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东和新来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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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好天!深秋的阳光懒洋洋的,南方的秋风性子还算温和,轻轻柔柔拂过脸面,头发也不会被吹乱。蔡红英摇了轮椅,坐在门口的玉兰树下,忍不住有点想睡。有几次她的头不知不觉地低下去,不过下一秒立刻犹如弹簧一般直直反弹回来,样子有点像上课时经不住老师的催眠忍不住瞌睡的孩子。

“师傅,到了,就是这儿了。”清脆的声音入耳,蔡红英的瞌睡顿时消失不见,她瞪着眼看着声音的主人,她家新来的房客,一个名字叫秦静的女孩子。

蔡红英半眯了眼,假装在瞌睡,看着正在招呼送货师傅的秦静。真年轻啊,瘦瘦高高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随意用橡皮筋扎起来的乌黑的头发,美中不足的就是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可是这并不奇怪,现在的孩子,不是在初中就一大堆的小“四眼儿”么。不过,说实话,秦静本身就带着书卷气,戴上眼镜反而加深了这种书卷气,倒也是加分。时下的年轻人,女子要不流行妩媚,要不流行蠢萌呆萌,男的流行霸道总裁风,其实不过就是流氓痞子气,真是世风日下。蔡红英是大学里的老师,父亲也是大学里的教授,她觉得无论男女,书卷气最为难得和高贵。

“老太太,今儿天真好,您出来晒太阳呢。”秦静看到了树底下的蔡红英,主动打招呼,普通话有些京腔的味道,字正腔圆。

“嗯。”蔡红英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并不理会秦静的示好,“叫师傅搬东西时小心点儿,别磕着这儿磕着那儿了。”

蔡红英不甘示弱,京腔嘛,欺负她这个老婆子没见识吗,年轻时她也是闯荡过北京城的,那腔调不过是信手拈来。

“好嘞!”秦静没计较蔡红英刻意的京腔,指挥着师傅搬东西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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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前,老闺蜜阿娥和她的女儿晓云领着这个叫秦静的姑娘出现在蔡红英的家门口。那天,蔡红英也是坐在树底下晒太阳,打瞌睡。

“红英姐,好些天没见着你了。”阿娥熟门熟路,自个儿到廊下搬了个板凳坐在蔡红英的旁边。

“是有些日子了。”蔡红英抬了抬眼皮,瞥到了一边的晓云和秦晋,“晓云也来了。这位是?”

“红英阿姨,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大学生,是个博士呢,叫秦静。”晓云示意秦晋给蔡红英打招呼。

“老太太好。”秦静礼貌的鞠了个躬。

“幸好没叫我老奶奶。”蔡红英撇撇嘴。

“这不,刚来我们单位工作,还没落脚的地方呢。我想着,您这二楼不是出租嘛?就带过来看看。”晓云说明了来意。

“我这二楼是出租,可不一定人家看得上啊。”蔡红英对送上门来的租客并不热情,尽管她家的房子已经小半年没有租客了。左右她也不指望那几个租金,租不租的无所谓。

蔡红英住的是一栋两层半的别墅,闹中取静,一转出路口便是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加上她开出的价格便宜,一开始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亲戚啦,朋友啦,纷纷给她介绍房客。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家的房客没有超过三个月的,要不是受不了蔡红英那一大堆规矩自己主动搬走了,要不就是无法遵守规矩让蔡红英轰走了。日子久了,也就没有谁敢介绍租客来了,房子都空了小半年了。

“就算看得上我家的陋室,也不一定能遵守我家的规矩啊。”

蔡红英的无所谓让晓云和秦静面面相觑。

“老姐姐,既然人都来了,您就把您那套规矩拿给这姑娘看看吧。”阿娥劝说道。

“行吧,不到黄河不死心是吧。”蔡红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晓云,“晓云,你去帮我把我那本规矩拿出来给博士看看吧。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昨天还新加了几条呢。”

晓云拿过钥匙,转身进了屋子。

“小秦啊,我这老姐姐的房子不错吧,环境好,安静。”阿娥对秦静说道。

“嗯,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秦静微微一笑。

“倒是挺能想象的。”蔡红英小声收到,秦静听到了,只笑笑,仰头看看高大的玉兰树。

“秦静,你看看。”晓云很快拿了“规矩”出来,递给秦静,“老太太当年可是大学里头的大教授呢,这写出来的规矩你可得好好学习学习。”

“好嘞,那我就在这儿拜读了。”秦静翻开“规矩”,小声念出来,“第一条,租客每晚必须于十点前回家。每月超过三次晚于十点回家的,自动搬离本宅。这个可比我妈妈的管理要松呢。我妈妈是要求我九点必须回家……”

“在管理过程中,房东保留增加管理条款的权利。”秦静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近十页纸的“规矩”看完了,她很轻松的说道,“没问题,这些我都能遵守。我妈妈从小管理我的规矩,可不这个还要厚上两倍呢。”

“说来容易做来难。既然你觉得不是难事,晓云,你带博士上楼看看房间吧。房间什么都没有,床啊柜子啊书桌啊,你得自己置办。”

房子自然是无可挑剔。当天,蔡红英就和秦静签下了租房合同。第二日,秦静就自己过来把房子打扫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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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静住进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蔡红英还是感觉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这么突然,仿佛是一个阴谋,对方答应她提出的一切苛刻条件,但也许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在等着她。

对于蔡红英来说,秦静实在是个理想租客,进出轻轻悄悄的,遇见蔡红英甜甜的叫一声老太太。秦静早出晚归,但通常都在九点钟前回来。蔡红英相信秦静的妈妈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严格要求她九点前回家,以致于秦静能养成这么好的习惯。

要是自己也有个这个乖巧的孙女多好。蔡红英有时透过窗花看着秦静迈着轻快的步子去上班,不由得这么想。孙女是不可能有的了。蔡红英没有儿子。

但外孙女还是有可能的。

“那个死丫头怎么可能教出这么好的女儿来。”蔡红英愤愤地想。

蔡红英有个女儿,女儿似乎也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她是有个外孙女的,素未谋面的外孙女。

二十多年前,蔡红英的女儿正值青春年少,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幻想。尤其是对爱情,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读大学时的女儿,爱上了班里一个北方的男同学,并决定追随对方去北方。

上山下乡的时候,蔡红英在北方带过几年。那地方,天寒地冻的,是人待的吗?蔡红英自然是极力反对女儿的选择。可是,年轻人总是充满着不管不顾的莽劲儿。女儿留下了一封信,感谢了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后,就这样跟随那个男人去了北方。

蔡红英心里恨恨的,在给女儿的一封回信里,明确表明,倘若女儿不知悔改,不赶紧回来,那么她就和女儿断绝关系。

女儿没有回来,书信倒是有的,只是自那以后蔡红英自那以后再没拆开看过,也再没回过信,只全部放到了一个铁盒子里。丈夫倒是背着蔡红英偷偷跟女儿通信,父女俩的通信却是不敢明目张胆放到蔡红英的面前。有一年,女儿女婿带着他们两岁的女儿回来,蔡红英愣是把人给轰走了。

自那以后,女儿女婿再也没有回来过。老头子铁定趁着出差的时候去看过女儿,只是蔡红英从来不问,丈夫也无从说起。蔡红英习惯了没有女儿的日子,女儿对她来说只是个回忆罢了。

老头子生病时,她开口问他,要不要叫女儿回来。老头子却说,你要是心里那槛还没过去,就不叫吧。

老头子去世,蔡红英没有通知女儿,但她知道一定有人会告诉女儿的。她也想叫女儿回来,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不知道怎么找台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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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早上好啊。”一个星期六,秦静起得早,一身运动装,看样子是准备去跑步。和大多数老人一样,蔡红英也起得早。

“早。”对待秦静,不冷不热是蔡红英惯有的态度。

“今天天气不错,我准备去公园跑步。要不,我推您到公园转转。”住在蔡红英的屋檐下,秦静明显是在向蔡红英示好。

“我自己能去,不劳你这个大博士费心。”

“走啦,您一个人多费劲儿。一起也有个伴儿不是?”秦静装了杯水, 不顾蔡红英的反对,推着轮椅出了门。

“未经我同意,你这可是绑架。”蔡红英有些恼。

“那一会儿,我这个绑匪还把您送回来。”秦静笑道,经过观察,她已经有些摸着了老太太的性格了。

蔡红英又想起自己的女儿,和那未曾谋面的外孙女。老伴儿走后,蔡红英极少出门。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坐在门口的玉兰树下,偶尔路过的街坊邻居会跟她打招呼。

“老蔡,这是准备出去呢?”路上遇到老街坊邻居,大家都很讶异的打招呼。

“出去转转。”

“公园里人还真多呢。”秦静伸了个腰。

“你去跑步吧,我自己转转,你不用管我这个老婆子。”人家不过是付房租,租住自己家的房子,可没有义务照顾自己这个半截入土的人。

“行,您随便转转,一会儿回去时我去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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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公园里大多是附近的人。蔡红英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自然到处都是熟人。没过一会儿,蔡红英就遇上了好几个熟人。

“老姐姐,可好久不见您出来转转啦。”老人总是念旧,老姐妹见面自然是无比亲热。

“我这大半截都入土的废人,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老姐姐,可不好这么说,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活那么长有啥用。”

“哎,难为你了这些年。要不,让你家慧慧回来呗。”

“那死丫头,要回来早回来了,这么些年,早忘了爹娘了。”蔡红英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您练着,我四处转转。”

蔡红英驾着轮椅慢慢转悠,深秋早晨的空气有些清冽,不过并不冷。蔡红英知道,她一转身,身后的那些老姐妹们就会谈论她和她女儿的故事。都这么多年了,还当做谈资,真是太不与时俱进了。

蔡红英停在边上休息,看到秦静脚步轻快在跑道上移动。秦静扎了个马尾,马尾随着她的移动而上下甩,她跑得很快,超过一个又一个跑得慢的人,脚步却依旧轻快。

“老太太,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我们打包回去吃呗。”秦静终于跑完了,站在蔡红英边上用毛巾擦汗。

“我们家附近有家萝卜糍不错。这季节,萝卜应该甜了,吃这个正好。”蔡红英想了想说道。

“太好了,我妈可喜欢吃萝卜糍了,可我从来没吃过。”秦静兴奋得眼睛放光。

“你妈妈?喜欢吃萝卜糍?”蔡红英响起自己的女儿也喜欢吃萝卜糍,每每吃到撑才肯放过。

“嗯嗯,我妈妈来过这里,吃过萝卜糍,一直念念不忘呢。”秦静觉得自己太兴奋了,赶紧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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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萝卜糍真是好吃,就是辣椒太辣了,不过可真带劲儿呢。”秦静一路上回味着萝卜糍的味道,推着蔡红英回了家。

“看不出你还真能吃,也不怕自己撑着。”蔡红英责怪道,语气中有些许长辈对晚辈的嗔怪。

“实在是太好吃了嘛。”秦静嘿嘿笑道。

回到家,各自回归各自的领地,秦静上楼,蔡红英在一楼。

蔡红英洗了把脸,拾掇了一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在客厅坐了半晌,蔡红英进了书房,书柜里放着那个装了女儿信件的铁盒子。最近她常常进来看着这个铁盒子,只是始终没有打开。

“阿英啊,哪天你心里那道坎过去了,你就打开铁盒看看吧。”老伴儿临终前说。

“老头儿,你怪我妈?”蔡红英问老伴儿,也许不是自己的执拗,老伴儿原本可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如今却落得个连送终的人也没有。

“不怪。有你陪着我就好。”老伴儿拉着蔡红英的手,“就是我走了,谁陪着你呢?”

“老头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怪我的吧。”蔡红英把铁盒子拿下来,放在膝盖上。这盒子,倘若自己早些打开,也许女儿就回来了,也许她也有个和秦静一样的孙女。这孙女叫什么名字呢,她是管自己叫外婆,还是照着北方的习惯管自己叫姥姥呢。

蔡红英的手有些颤抖,终于还是没有打开铁盒子。她把铁盒子放回原处,摇着轮椅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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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您的快递。”

冬天很快就来了,南方的冬天总是有些阴冷。天气好的时候,蔡红英还是坐在玉兰树下。邮差变成了快递,不用说她也知道,快递是谁寄来的。

“老太太,您的字写得可真好看。”邮递员看着蔡红英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名字,恭维道,“得嘞,您收好。”

不出所料,快递封面是蔡红英熟悉的女儿的字,是她从小抓着女儿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太阳有些大了,蔡红英拿着快递挡着太阳。

“这死丫头。”蔡红英摇着轮椅进了屋,叹了口气,撕开了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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