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孩子

我拉着妻子坐到走廊右边的椅子上。

产科走廊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喜悦与哀伤分别占据两边。这两股氛围扭曲了这道不算宽的空间,使得一边温馨,另一边冰凉。虽然明面上没有标示,但是大家心里都有默契,这左边等待产检的夫妻们,是满心欢喜地盼着孩子降生,另一边,则是来做人流。

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短时间内也没有转好的迹象。咱们那点工资,还房贷就已经很费力了,两个大人还可以拮据一点,但是养孩子,是万万不敢想的。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我这样劝了妻子很久,她才愿意随我来。

肚子里面是个女孩儿。只有妻子不知道这一点。我总觉得还是不把这点说出来比较好,父母也这样认为。上次一个朋友指点我,给产检大夫封两百块红包,才换得了这个秘密。

虽然心里愧疚,但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思做了。

走廊另一边温声呢喃,这一边一片死寂。本就心里有愧的我,在这样的气氛里,异常烦躁起来。我想握住妻子的手,却被她挣脱开了。我心里感到一丝失落。我不敢去看妻子的脸。

聒噪的蝉叫从窗外飘过来,丝丝绕绕地缠在耳鼓膜上,挥之不去。忧虑与烦躁拉扯着我的神经,头开始疼起来,渐渐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溯,七岁那年的场景突然跳到了脑海里。

八月的夏天,溽暑难耐。鸣蝉闹不过惊雷,热风吹不散浮萍。

今年正好是个雨水丰沛的年份,对于一个每年夏天都干旱的中部小村子来说,这理所当然是好事。整个大地上落魄已久的生命都舒展开了怀抱,对着爆裂的雷雨欢呼,印象中一直干涸的村前小池塘,这次也蓄满了水。可是我却瞥见大人们的脸上隐隐泛起了忧虑。

雷雨来得勤,倒也去得快。烈日毫不客气地再次烧灼大地,土壤表层的水分很快就蒸发干净了。地气升腾的时候,湿热异常,但农人们依旧得耐着暑气扛着锄头出门劳作。七岁的小孩子自然是不必如此的,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夏天,跟往常并无两样。一样漫长,一样无聊。

我跟村里其他的孩子合不来,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儿,除了梅梅出门的时候。梅梅是后院胖婆婆家的外孙女,我曾听到大人们议论,她的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原打算丢弃的,硬是被胖婆婆抱回来养大了。

其实,我从没有跟梅梅搭过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只看着她,心里的孤单感就会减轻好多。更何况,她去到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

梅梅总是穿着一件夺目的红罩衫,像一只孤傲的蝴蝶一样从我眼前翩跹而过,使人不敢轻易惊扰。她是如此的迷人,那些从未理睬过世人的生命们,也会显现出曼妙的姿态为她欢呼。

今天暂时还没有看到梅梅。不过,我也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追着红蜻蜓数它身体有多少节,亦或是猫着腰趴在花丛边,伺机抓捕落脚的白粉蝶。谁知这些个带翅膀儿的都欺负我个子矮,机灵地凌空悬在我刚好触不到的地方,摇来晃去,带着我原地兜圈子,晃得我眼花缭乱。一会儿就头晕目眩,一屁股甩在了地上。

低头喘息之时,那些移来移去的黑芝麻点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着这些来去匆匆的小蚂蚁,不知怎地,有一种心慌的感觉。它们正在往洞穴里搬运种子。什么种子呢?我往源头望去,竟是苦瓜籽,不知是谁丢弃在这里。

一群蚂蚁正灵巧地伺弄着裹着红色外衣的苦瓜籽,一个眨眼,原本捂得严严实实的种子就露出了身体,蚂蚁们如变戏法般轻易地褪去了它的红色小衣。随后,这粒可怜的种子便被浩浩汤汤的黑色队伍带回了巢穴。

这场景看得我心惊肉跳,我赶紧跑回家门口,坐在门槛上平复惶惶不安的心。我也闹不清楚这无端的惊惶从何而来。

惊疑之间,一道绯红的身影飘飘而过。梅梅出来了。我循着这道靓影,起身而去。

梅梅又来到了池塘边的这片空地,梅梅在的时候,天地万物都换了模样。我照例伏在那棵老银杏树旁,看着梅梅身边群灵起舞。

梅梅一如往常地坐在三叶姐妹们早就铺好的绿茵垫子上,两臂环抱着双膝,静静地看着身边这群家伙们闹腾。

不知为何,今天他们都吵得不可开交。我耐心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起因原来是杠板归夫妇。

杠夫气得满脸青筋暴起,粗粗地哼着气,揪着自己一个孩子的圆脑袋,指着老婆喊:“贱人,你给我说说,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崽种哪点长得像我?今儿个不说明白,咱就别过了!”

杠妇也毫不示弱:“这他娘的哪点不像你?你个憨球王八蛋儿今儿个成心找茬是吧?还别过了,难不成你还想离咋地?”

“离就离,这他娘的一看就是刺犁头的种!”杠夫气不打一处来。

“对,就是刺犁头的种!我天天都跟刺犁头风流快活呢!”明明嗓音委屈地发抖,嘴上偏偏毫不客气。

我巴巴望着这夫妇俩的孩子们,实在是找不出手里揪着的那个跟其他的有啥不同,都像个圆球球,难不成都是刺犁头的种?这可够伤脑筋的。

“这个死杂种,别他娘的搁我屋里,给老子扔远点。”杠夫上下牙咬得咯咯响,眼看就要动手了。他老婆气得直哆嗦,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

看麦娘赶忙拦住了,一边把孩子护在怀里,一边劝杠夫:“孩子这么小,你可不能乱来呀。夫妻俩有啥事儿好好谈嘛,可别拿孩子撒气。”

“我跟这吃里扒外的娘们有啥好谈的!”杠夫胡子一吹,眼睛磨向别处。看麦娘纤细的腰身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杠夫心痒痒。

杠妇看这场景,又急得跳脚:“你个老杠巴子,跟我没啥好谈的,遇到柳腰小妹儿就磨不开眼了?瞅你那熊样,人家能看上你?”

杠夫脸上一臊心里一急,索性伸手拦住看麦娘的细腰,瞪着眼睛喊:“这还就是比你那舒服。老泼妇你自己玩球儿去吧!”

看麦娘急了,想挣脱又挣脱不开,手里抱着孩子使不上劲:“诶呀,你快撒开我!搂我算怎么回事儿呀,小心我老公待会儿看见了!”

鼠曲君望见了,想过来帮忙,却被同样抢着过来劝阻的猪殃殃绊倒了,猪殃殃身上的小刺扎的自己生疼。鼠曲君结结巴巴地指责道:“你你你你长眼睛冒冒冒泡呢,扎扎扎扎死我了,我这脸脸脸脸被你剌得火火火火火辣辣的……”猪殃殃没耐心听他讲,哼哼两声径自走了。鼠曲君跟上去,唠唠唠唠唠叨叨个没完。

鬼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反倒朝着他们起哄:“诶呦喂,杨柳细腰人人爱,搂在怀里可真不赖!绿帽绿巾日日戴,偷鸡摸狗全捅出来!你也拽,我也拽,把这家事儿都倒给外人揣!他来揣,她来揣,这王八绿豆到底是谁的崽?”

婆婆纳看这情势不对,颤巍巍地趋着老迈的步伐,哑着嗓子喊:“别闹了呀!杠娃子啊,你不就是刺犁头嘛!”可惜声音太小,谁都没听见,被淹没了在此起彼伏的争吵声里。

槐娘倚在树枝上,远远地、静默地望着这一切。她总是这样,一身素淡的白,掩映在绿叶间,淡漠的脸上晶莹如雪。

“不要丢弃它呀。”梅梅轻轻地说。

梅梅脆甜的嗓音让人想起桂花的香气,直钻到人的心坎里。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梅梅说话。吵闹的家伙们安静了下来,都巴巴地望着梅梅。梅梅侧脸贴在膝盖上,双眼没有目的地睁着。我感觉到哀伤的分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柳姨轻轻抚了抚梅梅的额头,叹了口气。随后便是良久的静谧。

我望着梅梅的身影,打了个哈欠。夏日的午后最易犯困。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周围响起笙箫声。抬头张望,心下一惊。不知何时,池塘中央的上空升腾起了一只黑色的队伍。

笙箫声起初还如游蚊之音,随着队伍的渐渐壮大,进而如激流回响,摄人心魂。激荡的锣鼓突如早春的惊雷般呼啸而来,这只黑色的队伍在密集的鼓点里向着梅梅缓缓而行。

“是虫童!”杠夫惊呼一声,赶忙揽过老婆孩子,逃跑似的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再一看,这些个三叶草、看麦娘、鼠曲草、猪殃殃、鬼针草和柳条,早就平平淡淡地矗立在了原地,好像从未活过来一般。我瞥见槐娘那宠辱不惊的脸上,竟在此时显现出惊疑而又叹惋的神色,但又不得不挥袖隐匿而去,留下几瓣残花飘散在空中。

梅梅站起身,静默地注视着队伍,等待着它,就像是期盼已久的约定终于在这一日到来,专注又笃定地徐徐发生,不容一丝阻碍。

两个眼皮越来越重,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想错过这一幕。这些晶莹黑亮的虫童们,已然簇拥在了梅梅的周身,伺弄着梅梅娇弱的身体。一个眨眼,虫童们如变戏法般轻易地褪去了梅梅的红色小衣,惨白的身躯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唢呐声起,笙箫锣鼓大作,梅梅在队伍的簇拥之下,缓缓朝着池塘中央走去。庄严肃穆的音乐久久不息,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再也支撑不住,随着梅梅拨开浮萍的身体渐渐消失,我也沉沉睡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是被嘈杂的人群吵醒的。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池塘边挤满了人,好几个大人衣服都湿了,像是刚刚从水中爬上来。地上铺了一捆稻草,上面似乎躺着一个惨白的人影。父亲瞧见了我,一把把我抱回家里。我隐隐约约听到胖婆婆的哭嚎:“这孩子命苦哇……”

之后几天,雷雨接连而来,父亲不让我出门。但是我能感觉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后院胖婆婆家忙来忙去。第三天,我又听到了那庄严肃穆的音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送葬的曲子。

日子过得很快,雷雨停时,农人门依旧照常劳作。我找到了一项新的乐趣,每每发现蚂蚁的巢穴,我便提着热茶壶,用开水把它们烫个底朝天,有时没有开水,就算解开裤子滋尿,也不放过它们。之后整个夏天,我都执着地重复这项没啥意义的工作。

陪着妻子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突然想起了这些。这期间几十年的时光,我以为早就忘掉了这件事,今日偏偏历历在目。旧时的光景如梦如幻地浮现在眼前,我怎么也想不通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梅梅真的存在过吗?记忆和臆想的边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磨损,竟交织在了一起。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鸣蝉声渐息,一缕诡异的笙箫传来。我慌乱地抬头看,走廊的尽头,一支黑色的队伍正逆着刺目的阳光冉冉升起!锣鼓大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黑色队伍徐徐前行,奔着妻子而来。我想要做些什么,可是浑身痉挛不得动弹,我想要呼喊,可是却感觉不到嗓子的存在。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可恨又恶心的虫童,熟稔地剥开妻子的肚皮,将一个猩红的生命剜了出来。我恸哭、悲嚎、心如刀绞!我气愤、狂躁、怒火中烧!我自责、懊恼、后悔无药!我一如七岁那年,只能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任这情景再现。

“不要丢弃它呀。”梅梅脆甜的嗓音在我脑海中响起,这一声无比真切,震颤着我每一根神经。我想要改变,我讨厌这扭曲如蛆虫的自己,打心眼里感到恶心。唢呐声吹响,脑海一阵轰鸣,无力感遍布全身,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到我们了。”妻子推醒了我,颤着声说。我后背冷汗直冒,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盯着妻子。妻子双眼微红,又伤心又委屈地看着我,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不要丢弃它呀。”这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我握紧妻子的手,轻声说:“再等等吧。”说完便拉着满眼疑惑的妻子坐到了左边。

清爽的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吹散准爸爸准妈妈们满心的焦虑与疲惫。妻子把脸埋在我的胸口里,轻轻地抽泣。我怜爱地抚摸妻子的背,长舒了一口气。

“若这孩子没有了,你一定会恨我吧。”我用脸颊轻轻摩擦妻子的额头。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丢了一半你,你丢了一半我,我们都不会再完整了。”妻子仍旧在啜泣。

“我们不会这样的。我还给你一半我,你送给我一半你,我们一起好好守护这颗种子。不管生活有多难,纵然重塑一个你,再造一个我,我们也会一起走下去。我们都不是旁观者。”

今夏也是一个雨水丰沛的季节,想来老家的旷野里,万物生灵也仍生生不息吧。传承了亘古的血脉依旧在这片大地上焕发着活力,我们曾顽强地对抗雨雪风雷、豺狼虎豹,今日,我们依旧不会因为新的困境而舍弃生命。因为我们知道,我们都不是旁观者。

1.

“听说长安街新开了一家名为‘未阙’的店?”

“嗯,你也听说了?店名很奇怪吧,店里的规矩更奇怪呢。”

“什么?”

“在未阙,你可以买到任何你最想要的东西,”说话者又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尤其是特殊商品,只能用你最珍贵的物品来交换哦。”

一个轻轻的声音插进来:“是真的可以得到最想要的东西么?”

顾辞闻言取酸奶的手一顿,抬眸朝右手边望过去,是几个女孩子,初中生的样子,其中一个正期待地看着同伴。

同伴轻快地笑出了声,“哈?吸引顾客的一种噱头而已吧。”

少女垂下眼睑,脸上难掩失落,喃喃道:“这样啊。”

“那么,为什么不去试试?”顾辞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取下酸奶从她们身边走过,又飞快地瞥了眼少女校服上的胸牌,江之南。

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想。

顾辞提着塑料袋从便利店出来,绕过路人拐进长安街。低矮的围墙垂下绿色的藤蔓,清晨的微风拂过,曦光从枝叶的罅隙中洒落。一只黑猫蹲坐在墙头,见到顾辞回来,身形矫健地从墙头跳下,走到他的身边。

顾辞淡淡一笑,同黑猫回到未阙。进了店,黑猫轻盈地跃上柜台,顾辞撕开一盒小熊饼干放到它面前,揉了把它的脑袋,然后咬着酸奶的吸管在高脚椅子上坐下。

黑猫吃了几块饼干,突然抬头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帮我救他,他……时间不多了。”

风从门口灌进来,撩起顾辞的碎发,他半撑着头望着门外来往的三两行人,慵懒的眯了眯凤眸,声音和着风铃声徐徐道:“再等等。”

2.

江之南捏着书包带子站在未阙店前,踌躇了很久,真的可以得到任何最想要的东西吗?面前的这扇门有着一股强大的魔力在吸引着她,内心的渴望在破土发芽。

突然想到那个人微笑的脸,江之南呼了口气,终下定决心伸手推开门。

门上的风铃被撞响,“叮叮当当”地响彻满屋,顾辞摸了摸猫的头,轻声道:“我们等的人来了。”黑猫直起身子,目光定在屋内江之南那张跟那人八分像的脸上。

顾辞抱起猫从柜台后绕上前,唇边是清浅的笑意,“欢迎光临。”

江之南怯怯地点点头,在玻璃柜台前转了一圈,都是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其他的杂货铺也能买到,但她觉得因这家店的存在,这些商品也是特别的。她没看到自己想要的,回头迟疑地问:“老板,只有这些吗?”

“有些特殊的商品是无法陈列在柜台中的”,顾辞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比如,能救你哥哥命的商品。”

江之南眼睛亮了一下,急切地问:“真的可以救哥哥的命吗?”

“当然,本店所售商品,假一赔十。”顾辞摸着怀中的猫,低头说。

江之南咬了咬下唇,有些紧张,与生命对等的是生命,那,“用我的命换哥哥的一命够不够?”

顾辞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的命,只用你最珍贵的物品来交换好了。有些东西远比生命更珍贵,对吗?”

江之南想了想,取下书包掏出一架八音盒放到柜台上,是一架纯手工的白色钢琴,精致又漂亮,“这是哥哥送我的,我最珍贵的东西。”

顾辞应了声,“那么,能救你哥哥的,就是它了。”他把猫塞到江之南怀里,在她惊惑的目光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听说过猫有九命吧?”

3.

每只猫都有九条命。

黑猫只剩下三条命了。当年幼的它被主人丢在寒冷的冬夜,它便在大雪纷扬之时失去了一条命。而此后的流浪中,或是因天灾,或是因人祸,它接连失去了五条命。

物竞天择是自然界的法则,每一步的生存都很艰难,也总有心怀叵测之人的存在。

比如,一到半夜出没在大街小巷中的刀疤脸,他是所有流浪猫的敌人。无数流浪猫被他的网子兜了去,然后变成了某家饭馆餐桌上的佳肴。而肉身被毁的猫,也就失去了重生的机会。

在经历过世界的残忍后,黑猫以为自己不会再相信人类了。

那是夏季里的一场夜晚,雨下了一天未歇,黑猫躲在墙角的废纸箱中,雨水湿了它的皮毛,有些冷。

猫是最讨厌水的。

黑猫用爪子擦了擦脸,不耐地叫了几声,声音在萧索的雨巷中有些凄厉。

路过的江之北吓了一跳,撑着一把伞,闯入黑猫的视线。

它警惕地缩在角落与他对峙,伞撑起的一小片天空挡住了雨,少年眨着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慢慢地伸出手,用纸巾为它拭去身上的水珠。少年的手掌温暖,带着似有若无的薄荷味,舒适的味道让它渐渐放松下来。

少年弯着眉眼,揉了把它的头,将那把绕着青藤的雨伞留了下来,自己则高挽起裤脚,晃着细细的脚踝消失在雨幕中。

后来江之北每天都会路过这条街巷,清晨会分给黑猫一只饭团,晚上从补习班回来会给它一块面包。他给它取了名字,跟它说着早安、晚安。

少年是一颗星,用温柔照亮了它的整片天空。它不愿跟他回家,怕再次被抛弃,却也不愿失去这久违的关怀。莫白想,就这么和少年陪伴着走下去,也是好的。

但它躲闪刀疤脸这么长时间,还是出事了。

江之北回来的有些迟了,莫白缩在墙角凄惨地叫着,眼看要落入刀疤脸的网兜中,江之北在巷口吼道:“放开我的猫!”他抓起书包朝刀疤脸抡过去,刀疤脸吃痛停下动作,江之北趁机抱起莫白逃走。刀疤脸挨了他一下,恼羞成怒地朝他挥去手中的铁棍,悲剧发生了。

江之北生生受了这一棍,顾不上后脑勺流淌的鲜血,强忍着疼痛,拼命地跑到大街上,单薄的身影再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

莫白是在江之北住院后的第三天来到未阙的,它对顾辞说:“我想用我的命去救一个人。”

4.

江之南抱着莫白走出长安街,心中仍有些疑虑,怎么救哥哥?

老板只告诉她:“时间还未到呢。”

她摸了摸莫白的头,带着它去市中心的医院。医院不准带宠物进入,江之南把莫白塞进书包里,并小声地叮嘱它:“乖乖地待在书包里,不准跑出来,不准发出声响。”

莫白似懂非懂的“喵”了一声,乖巧的眨眼看着她,江之南笑了笑,拉上拉链给它留了一条缝,把书包抱在胸前上了楼。

江之北在四楼最东头的重病监护室里,他经过了第二次手术,仍未脱离危险期。隔着玻璃,江之南能看到江之北带着呼吸面罩,一旁的心电图监测仪证明他只是昏迷了。

“脑后骨骨折,颅内有淤血堆积压迫神经,手术风险过高,恕我们无能,他目前撑不过半个月。”

江之南想起医生的话,叹了口气,心底又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都要救回哥哥的命。那个陪伴她长大的人啊,这次换她来守护。

而莫白露出半个脑袋贴在玻璃上,许下同江之南一样的誓言。

5.

夜色沉静,顾辞拿出一块软布轻轻擦拭八音盒,尔后放在柜台中。八音盒齿轮缓缓转动,泠泠音律倾泻而出,流转一地皎洁的光华。

四岁的江之北趴在妈妈隆起的肚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兴奋地说:“小朋友刚才跟我打招呼呢!”

江妈妈慈爱地看着他,笑问:“那江之北给小朋友取个名字好不好?”

江之北撑着脸,“我叫之北,叫小朋友之南好了。”

之北,之南,从此他们的世界中总有彼此的二分之一。

江之南五岁,江之北每天晚上讲童话故事哄她睡觉,并告诉她,自己就是天使派来守护她的骑士。

江之南七岁升入一年级,开学第一天被同班调皮的小男孩掀裙子,哭着给江之北告状,江之北心疼地给她擦干眼泪,放学后把小男孩狠狠教育了一顿。

江之北十二岁学会骑单车,升入初一的那年暑假,他的单车载着江之南转遍了每一条街巷。

江之北十六岁考入市一中,上寄宿制学校,一个月回家一次。临走的那天,江之南坐在他的行李箱上,拽着他的衣角哭着问:“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江之北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告诉她:“之南小朋友,我们总要学会一个人长大。”

江之南十四岁生日,江之北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制作了一架八音盒。他弹得一手精美绝伦的钢琴,弹了一曲《Planet》录入八音盒中。他想告诉江之南,他会变成行星,躲在云层后偷偷照亮她。

《Planet》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顾辞在那一瞬间读懂江之北的心愿。

现在是二十三点半,顾辞推门出去,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6.

黑暗中,一个庞大的身影步步紧跟着他,他躲闪不及,总被终被一只网子兜了去。他挣扎、尖叫,都无济于事,没人来救他。那身影把他装进布袋里,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这么肥一只,可以卖个好价钱!”

恍惚中,他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丢进笼子里,他想站起来逃跑,却浑身没有气力。那只手在磨刀,冷光一闪,他被那只手掐住脖子按在地上,怎么也动弹不了。接着是血色四溅,剥皮之痛遍及全身,钻心噬骨。

小巷中,奔跑的他后脑勺挨了一铁棍,脑后是一阵钝痛和血的濡湿感。一个人影走到他跟前,他在一片血光之中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脸猛得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的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他一连几天都会做这个噩梦。梦里他一会儿变成猫被人抓去剥了皮,一会儿又被另一个自己用铁棍打死。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总算冷静下来,梦里的压迫感也慢慢消失。他舒了口气,摸起墙边的铁棍,那是他抓猫时常用的网兜。

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就是他开始工作的时间。刀疤脸铁棍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出了门。

清冷的月光洒在幽静的中,顾辞立在墙头上,俊郎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中,不辨神情。

“喵呜~”猫叫声以及一串纷沓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一团黑色的影子闪进了巷子中,后边跟着的是刀疤脸。他四天没抓到猎物了,今天一定要抓到这只黑猫换酒钱。

莫白被刀疤脸逼到了墙角,下一秒一道磁性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放开我的猫!”

刀疤脸一怔,顾辞一个箭步上去在他脸上打了一拳,刀疤脸没有防备地向后踉跄了几步,顾辞趁机抱起莫白向巷口跑去。刀疤脸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他没有多想,那一拳让他十分恼火,到手的猫还跑了。他提着铁棍向顾辞打过去,不料却扑了个空。

顾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这儿呢。”

刀疤脸蓦地回过头,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蹊跷,一丝凉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想到了那个噩梦,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你是谁?”

顾辞冷冷一笑,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不记得了?一个多星期前你在这儿,用手中的铁棍打了我。我脑后骨粉碎躺在重病监护室里,医生说我没救了,而你这个凶手却仍在逍遥法外!”

“现在我快要死了,临死之前来寻你报仇。”

刀疤脸浑身一哆嗦,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吓得转身就跑。

“江之北”念了个决,刀疤脸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江之北”绕到他跟前,刀疤脸看他的眼神有些惊恐,声音开始打颤,“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我不是有意要害你死的,放了我吧!”

“江之北”不为所动,“不是有意害我?那被你抓去卖给餐馆的几十只流浪猫呢?!你也不是故意的?也考虑过那几十只小生灵的感受吗?!”

“我错了,我真的不敢了。放了我吧,我今后一定做个好人!”许是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过错,刀疤脸竟落了泪。

顾辞觉得有些悲哀,为什么某些总是要等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开始懊悔?

“这些话,留给警察说吧。”

顾辞叹了口气,抱着莫白离开,身后的刀疤脸脱力跪在地上哭泣,希望他能在监狱里好好反省吧。

7.

江之北最近的精神状态不错,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江之南觉得这应该是莫白带来的幸运吧,救哥哥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江之南拉开病房中的窗帘,昏暗的房间瞬间被柔和的阳光填满。她回头对病床上的江之北笑了笑,搬过椅子在他床前坐下,翻来膝上的书,“继续昨天的读?”

江之北轻轻“嗯”了声,他一直很虚弱,说很多的话都很费力,大多时间都是江之南给他读书,讲自己好玩的趣事,他静静地听着。

江之北微微侧过头,阳光落在江之南柔软的发丝上,她恰好读到他最喜欢的章节,莫白趴在江之南膝头,瓷瓶中的向日葵努力盛放,时间被无限拉长又格外温柔,他心下一动,“之南”,长时间未说话,声音有些喑哑,“我给你唱首歌吧。”

江之南愣了一下,担忧地看了眼哥哥苍白的脸,询问道:“可以吗?”

现在不唱,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吧。

“让我变成行星守护你,可以躲在云层偷偷照亮你,让我变成行星守护你,揭开寂寞星河中你的谜底……”

江之北唱的很慢,也想了很多,如果生命长度按一百岁计算,他陪妹妹走了五分之一不到。以后,他不能再喊她小朋友,不能陪她一起长大,不能看她遇到喜欢的男孩子然后相守一生。他将不能参与她未来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想到就好遗憾。

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全世界的风都停下来,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江之北觉得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周遭已没了声音。视界模糊中江之南抱着他哭泣,莫白在蹭他的掌心。

1

整个平阳的人都知道,汪家大少爷汪奇是个草包,胸无点墨还贪恋美色。

昨日汪奇在正街上遇见了顾家二少顾夜,汪奇见顾夜容貌俊美,忍不住调戏了几句。

谁成想今日一早,汪奇便被人扒光了衣服吊在城门口,引得大半个城的人前来看热闹。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养尊处优的汪家大少一下子被折腾去半条命,顾夜一袭黑衣站在人群里,看着半死不活的汪奇被家丁放下来,微微一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悠然走了。

第二日正午,顾夜吩咐下人在院子的梅花树下摆了茶具,打算一边赏雪,一边烹茶。

一壶茶水还未烧开,汪奇便带着一大堆下人闯了进来。这是顾夜自己的别院,除了几个丫鬟小厮,就只剩下顾夜自己,说是闯,其实根本就没人拦着。

汪奇还被人掺着,面色很不好,应当是受了寒,不停的咳嗽。

顾夜看着他微微一笑:“汪少来的早了些,这水还未烧开呢。”

汪奇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气的直抖,指着顾夜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恶狠狠比了个手势。身后的一堆家丁朝着顾夜蜂拥而去,顾夜悠闲的往炉子里添了火,面上笑意丝毫未减。

一群家丁气势汹汹,却在碰到顾夜的前一刻被无形的气流弹开。

白衣女子抱着长剑落在顾夜面前,面上覆了层薄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清冷冷,仿若琉璃。

汪奇认出傲雪便是那夜将他绑去城楼上的人,指着她大吼道:“就是她,谁抓住她本少爷赏黄金百两。”

下人们为了钱财跃跃欲试,傲雪冷冷一瞥,动作腾挪,几个回合间,偌大的院子里躺满了人,嚎叫不断。

一壶水终于烧开,汪奇被傲雪的身手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不动。顾夜朝着他微微一笑,“汪公子,喝茶吗?”

听到声音回神,汪奇转头就跑,半路上还摔了一跤,又被人扶起。一群下人看见主子跑了,也不敢再闹事,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跟上。

顾夜忍着笑意给自己倒了杯茶,目光转向一旁的傲雪。

抱着长剑的女子如她的名字一样,周身环绕着一股傲然冷冽之气,白衣白裙,清冷得像一捧天边刚落下的白雪。

感受到顾夜的目光,傲雪抱着长剑来到顾夜面前,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带着淡淡冷意:“我报完恩了。”

话音刚落,顾夜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确定你在报恩?”

傲雪随着顾夜的目光看去,大战过后的院子一片狼藉,顾夜花了三日时间搭起来的花架现如今摇摇欲坠,墙角下摆的盆栽也被尽数毁坏。

傲雪微微蹙眉,往日里冷冽的声音带了微微疑惑,平添了一丝尘世的烟火气息,“我又做错了?”

顾夜眼睛里戏谑愈发明显,声音却平淡无波:“你这不是在报恩,是在报仇,你欠我的越来越多了。”

傲雪点点头,转身去收拾打坏的花盆,她似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动作缓慢笨拙,脸上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顾夜远远看着,目光里盛满了温柔。

2

顾夜第一次见傲雪,便救了她的命。

少女受了重伤,被人从城外捡回来卖进了青楼。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何处,不管不顾的要往外跑,可重伤难行,只是强撑着跑到了门口。

那天顾夜路过,傲雪从青楼里跌跌撞撞的跑出来,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顾家虽是平阳第一世家,可顾夜这个二少爷根本不受宠,年纪小小便被大夫人赶去了别院居住,青楼的人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管事的叫嚣着就要上来拿人。

傲雪跌进他怀里就晕过去了,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小厮扯住她肩膀就要带人走,顾夜第一次生了气。

后来的事情傲雪不知道,唯有顾夜清楚,他为了将她带走,花费了多少银子。

傲雪醒过来后知道顾夜救了她,愣了半晌,长袍一撩跪下说要报恩,让顾夜哭笑不得。

相处久了,顾夜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不哭不笑,不懂七情六欲,不知人间疾苦,清清冷冷不带一丝烟火气,纯白的像一张纸,别人说什么都当真。

顾夜别院里有个老管家,照顾了顾夜大半辈子,一心盼着顾夜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生活。老管家听了傲雪要报恩的话,便撺掇傲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顾夜至今还记得那天清晨,傲雪提着长剑闯进他的屋子,活像是来寻仇的,将还在睡梦中的他弄醒,声音冷冷的:“我们成婚。”

顾夜:“……”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响,顾夜才回过神来,拥着被子笑道:“你可知成婚意味着什么?”

傲雪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道:“成婚,报恩,我离开。”

顾夜哭笑不得,赶来听墙角的老管家也傻了眼。

合着在傲雪眼里,成婚不过是跟着顾夜拜了天地行了礼就可以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拜个堂就是报了恩,然后就可以心无挂碍的离开。

清晨的阳光自窗棂上照下来,落在两人之间,像是给两人都织上了一层变幻莫测的光影。

顾夜望着傲雪良久,终于开口:“成婚意味着你成为我的妻子,我成为你的丈夫,妻子是不能离开丈夫的,两个人要一辈子守在对方身边。”

傲雪听完蹙紧了眉,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为难的情绪,攥紧了手中的剑不说话。

顾夜一颗心仿佛被放进了温水里,正柔软舒适又一下子被扔进冰天雪地,冻得直疼。

“不愿意吧?”顾夜看着傲雪笑,“不愿意就算了,给我端茶递水当个丫鬟,过个三五年,也就还清了,你也就可以走了。”

顾夜这话本是看气氛莫名凝重说来玩笑的,可傲雪给个棒槌便当真,眉头皱的更紧:“我不能在外逗留很久。”

这下轮到顾夜不知说什么了,没来得及问,傲雪便神游着出了屋。

从那以后,傲雪便留了下来,到如今,也是整整一月了。

3

到了晚间,停了一天的雪又下了起来,空旷的院子铺满了碎雪,映着点点灯火,说不出的好看。

顾夜搬了个火炉放在身侧,温了酒后,一个人坐在廊下自斟自酌。

喝的多了便有些上头,迷眼看着一直守着他的傲雪问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傲雪没有回话,清冷的眸子静静看着他,没有一丝情绪。

顾夜没得到回答也不恼,看着她笑道:“真的很像,容貌五分像吧,性子也差不多,单纯又善良……”

顾夜话匣子一打开,不可抑制的回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一心为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白露,名字还是顾夜母亲取的,原是顾府下人的女儿,可惜父母走得早,顾夜母亲心善,将她从大夫人那里要来同顾夜放在一处教养。

顾夜比她年长些,虽为主子,却是顾夜照顾她更多一些,懵懵懂懂间,直到顾夜十二岁那年。

顾家行商,商场上仇家也不少,有一次江湖仇家闯入顾府,带着毒的箭头伤了顾夜,甚至顾夜的父亲顾家家主也被重伤,昏迷不醒。

顾夜母亲本就是妾,为大夫人所不容,他们这一院一直被大夫人打压,日子本就不好过,出事后顾夜母亲也被大夫人软禁。顾夜中毒到意识模糊,大夫人也有心不给请大夫。

那时候的白露,还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寒冬腊月里带着顾夜跑出顾府求医,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历尽了苦楚才找到好心的大夫给顾夜诊治。

可毕竟只是乡野大夫,毒是什么诊不出来也解不了,只能暂时压制,药方里有一味最主要的,唤银丹草。

那银丹草很常见,只是大多长于山壁上,采摘破费功夫。顾府的人不管他们,白露便自己去为顾夜采,有一次还踩滑了从山壁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反倒让顾夜照顾了她许久。

“你知道吗?那银丹草啊,长于山壁,墨绿色的,草尖泛黄时功用最好,她为我整整采了三年,每次采药回来身上都带着伤,我可心疼了……”

顾夜喝着喝着真的喝多了,拽着傲雪不撒手,絮絮叨叨的说以前的事,毫无条理,却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

手被顾夜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温热的感觉让傲雪有些不适应,却莫名的不想甩开。

“顾夜……”

傲雪轻轻唤了一声,顾夜似是清醒了些,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看着傲雪傻笑:“白露……”

鬼使神差的,傲雪轻轻问出声:“那个白露,很好吗?”

顾夜没了力气,整个人搭在傲雪身上,下巴抵着傲雪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洒在傲雪颈间,嘟嘟囔囔道:“白露……好……很好……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傲雪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双手不由自主环住顾夜的腰。

4

顾夜喝一回酒,直接醉到了第二日正午。

醒来的时候全身的骨肉僵成了一团,比一宿没睡还累,正迷迷糊糊的揉着太阳穴,老管家突然跑进来说傲雪不见了。

顾夜整个人还头昏脑涨的,本能的让老管家带着下人出去找找,等到人走了好一会,顾夜才渐渐清醒过来。

傲雪不是那种会不辞而别的人,平日里也不会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仗着轻工好总是神出鬼没的,但是谁一找,她自己就出来了,老管家说不见可能就真的不见了。

顾夜坐在床沿迷迷瞪瞪的想了一会,昨夜醉酒的记忆一点点清晰,心也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

别院里几个丫头小厮找了整整一天,连傲雪一片衣角也没见着,直到天黑,顾夜终于放弃,让老管家把人都叫回来,不用找了。

天色暗下来,寒风凛冽,回廊上挂着的灯笼飘摇不定,顾夜一个人站在廊下,突然回忆起他昨夜没来得及同傲雪说,或者说没忍心讲出来的后半段故事。

顾夜中毒三年后,老家主终于没能熬住,在一个雪夜里闭了眼,他母亲被大夫人软禁了三年,知道这个消息后,也自尽跟着去了。

那时候顾夜才十五岁,被一身毒折磨的身形消瘦,苍白孱弱,活生生的病秧子一个,府里忙着老家主的丧事,根本没人管他和母亲的死活。

顾夜的日子难捱到院子里的下人都跑了,只有一个白露还肯跟着他,母亲死了都没钱买棺木下葬。

有好多天,顾夜跪在母亲身前,一言不发,只是跪着,那段日子模糊而绝望,等到顾夜有记忆开始,是一天清晨,有人为他送来了二十两银子。

那人说了什么他一概记不得,只记得清醒后脚边剩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袋,他为母亲买了棺木,然后下葬,等到一切都做完了,他才反应过来,白露不见了。

想起那袋银子,他发了疯一样跑出去找人,整整三天三夜,他才从一个受过他母亲恩惠的老管家嘴里得知白露的去向。

白露二十两银子将自己卖进了青楼,为他母亲换来那一口薄棺。

顾夜尚来不及后悔,他才跑到平阳那间最大的青楼门口,就被人告知白露在楼里得罪了客人,被人家一顿毒打断了气,扔到了城外孤山。

城外孤山南面就是一片乱葬岗,何况这孤山上还有狼。顾夜在孤山上寻了一天一夜,最后也只找到几片带血的衣角,还有白露常常带在身上的一个小香包。

那是顾夜这一生最后悔最痛苦的事,痛到悔到每忆起来一次,仿佛全身骨肉被一点一点拆开放进了油锅里煎熬。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一个小姑娘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但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小姑娘了。

哪怕在经年时光里,小姑娘的脸渐渐模糊,哪怕在很多年之后,又有一个姑娘闯进他的生活,白露依旧是他切身之痛,依旧是他不为人知的伤口。

可现在,这个伤口不仅伤着他,还伤了傲雪。

5

顾夜站了整整一夜,到了后半夜,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整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说不出的凄清孤寂。

天光微亮时,一个黑色身影蓦地出现在院子里。

来人是顾瑾,顾家如今的家主,顾夜的大哥。

当年白露死后,顾夜失魂落魄回到城里,冲撞了人被人一顿毒打,在街边昏迷,有好心人认出来他是顾家二少爷,就将他送了回去。当时顾瑾刚刚接任家主,为了博得好名声,冠冕堂皇一番之后为顾夜找来了大夫,甚至后来还给了顾夜这一座别院。

顾夜与他的关系说不上好,至少没到现在这样随意串门的地步,顾夜漠然看着顾瑾走到他面前。

“二弟听说过义海商号吗?”

顾瑾撑伞站在院子里,一袭黑色锦袍,眼睛漆黑深邃,嘴角微微上扬,似笑着却更显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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