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别
从来都是别离时,才知爱有多深。
我叫无茗,前几年来承安,见着风光甚好,遍便在这落脚开了间小小的医馆。
日子过的不慌不忙,也清闲。平时除了看病,我就喜欢捣鼓花花草草,医馆的后院里,都是我种的花,一年四季总有景色。
那日,宋城抱着奄奄一息的盼柳找到我。我却不敢看他那满是恳切、希冀的眼。因为,我无能为力,救不了她。
我只能假装自己不存在,静静地看着这二人,听着宋城由抽泣到嚎啕大哭。
这是一个七尺男儿,如今哭的却像是个没要到糖果的孩子。
我摸了摸被这哭声吵得有些犯疼的额头,倒是让我想起了我这医馆隔壁,素有“豆腐西施”之名的张家娘子山巧同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缘是我刚刚搬到承安落脚的那段时日,这山巧约莫瞧着我年岁同她一般大,总爱来我这医馆与我说话。
虽然通常只有她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但她乐此不疲。我虽不爱与人打交道,但是也不反感她的到来和她的故事。
因为我喜欢吃她的家的白豆腐和听些奇闻怪事。于是这日复一日,就算不出门,也总能听说些惹人唏嘘的往事。
宋城与盼柳的故事不算最凄惨的但着实令人生怜。后来盼柳来求药,我也会少收些银子。
五年前,宋城带着盼柳来到承安。
在他们来之前,宋家早已经没人了,院中萧条一片。
当时,左邻右坊看到多年未回的宋城带了一个女子回来,都是私下感慨那宋婆子命苦。
宋城的母亲,宋婆子在世时,甚是孤僻,不愿与人多说话,这周边的小孩一见到她总是会被吓哭,却没有人怪她。大伙都知道,宋城一走多年,杳无音信。宋婆子思子心切,早已是半疯半傻。
宋城归家的前一年,寒冬腊月。宋家隔壁的肉铺仇八凌晨出门摆摊时发现宋家门口的草堆上躺着已经僵硬的宋婆子,听说那眼睛都合不上。众人出了些钱,去棺材铺打了一副薄棺,将她的尸身敛葬。
自此之后宋家就没人打理,哪里想到这宋城又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女子。
若非女子额前那一抹殷红,倒也是个美人,可惜了。
后来宋城在县学里谋了职,盼柳则在家中做些绣活,生活过得也算如意,只是这盼柳一直未有所出,一直是夫妻俩的心结。
日子也会生变。
这要从从不喝酒的宋城一脸醉意说起。
那时酩酊大醉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眼瞧着盼柳一直未来开门,便开始手脚并用敲打,嘴里还嚷嚷着,“怎么还不来给老子开门!”
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门吱吱呀呀乱响。屋里的盼柳手忙脚乱地搁下手中的活,出来开门。
谁料,门一开。
拳脚就如同那雨滴一般密密麻麻地落向自己,盼柳是个瘦弱女子,又从未见过宋城这般凶神恶煞,只得嚎啕大哭。
宋城一听哭声,心中更是烦躁,用力过猛,竟将那盼柳硬生生地打晕了过去。
直到宋城被夜风吹醒,才发觉自己做的蠢事,急匆匆抱着盼柳去了当时的医馆杏林堂。老大夫一瞧,浑身淤青,胳膊也脱臼了,开了些药,嘱咐要好生调养。
盼柳昏睡到次日黄昏,睁眼瞧着宋城,眼睛里是恐惧,更不愿与他共处。
过了几日,盼柳身子好了起来,宋城则想尽一切办法求饶认错。
虽然想起那夜的魔鬼着实可怖,但因为爱他,盼柳选择相信他。
宋城为了表明自己改过是非,一连几月都是下了学就早早回家,帮着盼柳准备晚饭,日子又回到了以往。
躺在床上,宋城瞧着盼柳胸前那抹雪白,身下一涌,语气也变得火热,“柳儿,如今你身子也好些了,不如我们要个孩子。”
说完,翻身将盼柳压在身下,正要有所动作,盼柳的一句话让他熊熊欲火瞬间熄灭。盼柳看着此刻的宋城,竟觉得这张脸如烟霞楼的常客吴大老爷一般恶心,脱口而出,“今日来了葵水,早些睡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风流俊美、温文儒雅的宋城在她的心中眼中竟如同换了一张极其丑恶的脸,面目可憎。
宋城无法,只得有和衣躺下。
一开始觉得是因为葵水,盼柳不愿意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几经试探,宋城越发觉得盼柳这是瞧不起他,才不愿与他……每每思及此,宋城越发不安与狂躁。
宋城说了多次,但奈何盼柳总有理由推拒房事。
二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宋城自此之后的几年,几乎天天醉酒回家。心情若是好,会带着飘香楼的肉圆子回家;心情若是不好,对盼柳是拳打脚踢,更甚从前。
满身是伤的盼柳看着他,这宋城在她眼里俨然是个豺狼。
宋城清醒时自责,酒醉后发狂,他亦常常在想,季生与林公子的话。若不是盼柳,自己哪里会老母的面都没见着;若不是她,自己或许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那般丑陋的女子,为何会赖上他……
宋城经不住那季生的怂恿,又频繁出入红花巷,那里有着年轻漂亮个的姑娘,会对他笑,对他温柔,风流快活好不自由自在。就在宋城沉醉不知归去时,林公子带着蒙面人闯进了宋家。
趁着盼柳熟睡,将她绑住。不管盼柳如何挣扎,终究是挣扎不出二人的极尽蹂躏。
宋城回到家,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没有人出来,便破门而入,进到房中,看到的是衣衫不整,毫无血丝的盼柳,如一张薄脆的纸,风一吹就要散去,她不再秀气的指尖仍有血滴悬而未落。
纵使再多的酒意,宋城也清醒了。
再后来,这故事中的二人便来到我的医馆。
临死前,盼柳睁开了双眼,看着宋城,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与君相决,来生不相逢。“
我看着这个不那么美的女子,忽生悲戚,这爱竟让人如此痛。
说罢,盼柳再没了生气。宋城看见她垂下的手,也只是笑,笑声中带着悲凉。
我幽幽地,“斯人已去!”
宋城看着我,眼神中是另一番光景。
“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我不置可否,他也没有在意,自顾自地说着。
我总想着去外面创出一番名堂来,因为我是承安县出了名的神童。父亲死时,只留下四个字,’光耀门楣‘。
安葬完父亲,母亲她没日没夜的做着活计,我亦是埋头苦读。
那时,县学出了一位大官,名为赵合德,传言此人深受宫中主子的喜爱,我便投其所好,成为他的门生。
跟着赵合德离开那日,我与母亲说好,十年必定衣锦还乡。
我带着我的雄心壮志,随着赵大人进了京都。
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承安没有的风景,美人、佳肴、锦衣华服,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渺小,承安的渺小。但我不曾轻看自己,我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来。这一切繁华只会激励我要一日比一日努力。
可是,这世道哪里又是努力便能得到你想要的呢?
赵合德大人的家中宾客络绎不绝,说到底都是为了让自家的孩子成为他的弟子。这些人家中的财富、权力地位哪是我一个背井离乡的人能拥有的。
可是赵大人没有让我离开,我天真的想,这说明我还有希望争上一争!
其实,我很早就错了。
赵合德不过是拿我当了那垫脚石,奇货难求,人们才愿挤破了脑袋往前冲。
直到有人送来了一堆天价的奇珍异宝。我清楚地看到,赵合德的眼睛中那丝火光,那双小眼睛里的火光越烧越旺。
我就知道了,该是我走的时候了。
但这叫我如何甘心?
我拿着身上仅剩地银子去了茗香楼——这是文人才子聚居之地。这里隔三差五便会举办诗会,诗人才子在此以诗会友。
有人因为在这一鸣惊人得到京都大官赏识,尽管我直到希望渺茫,但不试如何知道不可能?
茗香楼,众多清馆站在阁楼上,所谓才子一哄而起,姑娘们脸上羞红一片。
盼柳便是其中之一。
她生的极美,一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所以当她看向我时,我的心跳就像停止了,整个世界都成了虚无。
她“噗嗤”一笑,偏过头不再看我。
意料之中,诗会上,我并没有出尽风头,倒显得有些落魄。不过却让我死了心。
正准备打道回府,一个青衣丫鬟追上我,递给我一袋银两,和一封信,信上寥寥数字,’京都繁华,半生富贵。’
丫鬟走时,低声对我说,’是我家姑娘赠与你的。‘
最终,我还是留了下来。
蒙侯爷赏识,我成了侯府私塾的教书先生,侯府的几位姑娘都是聪慧的,我教的也没那么吃力,最主要的是,侯爷给的月钱很是丰厚。
再见她,是在烟霞楼,她成了烟霞楼的头牌姑娘。
自此耳鬓厮磨,心心相通,她成了我心尖上的人,我的支柱。
我与她约好,定会来为她赎身。
除去在侯府教书的时间,我便为人家代写书信等,一年半载下来,银两还是差那么一点。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侯府四姑娘的丫鬟送给我一包碎银。原本我是不愿收下的,但那丫鬟只说是谢礼,不肯收回。
我一想,也好,有了这些我就能赎出盼柳。
我拿着足够的银子去为盼柳赎身,却看到了那张被烧红的脸。
是侯府的四姑娘唆使,叫人来毁了她的脸。
她已不值那些银两。
可是她再丑再难看,我也要带她回家。
回到我的院子,与她简简单单地拜了堂成了亲。
你问我怕不怕她,不怕,因为爱她。
只要她在我身边,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四姑娘竟派人来赶尽杀绝。
幸好同为教书先生的楚兄向我透露,我只好带着盼柳连夜出城。
那夜,我站在京都外,眼中不再是繁华。一十三载,我还记得回家的路。
盼柳跟我一路走来,早已不是那个美人,而我,亦不再年轻。
只是,我并没有衣锦还乡,我对不起我的母亲;没有半分富贵,对不起盼柳。
如今更是是我糊涂,失了本心。伤了这唯一对我真心的女子,求那虚名与繁华。’
‘不见,也好。’
宋城说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到了结局。然后呆呆的望着怀中毫无生气的盼柳,温柔地拂去她脸上凌乱的碎发,在她斑红的伤痕处深深一吻。
‘只是,下辈子我想远远地看看她,看着她幸福也好啊。‘
宋城咎由自取,却也是可怜之人。
盼柳只盼来生不见,爱到深处,怕也恨到深处。
过了几日,山巧来医馆闲叙,递给我一把她刚炒好的南瓜子,又神神秘秘的对我说。
宋城自尽了。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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