大雨。
我没有看到阳黎,以为是下雨的缘故,后来听同事说她阿公去世了。
雨一直下个不停,时而还闷雷滚滚。
直到我下班,雨开始停了,不过天色仍灰沉沉的。我加快脚步往阳黎家走。
眼前这个窄旧的家的门没有锁头。
还记得以前我们还聚在一起开玩笑,我问:“要是遭小偷怎么办啊?”
那时健在的笑容憨厚老人说:“要不然多烧点饭,也好不让那个贼白来一遭嘞。”
如今慈祥的老人真的逝世了吗?
“阳黎,我回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没人回应。只有个蜷缩的小人儿在黑暗的一隅。
叫毛线的猫走过来,亲昵地往我的小腿蹭了蹭,感觉毛线身上湿湿的。
我把带来的箱子放在屋子一角,走近阳黎。
她痛苦地躺在床上,双手死死按着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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