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家

1.预言家一号

我不知世上是否有人如我一样,生下来,便能看到自己死去时的模样。

关于自己是预言家这回事,最初显现,是孩提时期指着路边一只兀自玩耍的小狗哇哇大哭,请求妈妈救救它。

一分钟后,小狗死于车轮下,与我第一眼见它就看到的惨状,贴合得分毫不爽。

我认为自己是不祥的,是罪恶的,甚至觉得世间所有被我预料到的不幸,都是因我的预料而发生的。然而,我的家人认为,这些只是巧合。

所以九岁那年,我拦不住出差工作的妈妈,让她在我预料之中死于异乡。

所以十二岁那年,我拦不住借酒浇愁的爸爸,看着他醉倒在桌边,再也没有站起来。

然而我没有想到,我也拦不住自己,在二十二岁那年,爱上了本该一生远离的女子。

生而为人,一生历劫,最难捱者有二,情劫,死劫。我在遇见她的第一眼,就将她的情劫看了个透彻。

我看到她身旁的男子,凶狠狡诈,面色张狂。一场手舞足蹈的欺骗过后,她身旁空无一人,手中却牵着孩子,寻寻觅觅,惶然神伤。

一时不忍,触动恻隐情肠。

我摔倒在她面前,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时,身旁是一声深重叹息。那叹息宛若承载着生命的厚重,压抑低沉,令人蓦然心伤。

后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自后贴过来吻我耳廓,画面虚实交叠,勾勒出属于我的一世情劫。

我怀着已知的结局与她相恋,甘愿自己历劫,只为她能避劫。

在一起的半生,抛却结局,实是甜蜜十足。

我们挽手漫步于冬日枯林,她抱怨景致寥落单一,我便为她描述这片林中春日的样子。从百花模样说到彩蝶栖息,她笑得眉眼仿佛染上春光:“说得倒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我伸手采撷她发上淡粉花瓣,来自预言的幻影却陡然消融于指尖。

第一次,我体验到身为预言家的幸福。

原来,我可以预见的并非只有生离死别,还有那些来自未来的美丽与感动。

她信了我的预言家身份,事事对我乖巧温顺,于是我们得以避过大小劫难,换来半生平安顺遂。

唯有一事,我愈是阻拦,她愈是坚定。她要为我生下孩子。

我拦不住她,只能倾尽所有,给她最后十个月的温馨甜蜜。

临产前,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轻吻与泪滴一同落在她眉间。而她浅浅笑着,叮嘱我一定要过上幸福美满的后半生。

后来,医生将一个女婴和一张死亡通知单,一同交到我手上。

这不是突如其来的离别,却依旧痛得让我难以承受。

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看着我们的孩子,看着窗外真正的春光,也看着今后那些没有她的日子。有她说的幸福美满,也有避不开的孤寂落寞。

原来,你也是预言家。

那么,你早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吧。

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么?

2.预言家二号

我是预言家,从出生便知自己将死于生产。产前有一女子于我眉间轻吻落泪,而我即将生下我们爱情的结晶。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或许对那女子、对真正的爱情有所期待,但对死亡的抵触还是迫使我接受了一位男士的追求,与他携手并肩,直到那一日,她出现在我面前。

那瞬间,我看到男友眼中翻腾的杀意,也看到她的死劫。

我没得选择,如果不伸出那只扶她起身的手,下一秒,她的心脏就将被身旁人用尖刀刺穿。

我救了她,也顺理成章爱上她。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手软软的,嘴唇也软软的。亲她耳廓她会脸红,深吻时会紧紧攀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人生疼,仿佛怕我离开一般。

她总会发呆,盯着一草一木面露悲悯,善良与同情总为她带来苦恼,也让我心疼万分。

她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她预言家的身份,怕我不肯相信,殊不知我们的目光和眼界,根本就是一致的。

我看到冬日枯林里的春日胜景,与她口中的描述别无二致,那软软的声音却为景致更添几分生动可爱。她的手指攀上我发丝,我看到她眼中花瓣的倒影,也看到她眼中难得的天真愉悦。

我知道,同为预言家,我们的经历千差万别。

我从小到大都是幸福的,因为我看到的美好多过不幸,我是乐观的,她却不是。我明白她在自责痛苦里挣扎了多少年,我想救赎她,给她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包括一个孩子。

有人说,一对恋人在一起,最美好的时光其实只有一年半载。而后岁月淡去热忱,带来厌倦和变故,所有的美好,终究会变得索然无味。

说得很对。这些画面无数次出现在我的预言里,让我觉得难捱,觉得可怖。

或许命定的死劫,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于是我将作为恋人的美好倾尽之后,为她留下孩子。她会带着与我的回忆和孩子度过一生,那回忆里只有美好,现实里也充满希望。

我给我们的孩子起名樱诺,纸条夹在她最爱的书里,她会发现的。

是啊,我也是预言家。而且是比你厉害的预言家哦。

我将我们彼此的结局,都看得很清楚。

这一切是我想要的,也是我希望赋予你的。

或许是会不舍。我爱自己的生命,爱樱诺,也爱这世间的一切。

仅次于爱你。

3.预言家三号

她一定想不到,我也是预言家。

她也一定想不到,我是真的爱她。

她是一个如此乐观爱笑的女孩,有酒窝,还有梨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让我也忍不住心情愉悦。所以自我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知我爱她。

然而造化有弄人之处。我看到她的情劫,看到她被一高大男子拥入怀中又狠狠甩开,留下一个孩子,徘徊于孤寂街头。明媚的神情上写满憔悴落寞,让我心疼不已。

而那男子一个转身,我发现,正是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对她,我不会舍得的,我有把握能够克服造化,疼爱她一生一世。

于是,我追到了她,又在造她命中死劫的女子出现时,掏出了从不离身的凶器。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杀戮。只因我想救她。

但她拦住了我,向那女子伸出了手。

两只同样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看到她脸颊的红润,那是羞赧神情,昭示着一见钟情。在与我的相处中,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

预言家的能力,让我瞬间看到两个女孩日后的相处。她们在严冬里展望新春,在樱花树下彼此相拥,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这才是彼此相爱的恋人该有的模样。我看到她脸上的甜蜜娇羞,看到她心中的无限愉悦,不禁深重长叹,感慨万千。

悠悠一声叹息过后,我发现我救不了她。

放弃她,是因为看到自己的死劫。我注定不是那个陪她走过漫长岁月的人,原来预言中将她狠狠推开的男子,是有这样的苦衷,是承受着那样的疼痛。

与其让她为我的死而郁郁半生,不如就顺了她的心意吧。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她做选择呢?

那一日,她终于提出了请求:“分手吧。”

我闭上眼:“好。”

4.预言家四号

其实这世上,每个人都是预言家。

然而这世上,又哪有什么真正的预言家?

我是樱诺,我的母亲是二号,父亲是三号。我有一个干妈,是一号。我不是预言家四号,只是一个迟暮老者,以残年念旧事,产生了一些感慨罢了。

我的母亲是个十分温柔的女人,她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好,起码在真正懂事前,我是这样认为的。

父母从不吵架,话也不多,交谈简单温和。他们工作都很忙,彼此相伴的时间不多,却都会努力抽出时间来陪伴我,疼爱我。

我是在幸福中长大的。上学的时候,同学说,樱诺,樱花树下的诺言,从我名字便可见我家庭和睦、父母恩爱。

我笑着点点头:“是呀。”

在我很小的时候,干妈就时常陪伴在我身边。周末时母亲常带我去干妈那里玩,干妈一个人住,家里却宽敞温馨,还专门为我备了一间小屋子。我很喜欢。

喜欢干妈家,更喜欢干妈。

干妈的手软软的,抱我的时候很轻,怀抱很暖,很像妈妈。干妈会摸着我的头给我讲故事,在窗外阴雨连绵时为我描绘雨过天晴,描绘彩虹。

而我一觉醒来,彩虹果然挂上天际。

我从小就觉她料事如神,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她的眼界和阅历。

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预言家。

干妈和母亲的相处,常常让我觉得有些不同。她们共同下厨,一个站在灶前忙活,一个贴在身后观望,时不时偏头逗一逗坐在一边摆弄玩具的我。母亲往往是贴在身后的那个。

她们还会依偎在飘窗上读书,母亲在干妈怀里,我在母亲怀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睡过去,醒来时,常常撞见两副慌忙分开的红唇。

小时候,我以为这便该是两名女性好友之间的相处方式,比夫妻更亲密,比母女更温柔。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有妇之夫的这种行为是多么懦弱,多么不堪。

再后来,我发现我的父亲也是如此。

原来,我从未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个家庭自组成伊始便是支离破碎,我的出生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隐瞒真相。

樱诺。

在樱花树下许下诺言的,到底是谁呢?

此事梗在我心头半生,直至父母和干妈相继离世。

我多么希望,父母可以各寻所爱,不必为世俗所扰,困在这段毫无意义的婚姻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父母之间相亲相爱,三口之家不离不弃,如无数个普通家庭一样,度过平淡温馨的一生。

我更希望,自己从未出生,不必背负这个可笑的身份,将两个毫无感情的人强行扯在一起。

一日午夜梦回,终于圆我此愿。

梦境虽然颠倒离奇,其中真意却值得深思。

世上本无预言家,以上故事,不过是我这个尚苟于世的人,对离世者的一点遐思和期盼而已。

少年有梦,小飞是揣着梦想来北京的。

东四环FIFA美发沙龙,美容美发界的圣殿,每一个理发师的终极梦想。

小飞托熟人介绍,交了五千块入会费,成了FIFA美发沙龙的一名学徒。

FIFA金碧辉煌,如若不说,你会以为走进了私人会所,甚至忘了你其实是来理发的。

小飞生平第一次穿上西装,皮鞋,斜刺发型,锃光瓦亮,走在夜路上,汽车疝气灯照过来,反光得像个太阳。

照规矩,凡新来学徒,皆从给客人洗头做起,短则一年,长则三年。

小飞觉得无聊,洗头谁都能洗,我可是要做理发师的,大材小用,有眼无珠,看低我。

小飞洗一女客人的油头,眼睛却盯着电推子,眼神渴望,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抄起电推子,手腕轻巧,毛发翻飞,尽情尽兴地享受理发带来的快感。

想想都觉得帅气。

不觉就抠了女客人的眼,女客人大叫一声,我操,你想弄瞎我?

小飞吓得连连后退。

女客人跳起来,抡圆了胳膊,要抽小飞耳光,却被一只手拦住。

小孩子不专心,我来给客人洗。

小飞惊讶地看着一中年汉子,脸上胡茬如剑戟,嘴里叼着烟,并没点着。

女客人一见是中年汉子,气焰当即少了大半,听话地躺下。

中年汉子伸出左手,在女客人头皮上推拿按摩,使得是行家的内劲,小飞一呆,才惊觉汉子右手袖管空空如也。

伴随着女客人不应该在理发店里发出来的呻吟声,汉子冲干了泡沫,替女客人擦干了头发。

女客人腿都软了,媚眼如丝,如醉了酒一般,我结婚八年,老公从来都是草草了事,想不到人生中第一次高潮发生在理发店里,来自一个洗头师傅。

汉子叼着烟,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道,今天我请了,你常来。

女客人依依不舍地离去。

小飞还未曾震惊中恢复过来,大叔,洗头能给女人洗出高潮,怎么做到的?

汉子波澜不惊,少年人,干一行爱一行,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真功夫,只要你肯学。

小飞这才知道,FIFA里人人都尊重汉子,唤他豹叔。熟悉的女客,甚至专程从燕郊赶过来,只为了让豹叔洗个头。

豹叔有规矩,每日只洗十个,理由是,人老了,臂力衰退,洗到第十一个,已无法尽全力。

传说豹叔十年间,得了九十面锦旗,仅用洗头就治好过男人的不举,女人的性冷淡,中学生的偏头痛,至于怎么做到的,无人知道。

小飞跟着豹叔学洗头。

豹叔吩咐,要学洗头,先懂头部穴位,神庭,百会,风府,左承灵,客主,耳门,听宫,翳风,要如数家珍。

行家不用蛮力,用的是内劲。

豹叔要求小飞每日双臂各举杠铃一百八十个,手抖了,就临摹小楷,横平竖直,如此往复。

小飞洗完了第两百八十头,有了小成,闭上眼睛,认穴位快,准,狠。

有一老者,小飞洗过他一头白发后,回家睡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老者送来锦旗,感激涕零,六十岁之后,没睡过这么香。

这是小飞的第一面锦旗。

小飞兴奋异常。

豹叔却摇头,你这才刚入门。

过年后,FIFA理发师几个门店换岗,客人排队理发。

来了一清瘦客人,扫视FIFA,点名让小飞上。

店长当即表示,小飞还是个学徒。

清瘦客人不容置疑,就他。

小飞第一次拿起电推子,紧张,手抖,背心冒冷汗。

豹叔叼着烟,闭目养神。

小飞不想给豹叔丢脸,咬牙,电推子的震动从手心传来,心肺震颤。

根据头型不同,电推子的走向也不同,小飞哪知道客人头上有肉瘤,电推子平推,击破了肉瘤,鲜血崩飞,喷了一镜子。

小飞吓惨,清瘦客人客人却没喊疼,看着镜子,头都没回,声音笃定,小子,北京城的理发店我去了个遍,头顶上这个肉瘤被剃破了四百多次,我不发火,每次我都要理发师一平方厘米头皮,不过分吧?

小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清瘦客人道,还差几平方厘米,我就能给自己做个被罩了。人人都有一点爱好。

小飞求助地看向豹叔,豹叔仍闭目养神,再看看店长,已被吓得面无人色。

小飞咬牙,士可杀不可辱,不能让人看不起,不就是一块头皮吗?我给。

小飞抄起刮脸长刀,选了块头皮,猛地割下。

一声清脆响,刮脸长刀以极大力道飞向沾满鲜血的镜子,镜子应声碎裂,反射的光照到清瘦客人眼睛上,清瘦客人眼中寒光一闪,转过身和豹叔对视,眼神里有杀气,落在地上的镜子碎片竟凝了霜。

清瘦客人抱拳,鬼手豹子,别来无恙。

豹叔叼着烟,叹了口气,瘦铁猴,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瘦铁猴冷笑,你躲了我十年,我找了你十年,我得了病,时日无多,只求一个比试。

豹叔叹息,那就比吧。

正月里,理发死舅舅,不知道哪来的说法。人人都挤在二月二理发,唤作龙抬头。

正好,一百人,一人五十个头颅,不用电推子,只用钝了的老剪刀,先剪完,且客人满意的,胜。

小飞为自己庆幸,能赶上这样一场比试。

封了两条路,中华理发协会的会长亲自到场观战,整个东四环,万人空巷。

曾被豹叔洗过头的男男女女,自发组成了拉拉队,替豹叔加油。

豹叔自嘲,老了老了,还要逞英雄,说起来丢人。

瘦铁猴却冷笑,当年你夺走了我的名,今日我要讨回来。你断了一只手,我不占你便宜,也用一只手。

豹叔高叫,小飞,点烟。

小飞飞一般冲过去,恭恭敬敬地替豹叔点了烟。

这是小飞第一次看到豹叔的烟点着火。

开始!

瘦铁猴动作凌厉,如电光石火,钝剪刀碰撞,磨出火星子,溅到观者脸上,生生烫出了一颗痣。

一阵风吹过来,毛发翻飞,整个东四环都下起了头发。

小飞惊讶地看着,豹叔却忍而不发,抽了两口烟,才开始缓慢动作。

顶、裆、心、眼、耳、手、足、腰,八体关紧君须记,人力运成夺天工。

钝剪刀如活了一般,小飞能清楚地看到剪刀剪断毛发的瞬间,听到毛发断裂的脆响,如战鼓,如雷鸣,鼓荡得耳膜生疼。

小飞眼睛不离豹叔,猛然间顿悟,快就是慢,慢就是快。

瘦铁猴剪完最后一缕头发,钝剪刀已经烧得炙红,转过眼去看豹叔,豹叔早已打着哈欠,百无聊赖,扫视着围观姑娘的臀和腰,一支烟刚好抽完,烟灰被风吹起,飘向一姑娘的白裙子,豹叔随手丢出剪刀,剪刀如飞鸟,衔住了烟灰,铮得一声落地。

瘦铁猴面如死灰,再看一百人的发型,自己剪的五十个,头面精致,棱角分明,当得起一句鬼斧神工。

而豹叔剪的五十个,却大巧若拙,自然而然,似乎人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头面,竟无一丝匠气。

瘦铁猴丢了手里烧红的剪刀,反而得了解脱,我输了,心服口服,可以安心赴死了。

会长站起来身来,笑着鼓掌,走向前,和豹叔握手,这只左手,真是出神入化。

豹叔眼神里却略过一丝疼。

一战成名,小飞顶礼膜拜,问豹叔,你如此厉害,为什么只是在FIFA洗头,而不做首席理发师,不做中华美发协会会长?

豹叔叼着烟,眼神飘忽,往事休提了。

小飞跪倒在地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徒弟的,连师父的过往都不知道,不配叫你一声师父。

豹叔扶起小飞,点烟。

十年前,北京城理发界,是两个人的天下。

南飞虎,北豹子。

两人性情都张狂,谁也不服谁。

南飞虎在店里挂出对联:

磨砺以须,天下有头皆可剃。

及铎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

北豹子就打出横幅:

问天下头颅几许?

看老夫手段如何。

比试,原本是为了激发更好的技艺,孰料,却成了争强好胜的说辞。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世人爱看热闹,南飞虎迎战北豹子,报纸都登了头条。

豹子手快,人称鬼手,行走在人群中,能把艺术家剃成光头而不被发觉。

飞虎手稳,人送外号千斤坠,剃头时手腕上坠百十斤精钢,依然灵巧非常。曾给达官贵人理发,修面,店里挂着题词:天下第一剃头匠。

这场大战,规则简单,一人一个女人头,不比速度,比品味,质量,剃完了由理发界大佬评委评判,输了的人,输一只右手。

为了公正期间,请了电视台来录像。

鬼手豹子手快,不得不启用了高速录影机,否则肉眼看不清。

飞虎手稳,这次手腕上没有百十斤精钢,轻装上阵。

理发界大佬,提议增加难度,放最野的摇滚,乱他们心神。

楔子

香港的夜是寂寥的黑,静默地陈着无尽的山与无尽的海,天涯那边是无尽的恐怖。

我静静在礁石上坐着,海风有些咸,刮得我的头发没了形状。原城的脸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抬手拂开发丝,他最近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有些无奈,很想把他扯过来,告诉他我并不需要他这么频繁地出现。

但他到时一定又会和我使小孩脾气,说他只是想一直让我将他记着,然后有什么好东西都能记着给他带一份。

“原城。”

原城。

我该怎么才能告诉你?

1

我的记性是坏透了。我飘零在香港繁华的街头,记不得来时的路,记不得家里人的名字。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我浪荡着,偶尔会有人过来看我。他们有时是富家太太或上流社会的小姐,有时也会是蓝眼睛黄头发的英国爵士。不过更多时候,他们是拥挤阁楼的妈妈们,身后跟着几个从贫穷乡村来的丫头们,瘦瘦黄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面对她们好奇凑过来的目光,我总是抓抓我因太久没洗而发痒的头发,然后用我不知多长时间没换过鞋子的脚,照着他们华丽精美的鞋上踩去,留下一个异常发黑的脚印,再大笑着跑掉。

我的听力出奇地好,总能在飘过来的风里听到一两声响亮的咒骂。

我蹲在电车轨道的旁边,等着电车在我身边驰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电铃声。对面是一个飘着菜香热气的包子摊。那个时候的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一整个土地上都带着英国的印记,像是要把殖民地的味道深深带进骨头。

这样中国风的小吃并不多见。我很欣赏那个摆摊的小哥,思量着也许某天我想过一种柴米油盐的生活的时候,就可以在香港的街头卖我喜欢的包子白粥。

我欣赏这位卖包子的小哥,但他却不解风情,一直疑虑我是饿疯了,会上前抢他包子,因此总要在照管生意的缝隙里,分出一两道怀疑的眼风向我送过来。

我蹲着抠了抠鞋子,再弹弹指甲,想着我要不要去抢一下那位小哥的包子,免得他浪费这诸多眼风。

“嘿!”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去,一位白皮肤黑头发的少年冲我笑了笑,倏地红了脸,用蹩脚的中文向我说了句:“你好。”

我注意到他的眸色比寻常人的浅,低头看看我刚刚抠完脚,脏兮兮的手指,不说话。

“你,是不是……”他又说了句,指了指对面的包子摊,有点羞涩,“吃包子?”

我看了看他白皙的皮肤,浅色的眼眸以及微红的双颊,又一班的电车要来了,遥遥地就听见声音。

我站起来抬手在他身上揩了一把,他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开。我大笑着转身跳上正好驶来电车,一回头,他依旧保持刚才一副吃惊的模样,站在原地。那件淡金滚边骑士服上多了一个脏兮兮的黑印子。

2

在香港的日子单调又无趣,我窝在一件暗房里,关上门丢了摆钟,昼与夜连成一片,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

连绵的雨季让我讨厌,寻不到的漫天雨丝织成一张浩荡的网,网住了香港阴沉的天空。

我换下了前边那件脏衣服,站在落地镜前换上另一件衣装,一顶深红的帽子,上面浆硬的黑纱一直遮到下巴处。帽檐压得低低的,我忍不住一撇嘴,镜子里就现出一个深红嘴唇的曲线。

我走在香港的街头,迎着阳光扬下起巴看电影院画报上那个小姐和我涂了一样的红嘴唇。

“嘿,我看到你了。”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声音了带着惊喜。

我无所谓地偏头看去,抬起手,说了句:“初次见面,这样握着小姐的手,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然后我看到他浅色的眼眸里涌出来惊喜,他松开我,笑了笑:“原来你会说英文。”

我收回手,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像那一天一样,一张脸轻易就染上绯色,“不过我们可不是初次见面,你忘了?那天你还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浅色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那天你穿的不是这样的衣服,那天的你是个小乞丐。”

我依旧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尽管他一下子就看破了我的恶作剧,我说:“难道你觉得我像是个乞丐?”我明明穿了一身摩登小姐的衣装。

他摇摇头,大大方方地邀请我:“你想去尝尝电车旁边的包子吗?”

我原本是不饿的,但在他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突然就饿了。格琳娜告诉过我,创世纪的时候,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他凑过来微笑的时候,就走进了光里,走进了岁月的十四行诗里。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些,但却不得不承认事实。

就这么的,我和他去吃了包子,在我原本应当掉头走开的时候。

3

电台边的包子是虾子馅的,似乎还带了海浪的味道。我咬了一口,默默放在一边,倒是那位小哥,见有人光临忙得一刻不停。

他见我没有吃,便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摘下帽子放在一边,对他说只是吃不惯虾子馅的。他有些怔住了,我想他大抵是并不知道在海岸那边,包子是怎样的美味。于是便细细地告诉他,豆腐包、豆沙包、雪菜包、叉烧包、小笼包,还有那种一咬一口汤的包子。

真的,我许久没有同人说过这些了,是我不想,也是在面包西餐盛行的殖民地上没有人乐意听我说这些。然而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我同他说了这许多。

同一个中文都说不好的混血。

他一直听着,偶尔露出很惊讶的神情来。他默了半晌,然后拿过纱帽来帮我戴上。

他说:“你这么美丽的小姐,我怕你会消失在阳光下的。”

光线逆着方向射过来,投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上,阳光在他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旋折,让他为我仔细弄好遮脸的黑纱。他的脸给黑纱格出许多个小块,我目不转睛地看去,每个小块里都藏满小心翼翼。

我看着他,不由一笑。

他见我笑了,白皙的脸不由再次变得微红。他摇着头道:“不,你不会消失。我会。”

他指了指自己心房的位置,垂下淡蓝色的眼睛,“在你的笑里。”

我竟然无言以对:“……”

格琳娜从前在教堂里教我唱过颂歌,浑厚神圣的管风琴声响起,颂烛的烛光摇摇晃晃,在她美丽的脸上投下光影。

陈香的酒液在烛光里缓缓流淌,她告诉我,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算是耶稣,也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要有着信徒的爱戴才能复活。

她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道大劫,决定了你去天堂还是地狱。

当时我年纪还小,追问她,那我们的大劫是什么?

她听了一笑,脸上有些惨淡。

“人类。”

我看着他的脸,脑子绷断一根弦,心里跳出两个字,“人类。”

4

香港的天气依然阴天多于晴天,我渐渐不再对恶作剧感兴趣,但是仍然喜欢换试不同的衣服,假装不同的人。

这次的我是一个工笔画中细细描绘的女人,一身精致的堇色旗袍坐在咖啡馆里,眉眼是用心画过的。在西洋长腿裙子里,我在手间的杯中看见了一个静得不谙世事的女人。

“嘿!”他兴高采烈地向我走来,一脸神秘地对我一笑,“我学来了一句中国话要对你说。”

我闻言挑眉,表示很有兴趣。他生在香港,长在香港,一口英文溜得很,中文却差得要命。

“你仔细听。”他从我背后伸出手来,遮住我的眼睛,嘴唇轻轻贴在我耳边呼气。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他的中文已然蹩脚得可笑,而我却突然想哭。

我一偏头,惊讶地看着他。他扯了扯嘴角,略有些不自在,“我听说这是中国情意最重的一句诗,和英国十四行诗一样。”

“所以就想说来给你听。”他看着我,认真的表情透出几分可爱。

我笑着点头,说:“但是,这是不能随便说的,除非这个男人想娶着听他说话的这个女人。”

“是吗?还有这话?”他眼底发光,低头一笑。

他突然欺身过来,将两片温软的嘴唇贴在我的唇上。在我思考着要不要吻他的时候。

他叫原城。

是英国人原琪爵士的儿子,母亲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女人。

他拥有英国骑士勋章,雪一样白的肤色,和一头阳光灿烂的金发处处显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在英国法律里,离婚很难,除非一方犯罪或是犯奸。

我想我沦陷了,我犯了最不该犯的禁忌。无尽的时光将会给我最残忍的惩罚,但我却毫不畏惧,敢以一己单薄之身抵抗。因为有个人要来爱我,要来娶我,要来和我缔结共度漫漫几十年的契约。

5

如果有一天,我变老了、变丑了,当记忆深深嵌进皱纹里的时候,回忆往事,会有许多事让我后悔,比如答应了原城去参加一位英国人的晚会派对。

那天派对上有印度人、法国人,迷幻的灯光打在人脸上让每个人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灯影绰约。

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那天派对上还有乔奈斯。原城这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笨蛋,温柔地对我说:“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你们一定很谈得来。”

然后我来不及阻止他,原城就振臂高呼:“嘿!乔奈,过来这儿。”

乔奈的目光闻声过来,灯光打在他栗色的头发上,衬出了他天生的慵懒气息。他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凌迟,我下意识想逃,但原城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让我舍不得甩开。

乔奈斯走了过来,笑着打了招呼:“嘿,原城。”然后就一直盯着我,等着原城对我的介绍。

“这是我的未婚妻,乔奈。”原城这样说。

乔奈斯的目光跳动了一下,然后礼节性地握着我的手背吻了一下。原城笑得太灿烂,只有我知道,乔奈捏住我手的力道有多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回见。”

“你和那家伙认识?”晚会结束后我冷冷地看着原城。

“你说乔奈?没错,我们是朋友。”他语气去轻松道。

“朋友?”我愤怒起来,“你要带我认识你的朋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你怎么了?”原城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出言安慰,“你不喜欢乔奈斯?没关系,你只是不太了接他,他可能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乔奈斯·加纳森,我怎么会不太了解他?我感觉有些头痛,转身想走。

原城拉住我的手,然后吃惊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说着摸了摸我的额头,“头上也这样凉。”

我拨开他的手,收拾一下情绪,“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原城,你先走好吗?”

原城带着忧虑地看着我,“你确定?你看上去不是太好。”

我重重点头,“确定。”

“好吧。”他妥协了,“那你自己照顾自己。”

说完他笑了一下,“晚安,亚当瑟夫人。”

我呆住了,看着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一步步倒退,推进灯光里,然后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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