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凶手(三)

吴阿姨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能量不小,她为女儿制定了复活的路线。

首先给女儿改名字,把身份证都改了,权衡很久,把姓改成自己的,叫吴燕。改名改姓,相当于重新换了个人,这个难度不小。

其次,调个单位。本来税务局真是个好单位。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想换个低调的单位,找了各种关系之后,到文化局的财务处上班,也与专业对口。

这两步浴火重生的大招,花了两年多才完成。到了新单位,确实,没有人知道吴燕就是当年那个轮奸案的女主角,至少场面上谁也不知道。

吴燕完全变成一个听话的孩子。这时候她知道母亲的爱,母亲的强大,她世故但有用,能解决各种问题。她努力忘记过去,努力忘记林健,就连自己的形象,也与过去迥然不同。

每一步按照妈妈的部署,浴火重生。她庆幸有个能干的妈妈,她的爱,呵护她的一生。

是的,时间会改变一切,这个城市也慢慢忘记了这么一件事。案子一直没破,吴阿姨警告派出所,别他妈再提案子,不准再破。

不破倒好,破了又要走漏风声,引得满城风雨,旧事重提。这伤口慢慢愈合,结了痂,再把痂揭掉,哪个人能受得了。

随着伤口的愈合,吴阿姨的下一步计划是说一门亲事。有几个条件,对象不能是本地人。本地人的话,究根结底,迟早会知道这么一出事。第二,有正当职业的,工作稳定,过简单的、小富即安的生活。

而在所谓的门当户对或者男方的前途之类,吴阿姨放宽了条件,但还是有条件的,不能是教师之类的清贫职业。

吴阿姨的门路很广,相亲都自己先上,最后选定了江四鸣:一表人才,外地人,职位优渥,在本地关系简单。

婚礼的标准是,简单但不失场面,特别是女方请来的人都有讲究,那些知根知底的,好嚼舌头的,都被吴阿姨以各种方式婉拒在婚礼之外。

从改名、换工作,吴燕重新上班,三年过去。再到吴燕抹去心上的伤疤,再次考虑婚姻,已是六年的时间。

这婚礼上要是一招不慎,岂不是六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婚礼相当完美,没有透露出丝毫过往的痕迹。而且从吴燕的表现来看,她的伤口完全愈合,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脸上的喜悦与期待,是这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新生儿一样纯净和喜悦。

是的,步入婚姻殿堂是每一个女孩的梦想,是一个神圣的时刻,特别是对吴燕这种浴火重生、受到中规中矩家教的女孩来说。

吴阿姨虽然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忙得不亦乐乎,但最用心的却是观察吴燕的表情。母亲对于女儿的保护,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相比,那是全方面的无死角的,谁叫女人心通女人心。吴阿姨觉得自己六年的呵护,在今天获得了丰收。

由于男方是外地的,这次婚礼来的人并不多。父母、兄弟等很近的亲友团,加上男方几个同事和战友。

婚礼结束,照理是闹洞房。北方习俗的闹洞房花样奇多,但现在身在南方,就意思两三个节目。新娘子虽然不乐意,但嘉宾们达成一致意见。

闹洞房的第二项是“热情冰块”,几个家伙将准备好的碎冰块放入新郎的怀中。众人一起将一对新人拥抱起来,让新郎冷得上蹿下跳,以免圆房时过于热情。

江四鸣抱着新娘,衣服里的冰块在众人的推搡下落到身体各处,有几块掉到裤裆里,极为难受,又身不由已。情急之下,叫道:“老二,过来帮我一把。”

战友周亮过来打圆场,叫道:“行了行了,冻坏了不能圆房。”

吴燕被挟持在人群中,听见江四鸣雄浑有力的声音,突然间浑身一激灵,抽筋一样,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众人被周亮打散,才晓得新娘已经昏迷过去。

周亮叫道:“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冻坏了?”

江四鸣连拍吴燕的脸,一点动静都没有,急忙叫道:“赶紧叫救护车。”

吴阿姨大功告成,心里一笃定,正想歇一晌,冷不丁电话来,说吴燕昏迷了。她的心咯噔一下,差点跳出来,那种潜伏着的担心豹跃而出:妈呀,又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2

林健收到吴燕的短信,恍如隔世。他们已经六年没有联系了,他从脑子里屏蔽了这个女人。他努力让自己得了失忆症。

现在收到这个短信,他的手在颤抖,眼睛都花了。短信里,吴燕想见他,让他找个隐秘的地方。这世上哪有什么隐秘的地方?独居的林健觉得自己的家最隐秘。

林健租住在建委老宿舍,九十年代的楼,外墙灰都残破不堪了,里面是两小居,陈旧洁净,客厅阳台早上可以晒太阳,颇为温馨,一个人住起来绰绰有余。这样的半新不旧的房子,会有很多过往的痕迹,自带一种情怀。

听见敲门声,林健从卫生间出来,刚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还来不及擦干净。吴燕说要见面,立即见面,时间太紧了。

林健打开门,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吴燕。

恋爱的时候一头长发换成及肩短发,清秀白皙犹在,发上的淡淡清香也一如既往,将要说话时嘴角的漩涡更是一成不变,那漩涡像闪电击中了林健内心的某个部位,喘不过气来。

其实,总体而言,吴燕的变化不大,还是像那个单纯的恋爱女生。

“怎么现在洗澡呢?”吴燕进来时躲闪着林健的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笑,好像他们并没有失联六年,只是几天前刚刚见过。

“身上都是猪肉味,去不掉,洗洗会好点。”林健穿着宽松的运动衣服,一边擦半干的头发,一边道,“这边坐。”

客厅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茶台,茶具一应俱全,想来林健常在此自斟自饮。

“还好吗?”吴燕坐了下来。

“就那样,一个人数着日子过。”林健坐下来,斟茶。

“说说嘛。”吴燕故作轻松。

“没啥可说,跟着我叔叔去乡下收猪,学杀猪,能干粗活是一种进步,只不过不长进,学了六年,猪还是不敢杀,百无一用。

“但是整天杀猪卖猪,身上都是猪肉腥味,这一点不好,每天要喝茶来抵抗腥味,这方面岩茶最好。”

“怎么想到去杀猪?”

“我叔叔说埋头书里,是个废物,跟着他杀猪,换一种活法,也挺好的,忙起来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

“怎么长了一圈胡子。”吴燕不满地问道。

林健现在长上一圈络腮胡子,不细看的话,简直面目全非。走在街上,过去的熟人绝对认不得。对吴燕来说,她一眼就认得,眉宇之间的神色太熟了,但络腮胡子显然让她有不悦的视觉效果。

“买了一种药,在腮帮涂一圈,就长胡子了——好像自己就进了树林,别人看不见了。”

林健自杀被救过来后,就辞职了。一是他也不想连累学校,二是可以与过去的生活断绝,与以往相识的人,包括学生和老师一刀两断。在杀猪圈里,没有人知道林健曾经有那么孬的过去。

吴燕一瞬间伤感起来。

“把我彻底忘了吧?”吴燕问道。

“一直在忘记,但是你的消息还会入耳,比如最近结婚了什么的,这个城市太小了。”林健喝了口浓茶,道,“手机号码一直没改,是因为想,万一你哪天有什么事要联系我呢。”

吴燕眼里泛出泪水,那泪水一直在积蓄着。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抱住林健,从呜咽到忍不住涕泪交流。

“怎么啦?”林健抱住她,拍抚胸背,这是以前恋爱时出现过的场景。

“我……我又完蛋了。”吴燕语不成声。

吴燕胸口起伏,良久,情绪次第释放,哭声转泣,能够平息说话,道:“结婚那天晚上,闹洞房的时候,我老公他说,‘老二,过来帮我一把。’我脑袋就炸开了。

“多么熟悉的口气,多么可怕的回忆,六年前在桥下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种口气,‘老二,过来帮我一把。’然后那个杀千刀的就过来捂住我的嘴,你记得吗?”

林健突然悲恸地紧抱住吴燕,发出豹子一样的呜咽:“呜——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两人紧紧拥抱,六年的压抑在此刻喷薄而出,泪水清洗着过去与未来。悲伤是泥石流,将两人淹没并就此凝固。温馨的客厅,窗户对面晾着一竿子儿童的衣服尿布,随风摇摆。

“我该怎么办?”吴燕问道。

“让我去宰了他,好吗?”

“不。”

“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现在的平静,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让生活平静下来,我的心实在受不了——你不是连猪都不敢杀吗!”

林健高亢的情绪瞬间颓了下来。

“我不敢杀猪,但是敢杀那个人。”林健狠狠道。

“不,我会死掉的。”

这么多年,吴燕像走在高高的钢丝上,期望平稳地走到生活的对岸。是的,但凡现在一点儿风声鹤唳,都能让她从高空摔下来。

“告诉你妈妈?”林健没有办法,要不然交给吴阿姨,她的能耐大得很。

“这门亲事是她千挑万选的,她会疯掉的。”吴燕道,“再说了,她随便怎么做,我都免不了悲惨的命运。”

“报警呢,这三个家伙好歹得受到惩罚?”

“我想过了,除非我先死,否则我再受不了折腾。”

“多少次我在梦里都找到凶手了,我要砍死他,我不足惜。可是现在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你想和强奸自己的人一起生活下去?”

“你别说了!”吴燕泣道,“我现在只想有个人爱我,有个人能让我依靠。”

林健捧着吴燕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确实,这个女人现在最需要的是爱。这个自己想忘记但忘不掉的女人,并没有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她还是自己的。更关键的是,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自己与之相依为命。

他们互相抚摸对方的肌肤,以此取暖。他们让热情燃起,忘记世间的一切,最后他们用性交,进入彼此的身体,把能量传递给对方。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性交,一次极为荒凉的秋收。

房间里,两具身体在扭曲着,多年的压抑写在凹凸的肌肉中。而后,夕照照着两具苍白的身体,疲倦不动,如两具行尸走肉。

“你就想这样下去?”

“平静比什么都重要,即便只是一种假象。”

林健攥着拳头,哀叹了一声。

当他们悄悄分别的时候,林健道:“忘记告诉你,我现在改了名字,叫刘德寿,跟的是我妈的姓。”

“我也是,我叫吴燕。”

刘德寿轻轻打开门,走道里并无声息,他示意吴燕下去。吴燕蹑手蹑脚地走到下一楼层,才迈开正常的步伐。

吴阿姨虽然临危不乱,但是碰到吴燕突然昏迷这种事,心里也是七上八跳,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她亲自上阵护理,不让旁人接近,生怕哪怕一点儿的闪失。

一个人,要捂住一个秘密,就如保护一个胎儿一样,从羊水,到子宫,到身体,到行动,保护层必须是层层相加,不可缺漏。

吴燕醒来后,吴阿姨一个人在身边,赶紧问怎么回事,她太害怕吴燕的昏迷与轮奸案有关。

吴燕见了妈妈,紧紧抱住,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一个劲儿地伤心,就是不言语。

吴阿姨心里也扑通扑通跳,叫道:“女儿,啥事说出来,妈妈都给你担着,就是死,妈妈也要先替你死。乖女儿,你说。”

吴燕泪崩,道:“妈,我不适合结婚。”

“说什么话,妈妈给你精挑细选的婚事,即便是过了门,妈妈也要替你担着。有什么委屈,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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