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凶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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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全进入警队后,其实感觉自己并不适合这一份工作。

一些案情分析会,他总是插不上嘴。一是因为他的表达能力不强,不能做到口传心生;二是他的思维跟别人不太一样,他的想法总会转个弯。比别人慢一拍,但会想得深一点。在即时反应上确实会差一些,没法融入集体讨论。

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干一点安静的工作。

但这次和周队长一起调查,似乎让他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周幸福也似乎发现了李安全的闪光之处,有点委以重任的意思。这不禁让李安全产生更深的疑惑:“难道我真的适合当刑警?”

地点是在蓝色家人咖啡馆,一个闹中取静的场所。虽然落地玻璃窗底下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但是拉上深绿色的窗帘,绝对是个幽静的所在。

这个城市喝咖啡的人绝少,不成气候,咖啡馆里卖得最多的是啤酒。李安全入乡随俗,叫了四个啤酒,与周亮面对面坐着。

“你们刑警队办案,都这么舒坦。”周亮把绿色小瓶直接对嘴吹,看来也是好酒之徒。

“想得美,这可是我个人掏腰包。”李安全道,“朱志红这个案子影响很大,直接到单位去找你,我不是怕给你惹风言风语吗?”

“说得也是,谢了。”周亮把瓶子跟李安全碰了一下,“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随便问吧。”

李安全跟周亮虽然不算朋友,也不是熟人,但都是公检法系统的。在这个小城市里,也算是知道彼此名字的。

“朱志红被杀一事,希望你能提供一点线索。”李安全单刀直入。

“我是司法人员,如果有确切的线索,我能不主动联系你们吗?”周亮说话不躲不藏,倒是一个爽朗的人,“破案是你们的事,有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答。”

李安全看来,要么周亮是一个明亮爽利的人,要么是一个做好防守布局、浑身是壳的对手。既然如此,李安全觉得不能贸然发问,先做一番周旋。

“朱志红居然到崇文街去嫖娼,作为要好的朋友,你觉得震惊吗?”李安全装作很世故地问道,其实作为警察,他根本见怪不怪。

周亮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又叫了两个啤酒。从职业的角度来说,李安全知道周亮想借这个缓冲时间,来考虑李安全发问的意图。

“我们能看到的别人的生活,都是冰山一角,活到这把岁数的人,见这些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可怜。”周亮道,“我这个兄弟,自从结婚之后,他过得太憋屈。”

“之前你知道他有这爱好吗?”李安全继续发问。

“这种私密的事,怎好知道。”周亮道,“我们之前一块喝酒,一块玩耍,但他婚后,这样的日子就比较少了。”

“朱志红出事前夕,江四鸣曾在电话里骂他,你知道这回事吗?”李安全开始收口儿。

“知道。”

“因为什么事?”

“这件事,你应该问江四鸣,我并非亲历者。”

“这个我当然会调查清楚。江四鸣现在有很大的嫌疑,所有的口供,必须得到佐证,希望你配合。”李安全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有力。

“江四鸣不可能是凶手,这一点我敢打包票。”周亮突然激动起来,“我们三人是拜过把子的。虽然平时有些口角,但都是兄弟之间的口角,心里却是有彼此的,绝不可能到拼命的地步。”

由于周亮的声音加重,李安全不由看了看周围,还好生意寂寥,没几个人,并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们争论的这件事也跟你有关,所以你是绕不过的。”李安全盯着周亮。

周亮还在迟疑,似乎有隐情,喝了好几口啤酒,道:“这件事其实跟案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跟我们的身份都有点关系。或者说,是我们三个人的一个秘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你们得替我保密。

“我们哥仨儿许愿,捐给报恩寺一尊观音石像,三万块钱,三人平摊。石像雕好了,临了朱志红似乎反悔,说自己不捐了,江四鸣就是因为这个事儿骂他。”

李安全紧盯着周亮,莫不是江四鸣和周亮串通好了,生造出来的一串说辞。江四鸣与朱志红说的话,除了当事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捐佛像这种事,是好事,又何必躲躲闪闪,当成秘密?”李安全追问道。

“哎,我们毕竟都是有公职的人,还是党员,这种事要严格说起来,毕竟是封建迷信,党纪不允许的。”周亮也有苦衷。

“你们是佛教徒?”

“算是信佛吧。”

“这笔钱对你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那可不是。”

“那一定有具体原因。”

“也算是因缘际会,我们跟住持宗山法师有一面之缘,于是有了这次捐献的机会。另外,我们都想在仕途上有点发展,算是一种期望吧。”

周亮的手机响了,家里打来电话,三岁的孩子发烧。

“江四鸣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对朱志红下手,他是表面很强悍其实内心柔软的一个人。你们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那纯粹是浪费时间。”

周亮走的时候,留了这么一句话。李安全想想也有道理。

但是周亮匆匆一走,李安全又觉得他有所隐藏。比如捐赠佛像这种事,是随心的,朱志红经济有困难,不捐便不捐了,江四鸣为何却如此愤怒。逼捐的话,倒失去了信佛的本意。

李安全觉得这里面颇有玄机,具体是什么,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回去跟周队长探讨之后,应该再去见周亮一趟。

另一方面,李安全走访了李师江,那天跟江四鸣一起吃饭的同事。假如江四鸣是凶手,那么在杀害朱志红之前,李师江有可能看到蛛丝马迹。

“江四鸣在饭局上有提到朱志红吗?”李安全问道。

“没有。”李师江回答。

“你跟江四鸣这么友好,总知道他有什么痛苦吧?”

“那当然,你指的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李师江反问道。

“都说说。”李安全觉得有线索。

“哎,还是别说了,这关系到一个男人的尊严。”李师江犹豫道,“而且,这些跟案件根本没关系,倒是泄露了个人隐私。”

“不要卖关子,我是警察,你提供的消息我自有分寸。”

“有一次我跟他到北京出差,他差点死掉——别看他表面壮实得很,其实很虚弱的。”

“什么病?”

“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就是喘不过气,要死要活的。你也知道,这跟案情没什么关系。”

“那他精神上的痛苦呢?”

“哎,现在这个社会,谁他妈精神没有一点问题。你要问,不如去问观音菩萨。”

看来李师江对江四鸣真不错,说话躲躲闪闪,四处为江四鸣的“尊严”着想。李安全听了半天,也没听出这尊严到底是什么。

一些人不以为意的小事,在另一些人看来,却是天大的面子。

周亮死在车里。他的人还在驾驶室内,胸口中刀。刀口与前两起凶手一样,方式也一样,都是一刀毙命的专业手法。

看起来应该是凶手在后排,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持刀插入左胸。手法相当利落,时间也应该很快。作案后凶器带走,车门上也未留下指纹,看来是有备而来。

周亮的儿子肺炎,住在二院的儿童病房。周亮下班之后来病房照看,直到晚上十点之后丈母娘来接班,如此三天了。

医院里面有几个车位,只供医院员工以及救护车使用,病人的车只能停在右边的巷子里,车多的时候路边一溜排到山脚下。

巷子的一边是水果店、花圈店和食杂店,另一边则是医院的围墙,周亮的车就停围墙边。到了晚上十点钟,停在此处的车就陷入围墙的阴影里了。晚上停在这里的车基本都是过夜的车,人很少,选择在此杀人,是绝佳所在。

李安全完全被凶手的逻辑震惊了。在得知周亮被杀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原来的逻辑根本是无稽之谈,凶手杀人的理由如天外飞仙,根本不讲道理的。

就李安全所涉猎的案件,特别是刑事案件,在现实中所谓的高智商犯罪,其实很少。这几年的几起凶杀案件,大多是激情杀人,因为金钱或者情感纠纷,积怨决堤而演成凶杀,凶手很快就能锁定。

李安全看的那些罪案小说,觉得与自己的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这一桩连环杀人案,一下子打破了李安全的优越意识。这几起案件,杀人目的明确,手法简单利落,而且凶手熟悉被害者的踪迹。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本地的人。但动机呢?

如果找不到确切动机的话,那么就可以假设一种动机,就是变态杀人狂。难以从动机入手,那就从证据入手。可恨的是,凶手对于这个城市太熟悉了,没有一处探头能找到蛛丝马迹。

案情研讨的结果,一致得出结论:从江四鸣身上入手。

李安全有一种假设:倘若江四鸣和朱志红之间有哪一种秘密,导致江四鸣杀了朱志红,那么这个秘密周亮也必定知道。周亮可以答应替江四鸣隐瞒,但是江四鸣很难相信周亮在警察的围攻之下能够隐瞒得住。这时候灭口周亮,秘密就可以永远是秘密。

根据鉴定科的调查,江四鸣家里的刀具刀口大小倒是与凶器吻合。但是这种尺寸的刀具很普遍,并不能作为证据。再一次去江四鸣家里走访的时候,李安全偷偷把刀带了出来,但刀具上查不出被害人的血迹。

周亮遇害的这一天,江四鸣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跟一伙朋友在喝茶。恰恰这种明确的不在现场举证,引起了李安全的怀疑:江四鸣如果下手,势必雇凶杀人。

江四鸣从海滨酒楼出来后,脸已经通红,说话的嗓门也很大。一伙人拉他去第二场,他好像不太愿意,在酒楼门口推脱几个回合之后,江四鸣就独自沿着戚继光路往家走。

李安全在酒楼不远的地方,大概隔了三十米,跟踪江四鸣。

江四鸣由于职业关系,应酬很多,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般情况下,吃饭,再去喝茶,两场活动后,回家,这是小城市的生活节奏。当然,吃饭喝茶也可以当成工作的一部分,这是特色。

戚继光路是一条连接旧城和新区的老路,饮食、娱乐场所一般在新区,而江四鸣住在旧区,这条路是他的必经之路。

戚继光路的中段有一座凉亭,凉亭里供着一座观音像。夏天里很多街坊老人在凉亭下唠嗑乘凉,人气很旺,即便夜深了还有流浪汉躺在廊凳上。现在天儿冷了,人们坐不住,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一段路也就五六百米,打车也不尴不尬的,走回去还可以消消食。行人稀疏,但是也不易觉察到被跟踪。

大概是酒劲有点上来,江四鸣在凉亭中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看了一眼观音像,突然灵机一动,把烟插在香炉上。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根,坐下来慢慢抽上,眼睛盯着观音菩萨,貌似在祈祷什么。

一根烟抽完,江四鸣起身。这时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钻进车里,急速前开,往右边一拐,进入主干道。

李安全想叫车跟上,一时之间,却连摩的也没有。只一转眼,江四鸣的车就不见了。但李安全还是以职业敏感,记下了车牌号。

李安全赶忙手机汇报。周幸福沉吟片刻,此刻摆在面前的是两种方案,一种是即刻联系江四鸣,但会打草惊蛇。另一种方案是继续跟踪。

周幸福当机立断,马上查车牌号,很快找到出租车司机的联系号码。出租车司机的回复是,九点半从戚继光路上车的客人,在南际花园小区门口下车。李安全突然记起来,南际花园正是周亮的家。

李安全急忙以查线索的名义进入周亮家,果然,江四鸣在。

周亮被杀,家里少了一根顶梁柱,孩子又在生病,一切都乱了。江四鸣是周亮的拜把子哥们,自然有要事便到,这几天他也确实帮了不少忙。现在孩子的住院费没了,便叫了江四鸣过来商量。

周亮家的孩子叫周小亮,可爱得很,就是出生时呛了羊水,体质有点差,三天两头吃药。本来呢,要认江四鸣为干爹,但是江四鸣自己还没有生孩子,这个干爹可当不得。尽管如此,江四鸣还是十分疼爱这孩子。

“现在被杀的是你的两个铁哥们,你应该能想到一些线索吧?”李安全问道。

“哎,这确实是我几十年来遇到的最奇怪的事,难道他们俩有个什么共同的仇人?没有呀。”江四鸣拍拍脑袋。

“显然,这是熟人作案,你们朋友圈里的,你再想想。”李安全提醒道,他盯着江四鸣的表情。有些事情,语言上可以瞒得天衣无缝,但是表情上却瞒不过。

江四鸣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脸色一变,道:“你们不会怀疑到我吧?”

李安全没有立即回答,看江四鸣脸上的变化。江四鸣的脸上出现恼怒,但是恼怒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按照李安全的表情学知识,江四鸣是有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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