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事件
我没想到张果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们分手快大半年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天他刚好有个小手术,突然听到我要举行婚礼的消息,立马卸了装,转了六趟车,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找到“金喜缘”大酒店。
但他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天,为了来参加我的婚礼,他还和他们医院的领导吵了一架。这是后来丁晓玲告诉我的。
张果来到酒店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客人们正在兴头上。我挽着陈越的胳膊在酒桌间兜来转去,向亲朋好友们敬酒,也接受他们的祝福和善意的玩笑。
来到同事林立成这一桌,我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到我们走过来,立马站起身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啤酒杯里倒酒,雪亮的酒水带着一股清香哗哗地往杯子里冲,刹时成了一挂小型瀑布。那杯子大着个肚子,至少能装下5两白酒。倒完酒,趁陈越不注意,他朝我挤了挤眼睛。
“今天大喜日子,我呢,啥话都不说,只要求飞飞把这杯酒干了。哥就把往事前尘一笔购销。”我吸了一口冷气。
陈越看了看那杯酒,微微皱了皱眉,说:“我替飞飞喝了吧,她招呼宾客都已经喝过五杯了。”
林立成把眉毛一横,板着个脸说:“你小子别护,想当年飞飞也是我的女朋友呢,虽然没有追到手,但咱们还是对过眼的。今儿我也不创新什么节目折腾你们了,就用喝酒来祝福你俩。”一桌子的人立刻跟着起哄。
酒味和油腻的食物味道相互渗透挤撞,再加上人群的暄嚷,我的胃一阵翻腾。我扭过头去干呕了一声。
张果就是在这个时候撞入我的眼帘。他穿着一件灰白色夹克,戴着顶棒球帽,帽子的白色在满店的红色中显得有些打眼,他手里居然还拎着个一本正经的黑色公文包。
他也看到了我。因为大厅的人都瞧着我们这边看热闹。
我愣了下,对他笑笑。他回应着点了点头,向旁边走去。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他在一张桌子前站住,摆正椅子坐了下来。面对着我们,打开了一瓶酒。
陈越还在执拗地劝着林立成,声音里有些哀求:“兄弟替飞飞给林哥赔个不是,以前的恩怨就用这杯酒一笔勾销。我替飞飞喝了这杯,另外再敬哥三杯。”
林立成嬉皮笑脸地说:“你小子敬我酒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天我只跟飞飞喝。”
陈越还想说什么,我用手臂顶了顶他。我接过酒杯,吸住气,闭眼,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真不错,我喜欢的就是飞飞这个豪爽劲。来,再来一杯。”
一杯酒下肚,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浪拼命地往胸口涌。我连忙捂住嘴巴,拨开人群,向后面的洗手间跑去。
我听到他们在后面喊“新娘逃跑了,新郎可不能跑”。
我对着马桶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受,就在马桶盖上坐了五六分钟,然后又在洗手台的镜子前补了个妆,出来时,大厅里乱糟糟,人们的叫喊声一片,有孩子哭泣的声音,一拨人迅速向大门口跑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过道口四处张望。
陈越不在,我又去看张果坐的地方,他也不见了,人们陆陆续续地都不见了。
靠近中间的那个桌子被掀翻在地,几个靠背椅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菜和汤洒了一地,还有几块类似鲜血的斑印,但都被踩得黑乎乎的。
一个穿着白衬衣蓝短裙的服务员靠在一根铁艺柱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双手捂住嘴巴,一幅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在她的旁边,几个人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我走过去,问她们:“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人呢?”女孩子们看着我身上的红色晚礼服,其中有一个说:“你是新娘吧,刚才杀人了。
他们大概去医院了。”“什么?杀人了?谁杀人了?”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那顶白色的棒球帽和那个一本正经的黑色公文包。
“张果——”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喊了出来。
我踉踉跄跄地跑出酒店,一边在街上叫出租车一边不停地给张越打电话,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占线的状态。
后来,我又把电话打到区附属医院,找到丁晓玲,才问到了张果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时听到的却是关机的电脑语音。
我连着跑了两家大医院,都没有找到陈越他们。等到陈越打来电话时,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陈越说,林立成已经死了,他们就在金喜缘后面的铁路医院。
我又往回赶,到达铁路医院时,林立成被一块白布盖着,他的妻子正趴在他的身上嚎淘大哭。
陈越不停地搓着双手,惊恐未定地说:“谁——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来那么一刀,我们都以为他们两个是闹着玩的。哪晓得——哪晓得他们居然认识,还是仇家。
你男朋友——不不,是林立成,他喊他‘张废刀’,然后那哥们手上的酒瓶掉到地上,血顺着他的胸部流了出来。真快,太快了——”
我再次见到张果时,是一个月后,在“市清风监狱”。他光着头,还穿着那件灰白色的夹克,夹克外面套了间蓝色囚服。我记得那件夹克还是我们恋爱时,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张果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因为技术过硬,下刀快、狠、准,被行内称为“张一刀”。作为他的手术助理,我看着他从科长升为办公室主任,接着又被候选为副院长。
但就在他仕途坦荡,直步青云时,他结婚两年的妻子突然遭遇车祸,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离他而去。
在他妻子去世的第五天,市里的领导拜托他为一个亲戚做心脏手术。我看他情绪不是很好,还好心地提醒了一下他,叫他考虑考虑,等情绪稳定后再接手术。但到了动手术的那天,张果还是上场了。
结果就出了事。我是三天后才知道的,丁晓玲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北京进修。
那次事故彻底改变了张果。院里撤消了他的一切职务,张果成了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甚至连外科医生都称不上,因为他再也没有拿起过手术刀。
我和丁晓玲都暗暗同情他,因为作为心脏病手术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风险,而且那个病人还是位63岁的高龄老人,患有高血压。
但问题是,市里的领导不这么想,何况在那次事故中逝去的老人还是那位领导的老丈人。
张果出了事后,有一次丁晓玲对我说:“张主任也够冤的,要不,我们下次泡巴时把他也叫上。”虽然张果已是无官无冕,但我和张晓玲还是习惯称他为张主任。
我和丁晓玲、林立成三人是同一年分到市人民医院的,林立成是外科医生,我和丁晓琳则在外科当护士。
由于我和丁晓琳的家都在外地,平时也没什么去处,休息时,我们就相约着一起去洒巴耍。这个聚会被林立成知道后,他也不管我们同意与否,就强行加入进来,还美其名曰:为了守护飞飞。
飞飞是我的小名,不过,这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我从来没承认我们是恋爱关系。没错,自从我们做同事后,他就没有停止过追求我。他追人的方法很粗暴,先是不停地找机会与我搭话,又明目张胆地给我送花,还经常在宿舍楼下喊情话。
我是个含蓄的人,不喜欢大张旗鼓,又觉得林立成是冲动型的人格,觉得我俩性格不大合适,就直接拒绝了他。
可他就是不死心,仍然对我实行着他的追求方案。只要我和丁晓琳去洒吧,他保准会来。
所以当丁晓玲提议叫上张果时,我举双手赞成,用意清清楚楚,那就是想以此激退林立成。
没想到效果还不错,自打张果进入我们的聚会后,我和丁晓琳同仇敌忾,故意疏远林立成,对他冷冰冰,对张果则热情有加。
男人最见不得的就是在另一个男人前丢脸,再厚脸皮的男人也都是有自尊心的,所以这样相持了半个月,我们四个人的聚会终于变成了三个人,如我所愿,林立成知难而退,终于放弃了我。
但后来,不知为何,丁晓玲常常喝到一半就借故走开,最后桌前通常只有我和张果两个人。再后来,我和张果成了恋人。
我和张果的恋爱甜蜜了一段时间,慢慢地,我发觉张果有个毛病,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手术刀。
他不仅收集,还专门为这些刀具开辟出一个专区。每次我到他家里,一看到墙上和柜子里摆着的那些明晃晃的刀子,就觉得心里发慌。他人越来越沉默,我们在一起已经说不了几句话,通常是我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他几乎从不主动搭话。
空闲的时候,他就专心地擦拭那些刀具,要不就打开人体结构图,一个人坐在那里琢磨或发呆。
那段时间,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健身班,认识了陈越,他是我的专职教练。和张果比起来,他们简直是两种人。怎么说呢,和张果在一起就好象坐在墓园里,虽然天气很好,但心里却怎么也亮堂不起来。
而陈越呢,即使是我接二连三地碰到了麻烦事,他也总能把我从那麻烦中抽离出来,让我开心。总之,和陈越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也很有活力。
虽然陈越步步紧逼地追求我,但我还爱着张果,我觉得我还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放弃张果的那个能力。直到有一天,趁着张果休息,天气又很好,我准备清洗一下他的公文包。当我打开公文包时,却看到在几本资料的中间夹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嘴刀。当时我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连续做了几天恶梦,在梦里,张果拿着那把刀说要用我的身体试试刀的效果,我吓得醒了过来,却仍是惊魂未定。考虑了一个星期后,我向张果提出了分手。
我不敢在他满是刀具的家里提出这个决定,而是把他叫到了市中心的一家茶艺厅里。
我以为张果会挽留或者至少会表现出很留恋的样子,但他只说了声“走好”,连桌上的茶杯都没碰一下,就独自走了。这使我有些懊恼又有点伤心,怀疑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分手的第二天,张果没来上班。中午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被派出所拘留了。原来那天,他离开茶艺厅后,又独自去了三意路的一家酒吧,喝得醉熏熏地,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为了走哪条线路和司机打了起来。
他在派出所呆了一个星期,出来后离开了市人民医院,被调去了区附属医院。一个月后,已经是外科护士长的丁晓玲居然也放弃了在人民医院的大好前程,去张果所在的附属医院做了一名普通护士。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晓玲一直暗恋着张果。她之所以从我们三个人的聚会中退了出来,是觉得我和张果更般配。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还说,当初是张果主动要求调到区附属医院的,目的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落魄。
我有点埋怨丁晓玲,是她告诉了张果我结婚的消息。我更恨自己,婚礼那天,我一个同事也没有请,却唯独请了林立成,只因为他曾经爱过我。
张果被宣判为死刑的日期,是4月1日,距离我们分手整整1年零2个月。
——完。
1
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千峰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尼姑。尼姑为啥待在破庙里?请观正文分解。
话说这天,清风荡漾,阳光明媚。二八年华的任燕儿正在视察她的地盘——一亩三分地时,在麦浪起伏间发现一颗脑袋。
“谁在那边?”喝问的同时逼近目标。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惊慌地站起身。任燕儿立即觉得眼睛快被闪瞎了,在一片绿浪里,衣衫褴褛也掩盖不了对方闪闪发光的倾城之姿。怎么可以有比女人还美的男人!任燕儿内心嫉妒面相痴傻,手拂向美男的额头。
竟敢轻薄自己?男子稍怔,继而双眉微蹙,几分恼怒和隐忍的神色一闪而逝。
任燕儿收回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对不住,看到你额头上粘了草叶,我就想怜香惜玉来着。”天可怜见,男子额头上根本没什么草叶。任燕儿的老爹是镖局总镖头,老爹不肯教习武艺,她便整日缠着镖师们。学会几路拳脚的同时,性子也朝雄性靠拢。
自己明明非香非玉,纯爷们一个!向来淡定从容的男子想到此处,嘴角抽了几抽,连早已预备好的“请多多关照”都说不出来,气得浑身发抖。
咦?美男的衣服里掉东西了,胡萝卜,土豆……这货是偷菜贼。就算是美男,也不能偷她辛苦劳动的成果,她可以送嘛。化身正义战士的任燕儿爆发了,几步赶上已经转身逃跑的男子,使出飞脚踢将其放倒,一个手刀砍下去。哼哼,这下子休想再偷菜了。
2
当男子醒来的时候,蓄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他身上嚎哭:“嗷嗷,虚清,我苦命的弟弟啊,嗷嗷嗷。”
被称为虚清的男子随意抛出一个眼神,大胡子便乖乖把鼻涕眼泪抹在自己身上。
房间的另一边,宁婆婆对任燕儿解释着虚清偷菜的因由。
如今诸侯争霸,连年战火,各方势力都在抓兵丁。大胡子和虚清为了躲避,疲于奔命。已经断粮多日的他们发现菜地时,肚子一叫脑袋一热,偷菜去了。
听完宁婆婆的话,任燕儿尚未表态,大胡子就像泼妇一样闹腾起来。说什么惨无人道,把体弱的虚清吓出病来了,必须把他们留在庙里养病。总之,不把他们包养起来,那是对不起佛祖。
“喂,你欺负我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任燕儿愤愤不平地反问着,撸起袖子准备使用武力驱赶他们。
弱女子?虚清暗自哂笑。眼帘半垂,费力地看向一脸慈祥的宁婆婆,“婆婆,咳咳,我们犯错应该受到惩罚,只是希……咳咳……希望您能……咳咳。”
“我佛慈悲,燕儿,让他们留下吧。”
3
可喜的是经过大夫的治疗,虚清的病痊愈了。可悲的是由于支付诊金药费,还多出两个吃货来,庙里不仅没了余钱,连一亩三分地也在短短几天内变成光秃秃一片。
白吃白喝的虚清和大胡子丝毫没有为生计发愁的觉悟,这令任燕儿甚为不满。她再次化身正义战士,没好气地一把推开房门:“你们两个!为庙里做贡献的时候到了,化缘、做苦力都可以。不想干?哼哼,那得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我佛慈悲,宁婆婆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大胡子说着溜出门去,特没义气地撇下虚清。
此时的虚清仍是衣衫褴褛。他斜倚在炕头,慵懒闲散之态尽展无限风情。小腿俏皮地在衣服破口处显露一角,恰被任燕儿捕捉到。
多么紧实的肌肉啊,多么白嫩的皮肤啊。她忘了刚才的目的,神情呆滞,挂着憨笑的嘴角流出口水来。
虚清得意地将下巴略微抬高,他觉得女人注意到自己的正常表现就该是花痴,而不是被轻薄。
“鸡肉。”任燕儿吸溜一声吞回口水,眼泪汪汪地抱住虚清的小腿嚎叫:“兄台,我好久没吃鸡肉了,你是不是也好久没吃了?”
额,他的腿能让她联想到鸡?虚清的嘴角抽了几抽,“那又如何?”
一字一顿之间散发出充满杀伐之气的冰冷气势,任燕儿打了个寒战。她干笑着迅速退后,“那、那我们可以一起挣钱,大口吃鸡肉大口喝美酒啊。”
老天爷,是不是因为他十九年来从未正眼看过女人,才借此机会惩罚他?虚清收拢心神,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我有办法挣钱。”
4
勾栏瓦舍是大众寻欢作乐的地方,说书、杂耍等娱乐项目均在此处可见。疏香楼是坐落其间的一家戏院,正在招聘时下流行的裸模。裸模只需在舞蹈或戏曲里裸露一瞬香肩、美腿或手臂即可,以此吸引客人,称之为引客。
这日傍晚时分,疏香楼的女老板迎来一位绝色。她亲热地拉住前来应聘的绝色上下打量,连声说好。
任燕儿发觉虚清扭捏着想挣脱,善解人意地把他的手抢了出来,“老板,你到底要不要我们?”
近半个月来出现的怪癖盗残忍地取走引客裸露过的身体部位,搞得人心惶惶,大部分引客辞职不干。疏香楼的生意日渐清冷,如今来了位和波斯胡姬一般高大丰满的美人,虽然是哑巴,但老板还是求之不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于是,虚清对着满桌佳肴狼吞虎咽,任燕儿则悄悄吞着口水,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似的和虚清勾肩搭背,“咱俩都称兄道弟了,你就让我吃吧,好不好?”
今天早晨,虚清说出蹲点捉拿怪癖盗,然后领取赏银的挣钱办法时,任燕儿当即拍手赞成。她转念一想,顺便扮作引客的话能挣到更多的钱,便决定借美色一用。
如果不是她拿自己不下山要挟他,如果不是他的计划中不能缺她,他怎么会男扮女装?虚清想到这里,心底的怨气自然更加强烈,赌气道:“这些是老板点名给我准备的,没你的份。”
任燕儿使出苦肉计、美人计等计策软磨硬泡了许久,虚清仍不为所动。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发飙了:“喂,你这大男人怎么如此小气?想当年镖师们争相抢着请我吃饭喝酒,那才叫男人,才叫大方,才叫……”
聒噪!虚清打断她的话,“你吃吧。”说着懒洋洋地走向窗口,凝望一城夜色。
任燕儿啃着残鸡,含糊不清地说道:“初秋的夜风很凉,你的病刚好,小心别着凉了。”
虚清感觉到小心肝怦然震了一震,猛地想起装病时,无意中看见任燕儿煎药的忙碌背影。那个背影在烟雾和水雾氤氲里朦胧着美好着,仿若置身梦境。似乎她也不太丑,不太讨厌。
另一个声音在虚清心中叫嚣:这个丑女人粗俗低俗庸俗,太讨厌了!虚清赞同地点点头,正是如此。
5
次日,别家戏院的一名引客被砍断大腿的消息传来,疏香楼的其他引客统统溜走,虚清和任燕儿假装不知情。老板简单培训过他们,告知今晚要登台参演。好吃好喝自不用说,太阳一个起落,转眼到了月上柳梢时。
由于老板打出了高丽美姬的广告,灯火通明的疏香楼内座无虚席。当乐曲婉转响起,高丽美姬赤足旋转着身躯登上舞台时,裙裾飞扬间若隐若现的玉足和小腿已经令观众目瞪口呆。等看清美姬的长相时,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乖乖,天宫仙子下凡了吧。
就在观众震惊之时,美姬突然摔倒了。只见“她”双眉微蹙,贝齿轻咬,我见犹怜。挽起袖口一看,手臂已是青紫一片。
任燕儿急忙奔上舞台,神色语气间皆透着浓浓的关切,“伤着没啊,疼不疼?”
这个丑女人说错台词了!虚清悄悄掐了任燕儿的胳膊。她本能地想掐回去,听到观众起哄的声音,立即反应过来。接着,一贫如洗的姐姐任燕儿要扶着妹妹虚清到台下要钱,作为治疗手臂的医药费。观众的热情度骤升,现场气氛异常活跃。有给碎银的,有给玉佩的,也有给小吃食的。
鱼龙混杂之地往往会发生意外。这不,虚清走到一位军官跟前时,军官不仅心痒难耐,手也痒痒了,直接出手去摸虚清的脸。
又被轻薄了!长得比女人美,是他的错吗?好吧,他认为长得美不是错,长得美还出来招摇才是他的错。虚清眼帘半垂着悄然退后一步,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任何异常。
三个月前,诸侯争霸中的第一大势力——庆王军队占领了泯县。出现军权高于政权的现象同时,助长了官兵在城中横行霸道之风。调戏虚清的军官叫王兴牛,是骑兵的百人小队队长。嚣张惯了的王兴牛不愿折了面子,旁边还有两个小兵看着呢。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抢走美姬。
任燕儿察觉情势不对,拍着胸脯安慰虚清:“有我在,你放心好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会护你周全。”
虚清的小心肝怦然震了一震,红晕莫名其妙地染上脸庞,灿若桃花。
然而,任燕儿的武艺杂而不精,在王兴牛和两个小兵的围攻下渐渐招架不住。疏香楼老板雇佣的打手不敢对付官兵,自然指望不上。值得庆幸的是有人连番掷出银针,针针正中官兵耳膜。害怕失聪的王兴牛三人心知遇上了武林高手,只好一溜烟逃走。
任燕儿呲牙笑问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看着任燕儿鼻青脸肿一瘸一拐,虚清心情大好,笑着点点头。
第一次见他笑耶!任燕儿沉浸在如诗如画的笑容里不能自拔,同样沉浸其中的还有刚刚出手相助的武林高手。
虚清明显感觉到对方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想起亲卫调查的结果,兴奋不已——这位武林高手应是怪癖盗!
6
月光如墨般泼开来,晕进屋内,和着烛光照在虚清身上。
“忍着点儿,疼得厉害了叫出声,没人会笑话你。”虚清拿着药膏往任燕儿的嘴角抹。任燕儿并非第一次和男人近距离相处,但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她干咳一声说道:“我为了你险些毁容,还差点残废了。要不这样,我给你个生娃娃吧。”
他没听错吧?且慢,他刚刚做什么了,给她上药!天呐,他一定是兴奋过头了。虚清扔下药膏,用清冷的背影面对任燕儿。
“不要不高兴嘛,大不了给你生一堆娃娃。”
好气又好笑地回过身,虚清戏谑道:“我不反对。”言外之意是他也不会同意。任燕儿明显不懂,正准备说些山盟海誓时,猛然发现窗外有人偷窥,“是谁?”
虚清面色凝重,沉声道:“十有八九是怪癖盗。”
任燕儿取出一把匕首塞进虚清手里,“上面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你拿着防身。”说完立即闪身追了出去。
她的话怎么可以余音不散?她的脸怎么可以清晰如斯?虚清把玩着匕首,长叹一声。
话分两头。任燕儿一瘸一拐,速度根本提不起来。不知怪癖盗是何居心,她追他跑,她停他便歇着。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夜空中有特制烟花绽放时,怪癖盗发话了:“姑娘,你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任燕儿气喘吁吁地怒斥道:“怪癖盗!你残害无辜女子,我要替天行道。”替天行道是其次,领取赏银才是最重要的。她要给宁婆婆置办新棉衣,要买材料修葺屋顶,要……总之,她还没想到要为自己做点儿什么。
对方不说话,直接使出暗器。任燕儿轻松接住后才发现是小石子!赏银即刻赋予她浑身力气,和对方打斗起来。几招过后,对方抱头求饶:“女侠,我打不过你。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怪癖盗。”
莫非是怪癖盗的帮凶?否则连官府都抓捕不到的怪癖盗怎么会被自己轻松接住暗器,还无还手之力呢。任燕儿愣神思索时,假怪癖盗已经不见。糟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当任燕儿心急火燎地赶回疏香楼,看到虚清竟然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时,她扑过去捶了他一拳,“哼,害我白白担心,我以为你遭了怪癖盗毒手。”
“你太小看我了,要知道大家都夸我聪明绝顶。捉拿怪癖盗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虚清得意洋洋地手指向床,床上躺着的正是已经中毒身亡的真怪癖盗。
虚清认定怪癖盗犯案时定要接触受害者的衣服,所以他每晚都在衣服上涂抹一种直接通过皮肤就能使人毙命的毒药。这不,怪癖盗果然中毒了。以上是专门讲给任燕儿的措辞。
真实的情形凶险无比。虚清乘着给任燕儿买药膏时,通知十名武功一流的亲卫埋伏在周围。但是,欲对虚清下手的怪癖盗险些逃出包围圈,幸亏虚清以任燕儿的匕首当箭射了出去。怪癖盗身亡后,方才发信号给专门引开任燕儿的手下。
原来,虚清的真实身份是李颖之子——李澜仓。李颖官拜镇国大将军,受封靖宇侯,是当今诸侯争霸中仅次于庆王的第二大势力。李颖的三个儿子中,李澜仓最受器重。此次密夺庆王兵权的行动即是李澜仓一手谋划执行,成功刺杀庆王后里应外合稳定军心,随后兵临天下。
7
夜色渐浓,了无睡意。
任燕儿虽然只看了一眼面犯紫气的怪癖盗,但她仍被吓到了,“明天就能领到赏银了,咱们干脆提前喝庆功酒吧。”
“你怕他?”虚清心情大好。
任燕儿摇摇头,正担心他要赶自己回房时,虚清从床底搬出两坛酒,“老板刚刚送的。”其实是侍卫奉命从将军府带来的陈年老酒。
一杯酒下肚,任燕儿头脑发热,竟然想和虚清谈谈理想谈谈人生,“你的理想是什么?不会没有吧?”
虚清毫不犹豫,坚定地说道:“结束这该死的乱世,人人安居乐业。”
双亲在战乱中亡故,她早就没家了,又如何安居乐业?任燕儿难得没有接话,举起酒坛猛灌。她被呛着了,呛得两眼泪汪汪。
虚清原以为女人梨花带雨才能引起自己的怜惜之情,没想到看着任燕儿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的模样,没来由的,他心疼了。
任燕儿又要灌酒,虚清一把夺下酒坛,“不要再……”话没说完,任燕儿已经醉倒了。
这个讨厌的丑女人真麻烦。虚清愤愤地想着,把任燕儿抱回房间。
第二天,任燕儿刚醒来便嚷嚷着赶紧去官府,尚未睡足的虚清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可是在她重复一百句话的攻势下,他妥协了。
他堂堂一将军,出名一箭手,竟被一个丑女人吃得死死的。这要是传出去,会碎掉多少姑娘的芳心啊。假如把她困在自己身边,不就传不出去了?虚清暗自点点头,认为此法甚妙。
官府门口。
“这位差大哥真是英俊魁梧,仪表堂堂!嘿嘿,请问能让我们进去吗?”
“不行。”
任燕儿想再次讨好时,虚清抢前一步,悄悄塞给对方一锭银子。
对方大大咧咧地收下,鼻孔朝天,“怪癖盗在马车里?把马车留在这里,你们进去直走,有文书要按手印。”
二人进去直走,突然发现不对劲——衙役把他们包围了!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上司的男子喊道:“怪癖盗的同伙,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束手就擒吧。”
任燕儿看出衙役眼神不善,握住虚清的手低声说,“我猜他们想自己领取赏银,看来官府在这乱世里也变得如狼似虎。等会儿我冲开一个缺口,你乘机赶紧往外跑。”
虚清的小心肝怦然震了一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任燕儿怒斥道:“傻瓜!笨蛋!蠢材!”嘴上虽然厉害得紧,心里却甜丝丝的,比小时候老爹买给她的糖果还要甜。
楔子
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温庭筠《菩萨蛮》
国破山河在,谬言。
烙了火漆的前线战报自百里外激战的望溪原加急而来。她不必听军报,便已能料到此时的梁越已深陷水火。国将不国,她的姐姐浦阳公主李花枝昨夜纵身跃下城墙,她眼见原本丰神奕奕的父皇一夕间白发丛生,此刻亦只能瘫坐于金銮宝座上,神色恹恹。
她第一次觉得她打小便依赖的母国,如同即将枯萎的花木。而她,璟阳公主李红袖,是拯救这个国家唯一的一场甘霖雨露。
1
梁越和南夏的望溪原一役已经过去十数日,梁越国上到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无一不晓,这场战役的结束,皆是因为浦阳公主那舍身一跃。
百姓口口相传,梁越本该气数已尽,国破之际,浦阳公主李花枝站在城墙上,慷慨悲歌,筝鸣绝响。那纤弱的身影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鸟,毫无预兆地踏入虚空。落地时,红的衣裳,红的血,以至于身下的血迹都增添了媚色。
南夏靖王温遇目睹了这一切,悲戚万分,遂宣布停战,自此梁越百姓得以免受战火涂炭。
公主殉国,万民同殇。
唱丧的唢呐围在浦阳宫外整整唱了三天,城墙外梁越的百姓亦跪了整整三天。而与这肃穆的宫墙仅有一墙之隔的璟阳宫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李红袖坐在偌大的殿宇内,看着镜中形容枯槁的自己和身上大红的喜衣,兀自发笑。同样贵为公主,一个以身殉国,一个自请出嫁,哪个名垂千古,哪个遗臭万年?
正想着,贴身的丫头春霞已经拿了红盖头过来,看着她叹气,“公主,您真要嫁那南夏的老头子皇帝?”
“父皇病重,李花枝又殉了国,梁越已经名存实亡。我若坚持开战,兵力耗尽结局也不会有不同,只有我嫁了,即便变成所属国,南夏兵不血刃地胜了这一战,百姓才能安然无虞。”
“可您知道这天下人怎么议论您吗?他们都在骂您怯懦无能,那李花枝死都死了,却死成了个英雄……春霞……春霞是为您不值!”
“天下人?”李红袖冷笑道,“雁过无声,人能留名已是万幸,谁还管得了身后事?”
“说得好……”春霞见温遇已经踏进来,立刻弓身退到一边,温遇瞥了她一眼,径自夺过她手上的盖头,“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奇女子,当初费尽心机想要嫁与我,而今又逼死自己的姐姐,李红袖,你的心肠究竟有多狠毒?!”
那未梳妆发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她只是仰起脸问他一句:“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温遇微怔,待反应过来几乎是恶狠狠的回道:“信?你我间有何信任可言?”
“对呀……哪有什么信任呢?”李红袖轻笑道,她不施粉黛的脸上竟多了一丝神采,“话说回来,我即将为你父皇的嫔妾,你该称我一声夫人呢!不过这事多亏了靖王殿下,本宫也就不多追究了。”
温遇见她神色娇柔,心中厌恶更甚,这般怨毒的女人,山河残破亲人离世皆不屑一顾,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半生荣华,嫁给父皇已是莫大恩宠,嫁给自己?痴心妄想。
父皇征战四方,杀伐决断,望溪原一战再所难免。只是没想到,他仓促从北境赶来时,那曾救过他性命的“鸾镜姑娘”李花枝已变成一具尸体。
还要再战之时,眼前这女子在三军阵前快马传书给他,说愿自请结姻避免一战。
他记得李红袖这个人,三年前他随父皇出使梁越,站在李花枝跟前毫不起眼的那个公主。
当时他与李花枝已缔结婚约,据说她缠着她父皇整整闹了三天,整个梁越被她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最终两个公主谁也没能嫁过来。
她挡了他的姻缘,不然他早已娶到了李花枝,又何苦看她横尸城墙之下。
从那一刻起,他就恨上了她。
于是他说,停战可以,结姻也可以,她将被献给他的父皇,南夏君主——温长生。他本是羞辱她,她却一口应承下来。
为国,皆可。
多么的良善大义,他倒要看看她能装到几时,想到这里,他鄙夷地丢下大红的盖头,讥讽道:“似你这般心机深沉的女人,嫁给我父皇又怎样?怕只能独守空阁,寂寂终生。”
李红袖没有答话,却见他转身的那一刻发出清朗的笑声,可红霞分明看到公主的脸上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在浦阳公主大丧的这一日,一架小轿悄悄地出了宫门,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另一位公主才是战争的休止符,一个敛去锋芒的公主,实在不值一提。
2
事情并没有像温遇预料的那般发展。相反,李红袖自进了宫,便深受宠爱。父皇一连数日都只进她的毓秀楼,就连奏折都是在那儿看的。还未出一月,受封的旨意便已传遍了各宫,美人李红袖,钟灵毓秀,温雅贤德,被封琳夫人。
民间渐有流言四起,美色误国,祸乱宫闱。这李红袖,是来报覆国之仇的。
温遇也是这样觉得的,于是他早朝之后便到勤政殿等候,试图说服他深陷美色的父皇。可还没进殿内,便已听见一阵悠扬的吴山小调在空气间肆意流淌:“……郎有乘兴归,妾为弄妆思,沉香阁上欲滴翠,杨柳又如丝。春雨外画楼……情丝绵绵绝……”
温长生正听着美人袅袅清音,却忽然见殿内儿子温遇的身影如剑般闪进来,他冷着脸沉下声音质问李红袖:“你怎么会唱吴山小调?”
李红袖拂袖,顾不上心口钝痛,顷刻间已拉着他跪下,“妾身歌艺不佳,又恐冲撞了殿下……请陛下恕罪。”
温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压下心里无数的震惊和疑问,俯身向皇座上的人拜下去,“儿臣鲁莽,只是怀念起与浦阳公主相处的时光,一时情急……唐突了琳夫人……请父皇降罪。”
温长生眼见儿子对自己的宠妾似乎欲言又止,心里已经知晓他的企图,一时间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这二人碎尸万段。
身边机敏的太监已看出了帝王的不悦,他挥手示意两人出去。
还未踏出殿门,温遇就已拽住她的衣袖,“为什么你会唱吴山小调?这是当年救我的鸾镜姑娘常哼的歌,为什么你会唱?”
红袖迎向他眼中的熊熊怒火,笑得异常开怀,“这有什么奇怪……我听姐姐哼过……此刻为讨人欢心,便拿来用了。”
温遇似松了口气,他放开她被扯出褶皱的外衣,堪堪笑道:“我就说,一心想着上位争宠的琳夫人,怎会是当初救我的那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红袖看着他英俊的眉眼轻声笑了出来,那笑中似含了无数哀伤,她看着温遇走远的背影潸然泪下。她想,她的爱情早就死了。
3
梁越四十二年秋,李红袖第一次见到温遇。
那时候世人哪个不知道梁越有位颇受宠爱的璟阳公主李红袖,她性情飞扬,娇蛮跋扈,却因是皇帝最喜欢的颜夫人所出,梁越皇帝对她几乎是予取予求,盛眷不衰。
在后宫中立足,最需要的就是恩宠,李红袖最不缺的也是这个,她活成了最高贵明媚的样子,就连皇后嫡出的李花枝也不能及她的光芒之万一。
可也没有人知道吴山上商贾权臣流连忘返的舞坊沉香阁里,那位艳名远播,一舞名动天下的花魁鸾镜姑娘,就是李红袖本人。
一位公主,不在深宫中安稳地享受荣华富贵,却要混迹于市井做一风尘女子?起初春霞也不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是怎么想的,直到她看到了隐藏在沉香阁背后的练兵场。
这些年,梁越与南夏摩擦不断,每一次议和背后都是风云涌动,十八岁的李红袖看着父皇一日日愁眉不展的样子,只暗暗在心里发誓:要撑起一个公主的重担。皇室公主,要为万民造福,不能像男儿一样带兵打仗,她就借着无边恩宠在吴山上开了间舞坊,白天在地底的练兵场操练兵马,晚上则营造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至于自己的花名,她当时随手一指旁边那面碧玉雕花的镶边鸾镜道:“就叫鸾镜好了。”
她是最潇洒飞扬的公主,直到遇见他,她再也不能潇洒。
那是雨后初晴的一天,因连日大雨歇业三天后的沉香阁空前地热闹起来,姑娘们忙着招呼前殿的恩客,麾下的将士都被她差去帮附近的乡里修大雨冲断的驿桥。她独自坐在房里,想着前日在父皇书房里看到的军报:南夏与东羌在白虎丘已激战了数日,本已占了先机,这两日却节节败退。南夏领兵的是三皇子温遇,说是增援的路上遭了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骤雨初歇,她想起自己明日登台的衣裙还未晾晒,披衣去取了出门去,一开门就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一个披着战甲的男子仰卧在她门前,锋利的箭矢正插在腹部,铠甲里露出的一截里衣上已是血迹斑斑,想来伤势不轻。
来不及细想,红袖已招来自己的贴身丫头春霞,搭手过去扶人。
扶到屋里躺下,擦去满脸血污,她才来得及细细看清这男子的容貌,刀眉细眼,实在是极不相称的一张脸。
本已昏死过去的人,却在她伸手想要为他解开盔甲时蓦地睁眼,目光之狠辣,仿佛死地的修罗。她一惊,正想着说句什么话才能掩饰自己的身份,那男子便又痛得晕了过去。
她嗤笑,也好,省得她还得在这当口想些什么话来唬他。她伸手去解他的衣服,随身却掉出一枚烫金的铭牌,上面赫然一个镂空大字:遇。
温遇,原来他,就是温遇。
4
再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温遇身在一床绣着金色鸾鸟的幔帐中,眼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蒙面女子款款坐在他身旁,他心知这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轻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女子也不答话,只默默放下药盏,略显局促地蘸了茶在桌上写了几个字:不谢,偶感咳疾,不便说话。
温遇见她轻点朱唇却未启口,心下了然,只是不死心地盯着她问道:“小生温遇,姑娘不便开口,但可否告知芳名?救命之恩不敢忘,来日必报。”
她戴了面纱,看不清脸上是喜是怒,只微微抬了抬手,在桌上留下了两个娟秀的小字:鸾镜。
温遇在沉香阁住了十日有余,鸾镜果然一句话也未曾说,只是偶尔写几个字与他闲聊几句,说来可笑,他连她的真容都未曾见过。
那日他勉强下床走动,腹部的伤口仍隐隐作痛,掀开帘子就瞥见她纤纤作舞的身影,长发如瀑,腰肢婉转,嫣红的衣裙下露出一截莹莹玉臂,美人如玉,香艳缠绵。许是舞到兴致浓时,她还悠悠地唱了起来:“……郎有乘兴归,妾为弄妆思,沉香阁上欲滴翠,杨柳又如丝。春雨外画楼……情丝绵绵绝……”
那是温遇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虽只是轻声哼唱,却如余音绕梁,悠扬婉转。
他正欲进去,就看见她身边的贴身丫头春霞急急地走过来,对她轻声地行礼道:“公主……”
温遇眼中骤现冷色,随即又有些释怀,怪不得她一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就连说话也是以笔代替,原是一国公主,想来既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并未再听下去,敛了神色悄悄走回里间,他并未察觉,自己的眉眼间已带了浅浅笑意。
信鸽是夜色漆黑时来的,信上说:父皇已经派其他人马增援,东羌连续失利,已退至涂山关外,请靖王尽快回归军中主持大局。
温遇眉峰微蹙,看着眼前的盆中的火舌瞬间舔舐了密信,自他遇险失踪已耽搁了数日,若再不回去,只怕军心难定。只是……他瞥了一眼外间她紧闭的房门,他的小姑娘,此刻军中情况尚不清楚,还不宜让她冒险。不过既知道了她是公主,班师回朝后他便会立马向父皇请命求娶,无论是鸾镜还是公主,只能是他温遇的妻子。
思及此处,他伸手将颈间贴身的玉佩留下,留下几个字:鸾镜姑娘,恩情必报,以此玉为证,望自珍重。
另一处,春霞为站在窗前的主子披上外衣,“公主既有意让他知晓,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名讳?此刻明明不舍,何不现身挽留?”
李红袖微微摇头,淡淡道:“让他知晓,不是为了要求得一个结局,只是给彼此一点羁绊。他是南夏皇子,我是梁越公主,若无可能,何须徒增烦恼。”
她说着,叹息着望向他大步流星的背影,然而只余一地的破碎月光。
5
温遇半月后再见到李红袖,是在父皇的寿典上。她一身妖娆的红衣恍惚间正对上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他心头一惊,抬手正对上她嫣然的笑意。
自那次听到了她哼唱吴山小调,他对她的恨仿佛渐渐消散了,取之而代的是他不愿深想的妒恨。他在妒恨什么……妒恨父皇能够拥有她?不……他甩甩头,是对鸾镜的思念,他记忆中那个少言带笑的女子……她是李花枝,她早已经不在了。
他按捺住心中不知缘何而起的躁动,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她,她好像心情不佳……手里的酒饮了一杯又一杯,一张绝色的脸上早飘了数朵红霞,不胜酒力地倚在父皇怀里。
他再看不下去,正欲告退,却见她起身向父皇告退,摇摇晃晃地向殿外走去。他心念一动,随即跟了上去。
行至她的毓秀楼,却见她屏退左右,看向他藏身的主子,喃喃道:“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出来?”
眼见她马上要摔倒,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他只得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夫人小心……”
“夫人……”她望向他的眼中似有盈盈泪光,“温遇……我不是夫人”
温遇神色微动,她唤他“温遇”,而不是“殿下”,那声音轻而缠绵,让人不忍拒绝。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她将多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他缓缓开口道:“夫人累了……我吩咐人送您回去。”
“别……别……我可以给你唱吴山小调,我……会唱……呜呜呜……我真的会唱的。”
她的泪落得像珠串一样,侍奉在她身边的人此刻竟连个人影都没有,温遇心中暗骂,只得抱着她向毓秀楼走去。今儿是父皇过寿,按照祖制应在皇后处过夜,他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毓秀楼外,圆月挂于枝头,在地上映出重重的花影,温遇把人放在床上转身欲走,却被一双纤手扯住衣角。红袖微微偏头看他,淡淡的眉眼间晕出痛苦的神色,“温遇……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
温遇愣神,看着她悲悯的神情没来由地一阵心痛。他在她床边坐下,神色也温柔了许多,“……我在。”
红袖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微笑,那笑中绽放出流光溢彩的光芒,他听得她嘴唇微动,说的是“我爱你”。
尚来不及反应,门已经被人大力地撞开,走出来的是本该在皇后处歇息的怒气冲冲的帝王,他满目的怒色在见到他二人后更加汹涌,他张开的手不住地颤抖,而后突然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毓秀楼顷刻间乱作一团,温遇在一片尖叫吵嚷声中望向榻上女子的脸,他只看见,她明艳的脸上扬起阴谋得逞后快意的笑容。
窗外月色戚戚然。
6
南夏永兴五十八年冬,帝温长生薨逝,其子靖王温遇即位称帝,先帝之琳夫人被以通敌叛国罪论处,囚于天字八号狱。
阴冷的囚室中,女子拼命挣扎向后躲,一身玄服的帝王冷着脸捏住她的下巴,眼中寒意凛然,“李红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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