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的温暖牌围巾

1

说起来当媒婆这件事，我从六岁起就开始做了。

那年夏天，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个心形的棒棒糖送给了小女孩徐黎黎，顺便跟她说，是二号楼的白旭让我把这个给你的。

小仙女徐黎黎得到了一根棒棒糖，小男孩白旭得到了一个香吻，而我，得到了白旭说的一句话。他说，宛美佳，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于是，那年的夏天，我们都过得很快乐。

可是我当媒婆的事儿还没完。三年级的时候白旭托我给我前排的李婷递纸条。初一的时候，他拜托我打听我们班花的电话。到了高中，更是过分，硬逼着我去配合他去耍流氓。

他穿着闷骚的紧身裤，梳着分头站在重点中学的门口眯着眼睛吹口哨，让我去向他喜欢的美女搭讪。他给出的理由是：我看起来和蔼可亲，让人心里踏实。

这句话翻译成中文后，是这样的：宛美佳又矮又胖，自来卷，钢牙妹，还架着一副水汪汪的大眼镜，看起来像个温温吞吞的大妈，很安全很安全，不具备犯罪的能力，当然，更不具备引人犯罪的能力。

那次的搭讪很成功。也许我天赋异禀，当起媒婆来就有如神助。乖乖女林初音对我一见如故，信任无比。

我说白旭是个好人，她就微笑地瞟了他一眼，我说白旭很有才华，她又增添了一份娇羞，我说白旭很喜欢你，她就面色红润呼吸加速，心扑腾扑腾跳的我都能听见，就差直接说“我也是”了。

的确，白旭是个帅哥，在我们住的那条街都有名，不仅帅，还风流，处处留情，伤心无数。而我为了他，在当媒婆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顺便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爱情的走狗，替他探路还不够，还要善后，被他甩掉的女孩们视我为大骗子，狗腿子。

她们中的有些温柔的人会哭着跑过来说，宛美佳，你骗了我，你不是说白旭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生吗？还有一些爱之深恨之切的女生，见了我，直接脑袋一偏，嘴里轻蔑地说一声，呸！

我在前线替他挡风遮雨，他却在后方只管拉拉新的小手亲亲新的脸蛋。人都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放在我们的个案里就是，风雨都让我经历了，彩虹都让他看见了。

2

我咋这么倒霉呢？我又不是他妈，又不是他奶奶？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就得当牛做马，牺牲我的自尊和骄傲吗？凭什么？我又不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想明白这点后，我把写满白旭名字的日记本扔进了学校附近的阴沟里。我要放弃我的媒婆事业，好好学习了。

可惜天妒英才，高三下半学期的时候，我出了个小车祸，卧床半个月，耽误了不少复习，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精神大受刺激，再次卧床不起。白旭来家里和我道别的时候，故意拿出他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来刺激我，他说，宛美佳，明年，你来当我师妹，我就给你介绍个黄花大小伙。

我说滚，他就真的笑嘻嘻地走了。我忍不住拖着病体一步一挪的跑到阳台上去看他，他和等在楼下的林初音跳着抱在一起。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

原来，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句话是绝绝对对的真理。大人们都痛恨早恋，可是早恋得当了，也是能够促进学习成绩的，那劲儿，绝对比脑白金还强一万倍。

白旭为了林初音，豁了出去，报了八个补习班，日日夜夜加班加点，终于和她一起，去了她理想的北京理工大。而我，被这眼前的一幕刺激，竟也一个激灵，不再当倒卧，当天，就回去了母校的复读班报了名。

就在我日日夜夜被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折腾得天翻地覆头晕脑胀的时候，每当我想到，此时此刻，白旭也许就正在和林初音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地徘徊在葡萄架下静水湖边，我就鼻孔喷火内分泌失调食欲下降。

但也因此因祸得福，高四一年，好好学习的同时竟然成功减肥，当我坐上去北京的火车的时候，我也终于可以假装娇柔无力窈窕淑女，哎哟，这位帅哥，我行李太沉，胳膊太细，你能帮我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去吗？

这时的我早已经脱胎换骨，扔掉眼镜，拉直头发，去掉了牙套，再搭配上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小短裙一穿，小靴子一蹬，哦也，姐也是日系美少女一名了。

3

也难怪米翔一看见我，就立刻失态了。他是我们学校话剧社的骨干，我正端着饭盒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他当场拦住，硬要塞给我一张传单，说是话剧社招新，要我一定去报名。

他一激动小脑不听使唤，把我的饭盒撞翻，汤汤水水的洒了我一身。然后他又趁胜追击，非要请我去吃大排档。我想了想，同意了。

一起吃了几次饭，加了微信聊了几次以后，有一天米翔突然跟我说，宛美佳，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天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少年。从六岁那年开始，我就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爱情片里的女主角，也能被人爱慕，被人表白。现如今，美梦已经成真，只可惜，男主角不对。那情景，就好比一线的大牌男星档期太满忙不过来，于是找了个二线的小明星来充数一下。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似笑似非，有点想哭，又像是受了惊吓。米翔有点迷惑，他说，宛美佳，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没事。

不得不说，我是个奇怪的女人，我明明不喜欢米翔，只当他是个一起消磨时间的朋友，可是让我干脆直接的拒绝他，我好像又有点不太愿意。

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太久，现在冒出来一个喜欢自己长得还不赖的人陪着我，总比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好。所以，在米翔问我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一直想要小狗的小朋友，得不到狗，却来了一只猫，小朋友也会高兴的吧。

于是就这样，我在十九岁的秋天里，莫名其妙的迎来了我的第一场恋爱。

4

想要惊艳白旭这件事，我在脑子里计划了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实践，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我追求的目标是，要把他惊艳的目瞪口呆大脑空白，手脚瘫软行为失常。可是我不是今天长了青春痘就是后天发梢又分叉了。

其实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找出来的借口。我们俩的学校离得一点也不远，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去找白旭，可是，被米翔陪伴的日子，温吞平静，过的飞快。大二的冬天都来了，第一场雪都下了，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去见他，我是个奇怪的女人，我知道。

宿舍里的女孩们都陆陆续续地交了男朋友，于是都开始给自己的男友织温暖牌围巾，她们边织边笑，来劲儿的时候，还熬夜，几个女生叽叽喳喳，毛衣签子穿梭一整夜，她们把这群活叫“群打”。

我把这事当笑话说给米翔听的时候，他摸了摸后脑勺，嘟嘟囔囔，小声地说，其实，我也想要条围巾。

我瞅了他脖子一眼，光秃秃的，我说，这还不容易。第二天我就提了个袋子塞给米翔，他兴冲冲的打开一看，一条新围巾！然后看见了围巾上的出厂标签。他说，这是，你买的？

我说，是啊，你不是没有围巾吗？我就给你买了一条。我又继续摇头晃脑地说，真不明白宿舍里的那群女人，市场里到处都是卖围巾的，还用得着自己织？

米翔没说话，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是他还是把那围巾围在了自己脖子上。

我知道我是个不称职的女友，可是，让我熬夜给米翔打围巾，这事基本上不可能。

围巾这事过去半个月后的一天，是米翔的生日，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夜场的。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因为是他生日，所以我也不好拒绝。那天影院里人很少，我们进场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播了，是个无聊的台湾电影，男女主人公的床戏开始的时候，坐在我们前面两排的一对男女开始勾着脖子吻得昏天黑地。

声音大到我和米翔都听不见电影对白了，米翔故意清嗓子，让他们停下。那个男的，不耐烦地扭过头来瞪米翔。这时候大屏幕上的颜色突然亮了，光洒在那个男的脸上，我的头一下子天旋地转，趁那个人看见我之前，我赶紧缩进座位底下。

刚一蹲下去，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没错，那个和别的女生接吻的男生，是白旭。

我决定不能再等，我要去找白旭。第二天，我给米翔发了微信说去书店看书，然后就关掉了手机。

我在他们学校里四处打听，找了整整一天。等到我终于站在白旭面前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他说，宛美佳，是你？真的是你？他甩开手里的篮球过来抱着我转了一圈，周围的男生开始吹口哨起哄。然后他又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们一起沿着他们学校转了一圈，然后又一起去学校外面的餐厅吃了饭，喝了饮料，只有我们两个。他没提起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我也没问。最后我要走的时候，他又一直送我到公车站。看我上了车，一直盯着车离开，他才转身，慢慢往学校走。

在公车上一路晃荡的我，幸福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认为，这才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和自己喜欢的男生一起，走路吃饭，消磨时间，表面平静，内心雀跃不已。

回到宿舍，打开手机，有十条微信，都是米翔发的。我一条也没回。

5

我开始频繁的见白旭，还要躲着米翔。渐渐地，有人在不同的地方看见我和白旭在一起。那些我告诉米翔我在亲戚家，在打工，在书店的时间里，我都和白旭泡在一起。我安慰自己说，白旭从来没对我表白过，我和他并没有恋爱。所以，这不算劈腿。不过我想，白旭应该是喜欢我的。

米翔同宿舍的一哥们有一次撞见了我和白旭手拉手在逛街。他当时表现的波澜不惊，可是消息还是很快传的天翻地覆。米翔一定也知道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我们还是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

晚上，他去自习室占座的时候，还是会占两个人的位置。夏天，自习室里有蚊子，我腿上被咬了几个包。自习完毕，他送我回宿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我上楼前叫住我，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

他转身走后，我低头一看，我的手心里躺着一瓶小小的风油精。不知道它被米翔在手心里握了多长时间，已经汗涔涔的了。

我坐在床上，一边涂风油精，一边思考我的人生大事。

我到底要不要和米翔分手？我能说自己不喜欢米翔吗？好像也不能。可是，我是真的喜欢白旭。

我给米翔发了个微信，说，明天十点校外肯德基见。没等他回复我就关了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肯德基里，我还没开口，米翔就说，他有一个做交换留学生的机会，可以去美国两年，他觉得去不去无所谓，只是想问问我的意见。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知道，他当然希望我能说你别走，我离不开你。

我用吸管搅着可乐里的冰，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千万别错过。然后我故意眼睛瞪着窗外没心没肺地吸可乐，嗖嗖嗖的，吸的像是我假想敌的血。

气氛很尴尬，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后，米翔突然问我，宛美佳，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这是一个摊牌的绝佳的机会，可是，骨子里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火涌了上来。我望着对面的米翔，我想，都怪你，谁让你凭空冒出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把我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现在你让我当坏人，承认劈腿，绝不可能。

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啊。

我知道他不信。他也知道我并非真心。我们不欢而散。

从肯德基出来，我直接去找白旭，在肯德基里，我借口去卫生间，给白旭发了短信。酒壮怂人胆，我没喝酒，只喝了可乐，可是胆子也上来了。短信就三个字：我爱你。

他显然有些吃惊，但是还不能算震惊。他吃惊我怎么就突然站在他面前泪眼婆娑紫薇附身地向他表白了，他吃惊原来我从六岁那年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他吃惊我是为了他才变成美女才考到北京的，他吃惊我扑进他的怀里，他吃惊我哆哆嗦嗦寻寻觅觅地想要献出我的初吻，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

当米翔突然冲过来扳开我们，一记左勾拳赏给白旭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开始震惊了。

这真是我宛美佳至今为止，人生里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两个男人，因为我打架。这听起来就香艳。可是凡是那晚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场面叫个混乱，叫个暴力，有人叫来了附近的保安，还有人说要打110。很多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的人开始用手机给我们拍照。

当晚的论坛里就出现了以我们三人做主角的内容狗血的帖子。

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伤心。整个动乱的夜晚，在我的心里都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只有白旭的那段话，被无限的放大。他擦着嘴角的血，一字一句地说，宛美佳，对不起，我还是更喜欢林初音。

那句话之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记不得了。我没听见他的解释，说他是怎么样为了气劈腿的林初音才到处花心找女生的，又是怎么样的峰回路转终于等到了林初音回心转意。

我没听见他是怎么样因为无意间利用了我的感情引起了误会而向我道歉的。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被米翔硬拖硬拽着，跌跌撞撞回到学校的。

第二天，我就病了，发烧三十九度，宿舍里的女孩们七手八脚地把我送进医院，然后打电话给我的父母，他们专门来北京看我，然后暑假到了，我随着父母一起回到了家。

米翔一直没出现。暑假过后，我得到消息，半个月前，米翔已经去美国了。

6

剩下的一年过得太快了，毕业答辩，找工作，搬离学校，找住处。几经辗转，我留在了北京。这一年里，米翔和白旭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呼吸平静，心跳平稳，还换了个新手机号。号码只告诉了家人和几个关系好的闺蜜。

然后有一天，很久没出现的白旭突然发邮件问我，你好不好。还跟着发过来一个嬉皮笑脸的图案。我回复说，我非常好。

他努力地想做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理解。

我不后悔。我想，每个女孩的生命里，都是有这样一个坏男孩的。你喜欢他，痴迷他，幻想他，难忘他，为他不惜伤害别人，然后在你以为你也许终于可以美梦成真得到他的时候，他把你叫醒，把你推回现实里。

我日日夜夜被缠绕在这样的思考里，不断地分析，不断地梳理。时间是把有魔法的剑，等到秋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想我终于把白旭忘记了。

7

北京的冬天是越来越冷了。我开始在一家小公司上班。谈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那个男孩是我一个同事的表哥，最后一次见我，他说，宛美佳，不如我们算了，和我在一起，你总是心不在焉。我看着他转身离开，心里竟平静如湖面，不悲也不喜。

后来我换了工作搬了家。不加班的日子里，我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想以前的事，新的同屋，是个热心的湖南女孩，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挺可怜，每次逛街都拉上我。

她很喜欢十字绣一类的东西，我们就一起到市场去买。有一次，我看到有人卖毛线，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买了几斤。

回家后，我开始织围巾。大平针，挑一下，绕一下，再挑一下。原来织围巾这么难。我开始废寝忘食，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把毛线活带上，坐在马桶上织。

湖南女孩看见了，问我，哟，给你男朋友织啊。她一直以为我有个异地恋的男朋友。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啊。很奇怪，我几乎没怎么想，脱口而出，米翔。

围巾进展很慢。我换了好几个塑料袋，后来，干脆就用超市的环保购物袋装起来，走到哪带到哪。在街心花园里，在地铁里，在午休的时候。我的心情有点悲壮，一针一线织得我脖子酸胳膊疼，这么辛苦，却是在织给一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人。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想念米翔。以前那些没被我好好珍惜过的日子现在全都转过身飞回来，砸在我的面前。它们像是入口纯柔却后劲十足的烈酒，折磨得我辗转难眠，于是我只能狠狠地织围巾，把那些心力交瘁的脑力活动都淹死在不眠不休的体力劳动里。

这一年的夏天，正常的城市小青年都在用手机织微博，而我，这个奇怪的女人，举着两根粗粗的毛衣签子，在织围巾。

慢慢的，我的围巾快要织完了。一天，在深夜的地铁上，我从购物袋里拿出围巾继续织，上下翻飞。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零零后像看怪物一样得看着我，估计他在想，这怪阿姨一定是吃错药了。没错，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如果我没疯，我怎么好像突然看见米翔了呢？

我一抬头，他就靠在地铁的扶手上，歪着头看着我，我赶紧揉揉眼睛，再一看，他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当我终于确定这不是我的幻觉时，我被这从天而降的见面惊呆了，我哑口无言，像有无数礼花在我的心中腾空而起。我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他也看着我，不说话。这么多年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我的手指还被毛线缠着。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还是得说些什么。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一张嘴，一滴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哭了，还越哭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米翔微笑着看我哭，慢慢地在我身边坐下，然后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抽抽搭搭，轻轻地对着他的后脑勺说，你别走。

这句话，五年前我就该说。

他好像没听见，扳开我，问，你这个傻女人，你哭什么哭。

我流着眼泪淌着鼻涕，指着手里的围巾说，都怪你，我打漏了一针。

米翔把快要打好的围巾缠在脖子上说，没关系，你就算把围巾打成裤腰带，我也喜欢。

我笑了，他也笑了。

这个夏天，我喜欢的男生终于有了一条温暖牌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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