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不要放开我的手(六)

下辈子,不要放开我的手(六)

那天KTV之后的一些日子,叶子有点伤风。当叶子睁开眼时,四周静悄悄,夜幕已经降临。她勉强挣扎起来伸手去购床头柜的消炎药,感冒药。她已经躺床上两天了,天昏地暗,头晕目眩。早不出差,晚不出差,偏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差。叶子不自禁地抱怨起来。一天没进食了,她全身无力。她真希望此刻段亦涵能在她身边。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铃声传进了她的耳朵了,屏幕在不停地闪动着。叶子无力地拿起了电话。

“叶子,你好点没?”电话那头的段亦涵关切地问。

望着四周冷冰冰的墙,听到她的温柔的声音,叶子莫名地想哭。

“不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那我现在就飞到你身边,好不好?”电话那头的段亦涵诡异地笑笑。

“是吗?”叶子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只听“嘟”的一声,电话挂了。“段亦涵,”叶子虚弱地叫了一声。段亦涵搞什么鬼,神秘兮兮。叶子心想。

头晕得厉害,叶子喝了口水,再次躺下。刚躺不久,叶子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打开门那刹那,叶子愣了好一一会儿。段亦涵对着她,深情地咧着嘴笑。叶子揉眼睛以便进一步确认时,段亦涵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段亦涵放开叶子时,叶子脸色苍白,眼神混沌,整个人如危楼般摇摇欲坠。他把叶子抱到床上,摸摸她额头。顿时,段亦涵的脸阴沉下来,“你在发高烧,马上去医院。”

叶子头疼欲裂,浓重的咳嗽。她没有一点力气,只想休息。她求段亦涵明天再去看吧。但是,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乎带着命令的口吻说,“现在去医院。”

之后,她隐隐约约地看到段亦涵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准备东西。然后,到医院,测体温,打吊针,段亦涵陪叶子一直到凌晨2点钟。为了更好照顾叶子,他将叶子接到他的居住处。为叶子熬粥弄吃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段亦涵才睡下。与段亦涵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象个嗷嗷待哺的需要照顾的婴儿,他给她母亲般无微不至的照顾,也给他父亲般坚毅博大的爱。她感觉她象他捧在手心里的那块甜蜜的巧克力,放在嘴巴怕化掉,捧在手里怕掉了。她沉醉在这样幸福里,微微扬着嘴角,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叶子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段亦涵似乎在向她包里塞东西,“亦涵,你在干嘛?”叶子柔声说道。

段亦涵转过身子,大吃一惊:“你怎么醒了?”

叶子身子略微倾斜,看见亦涵后面自己的包,“你给我包里塞什么?”

叶子伸出手示意段亦涵把包给她。起初,段亦涵还遮遮掩掩地,最后瞒不过索性把包扔给了叶子。

“你为什么给我塞钱?”

“刚帮你放病历卡时候,发现你钱包没有钱,就给你随便放了些钱。”

“我不要你的钱。”

“为什么?”

“我妈说过,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和我在一起时,你从来都是卯着劲吃,也没有见你有“吃人嘴短”的忌讳。”

“段亦涵,你现在就嫌我吃得多了?”

“实事求是。”段亦涵嘻嘻笑着。

叶子别过身子。假装不理段亦涵。

段亦涵靠近叶子,搂着她,异常柔情:“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你去外面找不到家。身无分文。一直没有回来。我跑遍大街小巷,疯狂地寻你。我怕你身上没钱,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叶子感动地眼圈都红了:“亦涵,你别那么宠我。我怕哪天你不再宠我,你厌烦我了,不要我了,那该怎么办?我有点恐慌。”

这是真的。当幸福包围着她时,她总是会莫名地恐慌。无数次生活的经历告诉过她,当人感到最幸福,快乐的时候,也许离伤心,难过也不远了。古代哲人老子说,物极必反。福兮,祸之所伏。有种不详的预感正在慢慢地逼近叶子。叶子也不知道那种不详的预感是什么?就像电影《死神来了》里,主人公总有不详的预兆,但预兆太模糊,除了给人一种恐慌,也抓不住什么。而此时的叶子也有这样的感觉。

那天,段亦涵和叶子一起用完餐,他陪她走到学校门口。叶子上课的学校在相对较偏僻的地方。叶子看看手机,已经七点半,学生正在晚自习。此刻,路上行人稀少。冬天的夜特别冷凄,叶子不由地紧紧拽着他的胳膊。

快到校门口,前方有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叶子条件反射地抽出一直紧紧挽着他的手,有意地向前快速的踏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在双方父母还未见面,并未确立结婚的情况下,叶子从不习惯将自己的感情生活完全裸露在同事面前,无数次接受别人的盘问。如若分手的话,她还不得不接受他人背后对你这段感情的任意猜测,或者闲言碎语。所以带着对这些东西的畏惧,叶子本能地放开了段亦涵的手。

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叶子礼貌地跟对方打了个招呼:“李老师今天值班吗?”

李老师点点头,撇了一眼叶子身后的男人。很诡异地笑笑说:“和男友吃饭?”

“不是。是朋友。”叶子心虚地说道。

李老师猛地想起什么,告诉叶子她们班有学生惹事,正好被离校较晚的学生处老师逮到办公室处理了。学生处老师正要找她呢。

叶子匆忙地跟段亦涵告别,朝学生科办公室走去。天气太黑,走得太匆忙,叶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他的脸色阴沉地可怕。

段亦涵站在学校大门外,漠然地望着叶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叶子的刚才那番对话像冰凉的铁钉插在他的心里他顿感一股刺骨的疼。她连承认他是她男朋友的勇气都没有?她对他的爱到底有多少?他仅仅是她失恋期间的慰藉品?段亦涵找不出别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他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段亦涵没有主动联系叶子。他分不清他在叶子心里的分量,第一段婚姻彻头彻尾的失败让段亦涵在感情变得更脆弱,也更敏感。而此时叶子班级连续出现几件大事件,而作为班主任的她每天疲无应付学生的事情,无暇顾及到段亦涵的变化。对于近来双方较少的联系,她也只单单认为两人比较忙而已。周六叶子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周末出差,要下周末才能回来。

叶子没有想到,人生有太多的变数。人生从来也不是按你所预定的那样进行。看似一层不变地东西,也许某一天它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亦或彻底改变之前的轨迹。无数累加的偶然事件而最终改变了叶子的人生轨迹。她终将离开她爱的城市,她爱的灵安,她爱的段亦涵,离开所有有关这里的一切美好。

那天,铃声响了,叶子接了。叶子妈的电话。

“叶子,你爸爸长了个肿瘤。肿瘤成长速度很快。象桔子那么大。你爸爸已经去省会检查,就等检验报告结果。”

叶子妈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告诉叶子这两个星期发生的事情,尽管她极力克制,但当她说道“肿瘤”两个字,她最终没能控制自己,抽搐起来,声音开始嘶哑。

“女儿,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医生说这肿瘤长得过快。”电话那头,叶子妈象个无助的孩子。

叶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想起那年五年级的某一天,爸爸唤她到身边,伤心地告诉叶子,她外婆离开了。多年后,叶子仍然无法接受外婆离逝的事实。她不敢想象叶子爸病情的最终结局。长时间的沉默。叶子闭上眼睛,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

“叶子,你没有事吧。你说句话。”电话那头叶子妈有点担心叶子。

“妈,我没事。”叶子缓缓地说道。

停顿了片刻。叶子继续说:“你不要自己吓自己。结果还没有出来。爸爸,一定会没事的。”

叶子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叶子妈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叶子说的最后几句话:叶子,你回来工作,好不好?我们很想你。这些话不停地在叶子脑海里跳跃。良性肿瘤。恶性肿瘤。检测结果。一星期后。叶子,我们好想你。这些词交叉地在叶子脑海中浮现。她害怕。她恐惧。十二月的冬天异常寒冷,叶子下意识地将羽绒服衣领向两边拢起,让自己更暖和点。她就这样走着,走着……

她来到段亦涵楼下,不知不觉地。她看了手机上时间,段亦涵应该快到了。叶子走到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坐着等他。她好想靠在他的怀里,让他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叶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着。突然,前方一辆的士轰鸣声戛然而止。车门开了,段亦涵从车里下来。叶子象看到救星样,欲奔赴到段亦涵的怀抱。就在那一刹那,叶子被定格住。一位约摸20出头的女孩从车里下来,亲密地挽着段亦涵的胳膊。

“到门口等我。”段亦涵对着女孩温柔地说道。叶子看着段亦涵迅速地从的士后备箱取出拉杆箱走到门口,女孩环搂着他的腰,段亦涵搭着女孩的肩,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大楼。

时间象被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段亦涵搭着女孩的肩,女孩搂着他的腰。所有段亦涵与叶子的美好时刻刹那间灰飞湮灭,美好如海市蜃楼般的爱情幻影破灭了。

那天晚上,叶子抱着路边的一棵大树嚎啕大哭。“你猜这女孩怎么了?”“不会是失恋了吧。”“会不会家里出什么大事了?”路过的行人驻足议论纷纷。又一老人路过,“姑娘,你没事吧。天冷,早点回去吧。”当叶子最后离开时,她对老人说了句“没事,我只是做了个美梦,梦醒了”。

第二天,叶子递交了离职报告。两天以后,叶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通州。

当的士送叶子到马路口的那一刻,叶子向窗外望去—-叶子妈站在马路口焦急地张望着,眼神涣散,眼圈发红,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两手在寒风中不停地揉搓着。叶子手机在火车上被偷了,叶子妈联系不上叶子,一直在路口等着。叶子妈象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叶子一下车,叶子妈眼圈更红了,她告诉了叶子:叶子爸检查报告出来了—恶性肿瘤。叶子妈紧紧拽着叶子的手,忽然手足无措地对叶子咕哝了一句“我忘了买点东西”,走了几步,她茫然地回来告诉叶子,她忘了要买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身离开了。叶子望着叶子妈的背影,嘴巴不停使唤地颤抖起来,直至全身颤抖。

接下来的日子,叶子和叶子妈陪叶子爸到省会先做切除肿瘤手术,然后化疗。她们在省会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房间。白天叶子妈在租的房子里买菜烧饭,叶子送饭菜陪叶子爸。晚上叶子妈在医院陪叶子爸。叶子每天和叶子妈分工轮流照看着叶子爸。自叶子手机被偷了以后,叶子换了号码,她失去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包括灵安。如今的叶子变得更加安静了。有时,她会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直直望着窗外很长时间。随着叶子爸病情加剧,叶子爸越发期望着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前,能看到叶子找到她的幸福。

某天,叶子妈和叶子出去,无意碰见以前的老邻居。

“你怎么在这?”

于是,叶子妈讲述叶子爸的情况。两个老邻居寒暄好一会儿。期间,老邻居瞟了一眼叶子,问起叶子妈,“你女儿现在在哪?”

叶子妈告诉她,自她爸生病以后,她一直在这照顾她爸,等她爸病好转,她会回老家工作。

老邻居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下叶子,不住地点头:“不错,还是孝顺姑娘。”

第二天,老邻居带着一花篮水果来看望叶子爸。临走前,拉着叶子妈鬼鬼祟祟地说了好一会。

晚饭间,叶子妈问叶子还记得金阿姨的侄子吗?叶子想起,每年暑假,那个皮肤有点黑,不怎么爱说话的方大卫都会来金阿姨家住上一段日子。

“这是金阿姨侄子的电话,他正好在这个城市的政府部门工作。你们先聊聊,不管喜欢不喜欢,当交个朋友。”

叶子撇了一眼电话号码,没有作声。叶子立刻明白老邻居为什么用那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看着叶子浑身发麻。

“就是交个朋友而已。”叶子妈坚持道。

叶子无奈地接受了。

晚上,叶子坐在床上发呆。突然,她的手机闪了下,方大卫连发好几条短信:叶子,你好,我是方大卫。你睡了吗?叔叔现在身体怎么样?明天我有空来看看叔叔。

最后,叶子回了句“不用,谢谢”。

第二天,方大卫还是拎着一大堆的补品及水果来看望叶子爸。忙前忙后陪着叶子爸做检查。之后的日子里,他隔三差五就来医院帮忙,陪叶子爸。而每次方大卫临走之前,叶子也总是被叶子妈逼着与他呆上一段时间。无论方大卫说什么,做什么,叶子也总是沉默着。她的世界就象被一堵沉重墙给封死,外面的人走不进来,她也出不去。

第一期化疗之后,也迎来了新的一年。叶子仍然每天孤独地从小租屋走到医院,从医院回到小租屋里。那天,方大卫去探望叶子爸,远远望见叶子走出医院门口。叶子一直往前走着,走着,走到省城中心的湖城河边。她驻足河边,凝视着河面,足足半小时。

“叶子,回去吧。天气冷,会感冒的。”一直默默跟着叶子的方大卫担心道。

叶子没有回答。

“叶子,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那时候的你很活泼。”

依然没有回答。

“叶子,我不知道你是太担心叔叔的病还是你经历了什么?如果你真的很痛苦,就说出来。我想分担你的痛苦。”

继续沉默。

“叶子,你这样,叔叔很担心你,你知道吗?”

过了几分钟。

“为什么屈原会死?”叶子终于开口了。

“他是不是看不到希望?”她神情淡漠地望着前方。

“叶子,人应该乐观点。”

“可是他投河自尽了。”叶子淡淡地说道。

“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坚强着活着。”

“我对自己说,‘我要乐观,我要快乐点’,那能怎样?结局还不是一样,痛苦象布满身躯上的虱子,永远甩不掉。我根本没能力救自己,没能力摆脱痛苦?”叶子绝望地说。

“叶子,我不了解你的痛苦。但是不管有多难,我愿意陪着你。人们不是常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最好良药吗?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愿意站在你身边陪你。我愿意一辈子对你好,叶子,我真的喜欢你。”

叶子转过头,泪流满面。

几天后的某一天,叶子安静地坐在叶子爸身边。第二次化疗后,叶子爸身体出现严重的不适感。他挣扎着坐起,“叶子,爸爸想跟你说几句话。”

叶子盯着叶子爸的满头白发,鼻子渐渐变酸。

“叶子,留给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爸爸知道我的这种病即使做了化疗也活不了多久了。”叶子爸绝望地看着叶子。

“爸爸,你会长命百岁的!一定会长命百岁。”叶子一头栽进叶子爸怀里,放声痛哭。

“叶子,不要哭,要勇敢点。人迟早要走到这一步。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能勇敢面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放心下就是你和你妈。你妈平时表面看起来强悍,但是极其脆弱。你要答应爸爸,如果我走了,帮我好好照顾你妈妈。”

鼻涕,眼泪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叶子的脸庞,叶子说不出话,不停地点头。

叶子爸停顿了一会儿,眼泪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爸爸恐怕有一天再也照顾不了你,我怕这一天不远了。我一直有个愿望,在自己有生之日,能看到你身边有个男人能象爸爸那样爱你,好好照顾你。我能放心地将你交到他的手里。”

叶子不停地颤抖,一发不可收拾。叶子爸抚摸着叶子的头,沉默了片刻。叶子爸擦干眼泪,继续:“叶子,爸爸喜欢方大卫。我看得出来,这孩子是真心对你好,我们两家知根知底,他什么品行,很早以前我们都知道了。如果能将你交到他手里,爸爸会安安心心地离开。”

“叶子,你愿意吗?”

叶子点头。

第三次化疗后,叶子与方大卫订婚了,订婚那天他们领了证。那天,叶子看着叶子爸拿着叶子的结婚证流着眼泪笑了。二个月后,肿瘤转移头部,叶子爸辞世。

1

2000年夏天,李晓梅高考落了榜。她倒不受打击,因为村里就没有女孩考上过,高中毕业在县城足够找个不错的工作,潇洒得很。

然而让她彻夜难眠,熬出两个黑眼圈的王立青考上了。

王立青填志愿是一个人去的,都没知会李晓梅一声,更何况填的是上海,李晓梅想都不敢想的城市。

那个遥远的不夜城李晓梅只在租来的录像带里看过,一夜之间与她竟只隔了王立青那张薄薄的志愿书。

李晓梅真心实意地替王立青高兴,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但是更揪心更难受的是,她才和王立青在学校那破栏杆下边牵了两次手,亲了次脸,他就要走了。

去上海找工作吗?王立青能住宿舍,她住哪儿?父母的钱上面浸满了汗渍和叹息,她连找家里要去的路费都说不出口。

那个年代,便只剩一个字,等。

王立青说,你等我,到了给你写信。

写信便写信吧,一等就是两个多月,才来一封信,上边连着标点符号就七个字:我很好,勿念。

勿念,勿念。李晓梅摸着这两个字,眼泪啪嗒往下掉,明明知道她会念,偏偏搭来两个字,勿念。

第二天,李晓梅就病了,装病。

她跟组长告了一个星期的假,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她喜欢王立青,喜欢了好多年,即便王立青跑到天边,她也不放手。

两天一夜的折腾,李晓梅到了上海,摸索着到了王立青的学校,又在门口托保安查人,兜兜转转,电话总算通到了王立青那里,结果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来干什么?

李晓梅的愚笨和大动干戈让王立青无地自容,他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气氛掩不住的尴尬。他看起来没怎么变,穿得还是干净板正,只是脸上多了点从前没有的骄傲和疏离。

李晓梅看看自己,宽大的西服外套和棉裤,和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小姑娘们一比,高下立见。她开口说话,把自己都惊着了,在这里,连她的口音,都变得格格不入。

来往的视线无不在告诉她,你是个异乡人。

她说,我就想来看看你,给你拿了点核桃。

王立青视线转到了李晓梅冻红的手背,接过她手上的包,语气柔和了些说,我来提吧,先给你找个地方住。

2

进到学校后门歪歪扭扭的巷子里,王立青话多了起来,和李晓梅也亲切不少,问她一路上累不累,准备待几天。

李晓梅一一答了,但也挑不起其他话题,只默默地在旅馆里,按住王立青犹豫的手,主动付了钱。

她高考后上班,还是领了几个月工资的。

刚进门一会儿,王立青放下行李,李晓梅转头一把环住他的腰。王立青措手不及,站立不稳倒在了床上。

你干什么,四个字还未说完,李晓梅的嘴就覆了上来,王立青的呼吸顿时乱了。

李晓梅的动作简单直接,甚至粗鲁,上下其手扒开王立青的衣服,眼神里充满着苦思冥想后的不顾一切,透着股乡下姑娘的直来直往。

王立青冻得僵硬的身体渐渐被调动起来,一股热流在身体里撞来撞去,直冲头脑。

他莽撞而吃力地解开李晓梅的上衣,灰色的棉衣绷开,露出农村少女健实的身体。

他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李晓梅闭上眼睛,憋着股劲说,你来吧。

王立青涨红了脸,咕咚咽了一口口水,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李晓梅又羞又急,一把推开他,说,算了,我不管了,你都看到了,不能耍赖。

王立青仿佛解脱般,往后一让说,你放心回老家待着,我不会不管你的,你在这里我都没心思念书了。

李晓梅一边扣衣服,不敢看王立青的眼睛,说,那你说话算话。

李晓梅抱着满心的踏实坐上了回乡的火车,她记得她回头看了好几眼,王立青一直站在月台送她,她想看得仔细些,却眼眶涨涨的,怎么也看不清。

来之前,组里的小姑娘告诉李晓梅,你要是想王立青一直念着你,就得用点狠手段。

李晓梅一脸懵懂地问,怎么狠?

小姑娘掐了一下李晓梅的胸说,你见着他,可劲亲他抱他,接下来就不用你管了。

李晓梅照做了,虽然过程有点难以启齿,但有王立青的承诺就够了。

她用围巾把鼻子捂得紧紧的,她受不了火车厢里的气味,反胃,但是,心里却暖呼呼的,像刚蒸出锅的馒头。

只是这暖乎劲儿还没过,王立青就出事了。

3

王立青退学的事儿,是学校打电话到村支书那儿说明的,起初大伙儿说不可能,没有比王立青更乖的孩子了。

他一回来,村里炸开了锅,唯一一个大学生,真的被退学了,还是因为一个女学生。

丢人。

李晓梅不信,那会儿她在家门口干活,听见田畈上有人议论,抬眼望天,只觉得头晕目眩。

12月的寒风里,她吭哧吭哧跑到王立青家,他奶奶说王立青睡了。

李晓梅缩在王立青房间外墙角那儿,对着窗户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没人应,天快黑了,王立青才开了窗,定定看着冻得发抖的李晓梅说,你回吧,天冷。

李晓梅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王立青颓然地说,是真的。

李晓梅觉得身体被这三个字锤碎吹散了,想问的话,终究问不出口。

还有什么可问的。

王立青为了别的女孩儿跟人打架,干农活的孩子,力气大,不知轻重,把对方小伙子头打破了,对方是个社会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直接把事儿捅到了学校,就一句话,王立青要么赔偿一万块,要么退学。

学校为难啊,对方天天来学校闹,舆论影响很不好。

最后王立青主动退了学,那年代连普通人家一下子都拿不出一万,他更拿不出,他连学费都是申请的贷款。

况且对方要的也不是钱,就是要整他。

李晓梅睁着圆圆的眼睛说,你复读吧!明年肯定还能考上。

王立青脸上闪过期望,但随即痛苦地摇头说,还读什么?书都卖光了。

他知道村里人都骂他为个女娃娃毁了前途,再去念书,岂不是惹人笑话。

李晓梅把手搭在王立青的手上,一字一句地说,书没了,我给你买。你要是在家看不进去,就去县城,我给你租房子。

她冰凉的手让王立青发了个抖。

王立青隔着窗户看着眼前的姑娘,不知说什么。

4

年刚过,李晓梅在县城租了个15平的小房子,不贵,却也占去了她大半的工资。书能借就借,借不到的就买,总之,王立青复读的事儿,她操办的最积极。

王立青没说不也没点头,就这么随着李晓梅张罗。

但他真正站在李晓梅准备的小屋里时,依旧痛苦地抚着脸,说,我没信心。

李晓梅从包里拿出一本英语资料,说,你那么喜欢英语,不去上大学,我都替你可惜。过去的事儿就别想了。

王立青抚着崭新的书皮,说,李晓梅,你花了多少钱,我以后加倍还你。

李晓梅轻轻揽住王立青的腰说,我不要钱,你让我照顾你就行。

王立青的身体颤了一下,轻轻说,好。

时间不多,王立青没日没夜地看书。李晓梅每天下班过来给他做顿饭再回职工宿舍,遇上星期天休假,就坐在旁边看小说织毛衣,陪着王立青熬。

王立青本来话就少,这样的时候,话更少,李晓梅怕他憋坏了,硬拽着他出去逛逛。

只是就算出了门,王立青不是无声地背知识点,就是定定站在一处发呆。有很多次,他俩一前一后走着,李晓梅回头就找不见王立青了,着急回去,发现他站在桥边望着远处。

李晓梅不敢靠近,她心里有个不想面对的疑问,王立青是在想那个女孩儿吗?

她的大方和无所谓,在那一刻,都悄然崩塌。

她清楚,王立青的心,似乎不在她身上。她好歹是个模样清丽的姑娘,可王立青回来后就没正眼瞧过她,即便是面对面说话,也总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的眼神。

有时,李晓梅真想像上一次那样直接推倒王立青,但是早没了当初的勇气。当初她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可以装糊涂。如今还怎么装下去。

她害怕王立青的拘谨和礼貌。

他要是拒绝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她很矛盾。

5

焦灼的6月踩着李晓梅的神经来了。

考试第一天,她送王立青去的,进去前他笑着,出考场时却像失了魂一样,步子轻飘飘的。

在门口等着的李晓梅脸色比王立青还难看,问,怎么样了?

王立青没回应,径直错过了她。

那一年,王立青没考上。

他闭在房间三天没出门,李晓梅怎么敲门也没用,怕王立青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儿,只能找人把门破了,进去还是着实吓了她一跳。

王立青坐在床上,瘦了一圈,却面色泰然地说,我没事。

王立青说,我要在县城找份工作,这房子别退了,你也搬过来住吧,职工宿舍不方便。

李晓梅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也不懂何为浪漫,只知道王立青这句话就是对她最好的表白。

王立青帮她把东西从职工宿舍搬来那天,李晓梅犹豫半天,问他,你不后悔留在这里?

王立青正在给她腾位置放行李,随口说,你别嫌弃我就行。

李晓梅蹦跶着过去搭手说,高兴都来不及。

6

后来的事儿,就稳当了。

结婚,存钱,买房,生孩子,接着存钱,接着买房,接着生孩子。到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李晓梅一手牵着大的一手抱着小的,逢人就乐呵,我家王立青,就喜欢女孩儿,天天疼她俩疼得不得了。

彼时的李晓梅,已经从肌肤紧实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体态丰腴的大姐,平坦的小腹像气球一样鼓起落下两次,现在干瘪瘪,松松的。

人家调侃,你看你家老公还是那么帅,你也不管理一下身材。

降温了,江小姐整理衣柜,赫然发现柜子里有一大半都塞满了自己的衣服,钟先生的衣服只占了一个小角落。她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转身向正套毛衣的钟先生道歉:“老公,对不起……”

钟先生一愣,从毛衣领口露出刚理了发的脑袋:“怎么了?”

江小姐把衣柜敞开,指着一堆衣服歉疚的开口:“我的衣服好像……”

“你要换个柜子?”钟先生继续手里的动作,“一开始就该买个大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说我的衣服……会不会太多了……”

钟先生扫了一圈衣柜,才慢吞吞的开口:“还好,主要没有一件好脱的。”

江小姐发现自己就连口头上都会被他占便宜,于是选择性闭嘴。

钟先生穿好外套,从钱包里摸出卡递到她面前:“换个新柜子吧。”

江小姐当然不可能为了放衣服还特地去买个新柜子,不过钟先生的卡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有点小激动的。

上次和钟先生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他和律所同事坐一起,江小姐有事来晚了,就算作新娘这边的跟一群阿姨撑起了一桌。话题从新娘新郎不知道怎么扯到了自家老公,一桌女人满是抱怨的口吻炫耀自己老公是如何好的。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家里面谁管帐,江小姐对这种东西向来不在意,除了结婚收的份子钱放一块,彼此的工资都是各管各的,开销基本上都是随机的,出去吃饭要么江小姐请客,要么钟先生掏钱。

问题渐渐绕到了江小姐这里,她正满心欢喜的品尝新上的甜点,被问到他们家谁管钱时,很自然的就说了出来:“我们各管各的啊。”

那些女人们纷纷露出古怪的神情来:“他的工资卡不交给你吗?”

“为什么要交给我?”江小姐一脸茫然,她向来不喜欢依靠别人,特别是在金钱方面,除了她父亲那一回,那时她也并不知情。

“你不怕你老公出轨?男人有钱就变坏,你竟然敢让他有钱?”

“嗯……”江小姐歪了歪头,一脸认真,“我老公不会吧,他不是那种人……”

“小姑娘你还年轻啊,刚结婚吧?”

江小姐迟疑的点点头:“这怎么了……”

“现在新鲜劲没过,再过个一两年,还不想着外面的?就得管着他的钱,让他没钱找女人!”

“可是没钱就不能找女人吗?”江小姐有时候就是一根筋,非要把问题答到无人可解,“我老公长得帅,没钱也有人倒贴,我总不能把他的脸给划了吧……”

好吧,这下老婆团们闭嘴了,她们在江小姐强大的思维面前第一次尝到了挫败,最后只剩一句敷衍的警告:“这老公工资还是自己管踏实,你们小姑娘不懂得!”

后来江小姐就把这件事跟闺蜜微微说了,她没跟钟先生讲,怕他误以为自己在暗示他什么。微微很赞成江小姐的想法,江小姐庆幸自己还有知音。不过说到最后,江小姐突然问了一句:“微微,你们家谁管钱?”

微微想也不想就开口:“当然老娘管,那贼小子一毛都不许藏着!”

江小姐愤怒的挂了电话。

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爬起来拿手机开始搜索:家里的钱该谁管?

她翻了一圈,虽然说法各异,但是大意就是:丈夫给妻子管钱体现了对妻子全部的信任与爱。江小姐觉得这种说法很不靠谱,她放下手机抱住钟先生:“钟万钧,你爱不爱我?”

钟先生睡的迷糊顺势搂住:“乖,明天再陪你玩……”

江小姐想听的话没听着,故意把手伸到他睡衣里面摸了两把,钟先生一个闷哼,睁开了眼睛。

“大半夜这么饥渴?”钟先生哑着嗓子,捉住江小姐不老实的手,“不许摸了。”

“那你爱不爱我?”

钟先生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无奈叹气:“说吧,什么事让你困扰的睡不着?这个点问我爱不爱你,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

“没什么事。”江小姐扭过头不想说,钟先生这么聪明,万一等会猜出来,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小气?

现在卡在江小姐手上了,她乐呵呵的先向微微炫耀了一番,可是到晚上江小姐却犯难了。她本意也不是要买柜子,钟先生给了也没管她要。他或许压根也不是要让她管钱的意思,这卡在自己手里搁的真的有点烫手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太庸俗,晚上本想还给钟先生,可是钟先生回来晚了,她就塞在枕头底下忘了。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想起来了,立刻搁了筷子,跑到房间把卡翻出来给他。

“给你。”

“给我干什么?”钟先生喝着牛奶挑眉看她,压根没打算接过来,“不想帮我管?”

江小姐傻了:“你要我帮你管?”

“别人家老婆都可积极了,怎么就你一点感觉没有?”钟先生站起身拿纸巾擦了擦嘴,然后伸出手拍拍她的脑袋,“拿着。”

“对了,”钟先生像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疑惑的发问,“柜子怎么还没买?没选好吗?”

“我们家的衣柜已经够大了,我不想买。”江小姐还沉浸在管钱权利的喜悦中,头也不抬的回答,“衣柜我已经重新整理过了。”

钟先生“嗯”了一声,有些懒洋洋的开口:“小富婆,以后你得养我了。”

江小姐把卡捏在手里,抬头一脸认真:“养你可以,我要看你的服务态度的。”

“哪种服务态度?”他笑,“不管哪一种,都包君满意。”

“不过……这卡,我还是不收了吧……”江小姐又有些犯难了,低头开始小声嘀咕,“上次你不让我换发型,都被她们说成直男癌,我拿了你的卡,岂不是又要说我钻到钱眼里?”

“你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钟先生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轻轻开口,“我承认我很自私。有人说,爱得太多想要的就会更多。以爱之名的人太多,而我也难逃世俗。”

“我不否认自己对你的贪心,我从来就不是完美男人,别人眼中的我和真实的我也不是一个样子。过去我带着怨恨与不甘,如果不是你,未来的我,只会更一塌糊涂吧。”

“所以你该拿着它,”钟先生轻叹,“来包养我这个连点安全感都没有的男人。”

江小姐愣愣的看着他说了一大堆话,忽然一把抱住他,声音有些哽咽:“我反驳她们了。”

那天同学聚会微微提到江小姐换发型这件事,几个女人义正严辞的批评起钟先生来,江小姐气不过,回了两句,结果被她们奚落她就是sm里的m,整个没点女权。

可是她们知道什么呢?她们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伤痛,更没办法体会他患得患失的情感,没有一个婚姻是十全十美,没有一个爱人是完美无缺。如果不是在最后,她抓住了他的手,或许他们不会有今天。

知道他小心眼,知道他嘴巴坏,知道他小气,知道他怕失去,更知道他需要她,他闪闪发光却那样孤独冷清,没有家人给他温暖,没有家人给他安慰,他……没有家人。

她无法忘记他放下一切来找她的那天晚上,他孤零零的站在街灯下,对她落寞的笑:“我想过了,我还是不能放弃你。”

而自己是怎么对他的呢,她无视他低求的目光,冷漠至极:“那与我无关。”

她曾经那样无情的伤害他,将他的一颗真心弃若敝屣,让那样一个渴求温暖,为她抛下所有的男人,堕入可怕的自责地狱。

所以她们的奚落不算什么,爱情从来都是双方的事情,他喜欢吃醋喜欢计较,却从来没真的强迫过她一定要按着他的意愿走;

他给予权利也贪求爱情,只不过想要一个和她一起的温暖的家;他容忍她的小脾气偶尔也会严厉,更愿意放下面子陪她一起疯……

江小姐哭的稀里哗啦,反倒让钟先生手足无措起来,他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我感受到你的爱了,别哭啦。是不是为我又上去跟人家打了一架?”

“没有打架……”

“打架也没关系,之前捞过你一回,有经验。”钟先生忽然一本正经起来,“我这算不算知法犯法?”

江小姐破涕为笑:“你怂恿我打架,怎么不算?”

“好了,上班快迟到了。”

钟先生颇有留恋的摸了摸江小姐手里的卡,装作可惜道:“以后我就只能仰仗江小姐了,你可千万对我好点。”

“哼,等你包君满意再说吧!”她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笑起来,“富婆可是很难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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