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去奶奶的梦里偷一片冰糖
活页本上的字符,整整齐齐码列着,有古代诗有现代诗,有随手摘抄的,也有即兴发挥的,通通变成我本子上的孩儿。可有时候没带着这活页本,我连它们各自名字叫什么也不记得。
这时候,我只能望着天花板,尽情遐想。天花板上有什么呢?有白花花的油漆啊,有叮在上面的蜘蛛网啊,有看不见的灰尘啊。我呆滞的望着它们,它们不像我,我可以四处行走,它们只能待在这个四方天里游曳。真为它们枯燥的生活感到悲哀。
想着想着,想起了奶奶在世时喜欢含冰糖,冰糖也分种类,有活似四方体的,也有蟹味咪咪状的,更有薄薄长方形状的。奶奶喜欢吃长方形状的。
每次小姑回娘家探亲,她总会带几包冰糖给奶奶,奶奶总是笑得乐呵呵的。
每当接过小姑手里的糖,她就笑不拢嘴的说:“还是女儿贴心啊,最懂我这个老不死的心里头啊!你们以后不要再给我买什么补品啊,核桃粉啊,白白浪费钱!”
可也总有人反驳:“妈,给你买了你就吃嘛,对身体的好处那么多,平时不想吃饭了,泡点来喝也方便些。”
奶奶也没有收回笑脸,只是重复拍着搀扶着她的后辈的手臂。她知道,不管买什么送给她,都是子孙的一片孝心呐。
奶奶年纪大了,慢慢爱讲起以前的往事。有时候是她做女孩时的童年往事,有时候是出嫁后的母亲往事。有时候里面有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有时候里面有现在的女儿、儿子、孙子孙女。一段沉思的往事披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我们总爱围在她跟前,听她娓娓道来,像她饲养的小松鼠,团团围住她嗷嗷待哺。大家知道她的习惯,总比手持冰糖,才肯上战场挥剑杀敌。
有次她坐在单人木沙发上,右腿伸直叠在左腿上,脸周边的眼窝已经深深凹陷皮里,两手放平在沙发柄上,我们坐在锃亮的地板上,等待她开启历史的沙门。
“我十四岁那年,家里日子越来越艰苦了,有时候啊妈在家里剁猪潲,还要照顾着刚出生两个月的妹妹,家里没得吃的,我只能跟着大哥出村头地里割野菜,总想着人多力量大,多一个人去就多割些。我就跟大哥去了村头的菜地里……”
“哎呀,一眼望过去,哪里有野菜哟,全是黑麻麻的土,哪里能给人吃啊!又怕回去被骂,只能两人漫山遍野的找,那时候山头老鼠都是不敢出来的,只要被人见着它就剩白骨囖!”
“俩人都跑累了,坐在田头歇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吃得……又怕两手空空回去被藤条焖猪肉,大哥提议去后山那片竹林看看。”
“俩人就来到竹林,这一看,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墓,全是用土堆起来,有些有碑,有些没有,我跟大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眼了。过了几秒,俩人撒腿就跑啊……回家就被啊妈拿着棍子打,也不问我们怎么回事……那时候日子苦唷……天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饿。”
奶奶说完又吮吸几口糖,看着我们这些小兔崽子的脸发笑。又接着说,
“我小时候也爱放风筝,总缠着大哥用竹子做一直风筝放,大哥有时候得闲了也依我,可风筝飞不高,总是挂在树丫上,大哥生气一拉,把线都给拉断了,风筝只能久久留在上头了。这时候,我就又吵吵大哥重做一个,这时他是绝对不依我的了,我只能去等隔壁小云玩腻了,才过去恳求她借我玩一会。”
“那你怎么现在不放风筝了呢?”最小的豪豪无邪的问着。
“哎呀,姥姥跑不动了呀,你看姥姥的背,都起不来囖……”奶奶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仅剩的两颗长的门牙。
“姥姥姥姥,那你会做风筝吗?我也想去放风筝!”豪豪用力摇着奶奶的手掌。
“姥姥老了,哪里还记得怎么做风筝,让叔叔们给你做……”
豪豪听完嘟囔着嘴,“叔叔他们不听话,总是跟豪豪打架,我才不要找他们放风筝……”我们听完,全部捧腹大笑,这样的笑声,如今只能回荡在记忆里了。
还有一次,下午四五点,网状般的丝雨突然哗啦啦落下来,连同蓝天白云也下落在地,只剩乌云笼罩大地。
没有事情做,离晚饭时间还长。只剩下我这个小松鼠窝在奶奶旁边,听她讲出嫁后的事。
“你爷爷那时候人长得高,又瘦,脸上都没点肉,只剩两只眼睛在头上转着,我阿妈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立马偷偷跟媒婆谢绝这门亲事,埋怨媒婆不靠谱,怎么介绍这么穷的小伙给我家闺女。”
“媒婆这就来气了!大声说:梅婶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看看你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闺女剩得皮包骨,前不凸后不翘的,连生都不知道能不能,你还嫌弃人小伙穷?!还想着嫁到富贵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告诉你!那就是下辈子也轮不着你!”
奶奶还是笑着,眼睛里比以往时候多了些亮亮的水珠。最后也没流出来,但我还是看见了。
“我怕媒婆从此跟我家杠上了,以后就更没舒心日子过了,只能冲出去拉住走了好几步的媒婆跟你爷,苦苦哀求她回来,告诉她啊妈后悔了。嘴里喊着我嫁!我嫁。媒婆才又返身。”
“那时候你爷唷,家里头还是比我家要富裕些,年纪轻轻的给地主家种田,地主会分配一些大米回家。可家里吃饭的口多,久而久之,你爷拿回的大米不够分了。你爷只能跟着老爷子去隔壁县打打散工,有时候半年才回来一次。你爷是大哥,我做大嫂的,总是要给没有娶媳妇没有嫁的小姑小叔洗衣服被单,冬天也洗,手放在水里那个冷啊,只能咬咬牙忍着。身边也没个人说话,慢慢我也不说话了。”
“刚嫁过去那时候,家婆每天骂啊,说你不中用,连被子都拧不干啊,白白浪费家里的水啊……你爷出门在外,我也不能跟谁说……那时候的日子,比在家做姑娘时还苦呐……”
奶奶抬起手臂用衣襟擦去眼角的泪,好不容易憋在眼眶里的泪。
“那时候你爷跟老爷子出门打工了,每次回来啊,会偷偷塞给我一包糖,就让我在家慢慢吃,吃完下次他还带。”
“后来每次家婆给我脸色看的时候,小姑子不听我话,总是跟我对着干的时候,我就憋着,任她们骂,任她们打,我也不反抗,等她们气消了,我就回房间里,拿出塞进衣柜里面的冰糖,也不舍得吃,就捧在手里边看着。眼睛不会哭了,嘴巴也不说话了。”
“奶奶这辈子啊,后悔嫁给你爷,不是你爷,我可能不会受到这么多的挨打挨骂,可如果不是嫁给你爷,我估计我早也已经死掉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奶奶一串又一串的泪珠洒在素白的衣领上。
我轻轻拍着奶奶的后背,让她慢慢呼吸,不断抚摸她的手掌,惊叹那是一双跟爷爷一样瘦的手掌啊。
家里的柜子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一片冰糖了,柜子里放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感冒药。有时候想起奶奶,也会情不自禁的拉开柜子的门找几块冰糖含一含,后才突觉自己记忆串门了,早已不是当年奶奶还在的那个柜子啦……
活页本里的那些字符还是没能想起来,却突然冒出琵琶行当中的一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对于奶奶的过往前尘,我想,它是时代的永恒也是时代的一瞬吧!
我像又在重复着奶奶的一生,虽然温饱问题不存在,虽然藤条焖猪肉不发生,可我的灵魂,却跟她当时的一样,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不知道是时代抛弃了我们的灵魂,还是我们的灵魂抛弃了我们。
木心说: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
我同样希望这个时代不要怪我,我只是想跟奶奶要一片冰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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