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朱砂
“贱妇!”男人厚实有力的巴掌狠狠扫来,她重重摔落,额头磕在尖锐的桌角上,浓重的晕眩感使得她只能俯于地面。
再次抬起头来,她已是一脸狼狈。白嫩无暇的左脸上印着狰狞的指印,额角破了个极大的口子,伤口渗出的血红甚至流至眼内,衬着她绝望悲哀的眼神,竟有种说不出的哀凉。
似是惊于自己出手甚重,男人有一瞬间的怔忡,但是却很快反应过来,紧了紧右手,男人再次怒道:“你不要再无理取闹,胡言乱语!言儿是风蓝所出的亲子,不是你的重儿,你的重儿一出生就死了!”
他的神情冷酷非常,眼神狠厉地盯着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女人,左手却温柔而又小心翼翼地环在另一个蓝衫女子的腰际。那女子朱唇未启,始终未曾发出之言半语,如玉面颊上神情淡然,身形优雅若莲,好似无论什么事都无法让她动容。是了,始终被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何必为低贱的泥土而动容!
她恨得紧咬牙关,攥着早已凌乱不堪的衣角。和风蓝相比,她却只得了“无理取闹,胡言乱语”,不!她已经不在乎他的任何评价了,但是,她要她的孩子。
自己和风蓝同一天生产,明明她的重儿是健康落地,她们却说自己的重儿死了!她不相信,可是没有人允许她见自己的孩子。
可悲,她在这个将军府生活了十七年,从幼时被老夫人接过来一直到嫁给他,这十七年来,她走遍了这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可是现在,她们却不让她去见见自己的孩子。
直到今天,他要给风蓝的孩子办满月宴席,门庭若市,鱼龙混杂,她偷偷地跑出来,看到她们抱着自己的重儿站在风蓝身旁,那是她的儿子!看一眼她就能认出来,那不是风蓝的儿子,是她的。她们骗她,风蓝的儿子死了,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她大闹宴席,只想夺回自己的孩子。可是,眼前这个和自己相守十七年的男人,狠狠地把她打入了尘埃里。
“那是我的重儿啊,是我十月怀胎的孩子啊。原哥哥,你不是说过,很期待我们的孩子吗?你不是说会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像你一样的大将军吗?原哥哥,把我的重儿还给我,好不好?求求你。”流入眼里的血液混合着泪水再次从眼眶内流出,她有些睁不开眼,却执着地盯着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甚至喊出从小到大的亲昵称呼,只为求得一丝怜悯旧情。
“那是风蓝的孩子,不是你的。”男人无动于衷。
“风蓝,那不是你的孩子,那是我的重儿,对不对?你把他还给我吧,求求你。”她转向那个淡然如莲的女子,甚至想给她磕头。只可惜,风蓝那双绝美的眸子里,只流露出些许的怜悯,却未有其他。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天生一对不是么?一样的绝情啊。
“十七年比不上一年,十七年比不上一年!原熙颜,你从未爱过我对不对?原熙颜从未爱过陈子诺对不对?”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那光又微微闪动。
她再次开口:“原哥哥,如果我告诉你,一年多前,你被敌军暗算,失踪于荒山,是我不顾艰难险阻,把重伤昏迷的你救出来的。如果我说,当年救你的人是我,而不是风蓝,你会不会,爱我?”
“不必骗我,是风蓝,我不会。”她的将军依然如此言简意赅啊,他不信她的话,他认定了风蓝救了他,他说他不会爱她。
她眼里跳动的那束光,湮灭了,她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她轻轻地抱住双膝,下巴靠在膝头,微微闭合双眼,不再说话,明明是一身狼狈地坐于地上,却给人一种悠然安闲之感,与适才歇斯底里的疯妇截然相反。
这姿态和她从小到大每次与他耍性子之时的情态无差,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蓝儿,我们回去吧。”不再看她一眼,他低了头去瞧身旁那娇柔的女子,轻扶着她往外走去,唯恐她累到刚出月子的身子。
“再见,原哥哥。”身后传来很轻很浅的声音,他仿佛听到又仿佛未听到,一步不停地离去。
强健的男人携着弱柳般的女子一同离去,如影随形的一对金玉人儿,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般配的男女了吧?
这样想着,也就再也没有人能记起往前那许多年来,这个将军府总是响遍每个角落的笑声与怒吼声了。“陈子诺!臭丫头!你给爷喝的啥?”“哈哈哈,是醋啊,笨蛋,好不好喝吖?”
他眨了眨眼睛,把脑海里的声音擦去,又紧了紧握着身边人的右手。
他骗人了,他爱过她,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她。那时的他,少年意气风发,是想着要牢牢牵着她的手,陪着她到老。子诺子诺,执子之手,千金一诺。
可是后来呢,他才发现,爱会消失的,没有原因的,突然地消失,然后在见到某个人的时候,又突然地燃烧起来。
见到风蓝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再也不爱陈子诺了,他把自己的爱全部奉献给了风蓝,连一滴一毫都不会再分给陈子诺了。
他知道当年救自己的不是风蓝,是陈子诺。可是他需要一个理由,让风蓝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爱上救命恩人,以身相许,誓不分离,不是很好吗?
风蓝有孕,大夫说她体弱,注定这个孩子生不出来,所以他给了陈子诺一个孩子,然后抢过来给了风蓝。陈子诺是个很傻的女子,他背叛了她,利用了她。为了自己的爱情,所以他杀死了陈子诺的爱情。
狠吗?是狠,是毒,可是,无毒不丈夫,他选择自己爱的人,所以抛弃了爱自己的人。不会后悔。
那天的夜,黑得出奇,连星辰都不知躲去了哪里。唯有东院一片火光,照亮了半边黑夜。
“将军,东院走水,火势太大,虽已全数扑灭,但是,夫人她,她没有出来。。。”他懵了一懵,心口有些空落落,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无事。”他转头拍了拍风蓝瘦弱的背,挥挥手让管家退去。也罢,无甚好后悔的。
日光灼灼,蝉鸣声阵阵不停,躁得人难受,路上行人不多,茶馆里却热闹非凡。
“哎,听说了么?前儿个夜里,镇国大将军府着火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把东院给烧完了,那么多奴仆都救不了火呢。”
“这着火是小事,听说将军夫人没能出得来,这才是大事呢!”
“唉哟,那镇国大将军不得伤心死啊?听说他和将军夫人可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恩恩爱爱了十几年啊。将军夫人就这么去了,大将军能受得住么?”
“嘁,你个小屠夫知道些什么。我姑母的女儿的闺中好友是在大将军府做厨娘的,听说大将军一年前从塞北带回一位姑娘,那是视若珍宝,爱中之爱啊,将军夫人早已失宠啦,就算没有这火灾,她也快要下堂让位啦。再说了,这天气虽然干燥,但是那等大人物的府邸,夜夜有丫鬟小厮守着夜,无缘无故起火,谁知道是不是意外呢?”
“你是说,有可能是大将军想要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名分,把将军夫人给。。。。”
“好了,闭上你们的嘴!大贵人的家事是你们能过嘴的吗?被大将军知道了,小心你们那张嘴!”
“唉哟说说而已说说而已,散了吧散了吧。”
世人爱浪漫,情情爱爱总是他们的饭后谈资,至于其中的爱与恨,又关他们甚么事。
无论爱还是恨,也的确无法影响世人,更无法影响岁月。
那一年已经离去很久了,久到,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不再俊秀的脸庞,不再挺拔的身姿,却依旧冷漠的双眼。他爱的女人也老了,老到即将离去。
风蓝躺在床榻上,苍老的脸庞依稀看得出年轻的风华,她侧目望着他,没有牵他的手。
“将军,我要走了。我很感谢您,从带我回来的那一年开始,直到现在,您一直待我很好。”她微微一笑,依旧是当年那个云淡风轻的风蓝。“可惜啊,您却从来没有爱过我。”
“蓝儿,为何如此说。我对你的心,这么多年下来,你还是不明白吗?”他涩然一笑。
“将军啊,您都这么老了,却似没有长大过啊。”她眨了两下眼睛,竟有些调侃。
“这么多年,我已经看透了。当年您说您爱上了我,我信了。所以我跟着您回来了,后来我看到夫人,我又有点不信了。我以为将军生而多情淡然,从容冷漠,然而面对夫人,不管是发怒还是厌恶,您都真真正正地像一个,活着的,热血的男儿。后来啊,夫人走了,您就一直是一个世外仙人了。那眼里的冷漠,平淡,好像这人世间没什么能引您注意似的。那我呢?我算什么呢?您真的很坏啊。”她嗔道。
“风蓝,我虽对其他冷漠了一些,可是对你,我自问已经十分温柔体贴,你缘何会这样想?”他皱着眉,那眉间褶皱深刻,可见是多年以来的习惯造成的。
“是啊,您对我是挺温柔,可是您是后悔了吧?您误以为自己对我爱得深刻,可是后来您醒悟了,您明白了自己真正爱的是谁,所以您对我只剩愧疚,这一生,您都用那一张一模一样的温柔面孔对着我,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我要的是爱啊,是您对着夫人会笑会哭会生气会吼叫的那种爱啊。”她有些激动,脸色有些涨红,这一生,他没有见过风蓝如此情绪化的一面。
“每年夫人的生辰和祭日,我看到您在东院抱着夫人的牌位在哭。为什么哭?您不是说根本不爱她了吗?您不是说爱我吗?您不是说,永不后悔吗?还有,我的言儿,那根本不是言儿,那是夫人的重儿对不对?看着那张酷似夫人的脸,我就明白我的言儿才是死了的那个。可是,您不是说他是我的儿子吗?为什么,为什么您要告诉他夫人才是他的母亲,为什么要把他还给夫人?不是送我了吗?”
说到那个和他父亲一样冷漠的儿子,她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难怪儿子从那么小开始就不亲近自己,他根本就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母亲。
“你,你都知道了。。”他一时无言。
“是啊,我早已知晓一切,甚至比您知道得更早,比您更早地知道,您不爱我的事实。呵,这么多年来,您一直维持着假象,是怕展露您的后悔么?可惜了,后悔有甚么用?您啊,亲手逼死了自己真心爱着的女人,夫人她,到死都恨着您吧?”她拭去泪水,有些嘲弄地看向他。
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可她却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你好好休息。我去叫重儿来看看你。”他不敢再看她,转身朝外走去。
呵,是了,重儿,从很小的时候那孩子就不愿意再让他人唤他“言儿”,而是傲然地告知所有人,他名“原重”。那稚嫩却孤傲的双眼,像极了当年看着自己夫君带着美人回府的将军夫人,那时的眼神也是如此倔强坚韧。
她闭了闭眼,突然开口道:“将军,我也不曾爱过你。”
他离去的身影顿了顿,便毫不留恋地继续往前,那样的果决,和当年与她相携而去,留下那个孤凉的女子,和那时的果决是一样的,此一生,他都没有变化过。
出了院子,便遇上了他的儿子,原重,他此生唯一的儿子,如他一般冷漠孤傲的儿子。
他望着重儿那张酷似母亲的脸,有些出神,当年的子诺,冠绝天下,艳丽无双,仿若火热的暖阳,靠近她的人总能感到十分温暖,可如今,她的儿子,却似一块极冷的冰,冻得人发寒,和他这个父亲的关系也是如履薄冰,从未对他展现过笑容。想来,是无法原谅自己这个做父亲的。
回神时,原重已经走近,“将军。”
他一涩,是了,自从重儿知晓一切之后,再也未唤自己一声“父亲”了。
“进去看看你蓝姨吧,她要走了。”他拍拍儿子的肩膀,有些沉默。原重未发一言,只一点头,便往里走去。
“重儿”他唤,“你,恨父亲么?”
原重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父亲,”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唤道,“我不恨您。我可怜您。想必,最恨您的人,是您自己吧?因为,毁了您美好人生的那个人,是您自己。您做错了事,于是您用了一生来后悔,可惜后悔并没用,所以您这一生,失去了意义。您本来会有一个一生挚爱的妻子,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一个圆满快乐的人生。可惜,在那一年,您自个儿毁了一切。不管是我母亲,还是蓝姨,其实您最爱的,是您自己。我母亲走了,现在蓝姨也要走了,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离开您。您,一无所有。”说完,他不再留恋地离去。
明明是夏末,他却全身寒凉,直直站着无法动弹,暖风吹过,缘何他却冷到想要落泪?
这一生,他做错了事,他用一生去忏悔,可是,后悔无用,他最终,一无所有。
绿树成荫,生机盎然,院落里却荒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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