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碎云荒
瓷器是中国古代先人智慧的代表,烧制瓷器的真正秘诀历朝历代都是被极少数人掌握,谁得到了秘诀,谁就可以名扬天下,富可敌国。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围绕烧瓷秘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真是数不胜数。
相传,北宋时期,有个叫尧火旺的民窑烧瓷匠人,心地善良,平生从来不吃荤腥,却酷爱烧制动物图案的瓷器。和其他民窑为了生存偷工减料的粗制滥造不同,尧火旺从来都是用心烧制每一批瓷器,时间一长,虽然尧火旺的瓷器卖的比别人贵一些,但老百姓多数都愿意买他的。
尧火旺老来得子,儿子尧为民打小就是个小善人,左邻右舍有困难的他都会经济援助。
一天尧火旺给寺庙的老和尚烧制了一口钵盂,让小为民给送过去,一路上,小为民按照父亲的叮嘱,小心地将钵盂托在手中不敢有半点马虎。说来也巧,一路上平安无事,倒是快到寺庙山门前,被晴天霹雳吓得绊倒在车辙压出的小沟里。
好在小为民机敏过人,人是摔倒了,钵盂却被死死地抱在怀中,毫发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水沟里的一条金鱼被小为民发现了,“这金鱼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为民自言自语,“不行,我得救它。”
用钵盂从池塘里装满了清水,生怕伤了它的皮肉,小为民轻轻地抓起金鱼,放进了钵盂,正准备拿到池塘边将金鱼放生,这时站在不远处的小道士苗雪饮看到了这一幕,走上前来不住地夸赞小为民心地善良。仔细一看,这条金鱼神采奕奕,在钵盂的衬托下更是堪称完美。
小道士判断此物定非凡物,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打起了算盘,“你手中的钵盂是从哪得来的?”
小为民将父亲给庙里的老和尚烧制钵盂,自己这是给老和尚送钵盂,才在路上发现了这只小金鱼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道士。
苗雪饮听到是给寺庙的老和尚烧制的,就也想烧制一个给自己的师傅,好博得师傅的欢心,就顺口问到了小为民的家去求烧制宝器。而小为民别过了苗雪饮,将金鱼放了生就上了山门。
且说苗雪饮找到了小为民的家,正巧尧火旺在家中打泥胎,上前报了门派师名,说明了上门是想给师傅烧个钟馗斩妖宝器的来意。
不听苗雪饮报师名倒好,一听原来是恶道胡三的徒弟,气就不打一处来。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的尧火旺,就编了个自己信佛吃素多年,从来不烧这种你死我活、打打杀杀器物的理由拒绝了小道士的请求。
苗雪饮气呼呼地回到了观中,将自己求烧宝器的一番经过禀报了师傅。
原本胡三对能不能得到宝器倒是并不在意,可是听说尧火旺却给老和尚烧制钵盂并亲自让自己的儿子送宝上门,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道人,难道他们和尚能吃斋念佛保佑安康,我们道士就不能开坛设法,驱魔捉鬼吗?”胡三从此对尧火旺怀恨在心,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惩治一下这个不把道家放在眼里的狂徒。
与尧火旺家门对门的李大柱也是一个烧瓷人。自古同行是冤家,这尧、李二人也不例外,多少年不咸不淡,互相不对付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二人的心理平衡。
尧家不知从哪搞到的秘方,居然烧制出了稀世罕见的釉里红,这一下两家生意一热一冷差距悬殊。不甘服输的李大柱心中百般盘算,终于一件事情让他产生了怀疑。
就在尧家烧出釉里红之前的一个月,尧为民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而且这个大美人姓甚名谁没有一个人知道。李大柱想到尧家娶了个来路不明的媳妇后,就烧出了釉里红,看来事有蹊跷。
这李大柱和胡三老道原本是一对远房亲戚,后来因为胡三出家为道,就互相失去了联系。
“要想把失去的生意扳回来,靠自己恐怕无能为力,只能请人来破破尧家的风水,断了对方的财路。”李大柱狠下心来,非要花重金找个能人来给自己办了这件不可告人的事。
多方打听,李大柱了解到有个道人能耐很大,一听名字,就更加有了信心。原来大家说的这个道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失去联系多年的表哥胡三。
问到了胡三的道场,李大柱将要害尧火旺家的来意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恶道胡三。
本来这胡三道人是个只要给钱,什么活都敢接的主,一听是要加害尧火旺这个共同的仇敌,高兴得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胡三在李家开坛布法,只见一顿剑诀点空,黑暗的夜幕里现出了一幕场景。
这是胡三使用了圆光术,在法力的控制下,空中显出了事实的真相。
原来,尧为民娶的媳妇并非人类,而是他当年救下的那只金鱼所变。尧家后来能烧制出釉里红,也是因为金鱼精施法所致。
李大柱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吓得差点当场昏厥过去,好在胡三一把掐住了他的人中,这才救醒了他。
胡三告诉李大柱,“老表莫怕,我自有办法对付,看我明天不把尧家搅个天翻地覆。”
为了第二天对付金鱼精,当夜胡三就在李大柱家住了下来,还让李大柱吩咐家人不得搅扰他清修。
鸡鸣刚过,胡三就带着法器冲到了尧家大院,扬言要将尧家夷为平地。一番咒语,金鱼精从尧为民的床上滚了下来,把尧为民从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妻子就冲出了房门与人大打出手。
从那日自己在河边洗澡见到妻子,到娶进家门安生过日,从来没见过妻子还会武功。
尧为民起初还有些高兴,可是看到妻子在院中与老道大打出手,用的并非什么拳脚功夫,而是法术,当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三看到青年从房中出来,猜到是尧为民,于是使出一道秘术,打到金鱼精身上,顷刻间从天而降滔天巨浪,一条大金鱼站立潮头。胡三飞向空中就与金鱼精缠斗了起来。一时间,空中打得电闪雷鸣,下面老百姓逃命的声音哭天喊地。
金鱼精一面与胡三斗法,一面看到受灾的老百姓想要出手保护,一时分心竟然遭了胡三的暗算。本来金鱼精与胡三并无仇恨,现在对方却要置自己于死地,一声巨吼,金鱼精使出一招要将恶道人粉身碎骨。
不成想,恶道士见情势不对,一溜烟躲开了招式,性命没有丢掉,倒是伤了一双眼睛,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
虽然打退了恶道,滔天巨浪已经将村庄淹成了一片泽国,无数的村民都已经死在了洪水中。
金鱼精一看犯了滔天大罪,立马收了法术,可是村庄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而尸体也是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
金鱼精一时跪地痛哭,后悔自己好勇斗狠,伤了无数无辜百姓。
这时天上一道霞光四射,观音菩萨端坐莲台现在了空中。
原来,这个金鱼精并非下界之物,而是观音莲花池中的一尾金鱼,因为天天听到真经妙法,才修炼成精的。因为尧火旺经常给人烧制金鱼宝瓶供奉观音,一日观音夸赞宝瓶烧制巧夺天工,要度化尧火旺白日飞升为天庭烧制御瓷。听到这里,金鱼精竟开口大笑,说出要代尧火旺感谢菩萨的狂语。
原本是一只金鱼,没有说话的权利,观音一怒之下,将它打下了凡尘。尧为民那天给老和尚送钵盂救下的就是被贬下凡降了法力的那只金鱼精。
观音大士知道劫数难逃,念动咒语,从地府召回了村民的魂魄,一道法旨,又收了金鱼精的法力。
原来被贬的金鱼精只要潜心修炼,经历数世苦难,终可重回莲花池,可金鱼精因为被尧为民所救,动了凡心,断了佛根,观音念在金鱼精多年在莲花池逗乐众仙,降下凡尘又与善民尧为民有了夫妻之实,这才将金鱼精打成凡人。
众人如梦初醒,金鱼精扶起丈夫,将自己已经被观音大士打成凡人的经过告诉了尧为民,并问尧为民还愿不愿意接受她这个妻子。
尧为民死里逃生,又了解了其中因果,高兴地大喊:“媳妇!”将金鱼精抛向了空中。
1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夜晚准备上场。
这个时候,最好煮一碗泡面,配上煎蛋和青菜,独自享受。汤,青菜,面条,鸡蛋,青菜,面条,鸡蛋,青菜,汤,最后是一个满足的饱嗝。
这是我吃面的程序,或者说是仪式。仪式代表对泡面的尊重,要让那些被我吃掉的泡面,感到自己死得其所。
不了解泡面之真实滋味者,不足以语人生。
我擦了擦嘴角的油,看着剩下的面汤。这时候的我,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吧?
“你吃得很香嘛。”突然有人说。
“那当然。说起来很没出息,但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泡面呀。”
我好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更奇怪是,这是我家,我一个人住,没客人上门,和我说话的人是谁?小偷吗?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他身后有两只巨大的翅膀,以我的2.0的视力来判断,做工精致,每片羽毛都很逼真。
大叔察觉到我注视着他的翅膀,得意地扑腾了几下。狂风卷地而起,小说和漫画杂志齐飞,整齐的房间变得凌乱无比。我怒从心中起:我一直是爱整洁的优秀宅男,怎么能让一个喜欢奇怪异服的大叔毁我形象?于是我甩给大叔一个漂亮的白眼。
“不好意思啊,房间太小了。”
大叔收起翅膀,不对,翅膀完全消失了!我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滚出来。大叔潇洒地甩了甩一头乱发,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天使。”
……
“年轻人,你走运了。你不是喜欢打游戏吗,要不要玩一局?”
……
“你是不是常常感觉做人太辛苦,要不要变成其他物种?说到底,人类不过是一种职业。这份工作干得不愉快,又能辞职跳槽,是不是很不爽?现在我来了,可以给你跳槽的机会哟。”
天使大叔大手一挥,砰!一台长得像洗衣机的深红色机器从天而降。
“游戏没什么复杂的规则,你有七次机会,可以变成植物,变成动物,没生命的物体。如果中途想退出,随时都能变回人类,我绝对不会为难你。”
笨重的机器和笨重的天使,非常可疑。难道是哪家公司最新的营销手段,想骗我买下洗衣机?可是洗衣机真的凭空出现,翅膀也消失得很彻底,说不定真的是天使降临。这不是我能应付的状况,先喝口面汤压压惊,然后把大叔轰出去。
“真的可以把我变成其他物种吗?”我说。我这不争气的好奇心啊。
大叔诡异地笑了笑,打开洗衣机的盖子,把我扔进去。
“要不要试试?”大叔说。
喂,这样子我根本没办法拒绝吧?
“快说,你想变成什么?”
大叔急着关上机器的盖子,我也打不过他,无法反抗,说道:“把我变成一棵树吧。”
“什么样的树,生长在哪儿?”
“什么样的树都行,我不想出远门,长在我家附近那个公园的湖边。”
“OK。”
大叔把我的头摁进机器里,合上盖子。嗡嗡嗡,机器轰鸣,我的身体飞速打转,脑子晕得厉害。这果然是洗衣机!长翅膀的大骗子!我想逃出去,可是身体也动弹不得,又因为太害怕,嗓子眼发不出声音。老天,我不会就这样洗白了吧?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做啊。
嗯,老实讲,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即使如此,我也不要这样死掉!
突然之间,世界再度充满光明,入眼的是蓝天、白云、青草、绿湖;耳朵里挤满笑声、说话声、汽笛声、鸟鸣声。
“转换完毕。如果这局腻了,只要在心里大声呼唤我,就可以进入下一局。玩得愉快。”天使的声音慢慢从我脑海里淡出。
身体真是僵硬啊,我试着伸展双臂,哗啦啦,哗啦啦,树叶摇动的声音。
“哇,没风也动,这棵树是不是成精了?”
老大爷的声音传来,他正目不转眼地望着我。我瞅见了湖里的倒影,我真的变成了一棵树。
2
说什么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说什么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全都是骗人的!只有虫子在我身上爬去爬来,蚯蚓在我脚下打洞钻孔,弄得我浑身痒痒,可什么也不能做!
还有,我竟然是一棵垂柳。那些柔软的枝条,完全不符合我的男子汉气概,天使大叔,下次见面我们得好好谈谈!
不过没有充分的实践经验,就否定树的存在,对树不公平。我决定暂且作为树过几天。
第二天早晨,一群老人来到我身边练太极。缓慢柔和的音乐声响起,我忍不住晃动枝条,和他们一起晨练。邻居家的老太太也在练习的队伍里。
老妈刚过世时,这位奶奶很担心我,每晚都会送给我煮好的饺子,一遍遍说道:“会好起来的。”
我讨厌别人可怜我。可是老奶奶满脸沧桑的样子,总是让我联想到慈悲的佛祖,所以我并不反感她的怜悯。另外,饺子也特别好吃。
老奶奶走路时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可练太极的她,胳膊啊腿啊,伸得可直了,俨然是老当益壮的武术家。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也有自己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她是送饺子给我的幻影,送完饺子后就会消失。世界于我也是如此,我看得到的东西就存在着,我看不到的东西就不存在。
大家的练习结束后,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舒服极了,我仿佛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从不同的角度认识熟悉的事物,这可能是天使大叔让我玩这个游戏的意图。水面上,我的倒影妖娆无比。我不清楚树的审美标准,但我绝对是一棵英俊的树。
“好奇怪。”邻居老奶奶望着我,满眼疑惑,拉住身边的伙伴。“这儿好像多出一棵树。”
她的朋友们也纷纷发现这异常之景。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所有人的疑惑都与现实相冲突时,大家决定抛开疑惑,相信出错的是自己的记忆。
一棵树不可能凭空出现,所以我一直在这湖边。大家说服了自己,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继续老年人的幸福日常。虽然身体常出毛病,过去很多未来不明朗,但没有工作没有压力,真是无忧无虑啊。
下次我干脆直接变成老年人得了。
“不行,你作为人类的身份存档了,下次只能读取你以前的身份。”天使的声音响起。
所以就算我变回人类,也还是一个整天打游戏追漫画读小说的无所事事的废柴喽?
我长叹了一口气,继续望着水面孤芳自赏,直到自己睡着。刺痛吵醒了我。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大姐姐,粗鲁地折下了我的枝条,递给她的四五岁的儿子。
小鬼头手举着枝条在草坪上飞舞,以为自己在舞龙。大姐姐幸福满足地望着孩子,我幸福满足地望着她的背景。这也是当树的好处——欣赏美好事物时,不会因为长相和眼神猥琐,被误认为是色狼。
一棵树能活多久,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我要站成永恒,把世间美女尽收入眼中!
可惜没过多久,大姐姐抬头,用饱含忧郁的眼神望着天。乌云正从远处涌来,要下雨了。大姐姐拉着儿子准备回家。
小朋友要把枝条带回去,大姐姐同意了,说道:“可以插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无心插柳柳成荫,它会长成一棵树。”
那个,未经我的允许,就要给我创造一个后代,这样不太好吧?
我舞动枝条抗议,大姐姐没理我,带着小男孩走远了。我的心里有些惆怅,赶紧寻找下一个观赏目标,来填补她的空缺。
这时,几只臭麻雀飞落在我身上,它们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我感觉自己头上爬满了虱子,猛摇树冠,它们就是不肯离开,烦死了。
这时,一个身穿明黄色运动服的女孩,停在我身边,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望着无风也摇动的我。秋波流转间,我一寸寸地僵住了。
我想好好欣赏她,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可是她太耀眼,我没办法直视她。我的脑子里只有命运的呼喊。
“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抓住她,抓住她。”
我向她伸出枝条,快碰到她细长的脖子时,她又开始跑步,很快就跑远了。只差一点点!为什么我是一棵不能动的树?水珠滴落在身边的草地上,那是我的眼泪吗?
不是。下雨了。
春天的雨不大,但没个尽头,下了一整夜。我洗了个痛快的澡,洗去了脑子里的杂念,只剩下跑步女孩那耀眼的身影。于是我有了树生的第二个目标,等待她再次出现。知道或早或晚,她总会来,每分每秒都觉得幸福。
切,等了一个礼拜,她还是没有来。拜托,既然穿着好看的运动服,就要坚持夜跑啊。
当树真没意思!我在心里呼唤天使大叔。
“要进入第二局了吗?这次想变成什么?”
“鱼儿吧。”因为这几天我一直看着湖里的鱼,“可是不要把我扔在这个湖里,江里,我要在大江自由游动!”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正被历史的洪流推着前进。
3
实际上,我只是再次被扔进洗衣机里,在里面快速打转,接着被抛进污浊的江水里。我忘了水污染有多严重,如今悔之晚矣。
时不时浮到岸边的死鱼,肯定因为中毒而死吧,我会不会步它们的后尘?天使大叔,如果我在这儿死了,游戏是不是玩完了,我真的会死去吗?
天使没有回答,那就没办法了,我懒得为自己的命运担忧。既然现在是鱼儿,就拼命地游动吧。
我是旱鸭子,在我所有的噩梦里,我都会被水淹死。现在,虽然水质不太好,但还是觉得亲切动人。很快,我就能熟练控制现在的身体,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时而甩动尾巴跃出水面,看岸边的高楼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江是水族馆,岸边的建筑是围栏,观众的是坐在宇宙飞船里的外星人。搞不好地球只是外星人的动物园,人类也只是表演的动物,和海豚、海豹没什么差别。
我潜进深水里继续游,不顾方向,不知疲倦,等到我被杂乱的脚步声和谈笑声吸引,再次跃出水面时,已经来到了江滩公园旁边。阳光正好,人们以不太雅观的姿势晒太阳,小朋友则跑来跳去,大笑大叫,很有我当年的风范。
不得不想当年。我妈为了补贴家用,节假日的时候,会在这种人流汇聚的地方卖气球、花环、凉面和矿泉水。我在她的旁边玩沙子,每次想走得远一点,一个人探险时,就会听到老妈用拖得长长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把我拉回她身边。
老妈很害怕我离开她。我念小学三年级时,我爸准备出门买烟,我妈让他顺便带一包盐,结果只有盐回到了我家门口,我爸和他的烟一起消失了。
她担心我会和我爸一样抛下她,无论我的年龄有多大,她明明手忙脚乱,有一只眼睛却总是放在我身上,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片刻也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老实说,她死了之后,我松了一口气。
那是半年前,风风火火的老妈突然倒下,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半,安静地离开了。她的葬礼结束后,我还是感觉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悄悄地走,这不符合她的个性,她还没给我留下称之为“人生守则”的遗言呢。
可惜她没有从骨灰里跳出来,不禁让我有些失望。
我离开江滩公园继续游,游啊游,恍惚之间,听到了我妈的声音,难道她转生成了鱼儿?我四处寻找,身边鱼来鱼往,没有谁像她,刚刚可能是我的幻觉。
脑子里涌现出更多关于她的记忆,感觉有些难过,这才明白我永远失去她了。话说,鱼儿真是一种多愁善感的生物啊。
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一条扭来扭去的虫子,肥肥嫩嫩,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咬一口,虫子身体里的汁液,就会在嘴巴里散开,那得多美味啊。不对,应该感到恶心才对啊。难道变成鱼儿之后,我连人的基本尊严也抛弃了吗?二十年的经验不就白白积累了?我不能冲动。
可是,身体不由大脑控制,我一口吞掉了那条虫子。鱼钩刺穿了我的喉咙,我被拖出水面。唉,以前我常常嘲笑鱼儿笨得要死,轻易上钩,我也不过如此啊。鱼儿们,我郑重向你们道歉。
我的身体离开了水,异常难受,就拼命在半空中挣扎,鱼钩也刺得更深了。很快,一只大手粗鲁地取下鱼钩,把我放进水桶这个巨大的牢笼里。这儿已经有五六个狱友等着我了,包括一只巨大的螃蟹,它的钳子闪着寒光,真的不会把我们都消灭掉吗?
我挤在水桶的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希望螃蟹和它的大钳子忽视我,就这样心惊胆战地待到钓鱼的大叔收工回家。
接下来我会被吃掉吧,本来应该呼唤天使,让我进入下一局,不过我已经有作为一条鱼的自觉,就得用鱼的身体体验迫近的死亡,应该不是真的会死吧?天使不会就这样让我死去。
再次见到的巨大人脸,是一位眼角有鱼尾纹的阿姨,这是钓鱼大叔的妻子。她笑眯眯地说:“老头子,收获不错嘛。乖女,今晚吃麻辣水煮鱼,怎样?”
另一张巨大人脸出现,竟然是她!时间突然静止了,水桶、狱友、阿姨以及剩余的世界,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那个女孩,我沐浴在她爱怜的目光里。
就是她,当初没能用枝条抓住的她,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重逢!
“好久没尝到妈妈做的鱼了,好想快点吃晚饭。”
她欢快极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沉醉其中,在水桶里游了几圈。她喜欢我,喜欢到想把我吃掉,这不是最深沉的爱吗?我总算体会到了被我吃掉的泡面的心情,能被她消化掉,我死而无憾。
我没有挣扎,任凭女孩的妈妈抓住我,拿着明晃晃的菜刀靠近我,我的心一片平静。
“喂喂,你真的会死,不能重来一次,gameover。”天使温柔亲切地提示道。
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鲤鱼),大声呼唤着天使大叔,下一秒我就远离了阿姨的手和菜刀,一头栽进洗衣机里。很抱歉,我好像还没有做好为爱牺牲的准备。
4
这次我是一只鸟儿,停在女孩家的窗台上,看着她和她爸爸安抚因为我突然消失而受惊的妈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深受感动,又想到未来说不定我也是其中一员,差点就洒下了珍贵的男儿泪。
妈妈冷静下来,因为今晚还有客人,她又认真地准备晚餐。老爸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1.第一日
我的房间里囚禁了一个女孩。
可我对于这个女孩毫无记忆,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如果我今天从医院回来后,没有鬼使神差打开隔间的门,是不是就能当她永远没有出现过?
她月白色的裙子上沾染着斑驳血迹,白皙光洁的脚踝上被绑着生锈的锁链,另一头连接着封闭窗户上的铁栏杆。
她看向我的目光闪烁而悲戚,她抿着苍白的唇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脆弱,却始终无法掩饰那满脸的泪痕。
我不敢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问:“你是谁?”
她起先抬头讶异地看我,继而抱起肮脏的毯子慢慢缩回墙角,口中低声呢喃着话语。我不得不弯下身,才能在隔壁嘈杂的装修声、空调嗡嗡的制冷声中听到她嘶哑的声音。
“对不起。”
2.第二日
朋友来拜访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照顾那株奄奄一息的向日葵。
“伤得不重吧?”他盯着我头上尚未拆开的纱布。
我摇摇头,比起这伤还有让我更烦心的事,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隔壁装修的声音又开始了。
“有日子不见,就听说你下楼摔到头进了医院,于是过来看看。”朋友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你的平衡细胞有待加强了呀——好歹大学那会儿还是我们篮球部的运动型男呢。”
我耸耸肩,故作轻松,“本命年吧。”
他一路跟我走到阳台,继续折腾那株快要死去的向日葵。朋友站在我背后伸头瞧着,很是感慨,“你还在养这些花花草草呢?”
“咄!”清脆的敲击从空旷的里屋传来,紧接着一串窸窣拖拽声音,仿佛老鼠跑过地板。我的神经瞬间绷得死紧,一再提醒自己那隔间十分隐蔽,就算刻意寻找也不会被发现。
朋友似乎没听到,还在问我:“不过你之前养的绿萝呢?怎么一盆都不见了?”
我说:“扔掉了,搬家不方便。”说着我迈开步子,打算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朋友却没有动,他转头看我的眼睛,“徐扬,你……真的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我这会儿的脸色肯定惨白到可怕,于是我低下头,盯着阳台旁边洗衣机上的报纸,首页巨大的版面报道着一起肇事逃逸案。
我们沉默良久,朋友终究投降似的举起手道:“抱歉。”
“臭小子。”他搂住我的肩膀,语气又变得十分轻快,“你什么时候搬?我叫大学那帮哥们儿来帮忙,你请我们吃顿饭就行。”
“好啊。”我勉强咧开嘴巴学着他的样子笑起来,心底却尴尬又苦涩。送朋友出门的时候我望向隔间的方向,依旧有断断续续的摩擦声从那里传出,可都被隔壁的装修声彻底掩盖住。
我关上灯。
3.第三日
我问女孩:“你到底是谁?”
她今天的精神好了一些,缩在墙角看着被封死的窗户发呆,听到我的问话,也只是无声地转过头来,眼底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我敲着门板,莫名烦躁,“说话。”
她依旧沉默,我注意到她的瞳孔很细,像是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猫一般。她实在是太瘦了,修长的手指骨节嶙峋,手腕处全是锁链禁锢的乌青痕迹。
我无法判断我究竟囚禁她多久了,可我早已错过了放走她最正确的时机。更奇怪的是一开始我的心中确实有报警的念头,但却始终不敢去实施。
对,我不敢。
这情绪十分奇怪而熟稔,熟稔到我有些相信我曾经与这个神秘的女孩长期对峙过。我发现我对她的某些细微反应了如指掌,例如她紧张时指尖会泛白,例如她生气时瞳孔会向下偏,脖颈上露出泛青的筋脉,再例如她开心时就会像现在这样,从肩部开始轻微颤抖。
我说:“你再不说话,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说你私闯民宅。”
但我想这是最软弱且毫无气势的威胁,而她也肯定知道我只是在吓唬她。
女孩散漫的眼神逐渐聚焦到我脸上,那其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疑虑,有委屈,有悲伤,甚至有种能凝成实体透出光芒的狂热,却唯独没有害怕。
我拽住锁链绕在她的脖颈上,有一股暴虐的情绪在我的胸腔中蔓延。某一刻我觉得她就像那个恐怖漫画中可以无限分裂的女人,用自己的骄傲与妩媚吸引着男人将她杀死。
锁链下被禁锢的皮肤蹭出斑驳的殷红,女孩塌下眼角,用悲伤温软的双眸望着我,波光粼粼。我勒紧锁链,尽量硬起心肠,她却突然凑过来,冰冷的指尖抚摸上我的手腕,低哑着声音在我耳边小声叫道:“疼……”
我突然泄气,跌跌撞撞地摔门离去。
4.第四日
我在家里翻了很久,还是找不到那个女孩的痕迹。
自毕业开始我便住在这间三居室里,如今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我想要的东西。只是进医院前接到公司的调令,要将我调整到城市那头的分部门去,于是我赶回来匆忙地准备搬家,很多东西打包收拾到一半,再想翻出来实在太麻烦。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这个过分空旷的房子,拼命想从自己摔成空白的记忆中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渐渐地,我的周身突然变得黑暗一片,浓雾包裹住整个房屋,四周弥漫着难闻却熟悉的铁锈味。我抬起头,窗户边站着一个穿着月白色裙子的女孩,身形纤细而柔弱。她的面容十分模糊,我想靠近她,脑中却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
醒来时浓雾已经消失,客厅里又恢复明亮,只有我的手机在一直不停地震动。
是朋友打来的,他问我:“你什么时候搬家?”
我揉着太阳穴说:“就这两天吧。”我的房间里还有个麻烦,可我不知道怎么解决她。
“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兴许是我的语气太疲倦,他一副欲言又止的口吻,最终叹了口气,“你也别总一个人呆着。”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问我:“对了,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我电话?”
我皱起眉头,“你昨天有给我打过?”
“你又不记得了?”朋友的语气古怪,“我昨晚8点左右给你打的电话,接通也没听你吭声,几秒之后挂了。我以为你忙呢,就没继续打……”
我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昨天晚上的这个时间段我在卧室收拾东西,嘈杂中似乎有听到过电话铃响,但后来查看时并没有找到未接来电,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敷衍完朋友,点开通话记录,那上面明明白白显示着昨晚8点20分,朋友来电,接通3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那瞬间的窒息感差点令我抽搐到将手机丢出去。
我扶住沙发,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调动所有的脑细胞来思考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又犯病忘记自己曾挂断过一个电话,做这件事的就只能是那个女孩。
可她是如何打开隔间门锁,并且拿到我的手机的?又为何什么都不说,放弃这个绝佳的求助机会?
我突然发现我之前自以为是的算计实在有太多漏洞,我从未检查过那锁链的长度,可它们在地上厚厚堆叠,拉直起来说不定可以延展到厨房。
但这件事本就处处透露着诡异,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女孩子被囚禁在家中,朋友欲言又止的态度,以及我那隐藏着一切,却又浓雾遍布的记忆。
那其中的人全是模糊的面目,甚至包括我许久未见的父母,阴冷的气息卷土重来,试图阻止我靠近窗边的月白色身影……
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突然听到锁链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原本应该被锁上的隔间门被人轻轻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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