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心底,从来没有忘记
几年前,我曾经因为手头拮据而去做电视台的节目组观众,主要是坐在各类访谈节目和综艺节目的舞台下,偶尔出现在电视屏幕里,适时地露出一些表情烘托节目效果。
如你所知,电视上最后播出的成品都是在无数次NG之后七拼八凑地剪辑出来的视频。那些让电视机前的你捧腹大笑的梗,是从数十次的重复录制中挑选出来的现场所有人气氛表情最到位的一段。彼时的我作为台下的“观众”当然要从录制开始一直卖力地表演到录制结束,每次都要为听到耳朵长茧的笑话做出捧腹大笑的样子,其实还是有些难度的。
自那以后,我便改掉了追星和看综艺的习惯,因为想到那些台上幽默诙谐的人都只是在编导的指挥下一次又一次地背着稿子,我就有些作呕。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那段时间,深圳卫视正好有一档情感类寻人节目招聘现场观众,我毫不犹豫地接了活。所谓寻人类节目,就是把你最想见到的人带到屏幕前相认,从而揭开一则故事或者了却寻人者的一桩心愿。坐在台下的那一刻,我以为又是一场枯燥无味的表演,却没想到真实得震撼人心。
主人公是一名八十岁的老人,出场时腰杆挺直红光满面,说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我暗暗在心里赞叹他的身体,同时记下了他的名字:颜世伟。
做场下观众有些时日之后,我发觉一般出现在寻人节目上的老人都是满目悲伤脊背佝偻的模样,他们大多为寻找自己不孝的子女而来,哭诉自己被亲人抛弃的经历,希望通过节目组得到一个和子女沟通的机会,从而改变自己无人赡养的老年生活——当然,其中有许多人只是节目组请来的演员,演一期节目一百五十元。
所以当颜老在现场用英语的梗开玩笑时,我是十分好奇的。这样一个身体康健精神富足甚至可以说学识渊博的老人,断然不可能是为了区区几百元来节目组演戏的人,那么他是为了寻找谁呢?
答案很快随着他和主持人的对话揭晓。颜老早年移居美国圣地亚哥,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初中朋友刘元江。
老人的中学时代开始于1950年,正是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的年代,他们当时就读的中学正好就在比邻朝鲜的长白山脚下。每日在学校里听到的声音里,除了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凄厉的炮火声和机枪扫射声,在上课中间时常需要跑去防空洞里躲避。后来战争范围进一步扩大,同学们不得已迁到了蚂蚁河——深山里的一个小小的村庄。
那段时间,颜世伟得了大骨节病。由于当时艰苦的生活环境,他们每天只能在零下三十度的冰窟窿里洗漱,冰水刺激使颜世伟的疼痛更加严重,他的手掌够不着脖子,因此每天都由刘元江帮他洗漱。
“只是一个帮你洗漱的同学,值得你这样去找吗?”主持人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问题。
颜老这才颇为感慨地回忆道,自己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去世,在军队的父亲没有办法照顾他,把八岁的他托付给了他的叔叔。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为我洗漱的片段,”他坐在台上这么说,“所以刘元江能为我洗脖子,让我心心念念了一辈子。”
那一刻,我分明透过这个儒雅健朗的老人看到了当年那个脆弱的小男孩。
在那个对于颜世伟来说冰冷黑暗的年代里,刘元江给予的这一份温暖显得分外珍贵,也因此,颜老和刘元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1951年的春天,颜世伟去了大连。1955年,他得了肺结核。即使在医疗技术发达的今天,那也是一种极其难治愈的病,更别说当时孤身一人没有经济来源的颜世伟。当时,他的父亲的部队是供给制,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为颜世伟治病。这种绝望的情况下,颜世伟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要死了。
此时,毕业后刚刚工作一年的刘元江,月薪二十三元的刘元江,为颜世伟寄了四十万元过来。
“当时他还养着家里六口人。”颜老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接着说:“我们那个年代,家里人供一个人读大学,就全指着那个人养活家里。所以他给我寄来的这些钱,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到他铭记了半个多世纪。
可是后来,颜世伟毕业分配工作之后,他给刘元江寄去的第一封信被退回了。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的年代,两个人至此便断了联系。
六十二年八个月零二十六天。
在这么长的日子里,颜世伟一直在持之以恒地寻找着刘元江。
1999年,颜世伟去了美国,和女儿一起创办了电子公司。隔着大洋,寻找刘元江越发的困难。
颜老七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他说:“我儿女都已经独立,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我这一生最后的心愿就是找到刘元江。”
所以他特地飞回中国,从临江中学开始找起。他去找到现在的学校主任,翻出了陈年的同学录,一个个地联系登记在上面的老同学,电话联系甚至登门拜访,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刘元江去了哪里。
他又想起刘元江后来在长春地质测绘学校读过书,就去旧校址寻找,却被告知学校迁去了武汉,武汉的测绘学校又搬去了济南,变成了现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学校这么搬来搬去,刘元江这个人便理所当然地没有了下落。
最后,颜世伟走投无路去了山西,找到了省测绘局,却依然没有找到刘元江这个名字。当时他还在山西日报上登了很大版面的寻人启事,结果还是杳无音信。
十年的寻找足以把颜老的方法和人脉全都用尽,走投无路之际,他找到了节目组。
听到这里,我蓦地回忆起自己读初中时,曾经想做山西日报的小记者,求父母订了几年的报纸。虽然小记者这个梦想最后不了了之,但自己要订的报纸,哭着也要看完。所以那几年,我在饭后闲暇时的读物都是山西日报。颜老的广告当时登了半个版面,老人寻找自己的初中同学,这一事件在寻人启事的版面上十分新鲜,我不由地多看了几眼,也就记到了现在。
缘,真是妙不可言。
六十多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比如原本住在长白山脚下的刘元江现在到了宁波安度晚年;比如原本风华正茂的少年此刻已经老态龙钟;再比如,他们已然认不出对方。
当刘元江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一贯从容的颜世伟张大嘴愣在了那里。
“我觉得他不是刘元江。”他自言自语。可是屏幕上的刘元江说出了自己的籍贯,完全正确。
“六十多年过去了啊。”主持人提醒他。
“那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啊,”颜老难以置信地张开双手看着我们这些观众,“我也变了这么多吗?”
我们此时应该笑一笑。我笑着,心底却不由感慨,时间刻下皱纹时,无声又无息。
舞台中间升起了一个大信封,将舞台的空间一分为二。此时刚刚上台的刘元江老人,只能透过信封上的屏幕看到对方。
“这张脸好熟悉啊,就好像自己一样。”他说。
隔着大信封式的屏障,记忆力惊人的颜世伟动情地带着隐隐带着哭腔冲他喊话,如同诵读岁月刻下的一首长诗,他们之间的很多故事开始拉开序幕。
“你还记得鸭绿江水的波涛吗?”“记得。”刘元江在那边回答,有些期待和疑惑。
“你还记得帽儿山的云雾吗?”“记得。”
“你还记得蚂蚁河的冰霜吗?”此刻刘元江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回答说:“记得呀。”
“你还记得大礼堂的钟声吗?”“记得。”
“那是我们共同走过的路呀。”颜老大声喊着,仿佛在隔着时光呼唤那些青葱岁月。
刘元江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知晓,却似乎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太老了,已经八十一岁了,很多事情的记忆早已经随着岁月的长河流走了。
颜世伟看他还没有想起来,便继续说:“刘元江,你还记得在学校前边的宿舍里,你每天早上给一个同学洗脖子吗?他因为得大骨节病,够不着脖子。”
刘老没有回答。
“刘元江,那你应该记得,每天早上我们同学到江边一起去练军号吗?”
刘元江诺诺地回答:“记不清了。”
“你能记得1951年10月24号,有几个同学到临江车站,为一个远行的同学送行,当时有王梁,有余富生,还有几个其他同学,你们一块到车站为那个同学送行。当火车要开动的时候,那个同学在火车上忽然招手说;‘鸭绿江水深千尺,不及同学送我情。’你把这些都忘了吗?”颜老说着,情不自禁地把胳膊举了起来,仿佛在冲谁招手一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都忘了。”八十一岁的刘元江终于因为愧疚感失声痛哭,他不知所措地把双手合住,不停地拱手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我真的都忘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也许是作为人类对时光的力量无能为力,也许是在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也许是觉得愧对颜世伟的感情。但当我看到八十一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小孩,不断地用手背抹泪,不断地拱手说对不起的时候,心里忽然酸得厉害。
将来,我会不会也有一天忘记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或者是,被最重要的人忘记?
颜老此刻已经眼角有泪,他不死心地喊着:“我再问你,1955年1月份,你有一个老同学得肺结核了,你给他寄去了四十万块钱,这件事你能想起来吗?”
刘元江怔怔地回忆,却没出声。
“这是他的一笔救命钱,他至今都想着你,难道你都想不起来了吗?”跨越半个世纪的思念得不到回应,这是多么难过的事情啊。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泪水又涌出来,刘元江抹着泪水,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努力想把瘦弱的身躯缩成一团。
“你当时养着六口人,你还能拿出这四十万援助你的同学啊。”颜老的脸有些红,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憋在眼眶里的泪水。
“你有一个同学在大连你知道吗?他叫什么名字?”颜世伟此时已经有些绝望,声音里也带了哽咽。
“大连多了,颜世伟呀。”刘老忽然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连多了,颜世伟呀。
这几个字,仿佛有千斤重般,将我们现场的人连同颜老的心一起拽回了地面上。
“就是我呀。”颜老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喊着,声音颤抖不已,他擦拭着沿着皱纹流出来的泪水。
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老先生,这个在异国他乡一个人打拼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终于泣不成声。
“我在长春地质测绘学校读书的时候,他给我从大连带去了一袋国光苹果,这个事情我可是记得牢牢的。”刘元江感慨万千。
六十二年过去了,刘元江不再记得给颜世伟洗脖子,因为颜世伟够不着;他也不再记得1951年自己去车站送他,从此和他分开;甚至不记得1955年自己给他寄了四十万块钱救了他的命。他只记得颜世伟这个名字,还有他带给自己的国光苹果。他不记得自己带给别人的好,却始终记得别人带给他的好,还有那个无可替代的名字。
“您是多好的人啊。”主持人感叹道。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刘老哭着狠狠地拍了下大腿。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好人,我们都做过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可我们也都不是坏人,因为我们正竭尽所能地关怀着身边的人。你不知道的是,在你不经意间给予别人的一丝温暖,也许就让他惦念了一生。
主持人将颜世伟写给刘元江的一封信念了出来:
“我们分别至今,已经整整过了62年。这个时间,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说,不算短了,但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你的音容,你的名字,还有我们的友谊,都一直活在我的心中。就像六十二年前一样的鲜活。无论我去了大连还是沈阳,是天津还是美国,也无论你在临江,还是沈阳,还是山西,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
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所能给出的爱,都值得另一个人跨越过国界、大洋和半个世纪的时间,辗转于偌大的城市间,不眠不休地寻找,只为了再见你一面。
最后两个老人已不再年轻的身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哭得像个孩子。透过时光的河流,我们分明看到那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诉着重逢之喜。时间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思念只会在岁月中慢慢沉淀,然后在相见的那一刻绽放刹那芳华。
也许,颜老半个多世纪的追逐,只是为了这一个拥抱。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少壮能几时,再见鬓已苍。
这一次,我不用再表演,眼睛一眨,泪水便滚落下来。
有些人在心底,从来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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