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离别(下)

1

游戏厅的闭店时间是凌晨一点。但这不是固定的,有时早,有时晚;当然,早的时候少,一般都是晚下班。大约会晚半个钟头。

那天因为一个玩家输得多了,就赖在机器上不肯走,非要翻本。几个小弟去催,却不想把玩家催急了,腾地站起来,对着小弟破口大骂。他不骂还好点,小华或许还能破个例,让他再玩半个钟头,毕竟是真输了不少。

但事情坏就坏在了他的骂上,他几句脏话出口,心情倒是舒畅了,可继续玩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更别说翻本了。他永远也不可能翻本了。因为小华一脚把他踹出去后,明明白白告诉他,以后,不准再来。

玩家似乎被小华一脚踹清醒了,知道了严重性,遂赶忙对着小华赔好话。说自己是输急了,一时犯了浑,给华哥赔不是了,云云。小华因为心里有着别的事,也就没跟他继续计较,只说以后别再闹事,就把玩家打发了。

经这么一闹腾,闭店时,已经快两点了。

众人都有些困了,几乎都是迷迷瞪瞪地离开了游戏厅。

仍是小伟锁门。小伟是小华新近收的小弟。目前在店里做些锁门打扫之类的杂事。

小华身边的七八个小弟里,小伟算是心细的。每次锁门前,都会在店里巡视一圈,看看有没有没关的机器,或者有没有没熄灭的烟头,这点,很令小华满意。

但今天,或许是真的太困了,小伟没有重复以往的工作。他没有进店巡视,而是直接锁了大门。

他也没有注意,门外的人,少了一个。

小田。

小田跟小伟是同一天来的。两人都是自荐而来。原本小华只留了小伟,没要小田。因为小田,太特殊了。还是偏哥说,残疾人,不容易,少给点工钱,能留,就留下吧。

偏哥这么说,店里其他小弟也就跟着点头。小华也就同意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偏哥和小华事先商量好的。进店之后怎么说,小华也事先嘱咐过小田,并演练多次。

小华看着小田,掏出手机,写了一行字,是问他码币子的工作能干吗?

码币子这活很简单,就是将游戏币十个一组码进币盒里。虽然简单,可也累人。店里游戏币的日使用量非常大,如果只是一个人码,估计每天得连续工作五六个小时。强度很大。

就因为强度大,又累人,店里的小弟没有一个愿意干的,每天都是小华逼着他们干。这回好了,如今来了一个专职码币子的,他们以后就更加轻松了。见华哥这样问小田,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睁圆了眼睛看小田,生怕他会摇头。

还好,不负众望,他们看到,小田深深地,点了头。

自此,小田就成了游戏厅里的一员。那是新年开工的,第一天。

小田没有随他们离店,而是选择了藏起来。趁人不注意,身子一矮,钻进了捕鱼机底下。

小田掐着手表,看着过了二十分钟,才从捕鱼机底下爬了出来。

爬出来后,小田几步走去吧台,从一个抽屉里抓过钥匙板。半月形的钥匙板,上面围了一圈的小钥匙。小田拿着钥匙,径直走去“大7”游戏区。

“大7”这个名字是玩家随口叫的,这是一种赌币机,机器里三个滚轮,滚轮上画着图案。五个币子摇一次,滚轮飞转,如果滚轮停下后三个相连的图案是同一图案,则视为中了奖;如果图案是“7”,则视为中了头奖,玩家管这个叫“爆机”。

“大7”区一共有二十台机器,小田不知道要找的东西具体在哪台机器里;只是听华哥说,肯定在“大7”机里,因此他只能一台一台地找。

小田用钥匙打开游戏机的币仓,在币盒里翻找。第一台没有。

去找第二台。第二台里也没有。

小田依次找下来,一直找到第九台。终于,在币仓里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小田将东西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双肩包。然后锁上币仓,跑去吧台,将钥匙板又放回了抽屉里。这才匆匆朝后门跑去。

游戏厅有前后两个门。前门上了两把锁,一把是U形锁,锁在双开玻璃门的把手上,另一把锁是卷闸门。后门简单些,只是一扇普通的防盗门,而且平时都不是用钥匙锁的,用力一推,门关上就不再管了。

小田推开后门,探头向外看了看,后门是一个小区的庭院,正对着一个凉亭。此刻,庭院里空寂无人。确定无人后,小田走出来,然后轻轻推上了防盗门。贴着墙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小区。

又拐过一个街口,走上了商业街。顺着商业街走到头,就是华哥家。

他要在约定的时间,赶到华哥家。把东西交给华哥。然后,明天,华哥会送他离开。

小田在广告牌前犹豫很久,要不要先回家一趟。他抬腕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从这里到华哥家,如果走快些,估计十分钟够了。那么,时间应该是来得及的。

终于,小田做了决定。一定要回去,必须要回去。存了四个月的钱,都在床垫底下,他得回去把钱带上,他得在离开前,把那块手表买了。

他答应过自己,一定要给华哥买一块新的。

他还记得,他拿着华哥那块坏掉的手表找去专柜,问售货员有没有与这块一模一样的,售货员接过去看了看,然后往柜台里指了指。顺着售货员的手指看去,小田看到,那块一模一样的手表,在射灯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小田欢喜非常,刚要示意售货员拿出来看看,这时目光往下,扫到了价签。小田当时就傻掉了,这块手表,竟要一万多块。

小田的手,在口袋里越攥越紧。攥得那两千多块钱,疼痛难忍似的,在他掌心里拼命挣扎。钱币的边缘像把刀子,割得他的手心生疼。

在回去的路上,小田心里反反复复涌起的话,是小华的那句:“你没事就好。”

2

小华确定小田看清自己后,赶紧关了手机屏幕。关掉屏幕后,小华往巷外看了一眼,以确定巷内是否安全。他是怕追小田的那两个人会去而复返,如果让他们看到了手机屏幕的光亮,顺着光亮找到他们,那他和小田,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因为他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他当然知道。

黑哥。

黑哥是四哥身边的主事人。

小华从地上拽起小田。起来后,拍打他身上的灰土。起初一下很重,当啪的一声,响彻整个漆黑的小巷后,他的第二下拍打,就放轻了许多。轻得,如同是对小田颤抖不止的身体的一种抚慰。

几下拍打之后,小田的身上干净了,小田的心里,也已不再恐惧。

只要有华哥在,他就不会害怕。任何事。自小如此。

他还记得,他是跟在华哥屁股后面长大的。一直跟了很多年。一直跟到,十二岁那年。

那个秋天。正午。他去找小华。是小华的母亲让他去的。

起初小华的母亲也有些不放心,毕竟十多里路呢,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否能找得到,另外这一路上,他是否会遇到危险。小华的母亲有些为难,为难地看着小田。

小华母亲的为难是因为她确实急着去学校,是去给小华送这周的饭钱(小华高中住校),可临出门时被邻居叫住,要她帮忙赶些活计。平日她家也多亏邻居照顾,如今邻居找她帮忙,哪有推脱之理,自然是满口应承。可若是帮邻居赶活,小华那边怎么办?估计他手里已经没有钱了。

正这么犯难,刚巧看到小田,就把他拽了过来,想让他替她走一趟,可又怕他路上遇到什么事情。

小田似乎是看出了小华母亲的顾虑,就决定用实际行动来打消她的顾虑——小田从小华母亲手里接过钱,拔腿就跑。

急得小华母亲直跳脚。想喊他,又不敢喊。

最后只能是求神念佛地祈祷他别出什么事。小华母亲边念叨,边往邻居家走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口中的神佛,全他妈是王八蛋,谁也没有在她的孩子遇到危难之时,对他加以庇佑。

满天的神佛,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被三个高中生模样的人,用篮球砸来砸去。每一下都砸在了少年的头上,百分百命中率。每一下又都是那么狠,像是在砸木桩,砰地一下,少年小小的脑袋就矮了一截。

少年疼,快疼死了。头疼,像是脑瓜顶长了一棵树,正在抽根;脖子也疼,断了一般地疼。可他不敢躲,因为头躲开了,他的腰上就会挨上一脚。少年疼得开始流眼泪。可是他不敢发出声音。因为他怕他发出的声音与他们的不一样,会被他们取笑。

就让他们砸吧。等到他们砸累了,也该放我走了。少年在心里说。

可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累呢?

少年想仔细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是否已经气喘吁吁。少年张开眼,朝他们中一个望过去,那位同学站在逆光里,阳光从他头上斜着照过来,像是一束针,直直地扎进了少年的眼睛里。

少年本能地抬起手臂去遮挡,却一下将从旁边飞过来的篮球撞飞出去。少年惊愕地看着篮球,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一条十分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对面那位同学身上,一击即中,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少年听到了一声大叫,接着是叫骂,然后,数不清的脚一齐朝他踢过来。将他踢倒在地。

少年想跑,可是他刚刚爬起来,就被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脚给踹倒了。少年再爬起,又被踹倒。一路跌跌撞撞。少年终于跑到了一处篮球架下。少年想爬上去,少年觉得,爬到上面去,他们应该踢不到他了。

可他没有爬。因为他发现,追着踢他的那几个人,突然全部停下了。停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头微低,全都在看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少年也看过去,才发现,那里有几张红艳艳的纸币。

就在那几位同学朝纸币伸出手的时候,少年飞身扑了过去。将那几张纸币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新一轮的踢打开始了。

当在教室里上课的同学注意到操场上的喧闹时,小田已经被他们抓着双脚,开始在操场上拖行了。

距离这么远,足有一百多米,小华是怎么认出那人是小田的,这至今是一个谜。

老师用板擦敲着桌子,让同学们回身坐正,看她。多数同学立刻回身,看向黑板。少数几人仍在恋恋不舍地偷瞄窗外。只有一人,完全无视讲台处的笃笃的敲击声,猛地起身,冲出教室。

当小华怒吼着冲过去时,小田的一根手指的指甲,已经在地上磨劈了,从指上脱落下来。

小华飞身而起,将身体的全部力量聚在右膝,朝着其中一人的肋下撞了过去。随着“啊呀”一声大叫,那人倒地后,再没爬起来。

3

在回去的路上,小华几次想问小田,为什么要中途改道回家去,徒生事端。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小田这么做,一定是有他必须这样做的理由,至于这理由是什么,留待以后再问吧。如今已经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

小华实在想不明白,黑哥是怎么知道的。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黑哥如此迅速的动作来看,显然黑哥是早已得知此事。既然早已得知,那为什么不在店里将小田拿获,又没在途中堵截,而非要去他家里等着呢?难道,黑哥的目标,不是小田,而是……

小华正这样胡乱猜想,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小华吓了一跳。

小华掏出手机,看到是四哥的电话。他的心,如同一块被丢进冰窟里的石头,扑通一声,瞬间没了踪影。他感觉到了冷,由内而外。他知道,他们完了。

这个电话,基本可以证实他刚刚的猜测——四哥了然一切。也许,从一开始四哥就已经知道了。从他把小田带到哈尔滨的那一天。

小华到哈尔滨后,邀请峰哥到家里坐坐,峰哥推说还有点别的事情,等办完事,再联系。

小华哪里肯放,拽住峰哥不松手,一定要把他拖进家门。后来还是峰哥打开后备厢,指着里面的礼品,说是给省城的几个大哥带了点东西,这年不拜完,酒是喝不踏实的。听峰哥这么说,小华才松了手,放峰哥走了。直看着峰哥的车驶出小区,才开锁上楼。

进屋后,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华让小田在床上坐下,他坐在对面的双人沙发上。

小华问小田,“喝水吗?”

小田说:“不喝。”

“如果想喝,厨房里有,自己拿。”

小田回身看了一眼厨房,点点头。

小华手语的动作稍显拘谨。但并不磕绊。没想到时隔四年,竟然还能记得。且记得这样牢固,又这样清楚,又是这样地准确。仿佛这并非是他四年没有用过的手语,而是他时时在用的与生俱来的母语。这一点小华自己也甚为惊讶。

话语就像是春雪初融,既然开了头,接下来就会自然而然地继续。

小华见小田还穿着棉衣,就跟他说:“把棉衣脱了吧。”

小田的手举起来,举到胸口拉链的位置,却停在了那里,迟迟不拉下拉链。小华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一句话,问红了小田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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