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亩池塘
我自己经营了几亩池塘。
北边的池塘养了鱼,各种鱼,有花鲢、鲤鱼、鲶鱼、麦穗儿鱼,还有几条半大的黑鱼,放黑鱼在里面,是防止其他鱼类的无限繁殖,而且黑鱼的肉紧致富有弹性,适合煲汤和清炖。这些鱼中,我最喜欢食黑鱼肉,可能因为它们是食肉鱼类,肉质很特别。
南边的池塘里养了螃蟹和淡水虾,每到秋初,我池塘里的螃蟹都会长的非常肥美,蟹黄撑的它们的肚皮鼓鼓的,我知道它们的生命到了黄金时代,而伴随而来的就是他们的生命落日,当他们被缚在麻绳上,捆住两个有力的螯和六只蟹脚时,夕阳落尽时的红色染红了他们的蟹盖,那两只没有瞳仁的呆呆的眼睛就那么被死死的镶嵌在天生的凹陷里,不在左右摆动,两半吐着泡沫的嘴巴也变了颜色,成了淡黄色,至于那种从体内流出来的黄色包裹着他们时,对我造成的不忍直视的视觉冲击,我觉得那是一种罪孽。一种人间烟火的罪孽。
但我仍旧在从事这种勾当,每当这个季节,阳澄湖的大闸蟹还没有出湖面,就早已经被人订购一空了,为了满足市场需求,阳澄湖的蟹贩子总是会跑到我这里来,眼巴巴地盯着我这一池塘大闸蟹吸溜吸溜地抽着烟,用上他们那三寸不烂之舌,以极高的价钱让我把蟹子卖给他们,每当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个十足的奸商,我知道他们的从中油水很大,所以我就暂时忘记了大闸蟹在锅中被蒸熟的场景,而将所有的大闸蟹销售一空。
每当那些蟹贩子运着几十袋子大闸蟹高兴地离开时,我也会因为数着手里的钱而兴奋一阵儿,可是兴奋过后,望着月色下空空的池塘,不再有螃蟹偷偷爬上岸来捕捉飞虫,南面的这片池塘死了,除了水光时常被风浮动,我知道水的下面已经没有了我所照顾的那一群顽皮的蟹子。
第二天,我便将钱打到了银行卡上,父母在家不容易,我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儿子,只能在这个时候把自己饲养的时鲜卖一卖,换些钱,好让父母的生活可以过得好些。
我唯一的姐姐曾经几次带着人来,要把我这里捣毁。她自己开了一家服装厂,每年收入过百万,可是唯独有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她跟我商量了好多次,让我去厂里做秘书,可都被我推辞了,每次她光顾这里,我都看着她砸东西,因为就只有一间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漏风,除了把我的锅碗瓢盆摔打一遍,他们拿我池塘里的东西毫无办法。
池塘里的家伙们是机灵鬼,每次听到动静就要躲到池塘深处,这让我很是开心,只要他们不受到伤害就好。
但是,我该卖他们还是得卖,养了这么久,总不能看他们慢慢老死在池塘里。
这个南边的池塘,已经养了六批螃蟹,也就是说,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六年。
每次卖掉老一辈大闸蟹,我都会在来年买到蟹苗时,悉心照料下一批蟹苗,给足它们饵料,而且有时候还要搞些面包虫啥的,作为加餐,看它们吃的开心,我内心的愧疚也会减少一分。
每当午后的阳光慵懒的洒在我的池塘上,那种波光粼粼的美,总是让我忘记自己所处的现状,这边的水里适合芦苇的生长,所以芦苇青青的叶子,一直伴我卖了大闸蟹,还要绿上一个多月才逐渐变黄,那时候池塘的水位也下降了许多,池边的芦苇便露出水面,在太阳的亲吻下变成了干燥的易燃材料,在每个寒冬,为了让自己的小屋可以有些零点以上的温度,我都会在一个破旧的煤炭炉子里烧芦苇,整个冬天,我的小屋都是烟雾缭绕的,因为只有被烟雾环抱,我才会感到暖和,不是我舍不得买煤球,实在是我这个地方交通很不方便,煤球厂嫌我要的煤球太少,不给我送,我自己又没有什么好的代步工具,只有辆时常掉链子的大梁车子,于是,买煤球的想法就这么被搁置了,一搁置,就是六年。
每个寒冬,我都与芦苇烟作伴,芦苇燃烧时,所散发出的特有的味道,让我的小屋中,四季都会残留着烟熏的香味,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家前边刘大爷店里做的烟熏鸡,小时候最好这口,上了大学,回家越来越少,最后工作了,也就没有机会吃饭了,现在,我待在这里,家也不想回,所以这烟熏鸡,也就成了一个遥远的念想。
芦苇的被烧过后,可以被用作很好的肥料,每到开春季节,我都会用铁铲,把大堆大堆的芦苇灰洒向池塘,这不仅加快了冰面的消解,而且为水里的鱼儿们带去了初春的好食物。
在严冬时,我是很少捉鱼的,一来冰面冻结的厉害,要用锤子才能敲的开,二来,大冬天的,鱼虾好不容易在冰面下有了一个好的藏身之处,如果我把它们惊扰到了,难免自己心里会有些愧疚,毕竟在我这儿,为了一时食欲,而去破坏鱼儿的美丽生活,这对它们太过残忍。
于是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和大白菜作伴,有时候带着那个大梁车,半骑半推地到镇上去,要两个多小时,在肉铺里割二斤猪肉,就够我一个冬天享用的。我不太喜欢吃肉,但我必须吃,因为寒风让我不停地发抖,只有吃点肉才可以御寒。记得小时候,我对肉很反感,母亲总是把肉钝的很烂让我吃,但我仍旧不领情,现在想起来,真的有些不知好歹。
每次看到白菜肉丝漂在浮有几个油花的锅面上时,我都在想念初春的鱼汤,我在等待严冬快点过去,好让我在春天开始后,脱掉这身沉甸甸的皮,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那种乳白色的液体,不加任何佐料,是火、鱼、水给我的天然馈赠。
冰面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我看到池塘边的那棵大柳树的枝条上,已经有了一层朦胧的绿雾,因为在池塘对面,我没有走过去细看,我只知道在我穿着皮裤到池塘中捉鱼时,水中的冰在我的搅动下,都像是碎了的玻璃,也像是漂浮在水中的一座座无根的小岛。
我拿着绿色的勺状网,不一会儿就捞上来两条鱼,天还是有些凉的,尽管皮裤裹在身下,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阵袭来的寒意,我提着两条鱼到了岸上,这两条鱼不算肥,一条鲤鱼,一条花鲢,估计在冰下待了一个冬天,也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吃,所以身形有些显瘦了。
干燥加寒冷很快让它们窒息,停止了腮部的开合。我用刀子收拾了一下鱼鳞和内脏,就将两条鱼下了锅,当我闻到鱼汤的阵阵清香时,我知道,第七个春天就这么悄悄的来了。
我喝完鱼汤,太阳正在落山,那种余晖的美,让我每天下午坐在小屋子中去欣赏,都无法感到厌烦,我知道这比任何一张油画和照片都要真实。
我不喜欢用照片记录下这种美,这种美只有自己的回忆才可以留住,照片留下的,只是已经死去的东西。
我扛起锄头,在小屋的右侧翻了翻还没有解冻的土地,我准备在天气回暖后,在这里种上一些蔬菜,诸如辣椒、韭菜、黄瓜、芸豆等等,都是很时鲜的蔬菜,这样我就不用经常到镇子上去,每次去都要累个半死,这样,我便可以在自己的菜园里收割自己的作物,每天做属于自己的美味佳肴。
除了吃水里的鱼虾之类,我有时候嘴巴还特别馋,所以我会想方设法捣鼓一些野味,诸如野兔、野鸟之类,虽然这有些残忍,但是这一带,这些野味十分泛滥,我种的蔬菜,时常会被一群群野兔糟蹋的体无完肤,为了给它们点教训,我在去镇上的时候,特地买了些兔夹子,在我的屋子周围埋下了陷阱,等待着野兔子们再次光临。
这天深夜,我还没睡熟,就听见屋外发出了“吱吱”的惨叫声,我知道夹子发挥了作用,待我拿着一根枣木棍子出去捉兔子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呆住。我看到一只兔子的腿被夹子死死夹住,他的嘴巴在不断地舔舐着受伤的腿部,并试图挣脱,而围在它周围的,竟有四五只很强壮的成年野兔,在撕扯着绑在木棍上的绳子,那根绳子拴住夹子,使得被夹住的野兔无法逃脱。
只见我的手电筒打在那几只野兔的眼睛上时,那眼睛发出的幽绿色的光,让我想起了电影中的幽灵,它们竟对我呲着牙,看到我也毫不害怕,有两只跑到被夹住的兔子前面,半蹲在那里,耳朵警觉地支楞着,意思好像是不让我靠近,而剩余的兔子则在继续啃啮着绳子,当时的我,如果拿着棍子上去敲这些兔子的头,它们肯定是会落荒而逃的,毕竟它们没有武器,我还可以多收几只兔子,风干了可以做腊肉吃。
可是我没有拿着棍子去抡它们,我也没有走开,因为我想上去解了绳子,开了夹子,甚至处理一下伤兔的伤口,放它们走,但是另一方面,这些野兔不会容许我这么做,因为我已经伤害到了它们,所以我心里很矛盾。
直到我看到它们竟一点点将绳子咬断,那只受伤的兔子,在其他野兔的护送下,慢慢撤退,我才悄悄舒了一口气,我买的夹子并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只是用来捕鸟用的,因为夹子拴在绳子上,所以导致野兔无法逃脱。
等野兔们慢慢爬走,我用石头打翻了所有的夹子,因为刚才那一幕,让我着实一惊,兔子急了确实是会咬人的,它们那么小,却不放弃自己的同伴,就因为这,我也不能将他们置于死地。这不公平,也毫无道理可言。
我扔了棍子回屋睡觉去,初春的寒气还是不减分毫,等我回屋时,两腿已经拔凉拔凉的,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就像一个巴掌打在一块木头上,手所感受到的麻木感。
我用被子捂住自己的下身,倚在床沿上发着呆。我拿起放在那儿几个月都没动一根的香烟,犒劳自己似的点了一根,这种味道,已经好久没尝到了,竟也不想,人真的是很奇怪,不论之前,你多么爱惜一个东西,当你决意不再爱惜时,它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诸如这烟,被我放置在时光的窗台上,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当初的我,可是一天就要消灭一盒的。
第七个春天,我的生活如旧,回家遥遥无期。我在想,我若回家去,这个池塘,会不会想念我呢?
它应该不会想念吧,但是我会,所以,现在的我还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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