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离别(上)

1

深夜。哈尔滨市南岗区某商业街。此时已过午夜,街上人少车疏。

一个少年,白衣白鞋,红色双肩包背在胸前,双手在包底抓得紧紧的。低着头,脚步匆匆,从路灯下快步走过。

忽然一步停住。少年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广告牌。是一个橱窗。射灯角度刚刚好,将那位女明星的一人高的脸照得像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一丝阴影也无。那么明亮的脸,在这幽暗的人行道上突然出现,着实吓人一跳。

不过少年注意到她,却并非因为被这突兀吓到,而是女明星举起的放在颈边的那只手,吸引了他。那只手上,有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一只手表。

少年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再有两个月,就存够了。

少年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而后转身,快步离开。脚步仍是急匆匆的,又伴有几分慌乱,像是后面有人正在追他。

少年已走出很远,却仍不时地回头张望,像是在找人。又像是,只是单纯地再看一眼那扇橱窗。

少年在一个路口停住,左右看了看,然后向右转身,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小巷里黑得简直看不见自己的脚。但少年像是已经走惯了这条小巷,进入后,并没有放慢速度;非但没有放慢,甚至越走越快了。

能看得出,少年急于穿出这条小巷。这急切,是不同于之前的行色匆匆的;之前的行色匆匆,尚算有条不紊,而此刻的急切,却有些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了。

少年几近奔跑的脚步终于冲破黑暗,一脚踏进一束昏黄的灯光里。这条路与刚才的商业街是平行的,有些坡,一头高,一头低,坡度还不小。

少年脚步不停,快步穿过街道,朝着几乎是正对着的那扇单元门跑去。

单元门的锁是坏的,少年拉门进去。

少年跺了一下脚,灯没有亮。又跺了一下,灯仍旧没有亮。

看来是又坏了。这是一栋八十年代建造的老楼,因已经很久没有物业公司管理了,楼内的设施早已破败不堪;坏的坏,丢的丢。

虽然没有灯,却并不影响少年上楼。毕竟是自己住了半年多的地方,脚下的楼梯,与自己的双脚,早已磨合得如同亲密朋友一般,彼此相知。

少年上到四楼,在左手边的门前停住。拉开书包拉链,伸手进里面摸钥匙。

就在这时,房内传来一声砰响。接着又响起一阵哗啦声。很明显,屋内应该是有人正在翻箱倒柜。翻找的声音从腐朽的墙壁的细小孔洞里钻出来,钻出来后,瞬间将身子放大,变成恼人的小鬼,围着少年跳来跳去。

可不知为什么,少年却全不理会。少年翻找钥匙的手,一丝停顿也无,就在又一阵砰砰声响起时,少年找到了钥匙。少年将钥匙插入锁孔。

围在少年身边的恼人小鬼瞬间消失不见——室内的响动戛然而止。

少年转动钥匙。门开一缝。

少年一愣。怎会有灯光?少年明明记得,在离开时,是关了电闸的,此刻怎会……

少年边疑惑,边拉开房门。房门打开,少年正要迈步进去,这时忽然发现眼前的灯光似乎跳动了一下。少年将抬起的脚又放下了。仔细去看,发现灯光确实在动。而在这跳动里,他忽然看到了两个黑色的身影,正在向他缓缓移动。

想也不想,少年一把推上房门,反身就逃。

少年飞奔下楼。两只脚,大锤一般,咚咚咚地砸在楼梯上,老迈的楼梯被踏得生不如死,颤抖不止。

终于,楼梯像是生气了,愤怒了,忍无可忍了,在少年过去之后,楼梯将这愤怒发泄在了后来者上——紧追少年的那二人几乎是同时一脚踏空,一声惊呼,摔倒在地。随着扑通声响,一路滚落下去,伴着“啊呀”怪叫。

漆黑的楼道里,谁破口大骂了一句脏话。

一句脏话,也是一种宣告。他们知道,他们追不上他了。因为他们听到,楼下响起了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是少年冲出了单元门。

少年穿过街道,跑进漆黑小巷。隐身其中。

少年在小巷里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单元门安静得如同一面墙壁。

少年的耳边响起一阵擂鼓声,他知道,那是他的心跳。他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剧烈地跳过了,他也很久没有这么真切地接触过声音了。把声音捧在手心的感觉,真好。

少年认为他已经安全了。少年深呼吸,而后便敛气屏声,将脚步放到最轻。虽然他并不知道,怎样的轻,算是最轻,正如他不知道,他认为的最轻,是否就真的不会发出声音;但他没有别的选择,除了这条小巷,他无处藏身。

少年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身后的空气抖动了一下。少年的心怦地跳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跳第二下,身子已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

少年大惊,拼命挣扎。

小巷内响起剧烈的踢踏声。

踢踏声在向小巷深处移动。

这时,街道对面,砰的一声,谁一脚踢开了单元门。

小巷内的踢踏声不再,安静得如时间静止。

单元门旁边,一盏明亮的路灯。灯下高矮二人,左右张望。高个子将目光探进小巷,但他过于急躁,不等目光爬进小巷深处,便匆匆收了回去,只差几公分,目光没有抓到少年。收回目光后,高个子与身边的矮个子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分别去了不同方向。

待二人走远,小巷内踢踏声再起。但只响了一下,便立刻止住了。

压住少年那人,掏出手机,照亮了自己的脸。

少年看到,原来是华哥。

2

除了小田,没人叫他华哥,都是叫他小华。小华那年二十二岁,已经在外面混了五年。小华十七岁那年,因为跟同学打架,被学校开除;离开学校后,不顾母亲反对,只身一人来到哈尔滨闯荡。

起初是在饭店里当服务生,后来被后厨的凉菜师傅看中,收他做徒弟。小华觉得这蛮好,学得一技之长,回家对母亲也是一种交代,便欣然答应了。可学徒的生活实在辛苦,又时常被师傅训斥,这些种种,也不消细说。

总之,小华咬牙挨了两个月,终于在某一天,因为一件与他无甚关系的事情被师傅责骂。师傅责骂时,像是无意,动手推了他一把。毫无防备,他向后趔趄两步,终于还是没站稳,摔倒在地。

这一跤,像是把他从一个混沌的梦里摔醒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两个月,过得浑浑噩噩、麻木不仁。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某些事,理解错了;或者,是他对某些事的畅想,过于美好了。他觉得,是时候打破这虚妄的美好了。他觉得,是时候了。

小华离开了。带着一身的伤,离开了饭店。

小华在忍无可忍之时,选择了反抗,选择了挥起拳头。可他高估了自己的拳头,十七岁的拳头,还是过于稚嫩了。他的拳头,打在师傅的脸上,没有对那张树根一样的脸造成任何破坏性的伤害。

师傅只是用舌头在里面舔了舔,将腮帮子舔得鼓起一个包,小华看准了那个包,挥拳再次砸过去。可他的拳头却被师傅的额头给撞了回来,像是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小华的手指断了一般地疼。

小华拎着颤抖不止的拳头,一步步向后退,是要逃了。可是师傅没有给他机会,师傅偏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像是他刚才用舌头从腮里刮出来的,一直没得空吐出来,此刻终于可以舒心惬意地吐这一口了。

师傅吐完口水,接着,拳脚就上来了。小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是死死地抱住头,蜷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自己。

小华离开饭店时,对师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

小华说完,饭店里所有的人,包括食客,全都笑了出来。笑声一阵大似一阵,海浪一般,没完没了地朝小华拍过来。拍得小华的心如坠冰窟般冰冷起来。

冰冷的不止是心,还有他的身体。小华走在深冬的夜里,寒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欺负他,一人一巴掌,拍得他浑身的骨头都断了。他再也走不动了,小华在路边坐下来,坐在街边石凳上,双臂抱紧自己。他把头埋进屈起的双膝里,他觉得这样能让自己暖和一些。

当然,这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他感觉到的温暖,不过是昏黄的路灯洒下的一层虚幻。这虚幻,是一扇门,引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踏入这扇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似火的骄阳。

他还记得,那个秋日的正午,学校的操场上,他以一敌三,一招制敌。他多么得意,小田多么开心。

小华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世界。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医院里,后来发现,这并不是医院,因为医院里不可能有如此凌乱的病房;房内四张双层床,每一张床铺上的被褥都凌乱不堪,甚至肮脏污秽。另外医院里也不可能如此吵嚷,特别是音乐声,简直是震耳欲聋。

小华猜想,他应该是在一间KTV内。

小华撑着身子,起身下床,推门出去。果然,他真的是在一间KTV内。

发现小华的是偏哥。

偏哥是豪雅KTV的老板。四十出头,中等身材,长脸,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偏哥有个习惯,咬指甲,吃饭咬,走路咬,想事情时咬得尤为厉害。

那晚偏哥去店里,在店门口附近发现了小华。据偏哥说,发现他时,他已经昏迷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偏哥说,如果放着不管,再冻半个小时,保准把他冻死。

这是那天偏哥跟小华说的全部的话。偏哥没有问小华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也没问他为什么会倒在路边,偏哥甚至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名字是小华自己说的。小华那天跟偏哥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叫小华;另一句是,我想在这儿打工。

自此,小华跟了偏哥。

3

小华跟了偏哥三年,三年后,小华开始跟四哥。

四哥是偏哥的老铁。据说,十五年前,是狱友。

四哥很神秘。这是小华的感觉。小华曾跟KTV里的好友聊起过四哥。

小华问好友,“四哥是干哪行的?”

好友偏着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好友的回答,更加深了四哥的神秘感。小华慨叹一般地说:“难怪。”说话的神情,无限崇拜。

好友被他装模作样的神情给逗笑了,推了他一把,说:“你什么毛病?”

小华说:“四哥啊,你不觉得四哥很神秘吗?”

好友漠不关心地瞥了小华一眼,说:“没觉得。”说完就伸手从小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边抽边走,几步就走远了。

小华看着好友的背影,在心里说,你怎么会不觉得呢。说完后,摇了摇头,以后,便与好友渐渐疏远了。

四哥的神秘,除了表现在沉默寡言的举止上,还有一点,给小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是,四哥,不喝酒。据说,是从来不喝。凡是来KTV的,无论是客人,还是偏哥的朋友,基本没有不喝酒的。除了四哥。

起初小华对酒也没啥感觉,不过后来,渐渐的,他忽然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有多少唯刀枪不能解决的事情,最后都被两瓶酒就给彻底解决了。特别是捞偏门的,几乎人人喝酒,几乎人人都在推杯换盏间解决事情。

可是四哥……就冲这一点,小华认定了,四哥是做大事的人。

因为心里存了这个想法,再以后,四哥来的时候,小华就仔细观察他。不只是观察四哥,也观察偏哥,主要是观察偏哥在四哥面前时,是个什么态度。又不时地找机会往四哥身边凑,渐渐地,就给四哥留下了一个脸熟的印象。

再后来,四哥就记住了他的名字。豪雅KTV里,一共有十多个服务生,四哥记住的,只有小华。

那一年,小华二十岁。

那一年,小华离开了KTV。是跟偏哥一起离开的。

四哥在南岗区开了一家游戏厅,挺大的。据偏哥说,是南岗区最大的。当然,这是跟偏门里的比,跟正规的电玩城肯定是没法比的。一个正规的电玩城,少说也得有千米的营业面积,而偏门里的“赌博厅”,不过一个一百来平米的小门市。

四哥决定开游戏厅时,正值偏哥的KTV不景气,已经连着赔了半年了,月月赔,也真是赔不起了。最后偏哥找到四哥,跟四哥商量,能不能带他一股。

四哥见偏哥开口了,也不好回绝,就点头同意了。但不是入股,四哥说:“咱俩多少年了,还入什么股,你就过来给我看着吧,年底需要多少你自己拿。”

偏哥呵呵笑着点点头。笑了一会儿,发现四哥没有笑,脸上的表情相当严肃,甚至蒙着一层阴云,这层阴云,让偏哥莫名打了一个冷战。

冷战打过,偏哥便不再笑了。从那以后,偏哥再没在四哥面前笑过。

游戏厅正式开业那天,偏哥问四哥,要不要他把KTV的那些小弟叫过来帮忙。四哥想了想,说:“别的都罢了,那个叫小华的,看着不错。”

见四哥这么说,偏哥也就明白了。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照四哥的意思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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