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如糖

文/菜七

棉花堆积如雪,叠成一座沉寂挺秀的山峦,冠顶尖尖,犹如新坟上的残雪;棉厂围墙上,栽种的玻璃碎片朝天高耸,白色飞絮层叠,让高耸凸起丰满,与院里棉山相对遥望,白头偕老。

萧锋躺在棉堆里,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感,他告诉了燕子,是通过激烈生涩的吻告诉她的。燕子的身体在抗拒,内心却是期待的。因此,她推拒的动作倒像是舒怀畅纳。

风雨筛过一场青春,多年后,燕子剩下零落的记忆。愕然回观,会惊异于当初,挣扎或过度兴奋、哀伤与幸福涌动下的狰狞。最终发现,旧事被年轮的感慨咀嚼后,留下的,只有棉花如糖似的柔韧经纬。

燕子想起这些画面,曾经的自己与萧锋在画中模糊不清了,一个怪异又自然的感慨清晰起来,在她脑袋里盘桓:坟墓既是归宿,也是比教堂更有实际意义的地方,它承载了更多的思念与祈祷;似乎死去方能永生。

那一阵秋雨骤来时,温吞地淅沥,击打棉花厂斑驳的白铁顶,发出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棉堆散着阳光的余味,燕子和萧锋听着冷雨,和彼此久违的心跳,都不说话,并排躺在棉朵上。两人间的静默并非无言以对的尴尬或漠视,而是默契又忧伤的安宁。细雨浸泡着时间在安宁中停步,可真是一场静谧的好雨。

每个收获的季节,加工的棉花被轧成巨大的方砖形棉垛,古城旧砖般凌乱地匍匐在地上,从几米进深的院子绵延向棉山。采摘后的棉花依然绽放如棉花糖,把生命蓬勃的盛张还原为棉团里沉眠的种子。萧锋十几岁的心灵当然体悟不到生命的轮回如初。他抚摸着嘴唇上窜起的茸毛,心所系的,无非是棉朵的绵软触感、怀中女孩怒放的青春与偷偷报复的阿Q之乐。

周末的中午,棉厂照旧短暂歇工休息。萧锋二十多天没有来,也没见过燕子了。他要去棉厂,他约了燕子。他希望进去时别被人发现,又期待幽会时被燕子的父亲遇到。他眼里闪着警惕而兴奋的光,顶着砸在头脸上的阳光,眯缝着眼,瞥见轧棉厂的铁门,嘴唇勾出笑意。厂门被一根粗铁链锁住,厂内仿佛没生气的囚牢,四米高的铁门框里,间隔焊着拇指粗细的钢筋,每一根都缠满蒲公英花絮似的棉绒,在炫目的阳光下白羽纷飞地迎他,犹如飘荡在燕子唇上的明媚笑纹。

他警觉地靠近铁门,又转身背对,装成随意路过棉厂的模样,故意抬手挠头,借机飞快地回头瞭一眼,屏息侧耳倾听,厂内除了布满细绒的吊扇哐哧转动,只是野岭般死寂。燕子一定还在家里。他虽然慌乱得心如鼓擂,但想起和燕子的约会,以及背后的快感,心里窃喜的涟漪让血管里发痒。他迅速转身,先将头探进铁栏,随后半边身体贴着芦花飞絮般的棉绒,在钢筋的缝隙中一蹭,钻进监牢般的厂院里。

萧锋躲进棉垛间的墟缝趴下,爬向柔软的棉山,他仿佛在众多棉花的尸体间蛇行,胆战心惊地慢慢蠕动,棉花虫般爬在没有生命的棉花堆上。喜欢和自己待着,准确说是抱着燕子躲在棉堆,让他觉得自己更完整、更像是一个人,是自他父亲离世开始的。

萧锋父亲还是这家棉花加工厂老板时,燕子她爸熟稔地称萧锋的父亲为亲家,并且极力向人们散播着一个消息:哪怕早没了指腹为婚的习俗,燕子一出生就是他萧锋的媳妇儿。他像最尽职的演员,以目的随时变幻内容,一如他后来懊恼的挽救,说那只是开孩子间的玩笑而已。他确信:一种说法,不断重复以后就会成为人们相信的事实。

随着渐渐长大,燕子在她爸一再加压的怂恿下,孩子间无性别的友谊变了,燕子的身体与心灵还没懂得爱之前,就有了某种朦胧的向往。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以后,本能促使选择,向往美好,特别是关于爱与遥远的未来。不管不顾,就像许多成年人陷入的爱情的迷惘:常分辨不清,美好的那人,是存活于自己脑海的虚幻塑造,还是眼前的事实。

何况那时她才十六岁。六七岁开始,她羞涩地把萧锋当作了亲切而亲爱的人。在她看来,她爸之后的阻挠犹如高速行驶中突兀的刹车,燕子习惯了喜欢萧锋,是怎么也停不下来了,而她爸的反对也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直向日葵般绕着她的萧锋。

一年前,萧锋父亲的工厂被燕子她爸接手。他听到了一些传言,关于父亲、棉厂和他母亲。起初,父亲死去的变故让他局外人般空白而麻木,仿佛寒冬腊月切菜,不小心切掉冻僵的手指一片血肉,鲜血淋漓,疼痛却滞后了,到钻心地疼,才醒悟到伤处;他滞后的痛感爬回感知神经时,顺便把伤心事再度捏成拳头,重重地兜头一击,疼,他不再麻木了。一些隐约的恨意与耻辱蔓生,维持了他的感受功能的活力。

这次之前,足足有三个星期的周末,他没去他们俩的棉山。他回避心里对燕子的一丝喜欢,以及对她爸的恨意。他刻意躲着燕子。在别人的议论里,他梳理着近来的事情,然后他想通了,做了决定:得比以前更主动找燕子,他要把她约来。到现在,萧锋也不讨厌燕子,很享受被燕子和她爸惦记的感觉,或许刻意恶心燕子她爸更令他着迷。

他成了冷静的兽,潜在棉山守猎,燕子在雨落前如约而至,一头撞进他怀里的网。如果燕子对他有感情,他将按前几周想好的计划,今天升级他们的感情。在他不算强健的怀里,燕子絮絮叨叨。她不像其他的女孩那样,把关心和想念直接说出来,她会用讲笑话的阳光点亮他阴郁的脸;想了解他上学的事,就说自己学校的生活,然后不经意间问他;她尽量不在他面前提他们各自的父亲。她偶尔被萧锋的话刺疼,也不辩驳,沤在心里,只到沤成了眼角的露珠。她流泪的样子很好看,眼眶里一点一点凝聚成珠,半天不落,使她漆黑的眸子水灵灵的,她抬眼看他,落成一串眼前的水晶帘。

萧锋不怎么答话,他不傻,从六七岁到现在一直关心他,近十年了,多令人感动;至少他明白一点,燕子对他的关心程度,与他自己母亲的熨贴类似。他像一个怕冷的人,把她揉挤在胸口取暖,恍然有怀抱泡沫的虚幻与安宁。随时会飞起来的泡沫,这既让他安然又让他恐惧。身下棉花的柔软是不变的,一直不变的事物让他有安全感。他怀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的恐惧,期待被燕子他爸撞见。他抱着燕子柔软的身体,自己的每一寸肌肉沉重僵硬,坠落在棉花里;他是狂风暴雨中躲在粗大树洞的鸟儿,想要在激荡中的安宁里静静死去。

燕子之前进来时,像小女孩般捧着棉花糖。燕子仰头对着棉堆说,哎,我有东西给你。她的脸带着秋高气爽的颜色,浓而长的睫毛忽闪着,仿佛雪地上黑羽鸟儿的振翅。不等萧锋回答,她挪开罩着灯盏姿势的手,快下来吃棉花糖呀,我爸在家午睡了。燕子用小女孩天真的语调小声说完,飞快收回目光,眼神带着惧意回顾铁门。

燕子身后并没有尾巴。萧锋有些失望,他扒开脑袋旁的棉花,看她恐惧的样子,咧嘴哂笑。你爸知道不知道你又来找我,还买了幼稚的棉花糖?他懒洋洋地说。燕子被他的语气刺了一下,又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萧锋一定以为,故意气她爸的事自己还不知道呢。她有些为难,该怎么和他说一说这事呢。这回,是她爸让她去找萧锋的。

萧锋顺着棉山,张牙舞爪地一滚而下,靠着棉花坐在她面前。扬起的棉花下起了棉花雨,细绒霏霏扬扬,呛得燕子不停打喷嚏。他夸张而作恶的动作让燕子有些恼了,萧锋明知她的鼻炎对这些过敏。她退开几步,另一只手护着棉花糖,眼眶里起雾了。萧锋站在他面前说,你怎么敢让他知道,哪次不是偷偷来见我的。

萧锋垂头躲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你必须得告诉你爸,我是说,让他知道你今天又来找我。燕子不说话。他自责似的用力拍打自己的额头,抬眼盯着燕子,她眼里的泪滴放大了黑色的瞳仁,那儿闪过一丝不安。他仿佛目睹了燕子她爸气恼的黑脸,他嘴唇抖动地笑出声来,不然你还是乖乖听你爸的话,别找我,不然真成了我媳妇儿。

萧锋想起那些老光棍取笑的粗话。成了就成了,燕子说。萧锋踢了一脚散落一地的棉花。萧锋凑近她,尽管不喜欢吃糖,但他还是伸手接过棉花糖,顺手拧了燕子的胳膊一下。她哎哟一声,蹙着眉缩了缩肩膀。萧锋啃着白云似的糖,含糊而不在意地说,挨你爸打了?燕子其实是撒娇而夸张的叫。不过,她也清楚他的随口一问,她看见了他脸上漠然下的快意。

“你那么不在意你自己么?”她多少有些凄苦地说,“你真不知道?我,还有你妈,我们都希望你好好吃饭睡觉、上学;你整晚整晚不回家,不躲在这棉山上,就去你爸坟头…….”

“别提我爸!你们家的人没有资格提他。不是他轻信你爸,怎么能被你爸设局,让他输掉了这棉厂?我妈怎么会到现在卧床不起,还没钱看病?那次,你亲眼所见,被你爸踹我,让我别祸害你,就在棉厂院子里。你也别假惺惺地赎罪般对我好了,滚吧,滚。别让我看见你,我最烦你这样虚伪的圣母心。”萧锋的怒火把他自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尽管说的感受是真实的,但他不是真的发火,他只想为计划做个铺垫。他索性把棉花糖掼到地上,棉花糖裹了一层棉花滚到燕子脚边。

燕子被他的脾气吓着了,她愣了一会儿,还是信任了脾气下隐藏的一切真实,知道他心好,即便躲着不见自己那段时间,她晚上回家,他远远在后面送她。她不习惯和他顶着说,她用饱含话语的眼神看看他,但还是结巴地劝慰,“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我只想让你多在意点你自己,别老想过去了的事情,好不好?嗯,我想,这不容易做到,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我不是一直陪在你旁边么?你心里好过,你妈心里才踏实,身体就会慢慢好起来呀。”燕子磕磕绊绊的说完,小心翼翼地瞧他。

而他的心里想起邻居们的议论:她母亲与燕子父亲有私情。父亲离世,棉厂易主后母亲的眼泪,一切,如利刃在心。他真的想发脾气了,不是,他想砸碎什么,可身边只有棉花,他呼出一口滚汤的气,颓然蜷缩在棉堆旁。她的眼前终于挂起水帘。她俯身捡起地上的棉花糖,轻轻地吹了吹,无奈地扔了。慢慢朝他走近,挨着他坐下。她提醒萧锋,说今天是他十七岁的生日。头顶雨点的沙沙声渐响,燕子身上飘来阳光下茉莉花瓣的气息,萧锋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么,今天是我爸让我来的,他一回家就给我钱,说今天生日,让我来看看你呢,真的。他说你心底不坏。”燕子真诚而愉快地说。

“真的?”萧锋支起一支胳膊,偏头盯着她,他想起燕子她爸把他从棉花堆里揪出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恶狠狠赶他滚的情景。他咬着牙说,“他突然这么好心,为什么?”

“我妈告诉我说,他上午去你家探视了你妈妈。然后回来买了点东西又去你家,你不在。他回家后,就说,就说…..”燕子呀地一声,双手捂紧了嘴,手指缝里钻出模糊的声音,“没,没什么,没什么。”

萧锋冷冷地凝视她的眼睛,她垂下目光躲避,竟打了个寒噤。她担心他又发脾气,艰难地抬起视线回望他,眼神祈求而纠结。萧锋不管不顾,他怎能错过了解敌人的机会。燕子她爸是导致他父亲早逝、使他们家所有不幸的根源,他两手攥紧拳头,控制身体不颤抖,而他的嘴唇却开始哆嗦。他心里的火焰汹涌,等着燕子的话或者爆发来熄灭。

燕子的眼神羽毛般轻软,他散了刀锋的目光。他们先后爬到棉山上。她往他身旁挪过去些,他朝棉花堆缩了缩。她带着哭腔,“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爸其实也不坏的,他,他真的开始关心你了。”她似乎在一望无垠空旷的平原絮语,回应她的是话语被吞噬后的沉默。好几分钟,萧锋才探手抱她的肩膀。她舒了一口气。

“我,我告诉你。”燕子声音暗哑地说。“我爸他,他真的买了东西去看望你妈妈。道歉了。说厂子的事儿,确实他有不对的地方,他不该故意带你爸去赌博。他劝过你爸,他不听。迟早保,保不住厂,所以,他才买了。你爸,心情不好,酒驾出车祸……”

萧锋扔出一团棉花,又将靠在怀里的燕子拢紧。“道歉?!有用么,我爸能活回来吗?你不会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你爸和设赌局的是朋友吧?不知道你爸一心想得到这棉厂吧?”燕子不停摇头,说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萧锋问。他其实很害怕从燕子嘴里听到关于棉厂、父母的事,但他不怕伤口用盐涂抹。疼会加深记忆,会让他的感受不被稀释成柔软。

燕子又高兴又惆怅地说,“还有,我爸希望我经常见见你,和你说说话。不过,他,他希望我只把你当作哥哥。”

“这样的说法…..”萧锋思索着,然后蹙着眉,艰难的说,“是吗?”他并没有等燕子回话,用冰冷嘴和身体裹住了燕子。他要实现自己的计划。燕子挣扎,他把她按在身下。他们的身体揉着棉花,松软变作僵硬。棉花堆里多了一朵玫红,阳光的味淡了。萧锋穿好衣服,这才是真正的媳妇。遗憾的是燕子她爸真的没来。

萧锋平静下来,一个闪念提醒了他。他让燕子回家一趟,他的理由是想抽烟。其实,他带着烟和打火机,他是希望能把她爸引来。而他要回去问自己的母亲,关于燕子她爸的探视,那个当成哥哥的说法。他绝不相信燕子她爸忽然转变,对他有了善意。他冒着雨赶路,路上没什么人,他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他记起来,父亲葬礼后,燕子她爸说,以后就把他当爹。当时,母亲没有任何反对,却让自己心里更仇视了。他认为母亲是太伤心难过。才没有在心里责怪母亲的不言语。

在母亲病床前,灯光描着她脸上的细纹,他奇怪以前怎么没注意到,看着母亲的脸像憔悴的花瓣,他不想问了,转身要走。母亲了解儿子。她欠起身斜靠着,叫他过来,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她轻柔地拂拭儿子脸上的雨水,张了张嘴,抽泣般地叹息后,慢慢地说,“是真的。”随后她躲避雨雪似的闭目低头不语。是燕子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咆哮着坐倒了一张椅子。母亲沉默不语。

他野兽般在父亲的坟头刨出了一个大坑,浑身泥水地爬回棉厂的棉山,陌生地看着自己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他牙关颤栗着,抖抖索索摸出打火机点烟,烟火舔燃棉堆,棉花没有冲天的火焰,像奔向炸药的信子,他无声无息地笑了。

浓烟弥漫时,燕子奔跑近前的凄厉喊叫、他母亲说的话语、父亲坟前那个被他扒出的狰狞泥坑、眼前迅速焦黑的棉山如糖,白首化作焦炭。他看得见,也听得清,却与他相隔了万水千山的寂静囚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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