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落谁家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费织绩。其泪泣则能出珠。

——《搜神记》

一场海啸将鲛人拍到海边的渔村。

鲛人被这场海啸折腾得浑身是伤,它奄奄一息地趴在礁石上,意识模糊之前,它看见一双露着脚趾的草鞋向他缓缓走来。

鲛人是在一股药香味中醒过来的,它发现自己身上的鲛绡一件不剩,长满蓝鳞的下半身被绷带缠得紧紧的。

鲛人头有点疼,除了记得自己在着陆的瞬间是头先着地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当鲛人兀自牢骚的时候,木门吱嘎一声响,有人端着什么东西进来了。鲛人一惊,忙抓起桌上两个碗大的蚌壳盖在胸上,一边一个。

“这么快就醒啦?”楚小泉把药碗放在鲛人手心里,细细打量着鲛人身体,啧啧称奇,“你们鲛人的愈合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啊!”

鲛人捧着碗,眉头紧皱:“这是什么?你确定吃了不会死?”

鲛人有着海蓝色的眸子,卷发如虿,耳廓尖如猫耳,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楚小泉见过鲛,见过人,就是没有见过鲛人。若非说见过,也只是在书上,可楚小泉感觉书上所绘的鲛人实在和文字出入太多,哪有亲眼见着美?

于是,对鲛人执着的楚小泉,在距海不远的地方搭了个简陋的茅屋,时不时就来这海边晃晃,一来二往的,她便同那些每天下海的渔夫们熟络起来。渔夫们都嘲笑她,鲛人这是传说而已,小姑娘那么认真干嘛?楚小泉却觉得自己和鲛人是有缘分的,她曾经梦见过鲛人倚在月夜下的礁石上对月流珠。所以呢,人一定得坚持自己的梦想,万一某天它就实现了呢?

这不,还不到半个月,一场小海啸就把鲛人给她送到跟前了。

楚小泉问鲛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鲛人把鲛绡披在自己肩膀上,翻了个白眼:“你干嘛问这么无聊的问题?而且你不会自己看吗?”

楚小泉看着鲛人的下半身,若有所思地道:“你是个人妖吧?”

鲛人气得差点儿把尾巴甩楚小泉脸上:“你才人妖呢!你全家都人妖!虽然我还没有进化出双腿,但我敢保证,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子!”

“原来如此!”楚小泉似顿悟一般,转而又指着鲛人胸口,“正儿八经的汉子,还有必要弄两个蚌壳遮羞?”

说着就把爪子伸向鲛人胸前,鲛人登时捂住前胸,侧身怒吼:“莫挨老子!信不信我砍你?!”

鲛人属未成年的鲛,没有能直立行走的双腿,待在陆地的每一天都是对他的折磨,所以他很想回到碧蓝色的大海,可自从楚小泉知道了他这个念头,便把小茅屋的大门给套上了锁。鲛人过得很苦闷,尽管楚小泉每天都会来这里,并给他带来一篮子烤鱼。

楚小泉说:“听说鲛人的眼泪落地成珠,要不你哭一下吧?你若是敢哭,我就放你回去,行不行?”

在地上屈辱地挪动身子的鲛人大义凛然地道:“男鲛有泪不轻弹,让我哭,你做梦去吧!”

看着在地上挣扎不停的鲛人,楚小泉咬咬唇,走过去一把抱住鲛人的尾巴。鲛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吓得哇哇大叫:“你个死婆娘!你要干什么,我还是纯洁少男啊!”

最终,楚小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鲛人抬回床上,离开之时楚小泉问他:“你就这么想回去?”

鲛人翻身面朝床内,闷闷地道:“等你某天背井离乡,我敢保证,你比我更想回家,”

“哦。”楚小泉垂下眼睫,“那可未必。”说完后,啪的拉上门,钥匙在锁芯里轻轻一拧,而那双手仍扣在冰凉的铁锁上,久久没有落下去。

楚小泉托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小渔村,夜色沉沉袭来,她光着脚丫踩在凉凉的沙地里,湿润的夜风孩子般扑到她的脸上,把玩着披散在她肩头的长发。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推开了家门。

一开门,浓重的酒气夹杂着腥臭味扑面而来。房间里乱七八糟,桌椅板凳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锅碗瓢盆被砸个七零八碎,满地的破旧衣服让人无从下脚,泥糊的墙面被人用狗血写下四个泼辣的大字:楚狗还钱!

楚小泉皱了皱眉,这种情况早已经不是第一次。

“丫……头,你、你回来啦。”胡子拉渣的男人趴在地上,把脑袋从衣箱里扯出来,最后拿掉套在头上的裤衩,笑得傻里傻气:“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又、又忘了去买菜给你弄饭。”

“你等着,我这就给你买菜去啊。”说着男人就要起身,不料身子一歪,脚刚好踩到地上的空酒瓶,扑通一声闷响,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哎妈的!还不让我起!”男人不知道在跟自己较劲还是跟勾住他衣服的衣箱锁较劲,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从地上起来。

这时候楚小泉已经把地上的脏衣服全部清理到了木盆里,她漠然地看了一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冷冷说道:“已经到晚上了,还买什么菜?”

“哦——晚上了……”男人喃喃自语,又把脑袋埋进衣箱里,很快,呼噜声便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地上的碎瓷片被楚小泉用扫帚扫到门边,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家具,汗涔涔的少女长呼一口气,转身又去卧室翻翻找找,良久才翻出一把锤子和一些上锈的铆钉。

深夜,月色皎洁,海浪在无边的银辉中轻拍着海岸线。小渔村在这片宁静中酣然入梦,远处灯火幽微,咄咄的敲击声轻轻响起,一声接一声,在融融月色里被海风悄然吹散。

当楚小泉第三天打开茅屋的门时,鲛人正专心地捣腾一件湖蓝色的纱衣,楚小泉眼睛里装满好奇,悄悄走到鲛人身后,趁他不注意,一伸手将纱衣夺了过来。

鲛人气得脑袋冒烟,冲楚小泉怒吼道:“你抢我东西干嘛?”

楚小泉可不管鲛人心情,只将纱衣抖开,嘴里发出一声惊叹:“这什么料子?手感真好!”说着又贴着鼻子嗅了嗅,“味道也太好闻了吧…….”

鲛人听着这一声接一声的赞美,抱着胳膊,双眼微阖,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得意:“乡巴佬有眼无珠,这便是你们所说的千金难得的鲛绡。”

“哇!千金难求诶,这可是要卖多少钱呐……”轻如薄翼的蓝纱被楚小泉反复拿捏,爱不释手,没有一点儿要还给鲛人的意思。

“卖?”鲛人愕然地看着眼前陶醉其中的少女,怕她掉钱眼儿里出不来,忙把蓝纱衣夺了回来。心知自己失态,楚小泉一阵干笑:“没有啦没有啦,我是说这么珍贵稀罕的东西,怎么能拿钱来衡量呢?”

楚小泉虽嘴里这么说,可眼睛却巴巴的地咬着鲛人手里的鲛绡,鲛人见状计上心来,他把鲛绡拿到楚小泉跟前晃来晃去:“放我回海里,这个就给你。”

楚小泉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道:“你就这么想回去?”

“你这不是废话嘛,每次都问这个问题,烦不烦?”鲛人一拍桌子,“答不答应,干脆点。”

楚小泉想了会儿,视线这才从鲛绡上恋恋不舍地撤回:“我回去想想先,过两天再答复你。”

鲛人一听她这么说,便又生无可恋地躺回床上,面朝床内,低声抱怨:“婆娘就是啰嗦……”

楚小泉回去的时候,照例在海边捡了些贝壳,她准备明天拿到镇上去买。听隔壁李婶儿说,镇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们最喜欢这些东西了。她拾了满满一篮子,又从里边儿挑了一个纹路最好看虎斑贝揣进怀中。

回到家里,她一如既往地无视这个一喝醉酒就把脑袋埋进衣箱里面的男人。一篮子形色各异的贝壳被哗啦啦地倒在桌上,楚小泉把它们分成几小堆,用修补家具的小锤和钉子把它们一个个都凿了个小洞,最后又用鱼线把它们穿成串。

做完这些已是深夜,楚小泉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这时才想起衣箱旁的男人。她一看见他,神情又变得万分厌恶起来。管他干什么?楚小泉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洗漱完后便把房门一关,熄了灯,窝进了被窝里。

这天夜里偏生风刮得又急又紧,窗棂也被风捉弄地噼啪直响。楚小泉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外面那个醉酒男人的身影,翻来覆去一个时辰,她终于一掀被子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男人跟前。

男人衣衫单薄,身上散发出酒气和臭汗味,趴在地上俨然是个死物。楚小泉皱着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把男人的脑袋从衣箱里弄出来,然后把男人的胳膊放自己的瘦小的肩膀上,就这样一点点地把男人驮回他的卧房里。

如果能有选择,她一定不会再做这个酒鬼的女儿,甚至不和他拥有同一个姓。

楚小泉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嫁给这样一个甚至可以称之为垃圾的男人,没有能力,懦弱、自私,一旦有点钱就往镇上的赌坊里钻,没有哪一次不是母亲眼泪涟涟地在赌坊里找到他。后来果不其然,他不知怎么就得罪了那些混混,欠下了一屁股他这辈子都还不完债。母亲被他气得大病一场。

在母亲去世的那天,他竟然关房间里喝了整整一天的酒,楚小泉心里又气又痛,当着他的面把那些酒瓶子砸了个稀巴烂。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他一身父亲,因为,他不配。

房间里烛光微弱,楚恪打着呼噜翻了个身,这时楚小泉才注意到楚恪脸上那些不容忽视的乌青,以及眉间与皱纹交缠在一起瘢痕。良久,她叹了口气,眼里的恨意一点点被冲淡。

海边的茅屋里。

“你说真的?你肯放我走了?”鲛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楚小泉托着下巴,看向开心得快要手舞足蹈地鲛人:“但你得把鲛绡先给我。”

鲛人完全没想到楚小泉会这么容易地放了他,他倚在礁石上,深蓝的尾巴浸没在蓝汪汪的海水里,百无聊赖地搅起一阵又一阵小浪花。看着楚小泉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鲛人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楚小泉还没踏进家门,里边儿就传来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瓷器破碎声,家具轰然倒塌声。

“楚狗,有钱买酒怎么没钱还债啊?”

“不肯还钱是吧?那就给我砸!往死里砸!”

“老大,他家也没什么东西能砸的了。”

“啧啧,楚狗你能耐啊,不肯给钱,那今天要不玩儿大一点,卸你一只手,你觉得怎样?”

小小的双手紧攥着裤边,楚小泉微微颤抖,那些人又来了……

楚小泉一咬牙,嘭地一声推开门。尽管设想过无数令她胆寒的场景,在开门的刹那,她还是吓得险些抬手捂住眼睛。

屋内是三五成群的壮汉,一个个赤裸着上半身,带着一脸凶相,身上青筋暴裂,好像随时都会迸出来。楚小泉曾听别人说起过,镇上的赌坊里养着一群打手,暴力蛮横,是赌坊老板专门用来出对付老千和欠债不还的赌客。

在壮汉之中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比周围所有人都还要高上一个个头。此时他正一手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锃亮的皮鞋正稳稳地踩在楚恪的脸上。一把雪亮的匕首正插在楚恪眼前的地板上。

“哪里来得小破孩儿,还不快滚!”人群中某个壮汉朝楚小泉叫道。

楚恪的五官已经被打得近乎变形,一双空洞呆滞的眼睛在这一刻突然燃起火花,他努力斜着眼睛看向门口,破口大骂:“又是李婶儿叫你来的?我他妈不是告诉你了,我家没有她要的东西!滚吧,滚回去告诉那婆娘,别再来了!”

楚小泉一听这话,忍不住眼眶一红,泪如断线的珠子,在脸上划出灼热的弧线,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这就是你每天一大早就把我骂出门的原因么?你以为我不说,就真的不知道?你以为你把伤痕累累的脸藏在衣箱里,我就真的看不见?

“放开他,我给你们钱。”楚小泉哽咽着说,“你们别砍他的手。”

西装男拔出地上的匕首,吹了吹:“没想到楚狗你还有个女儿啊,这就好办多了,父债子偿,你女儿水灵灵的,倒是比你的手值钱。”

“呸!”楚恪愤然大骂,“莫说我没女儿,就算有,我就是让她去死也不会让你们这群畜生染指!”话刚说完,楚恪的脸便又吃了西装男狠狠的一脚。鞋尖踹进了楚恪嘴里,楚恪忍不住吐了几口血沫,几颗碎牙便一齐被吐在地上。

“别踢了!”楚小泉喝止住他们,忙把鲛绡拿了出来,轻轻抖开,“这是鲛绡,出自鲛人之手,遇水不湿,遇火不化,千年不腐。你们看看够不够买他一只手。”

湖蓝鲛绡在空气里舒展,薄薄一层,似有似无,却染得整个房间暗香阵阵。

壮汉哪里见过这种宝贝,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西装男也有片刻愕然,转眼便恢复如初,问道:“鲛人只是传说罢了,你拿一块破布来哄谁呢?”

楚小泉心里一急,正欲解释,身后便传来熟悉地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傲娇和不屑:“有眼无珠的乡巴佬,让你们这群东西的眼睛给玷污了,这鲛绡才真就变破布了!”

西装男旁边一个壮汉疑惑道:“莫非这真是鲛绡?”

西装男意味深长地看了鲛人一眼,笑得令人胆寒,他竟然没有再为难楚恪,拿了楚小泉手里的鲛绡就带着一帮壮汉离开了。

西装男的人前脚刚走,鲛人便哀呼一声,倒在了沙地里。楚小泉连忙跑过在把他扶住,这才发现他的双腿没了,又变成了原先的蓝尾巴。

“你的腿……”

鲛人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确实没法站起来,只好认命:“我的腿自然是变的,法力就这么点儿,全浪费在你的事儿上了!”

楚小泉听他这么说,心里愧疚不已,鲛人见她眼眶又开始变红,心说我真是怕了你了!他连忙指了指昏死在里屋的楚恪:“别管我啦,再浪费时间,你就连爹也没了。”

楚恪被楚小泉和邻居送到了镇上的医馆,医生告诉楚小泉,楚恪身上多处骨折,脏器也多处损伤,如不赶快救治就会有生命危险。

黄昏悄悄来临,楚小泉跌坐在医院的楼梯口,掩面低泣,那笔不菲的医药费明摆着就是要她父亲的命,若是她连父亲也留不住,就她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企图让抽泣声变得低沉。这时有人却揉了揉她的头发。楚吸了吸鼻子,忙擦干眼泪,抬头时神色窘迫:“李婶儿,你、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小泉呐,你是个好孩子。”李婶儿叹了口气,也不禁跟着难过,转而从背篓里掏出一块包裹放在楚小泉手里,“这是你家亲戚让我给你的东西,说是你拿着它能去卖些钱来给你爸看病。”

“亲戚?”楚小泉疑惑,她家的亲戚因为楚恪早就不和他们家来往了,哪来的这么好心亲戚?难道是…….

李婶儿离开之后,楚小泉连忙把包裹打开,熟悉的暗香登时盈满鼻腔,果然…….

楚小泉扶着楚恪回家的时候,楚恪一路上都在念叨他们家的救命恩人,还时不时地感慨这世界上真的有鲛人这种生物。楚小泉心里却闷得难受,鲛人虽然傲娇了些,但心地善良,而自己竟为了一己私欲把他关在那座没人要地茅屋里好几天…….

回到家里,原本脏乱差的房间变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而那鲛人此刻正躺在椅子上,带着一脸的惬意。桌上的老旧留声机正放着当红歌星阮玲玉的名曲。

楚恪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眼睛笑成一条缝,指着留声机对楚小泉说:“这留声机还是你妈当年的嫁妆呢,都烂了好多年了,没想到被恩人给修好了,嘿嘿,那正好,以后就拿着给你当嫁妆好了。”

鲛人脸上挂着楚恪曾经戴过的旧墨镜,一听身边有人说话,便将墨镜摘下来,对着眼前的楚恪灿然一笑:“叔叔好。”

没想到鲛人这么好相处,楚恪心下松了一口气,毕竟鲛人是海里的妖怪,人妖殊途,他原本还担心鲛人出手相救是有什么目的,可转念一想他们楚家一穷二白,人家又能图什么呢?

鲛人原本打算等楚小泉回来后,就跟她好好告个别,可楚恪却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劝他多留几天。鲛人很为难,楚恪便不停地向愣在一旁的楚小泉使眼色:“小泉你说句话啊!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你回去了你可就再难见到他了!”

鲛人碧蓝色的眼眸倒映出楚小泉僵在原地的身影,良久,楚小泉才走到鲛人面前,低声说:“要不,你就再留两天?”

说完这句话,楚小泉感觉脸上微微发烫。鲛人听她这么说,心里莫名欢喜,但脸上却仍然写着傲娇,他清了清嗓子:“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待几天吧。”

傍晚的海风凉悠悠的,楚小泉在脑后绾了一条鱼骨辫,然后拿出一块小镜子自我欣赏了许久。鲛人躺在沙滩上,以手作枕,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难得见楚小泉这么自恋,鲛人吐出草根,翻了个白眼:“喂喂,你这是猪八戒照镜子吗?”

楚小泉原本的好心情被鲛人的嘲讽击得七零八碎,一把将镜子砸在鲛人脸上:“要你管!你还是人妖呢!”

“切!我现在只是还没完全修成人身呢!”鲛人边抛弄镜子边说,“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其实再修炼个两百年,哦不对,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身了!哎,也是我倒霉,若非因为这场海啸,我的内丹就不会受损,也就不会受制于你。”

“变成人类有什么好的,我倒挺想做一条鱼呢!”楚小泉捡了根小木棒在沙滩上写写画画,“这片海底的鲛人很多么?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鲛人怅然地望向夕阳,“不过,他们也许都不在了。”

作画的小木棒突然顿住,楚小泉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是…….因为人类吗?”

楚小泉曾经听母亲提起过,五十年前,在这片海域曾发生过一起海怪伤人事件,据说是一个小孩儿被海怪咬断了脖子,当时很多人目击了海怪伤人的那一幕,渔民都们说那海怪长着蓝色的尾巴,身长数十米,头生绿毛,满脸鱼鳞,面目可憎。当时这件事轰动一时,镇上的官老爷还请了三十多个能人异士前来镇压怪物,他们在海里设下很多被狗血浸泡过的渔网,在沙地里埋下了很多装着奇怪液体的葫芦,整日对着大海做法。

半个月以后,在三十多个法师中,一个自号宝冲道人的法师告诉渔民,伤人的妖怪叫鲛,生活在大海深处,它们最喜食婴孩血肉,不过在几百年前鲛便已经很少见了,如今出来兴风作浪的,只怕不是一两只。渔民们一听,哪还敢再去海上捕鱼,只好纷纷跪下求宝冲道人。

宝冲道人倒也应了,果然没多久,这片海域便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出现过吃人的海怪,而那宝冲道人也不知所踪。渔民们只当他是来如风雨去似微尘的仙人,便将他称为海神,到现在有些人为保渔人出海平安,家里还供奉着宝冲道人的神像。

鲛人没有说话,只咬住苍白的唇,看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最后几缕光。

楚小泉眼底一片疼惜,当即伸手揉了揉鲛人的头发,哪知鲛人打了个激灵,登时变成了炸毛的小奶猫:“你干嘛!莫挨老子!死婆娘!”虽是破口大骂,可白玉脸蛋上却不自觉地飘起两朵红晕。

楚小泉纠正说:“在人类这里,婆娘这两个字可不是随便叫的啊。”

鲛人戒备地望了她一眼,也纠正说:“在海里,我们鲛人的头也不是能随便摸的!”

楚小泉吐了吐舌头,用木棒指向脚边:“好啦,来,看看我画的鲛人,是不是和你很像?”

“这画的什么东西?丑死了!跟你一样丑!”

“行行,那你来画,行了吧?”

“不要!”

“你画。”

“……”

鲛人以为自己过两天就能回海里,哪知楚恪又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让他再多留几天。鲛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既想回家,心里又时不时冒出楚小泉的身影。一人一鲛拉扯了半个时辰,鲛人回家的心很快就再次动摇了。

次日楚小泉去镇上买菜,顺便去布料铺选了几匹布,想着拿回去给鲛人和楚恪各做一件衣服。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经过一座赌坊门外之时,她的余光扫过一个熟悉的背影,楚小泉愣了愣,旋即又摇了摇头,再侧身去看时,那背影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里了。

楚小泉现在对鲛人的状态很不满意,因为只要自己在家,鲛人就变成了懒鬼,只知道躺在摇摇椅上听留声机,好吃懒做简直跟她父亲一个德性。几道小菜陆陆续续被她端上桌,楚小泉问:“楚恪呢?”

鲛人阖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见下投射出淡淡的影,“打渔去了,要不就是卖鱼去了。”

都这个时候还没回来,楚小泉肚子早已发出抗议,“算了,不等他,我们先吃。”

鲛人仍然懒洋洋的,没有回答她。楚小泉摘下围裙,恨不得拿它砸在鲛人脸上:“吃饭了,你是聋了吗?”说完,就抱着他的大尾巴把他往地上拖。

鲛人眉头一皱,嘴里发出“嘶”的一声。这点小声音被楚小泉清晰地捕捉进耳朵里,她立即停下动作:“你哪里不舒服吗?我没有使多大力气,你怎么一副难受的模样?”以往这样拖他移动的时候,他精神十足,甚至还能和楚小泉对骂,但最近几天却总是病恹恹的。

这时楚小泉才发现,鲛人的嘴唇苍白异常,鱼尾上也多出了好几圈绷带,那绷带十分干净,分明就是刚绑上去不久的。楚小泉心里发慌:“你一定是生病了,你等着我马上去镇上找医生。”

听她说要出门,鲛人一把拉住她的手。尽管脸色苍白,但鲛人仍然摆出一副傲娇的神情:“你这婆娘是在咒我吗?我哪有那么容易生病,我只是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精神不太好罢了,瞎操什么心!”

楚小泉半信半疑,见鲛人一副气虚的样子,也没心思像往常一样和他吵下去。只安慰鲛人几句,又去厨房单独给他熬了一碗鱼汤,鲛人喝下后,嘴唇才恢复了一点红润。

傍晚的时候,楚恪从镇上带了一些酒回来。他把矮桌搬至门外的红叶树下,叫上鲛人坐下来一起喝酒。楚小泉担心他的身体不让鲛人喝酒,鲛人却偏偏和她反着干,一怒之下,楚小泉挽起袖子开始硬抢。鲛人把酒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弄出十几个花样,楚小泉不管如何伸手去抢,都只抢到空气,最后还一个趔趄,一头栽进鲛人的怀里。

楚恪和鲛人看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楚小泉,拿着酒瓶的两人都大笑起来。楚小泉懒得和他们计较,便一个人回房间睡下了。

楚小泉一夜无梦,睡得很是安稳。只是醒来后,只见到歪着身子在红叶树下打呼噜的楚恪,却没有看见鲛人。她把楚恪从梦中摇醒,慌忙问道:“鲛人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楚恪睡眼惺忪,被她摇晃了好些时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他……他回海里去了。”

楚小泉不信,就算鲛人真的讨厌她,也没道理不辞而别,“什么时候回去的?你确定看到了?”

楚恪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嗫嚅道:“大概是、是昨晚离开的吧…….”

“你肯定是在骗我。”楚小泉摇头,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给鲛人安置的那间里屋。

鲛人很懒,所以房间总是乱糟糟的。楚小泉掀开被子后,瞳孔骤然紧缩,脑子一阵晕眩,身子如颓败的花儿,缓缓蹲下,她捂着嘴,眼泪却哗啦啦直掉。

谁能想到,那床被子下面是一大堆染血的绷带,而床上的灰色软垫被血染成成片的暗黑色,绷带之中还夹杂几片薄如蝉翼的鳞片。

楚小泉脸色阴沉,仿佛是十二月的冰面,她快步走到楚恪跟前,猛地扇了楚恪一耳光,颤声问:“昨天你是不是去了镇上的赌坊?是不是!”

楚恪挨了这响亮的一耳光,脑子清醒了不少,同时却也神情错愕:“你打我?你长本事了是不是?学会打你老子了!”

楚小泉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是,我没资格打你,难道你就不该挨这一巴掌吗?这么多年了,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去学校读书,为什么我不能?别人家的孩子每年都有新衣服穿,为什么我没有?别人家的孩子都母亲陪着她,为什么我没有?楚恪,在你挥霍无度,把钱都扔进赌桌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女儿!”

一连串发自肺腑的谴责压得楚恪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辈子亏欠得最多的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她的女儿,可他又能怎么办?他也想浪子回头重新做人,而赌瘾像恶魔一般将他渐渐清明的心猛然吞噬,他知道鲛人能织价格不菲的鲛绡,为了还钱,他只好去求鲛人,日日如此,却不想鲛人的事被那些混混们发现了。

他们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如果不交出鲛人,他们就会对他女儿下手。他能怎么办?即便是再不合格的父亲,也做不出两全其美的选择,为了女儿,他就只好在酒里下药,只好眼睁睁地让他们把鲛人拖走。

“对不起,小泉。”楚恪拉住楚小泉的手,拼命解释,“那些人说了,只是带他去生产鲛绡而已,不会要他性命的,你听父亲一句劝,千万别做傻事!”

楚小泉脑海里闪过床上那些血色绷带,再看看楚恪那双写满懦弱的双眼,一瞬间心如死灰,她冷笑,眼里却淌着温热的液体:“不要会要他性命?那我告诉你,你每次拿进赌坊还债的鲛绡是怎么来的,那是他把长在肉里的鳞片拔下来一片片做成的!你知道鲛人的眼泪会落地成珠么?为了得到昂贵的珠子,你猜那些人渣会怎么对他?

“还有,他身上的油也是长明灯最好的材料……这些,你都知道么?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性命是被谁救回来的?”

楚恪失魂落魄,跌坐回地上,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原谅你!”扔下这句话,楚小泉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朝着小镇的方向飞奔而去。

鲛人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里。这时,头顶的电灯忽然被人拉亮。

西装男取下金丝边眼镜,用手帕擦干净后又戴回鼻梁上:“我果然没猜错,鲛人,五十年前你们不早被姥爷子给收拾了吗?你是漏网之鱼?现在回来是为了复仇?”

鲛人眼上蒙着一块黑布,双手也被锁链给缠住,除了咬牙切齿,什么也做不了,“你是宝冲那妖道的后人?”

西装男笑而不语。鲛人气急攻心,手臂在半空中挣扎着,锁链磕磕碰碰哐当作响:“我的姐姐还有哥哥被宝冲弄到哪里去了?!你们明明知道当初吃人不是鲛,为什么要冤枉我们鲛人族?”

“你的问题真多,让我想想怎么回答你。”西装男索性点了一只烟,开始吞云吐雾,“话说回来,五十年前的事我哪里记得清楚,姥爷子也早死了,你那些哥哥姐姐落在姥爷子手里,下场当然是死路一条,鱼是怎么杀的,你的亲人自然就是怎么死的。”

“你……你们不得好死!”鲛人发疯一般一头乱撞,密室的水池里水花四溅。

西装男也不恼,由着他发疯,把手里的香烟往烟灰缸内一杵,笑道:“当初冤枉你们鲛人,是因为你们鲛人是稀罕物,全身都是宝。你过你放心,我们没有姥爷子那么丧心病狂,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不仅不会杀你,还会优待楚恪他们一家…….”

“老大!”一个壮汉突然闯入,“赌坊那边儿起火了!”

镇上的大赌坊是西装男全部的家当,一听到这个消息,西装男哪还坐得住,气得一拍桌子,摔门而去。

鲛人身子被冰冷的池水包围,鱼尾上带来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这让他想起了五十年前的那场海啸,那时候他还很小,哥哥姐姐们说要去对付海上那些坏人,还嘲笑他连腿都变不出来,到了陆地上会被当成鱼儿,让渔人抓来吃掉。于是他们把他关在一个大蚌壳里,拍拍他的头告诉他睡一觉他们就回来了。

他信以为真,一觉醒来后却是孤身一人,他在蚌壳里等啊等,等到大蚌壳上长满了美丽的珊瑚,他们却还仍没有回来。他决心不再等他们,他要等下一场海啸,然后借着海啸的力量去大陆寻找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鲛人耳边想起来楚小泉的声音。眼前的黑布落进水池里,鲛人的眼睛模糊了好一阵,才适应了刺眼的灯光。

“你还能变出腿吗?”楚小泉忍不住摸了摸鲛人千疮百孔的鱼尾,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来迟了。”

鲛人勉强能变出一双伤痕斑驳的腿。楚小泉拉着他的手一路奔逃,在他们身后地上,一条血线随着他们的脚步蔓延开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鲛人忍不住问。

“楚恪放了一把火把他们都引开了。我现在带你和他汇合,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绕过鲜有人行的小巷,突然一声枪响惊住了二人的脚步。

楚恪出现在他们对面,他全身上下都是血印,嘴巴上一道口子直划至耳后,在他身后是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

“别过来!”楚恪嘴里呕出一口鲜血,只见他睚眦欲裂,血口一张,高声叫道:“小泉,爸爸不是懦夫!”

纷乱的枪声撕扯着楚小泉的耳膜,情急之下鲛人来不及多想,他一把将怔在原地的楚小泉扛在肩上,在枪林弹雨中,往渔村的方向奔去。

海边。

“你回去以后就别再回来了,知道吗?”楚小泉的泪仿佛已经流干,此刻的她无比冷静。面对这片无尽碧海,楚小泉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似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为什么?”鲛人晶莹的眸子里渐渐蒙上了水雾,“臭婆娘!你跟我一起去海里不好吗?你是怕我养不起你吗?”

楚小泉勾了勾唇角,伸手摸了摸鲛人湿淋淋的蜷发,这次鲛人没有躲避,“因为,我没办法保护你啊,你有属于你自己的那片海,而我……也有属于我自己的家。”尽管,家已经不在了……

身后传来一声声枪响,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向海边袭来。

“再不走,就没人能救你了!”楚小泉从怀里掏出一枚系着鱼线的虎斑贝,往鲛人的细长的脖颈上一套,顺手将他推往海里,“你放心,那些人不敢对我怎样。你快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快呀!”

鲛人的双腿已经变回鱼尾巴,她久久凝望着楚小泉,一阵阵波浪将他的身子拍打,覆盖。

“走啊!”楚小泉拼命般地命令道。

鲛人一咬牙,向大海深处游去,他奋力地游着,离海边的渔村越来越远,头顶的光线也渐渐消失。脸上一片湿热,他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只是在他身后,有数不清珠子悄然下沉,在黑域里散发出淡淡的柔光。

“别再回来了,永远……”楚小泉低声说着,红肿的眼里再次溢出眼泪。

海面重归平静,她仰面躺下,任由海水漫过她的腰身。薄薄的日光洒在她身上,恍如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她把书盖在脸上,脑海里幻想着鲛人的模样。只是那时的光景,没有子弹穿进肋骨的疼痛,没有亲人远去的哀恸,同样也没有鲛人闯入她世界里后留下的片刻欢愉……

那时,只有浪花朵朵,碧海天清。

……

时光恍然飞逝,此后的数十年里,常有出海捕鱼而晚归的渔夫被海上的歌声吸引。月夜下,歌声虚无缥缈,渔夫们循声望去,却见礁石上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脸如白玉,卷发如虿,胸前挂着一枚虎斑贝,当他仰望月亮的时候,月亮似乎也在看他。

渔夫们微微愣神,以为那是传说中的鲛人,却又隐隐瞧见少年的一双腿正在海水中轻轻晃动。正当他们把船靠近想看个清楚时,只听扑通一声,礁石上哪还有什么人影?

渔人们自觉眼花,把船掉头,缓缓离开。

月凉如水,银浪堆雪,在礁石的石缝中躺有几颗珠子,流光耀烁,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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