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地方

1

李琴心生小孩的第二天,夫家爷爷就死了。

李琴心躺在医院疼得死去活来,她老公欧阳斌一家人都得披麻戴孝去给爷爷守灵,医院里只有李琴心的妈妈,从学校仓皇请了假,跑来照顾李琴心。

李琴心生孩子之前做足了准备,她查阅各种资料,买了成堆的孕妇指南书,按时睡觉,坚持锻炼,在胎儿身上费劲了心思,做足了准备,可万万没有料到,她自己乳腺堵塞,奶水出不来。

生小孩的时候医生说小孩头部偏大,顺产可能有风险,欧阳家立马就同意了剖腹。可一刀捱完,比开宫口时更疼、比开刀留下的伤口更痛的,竟是李琴心的双乳。

李琴心的奶水自己狠命挤都挤不出来,何况是那初生儿孱弱的吮吸。

护士着急,小孩着急,李琴心也着急,奶水涨在里面出不来的感觉有多难受,她疼得只想把自己乳房给拽下来。

书上说产妇的初乳最有营养,是怀孕期攒下来的精华,对初生儿来说最合适不过了。初生儿嗷嗷待哺,李琴心疼得要死要活,李妈妈也不闲着,到处打听方法,竟不知从哪听来偏方,说是拿滚烫烫的毛巾去烫胸部,奶水才能出得来。

李琴心好歹一名校本科毕业生,平时判断能力一点都不差,这种时候却犯起傻来,任由李妈妈拿那开水泡过的毛巾敷在自己胸上,咬着牙流着泪抓着病床上的栏杆直直地这么受着。

毛巾一揭开,李琴心胸口烫得鲜红,豆大的火泡一颗颗耸立在胸口,碰一下都是针扎般的疼,可奶水仍旧是出不来。李琴心拽着栏杆的手都失去了力气,看着李妈妈重新打来开水准备泡第二次。

欧阳家的电话不停地响着,李琴心疼得压根没心思接电话,一心想着撞死多好。

护士跑进来拦住了李妈妈,看着李琴心的胸口,脸发白。热心肠的护士给李琴心介绍了一个朋友,那人六个月前从这产房出去,就住在这附近,她小孩已经六个月大了,吸奶的力气比较大,让她小孩来吮李琴心的奶水,说不定能出得来。

李琴心快快地答应了,她只求一个解脱,能少一分痛楚对她来说都是天堂。忍到了下午,护士的朋友终于带着小孩来了,那孩子个头已经比较大了,头发也长得黑黑的,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到处打量。李琴心的儿子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弱鸡。

李琴心强挤出笑跟那女人打招呼,支撑起半个身体,颤抖着手去解开衬衣扣子。

那女人一看到李琴心长满火泡的胸口,脸都煞白了,她一面将小孩脑袋搭在自己肩上,将小孩反过身去,一面探着脑袋去瞅李琴心的胸口,啧啧了两声,道:“你这奶子,也太骇人了。”

李琴心虚弱地笑着,“热毛巾烫的,不碍事的。”

那女人抱着小孩在房间里走了两圈,道:“你这样子,会吓到我小孩的。”

李琴心有点懵,僵住脸,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女人又道:“你这奶水不正常,所以才会堵在里面,我小孩喝不得,算了,就这样,当我没来过。”说着就扬长而去,那护士拦都没拦住。

李琴心气得捶床,他奶奶的,给你初乳喝你居然还敢嫌弃!

这一动气,胸口一阵闷痛传来,李琴心扑在床上哇哇大哭,李妈妈也破口骂人家不识相,吓得那位给李琴心介绍朋友的护士呆在那里,不敢再说什么。

又熬过了一个晚上,李妈妈抱来了村里邻居李艳家的小孩,那孩子已经一岁半了,早已经断奶,开始喝奶粉喝粥了。李艳人比较老实,以前跟李琴心也是同学,村里人最讲究情面,李妈妈昨晚一个电话过去苦命央求,李艳一大早就坐上班车来到了城里的医院。

黄澄澄的奶水经过李艳的小孩这一吸,终于给弄出来了,小孩嫌这奶水太腻,喝了两口便忙给吐掉了。李艳一边去抱小孩,一边佯装去骂他,“这可是好东西,你这小子真不识货!”

识货也好,不识货也好,李琴心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躺下,连呼吸都是轻松的。

李艳当天下午就回了村里,李妈妈还得张罗着想办法,毕竟这奶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分泌着。欧阳家的葬礼才持续到第二天,李妈妈甚至懒得去给欧阳家打电话,通了电话还是添乱,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自己。

欧阳斌连续守在爷爷身边,已经两天没露面了,他弟弟欧阳芹却连夜跑来了医院,李琴心睁着眼虚弱地躺着,看到欧阳芹依然无动于衷。

李妈妈躺在医院的折叠床上,看到欧阳家的人来了,也不理睬,自顾自睡着。

欧阳芹在李琴心的床边站了好一会,双方默默无言,他又去问值班处的护士,问及李琴心的情况。护士把情况一一告诉欧阳芹,原来这并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病,是李琴心一直存在的问题,只是她从来没放在心上,即便过去去医院体检,医生顶多告诉她,你这乳腺增生,十个女人八个都有,不碍事。

李琴心平时也不觉得痛,而且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保养胎儿身上,对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着实没那么关心。

医院里的确有通乳腺的药,但喝了药奶水里面便有药物成分了,李琴心的儿子刚出生没几天,还要喝他妈妈的奶水,这药不能给李琴心开。

欧阳芹破口骂道:“到底是大人重要还是小孩重要,没奶水喝不能想别的办法,何苦让大人受这种罪!”

小护士抿着嘴笑道:“你问问你嫂子,到底她重要还是她儿子重要。”

欧阳芹沉默着,小护士又道:“其实这药也没有多管效,原来我姐姐也是乳腺不通,别说生孩子了,就是平时来个例假,也痛得要死,去开了药吃了大半年,每次该痛还是得痛,后来还是给治好了。”

欧阳芹双目闪着光,问小护士:“怎么给治好的?”

小护士红着脸小声道:“我姐姐自己学了个按摩师,没事就给自己疏通乳腺,久而久之就好了。”

深夜医院的走廊鲜有人走动,李琴心的病房离值班台挨得很近,欧阳芹和小护士的对话李琴心都听得一清二楚。

天还没怎么亮,欧阳芹叫醒了李妈妈,压着喉咙轻声跟她说:“嫂子这种情况,必须要请催乳师了。”

李妈妈满脸的倦意,听到欧阳芹这样说,怒气一下子喷了出来,“欧阳家的人都死光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你自作主张了!”

欧阳芹讪讪道:“爷爷今天早上下葬,我得赶紧回镇上,斌哥明天就得空了,我会跟他说,让他尽早给嫂子请个催乳师。”

李妈妈骂道:“等他?等他等到什么时候,要请我们自己请,难道我们李家还差这笔钱?”

欧阳芹知道李妈妈连日来操劳辛苦,脾气自然差了些,便付之一笑,留下东西,自己走了。

李琴心模模糊糊听到两人吵架,梦里又觉得身上压着千斤重的锤子,紧紧压着自己胸腔,困顿抑郁中睁开了眼,看到那桌上装满水果的塑料袋子,才疲惫地想起欧阳芹夜里来过,和值班护士聊了些什么。

李妈妈四处张罗,上午便来了一催乳师,那男人给李琴心一阵乱按,到下午,李琴心奶水还是出不来,她这时候才想起来,问那人要看专业证书。那人支支吾吾一阵敷衍,李琴心这才知道自己受骗了,而且还被猥亵了!

欧阳家的人来到医院的时候,李琴心刚睡过去,李妈妈笑着跟欧阳家的人打招呼,又摇醒李琴心,自己张罗着让护士给欧阳家的人看孙子,与前几天骂骂喋喋的仿佛判若两人。

欧阳斌守着李琴心,满脸愧色,连连道歉。他把李琴心抱在自己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欧阳家的人动作麻利,李琴心的出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只把孩子留在了医院。

李琴心回到了欧阳家,一个个大大的丧字贴在家门口,李琴心怔了一怔。欧阳斌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马虎,忙把丧字揭了下来,陪着笑搀扶着李琴心进门。

2

欧阳斌平时不做饭,两人结婚以后都是到楼下公公婆婆家里吃的。现在李琴心病得这样厉害,婆婆便贴心着提议,给斌斌屋里收拾出一张餐桌,每次他们楼下做好饭菜,就端到楼上斌斌这屋来吃,吃好了又送到他们楼下去收拾。

吃饭时,婆婆开玩笑说,现在斌斌在了,不怕涨奶了,涨奶就让斌斌给你吸出来。

李琴心和欧阳斌都十分尴尬,连请催乳师的想法都不好当面提了。实际上欧阳斌早就试过,可无论怎样费力,手和嘴并用,奶水还是出不来。

婆婆又连连说,早点把孙子从医院接出来,可怜的孙子还没怎么跟亲人们见过面。李琴心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婆婆这是暗中埋怨她不能给孙子喂奶,闷闷地吃了点东西,就回床上躺着了。

欧阳斌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直接将催乳师请到了家里。

李琴心经过几次治疗,奶水渐渐地通了,小孩也从医院抱回来了,李琴心月子里也开始四处走动,做点擦桌子之类的家务活。

欧阳家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公公婆婆上楼吃饭吃习惯了,也就不再改变吃饭的地点了,每次吃完饭在欧阳斌家里逗逗孙子,看看电视,有时候一整天都在欧阳斌家里待着。

李琴心最初的私人空间彻底被打扰了,她跟欧阳斌说出自己的想法,欧阳斌一开始只是敷衍,到后来反而责怪起李琴心的不是来。小孩安静的时候家里人人都抢着去抱,去逗他笑,小孩子一哭,公公婆婆就塞回给李琴心,让她去喂奶。

李琴心夜里一遍遍不胜其烦地起来喂奶,欧阳斌只顾着蒙头大睡。

李琴心恼了,原来夜里起床只开台灯,后来直接啪一下打开日光灯,动作声音也毫不顾忌。久而久之,欧阳斌开始跑次卧去睡,李琴心隔日便收了次卧床上的被席,欧阳斌开始睡沙发,李琴心夜里便不再关卧室的门,小孩哭了,李琴心在那头忙东忙西,欧阳斌在沙发上也听得难受。

欧阳斌觉得,李琴心自始至终在埋怨他,儿子出生的那些天,他没能陪在李琴心身边,这让琴心一辈子都记恨着。欧阳斌心里虽然懊恼,但也无动于衷,她为我生儿子,受了那么多罪,我一辈子都亏欠她,索性由她去发脾气去闹,都是我自己应得的!

李琴心的话越来越少,白天欧阳家的人在逗小孩的时候,她就在房间角落里收拾东西,噼里啪啦弄得声音很响。敏感的婆婆一看就知道她是在发脾气,可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任谁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婆婆跟亲戚邻居讲,自己的儿媳妇脾气有点大,三餐都做好送给她吃了,白天还帮着带孩子,这样的婆婆也是做到仁至义尽了,怎么儿媳妇还这样胡闹,到处发脾气摔东西。有一次去送早餐给楼上吃,只看到自己的儿子躺在沙发上睡觉,这女人怎么就不让自己丈夫好好睡觉了,赚钱养家的是男人又不是她!

传来传去,李妈妈这边的娘家人很快都知道李琴心这个恶媳妇了,李妈妈性子急,气不过,要去欧阳家理论,给村里的人却嘲讽她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管得了他们家的事!”

李妈妈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是老派的保守女人,一辈子就得了李琴心一个女儿,便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李琴心,劝她安分点,带孩子都辛苦,何必把气发到夫家身上,坏了自己名声。

李琴心当然知道,妈妈当初张罗这门婚事,不顾她意愿将她嫁出去,也就图个好名声。

欧阳家在镇上名声好,婆婆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好心肠也好,本来欧阳家就欧阳斌一个独子,婆婆年轻的时候觉得欧阳家家境还算殷实,便协商着领养了隔壁镇子上一户穷人家的小儿子,给他取了个名叫欧阳芹。

欧阳两兄弟关系向来不错,在镇上读书的时候,成绩几乎没有排到第三名以后,高中两人都去了省重点读,最后都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

欧阳斌读完大学回到了镇上当公务员,工作清闲稳定,地位也高,受人尊重;欧阳芹则留在省城的企业里打拼,工作虽然忙了些,但赚的钱多,每年给亲戚的小孩包红包时特别有面子。

每回镇上的人们提到欧阳家,都会称赞欧阳家有个好媳妇,能持家懂教育,脾气好为人也大方,还送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生,真是让人羡慕不来。

可这一回,欧阳家的恶媳妇反而出了名,听到谣言的人们甚至还特意跑来找婆婆问清楚情况,有些还劝慰着婆婆,说琴心还年轻,带孩子不容易,脾气大了点,忍一忍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但也有些直言直语的,尖着嗓子道,谁没带过孩子呢,就她不容易,就她受的罪多,凭什么她要给别人眼色,当媳妇的规矩都不懂了!

欧阳芹打电话回家,婆婆也抱怨起这事,说斌斌夫妻两不太和睦,时不时在冷战,琴心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快有点受不了她了。

欧阳芹提心吊胆地问道:“嫂子最近是不是经常闷在家里不出门?人多的时候也不太说话?”

婆婆叹道:“是啊,就是这样子,还经常摔东西,动静弄得楼下都听得见。”

欧阳芹想了想道:“妈啊,我觉得嫂子,恐怕是得抑郁症了,您先别嫌她,多谅解谅解她,没事多开导她,您自己呢,也去了解了解产后抑郁。”

婆婆一懵,道:“什么抑郁症?我以前怎么就没这回事?”

欧阳芹电话那边笑了声道:“您性子好,看得开,嫂子不一样,她经历的事多,性子窄,很多事情一个人扛着,久而久之,就出问题了。”

欧阳芹将电话从右手换到左手,腾空的手打开浏览器去查资料,边查边道:“这个事呢,您也别慌,要慢慢来,多跟嫂子沟通,一家人嘛,要相互体谅……”

婆婆那头连连答应着,挂了电话,想了许久。

3

欧阳芹是婆婆从娘家人那边一个认识的邻居那里抱过来的,那户人家在生欧阳芹之前已经连着生了三儿两女,最大的已经上高中了,最小的刚会走路。

欧阳芹出生没多久,他父亲在工地里干活的时候从三楼摔下来,全身粉碎性骨折,血肉模糊,送到医院时已经没命了,原本穷困不堪的家庭遭此横祸,无奈之下,只能让最大的孩子辍学打工,又将欧阳芹送给了别人家来养,勉勉强强支撑着生计。

婆婆这几年回娘家的时候,也向亲戚打听那户人家近来的消息。听说,欧阳芹的三个哥哥,都在城里当起了小混混,老大坐了牢,老二杳无音信,最小的那个,在一次斗殴中被人用板砖敲死,两个姐姐在歌舞厅里混迹,到了年纪也没有人媒人上门,私生子倒是生了几个。

亲戚说,欧阳芹小子运气好啊,跟了你才有了今天。

婆婆忙跟亲戚说,你别去浑说,欧阳芹可不知道这事呢,他一直以为是我亲生的。

亲戚笑了笑,只道,这样也好。

欧阳芹第一次见到李琴心的时候,是在一次大学聚会上,那时候临近毕业,部门聚会,社团聚会,老乡聚会,一场接着一场。

李琴心喝了点啤酒,脸上带着红晕,举着杯子来到欧阳芹面前,笑道:“为什么昨天聚会也看到你,今天又有你,那么好了,你既是我们社团的,又是我老乡,为什么我又从来没见过你?”

欧阳芹拿着杯子碰了碰李琴心的杯子,朗声笑道:“欧阳芹,很高兴认识你。”说着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李琴心笑着,也喝光了那杯酒,拿着空杯子在欧阳芹面前晃了晃,肃了肃黏腻的嗓子,风光满面道:“怎么样,老乡,再来一杯?”

欧阳芹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提起桌上的一瓶啤酒,李琴心笑道:“有刚开的,那就不要这个杯子了。”说着将杯子丢在地上,去拿开好的啤酒。

两人瓶子碰瓶子,仰起头咕隆咕隆喝了起来,周围的人起哄道:“芹哥,你让让人家女孩子!”

为什么要让?欧阳芹这头还在咕噜咕噜往喉管里倒酒,却听到有人起哄道:“芹哥,人家女孩子都喝完了,你忒磨蹭了!”

欧阳芹心里一急,一口酒呛了出来,俯身看时,刚好看到李琴心喝完最后一口,优雅地一个低头,将酒瓶子倒过来,一滴也没留出来。

欧阳芹恨不得把起哄的人给拖出来,谁他妈这么不给他面子!

李琴心笑了笑,对众人道:“我朋友起哄帮我的,芹哥你也忒老实了!”在场的人都笑了笑,有人道,“男人嘛,都得让着女人!”

欧阳芹输了酒,倒也没输面子,问道:“酒豪,你哪个镇上的?”

李琴心道:“世安镇,你呢?”

欧阳芹想了想,道:“北山镇。”

北山镇与世安镇毗邻,欧阳芹的妈妈就是将他从那镇上一户穷人那里抱来的,很长时间以内,李琴心都以为欧阳芹在聚会上对她说了谎。

大学毕业几个月以后,李妈妈从家里打来电话,李琴心耐着性子听她妈妈讲完,她知道李妈妈就是不想让她嫁远了,所以才整天张罗着给她相亲。

李琴心隐约记得,她妈妈提过家里有人给她介绍对象的事情,那时候李琴心还没毕业,一心为着找工作的事情烦恼,干脆把来的人给拒绝掉了。

李琴心最讨厌相亲的了。

李琴心的爸妈,就是在媒人的撮合下认识一个月不到就结了婚。李琴心觉得,她自己的童年时代都活在不幸福的婚姻阴影里,根源就在于,媒人将她的父母亲进行强行撮合。

李妈妈是位乡村教师,二十多年来,教过的学生已经不尽其数,常年站在讲台上敲黑板挥教鞭,早已习惯对身边的人颐指气使,脾气也越来越火爆;李琴心的爸爸是学医的,他把药店开在自己家里,但上来买药的人不多,李爸爸得成天提着医药箱跑别人家里去给人看病,村里人称他李郎中。

李妈妈骂李爸爸太怂,堂堂的医生被村里人呼来喝去,李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光了。

李爸爸在李妈妈面前也理直气壮,到底是谁对我呼来喝去,你用脚趾头想想!

李琴心在楼上写作业的时候,李爸爸和李妈妈就在楼下吵架,李琴心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只记得声音很大,两人总是一副凶巴巴要打架的样子。

吵得最厉害的那次,李妈妈跑到柴房去摸斧子,愣是被邻居拽住,生生将两人分开。邻居一边拽着李妈妈,一边朝小琴心喊,“你快哭一哭,劝劝你妈妈啊!”

小琴心吓得一愣一愣的,按照邻居的吩咐假装擦眼泪,心惊胆战地站在李爸爸和李妈妈中间,抱着李妈妈的大腿。

堂堂医生和教师,当真动起手来,和野蛮人也没什么区别。夹在中间的李琴心被一把推到了墙上,脑袋顿时起了个包。

那之后,李琴心暗下决心,再也不掺和她爸妈吵架的事,劝他们早点离婚才是好事。

李琴心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看透了生活的真相,李妈妈却偏偏不愿意遂了李琴心的心,吵归吵,生活照样继续,饭菜照样做,课照样上,丈夫照样骂,有时候甚至嘲笑李琴心,笑她终归是太天真,婚不是轻易能离的!

好在李琴心上大学后不怎么回家里了,那些年经历的烦恼,早已离她远去,一切正如歌词里说的,昔日伊人耳边话,已和潮声向东流了。

李妈妈电话那边提着嗓门强调道:“这次老乡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也是你们学校的,跟你一样刚毕业。”

李琴心微微惊愕,主动问道:“是欧阳家吗?”

李妈妈那边一听到欧阳家,兴奋不已道:“对对对,就是欧阳家。”

李琴心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叫欧阳芹?”

李妈妈不太确定,又怕李琴心当场拒绝,只道:“是欧阳芹吗?好像是吧,我记不清了,总之,你回家看看嘛!”

李琴心听到李妈妈这样一说,内心已十分忐忑,又连忙问道:“是隔壁北山镇的欧阳芹,对吗?”

李妈妈道:“哪里什么北山镇,就我们世安镇的,琴心你是不是已经认识了人家啊?”

李琴心忙说不是,又敷衍着挂了电话。李琴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莫名其妙,难不成一个市里出现两个跟她同一所大学的欧阳芹?这种概率实在太低了。

第二天大早,李琴心一到公司,便逮着欧阳芹问:“你是不是一开始骗了我什么?”

欧阳芹一边收拾办公桌,一边抬起眼看她,“我的姑奶奶,我能骗你什么,你干脆剖了我的心去问好了。”

李琴心双手撑在欧阳芹办公桌上,俯身靠近欧阳芹,挑眉笑道:“芹哥,我跟你认识这段时间,看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不像是背地里搞小阴谋的,所以啊,我今天可告诉你,你可别从背后打我的主意。”

欧阳芹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着李琴心,弯弯长长的眉毛,水灵灵的眼睛,玫瑰红唇,活脱一副聪明骄傲的样子,看得欧阳芹不由地心头一醉,正经道:“我要是打你主意,也不会从背后打,直接将你明媒正娶来岂不是更好。”

李琴心脸颊一红,没料到欧阳芹突然这样正经起来,她脖子一缩,二话没说便匆忙离开了欧阳芹的办公桌。

直接明媒正娶?李琴心盯着电脑屏幕偷笑,从没料到欧阳芹竟然还是这种迂腐守旧的人,怪不得认识几个月来,欧阳芹从没主动跟她表白。

李琴心一早就意识到欧阳芹喜欢她,如果说欧阳芹帮她介绍工作,替她修改简历,都只是出于同乡之间的情分,那李琴心每次喝水时,头一抬便能看到欧阳芹正瞥望着她,路上打招呼时,欧阳芹眼中闪烁有光,加班到深夜时,欧阳芹也默默加班舍命陪君子……

这一切的一切,欧阳芹所做的,似乎毫不经意,可李琴心却隐约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李琴心心不在焉了一整天,欧阳芹的办公桌就在她的斜对角,中间隔了条过道,李琴心连水都不愿都喝,万一一抬头被他看见双颊绯红,想入非非呢?

下班后,李琴心又给李妈妈打了个电话,答应着这个周末回去相亲。

4

周末,当李琴心满怀期待,在李妈妈的陪同下,来到相约的咖啡馆,出现在欧阳斌面前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片场,细高跟几乎崴了一脚,又连忙站稳。

欧阳斌礼貌地笑着,缓解了李琴心的尴尬。

李琴心无奈,只能全程微笑着被欧阳斌和李琴心的未来婆婆来回打量。

半天下来,李琴心终于忍不住道:“那欧阳芹是你们什么人?”

婆婆脸上笑容突然僵住,欧阳斌笑道:“阿芹是我弟弟,怎么,你认识?”

李琴心心一凉,垂下眼道:“不认识。”又发觉欧阳家有所疑惑,忙补充道,“以前听说过而已,都是一个镇上的嘛。”

相亲到一半,欧阳斌提议带李琴心到镇上四处走走,李琴心心想也好,不用受大人约束着,便随着欧阳斌离开了咖啡馆。

正是八月的酷暑,李琴心穿着绿色丝绸长裙,踩着八公分的鞋子,在世安街上慢悠悠走着,欧阳斌缓缓跟在身后。

世安街两侧的行道树已经长得老高,能把烈日全部遮住了,李琴心记得她上初中时,每天都要骑自行车从这条街上穿过,傍晚时分,夕阳拉着长长的影子,映在李琴心面前,她将自行车上的每一节链条都看得清清楚楚。

从初中到现在,数一数已经有快十年了,十年时光已经够让一个年轻人变老,让一个孩童长大了。世安街始终保持着年轻和活力,两侧的店铺时不时刷新着,一些虚拟现实体验店甚至都开到这里来了。李琴心走到一处突然停下,指着一家店铺兴奋地叫道:“这家店居然还在!”

明明是在自言自语,欧阳斌却在身后回应道:“是啊,走,我们看看去。”

李琴心高兴之余顾不了那么多,三步做两步进了味安小栈。

那年味安小栈重新装修时,李琴心正读初三。功课虽然重了些,但李爸爸给的零花钱也多了。每到中午,李琴心便拉着一群初中同学去味安小栈吃刨冰,吃到午休时间快要过完才回到教室。

她还记得味安小栈的刨冰味道,碎冰细细软软,颗颗分明,上面的水果又大又甜,离开小镇后,李琴心几乎没怎么吃过那样的甜品了。

当时那群初中同学里面,李琴心成绩好,长得漂亮,性格大方,又是教师的子女,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在同学之中最受欢迎。那时候无论李琴心走到哪里,身边都有女孩子跟随着。

味安小栈里有一面留言墙,曾经李琴心就在那里贴过她写下的心愿,如今被满满的便签纸给淹没了。好几年前的便签,即使还在,也落满了灰尘,李琴心还是睁着眼睛一张张地找。

欧阳斌指着一张绿色的便签纸道:“你在找这个吗?”

李琴心转过头,看着那纸上工整写着:“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李琴心笑着揭下那张便签,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这个?”

欧阳斌笑着,身体靠在吧台上,“你初中的时候那么出名,一首诗贴在这里,即便没有署名,也是人尽皆知啊!”

李琴心笑道:“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你居然还记得!”

欧阳斌道:“这可不是随便一个初中生会读的诗,这首诗让当初仰慕你的对象看了后觉得,对你的仰慕依然十年不改。”

李琴淡淡一笑,心里颇有些感动,看着欧阳斌想到欧阳芹,反而没那么排斥他了,坐着和欧阳斌同吃了一碗刨冰,聊了许多旧时趣事,许久才回去。

李妈妈堆着笑说:“琴心啊,我看这事有着落了,斌斌是个好牙崽啊!”

李琴心锁上门,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恨不得立马逮住欧阳芹问清楚事情脉络。

5

李琴心次日傍晚才回到省城,一回来便连着往公司赶,就是想试试运气,看看欧阳芹在不在办公室。

公司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排排办公桌上堆着黑岑岑的文件,李琴心一眼就看到欧阳芹的办公桌,昏暗的灯光在空荡的房间显得有些孤单,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欧阳芹那张冷漠的脸上,惨白如死尸。他抬眼看到李琴心的时候慌了一慌,忙停下手中动作。

李琴心箭步到欧阳芹面前,怒吼道:“欧阳芹你有病啊,骗我去相亲,相你个头啊!”

欧阳芹被骂得一脸懵,道:“谁骗你去相亲?”

李琴心道:“你骗我相亲啊,欧阳斌是谁你认识么?”

欧阳芹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家里人最近的确在给欧阳斌介绍对象,听斌哥说,他心仪那个女孩子已经很久,难不成圈子这样小,介绍到李琴心这里来了?欧阳芹忙问道,“你是不是跟我哥相亲了?”

李琴心啐了一口道:“谁要去相亲,都是被骗去的,你们欧阳家的人都是骗子!”

欧阳芹脑子一黑,有点瘆得慌。

原来他想着,等斌哥的婚事落定,他便可以大大方方追求李琴心,不用顾及长幼次序,也可以让欧阳家的人顺理成章地给他办婚礼。

如今李琴心被斌哥看上了,他跟李琴心怎么可能还有下一步发展呢?

世安镇人人都知道,欧阳芹是抱养的,二十多年的养育情分一辈子都还不尽,怎么还敢去跟亲生的抢媳妇呢?欧阳芹心灰意冷,关了电脑,自顾自收拾起背包,撇下李琴心,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李琴心在后头喊住他,“欧阳芹,你站住!”

“你回来!我没有钥匙锁门!”李琴心站在黑乎乎的办公室里连连跺脚。

欧阳芹又闷闷地折回来锁好门,两人并排在街灯下走着,欧阳芹道:“你都知道了?”

李琴心不明所以,气呼呼道:“什么知道了,你说清楚点!”

欧阳芹道:“我的身世啊,世安镇人人都知道。”

李琴心横他一眼道:“世安镇人人都知道你是欧阳家的儿子,这有什么了不起!”

欧阳芹淡淡道:“我是抱养的,不是他家的亲生儿。”

李琴心懵了一懵,半响道:“既然人人都知道,那就代表他们认可你,亲生不亲生有什么关系?”

欧阳芹骂到:“世安镇人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亲生的,从小到大什么都跟老哥争,什么都跟他抢,想着这样老妈能多疼我一点,现在看来真是可笑!”

李琴心宽慰他道:“你别这样子,他们瞒你是觉得为了你好。”

欧阳芹苦笑道:“你觉得这样真的对我好吗?你猜我在这边碰到了什么人?”

李琴心摇了摇头,顺势问道:“什么人?”

欧阳芹道:“我姐姐,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把她当骗子赶走了,那样可怜的人,她小孩刚出生没多久。”欧阳芹咽了咽口水,接着道,“我后来托关系,打听到,她的确是我姐姐,但是……再见到她的时候,小孩子已经病死了,姐姐她,死活不愿意来找我了。”

李琴心觉得胸口微疼,颤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欧阳芹垂下眼道:“大三的时候,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是抱养的。”

欧阳芹将李琴心送到公司宿舍楼下,又嘱托了几句,反复交代道:“你实习期马上就要结束,得早点准备好材料,能留在公司最好,省得你又四处奔波,到处找工作。”

李琴心拍一拍欧阳芹肩膀,爽快道:“行了行了,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别操心了,我自己知道!”

李琴心忙着准备实习转正的时候,李妈妈连连催她回世安镇,镇上一所初中的教学岗位都为她空出来了,只等她回去上岗。李琴心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喜欢目前公司的环境,此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在公司留用,更何况她的心愿就是要离开家,离开家里琐碎的一切。

李妈妈也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软硬兼施,曾一度在电话里用上了最粗鄙不堪的话语,骂李琴心不顾家,威胁要跟她断绝往来,一再伤尽李琴心的心。

李琴心通过亲戚了解到,正是那段时间,李妈妈跟李爸爸吵架达到白热化的地步,李爸爸在村里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愿意为了女人净身出户,李妈妈每日对着那户人家破口大骂,气出了一身病。

亲戚们轮番劝李琴心回家,李妈妈此时最需要她的陪伴。

李琴心给欧阳芹打电话,欧阳芹的电话接不通,人也在外地出差,似乎有意躲着她。

李琴心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欧阳斌从镇上赶到她公司,等她下班陪她吃饭,陪她喝酒解愁,一番贴心软言,李琴心强硬的内心终于招架不住,开始动摇。

她放弃了公司,回到了家乡,回到镇上的中学教书,亲戚邻居串门的时候,常向李妈妈夸道:“琴心真是懂事,现在的女孩子们,在大城市待久了,有几个想回来愿意回来的,你们琴心就是孝顺,知道体恤你的不易。”

李妈妈常常笑着哈哈道:“那是当然,我教出来的女儿,能不懂事吗?”

作为教师的子女,李琴心整个青春时代都在逃避的事情,最后还是躲不过,还是得接上李妈妈的旗子,成为一名教师。

谁知道李妈妈在电话那头骂她是婊子,没有良心的时候,李琴心有多难过呢?她想到欧阳芹,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好,父母一旦绝情的时候,糟蹋子女就像糟蹋一块抹布一样轻易。她羡慕欧阳芹早早地看透了这些,趁着稍有些羽翼的时候,离开父母,天涯到处去闯。

然而李琴心那双翅膀还没来得及带她起飞,就生生给折断了。她日复一日地在中学教书,一眼望尽了自己的一生,世安镇这个地方将困住她一辈子。

她恨欧阳芹,她恨世安镇的一切,可她无能为力。

欧阳芹的电话换了,人也找不到了,李琴心发现,欧阳家甚至很少提到这个人,似乎他从来没在这个家存在过。

6

李琴心出嫁的时候,欧阳芹才露了一次面,在接亲的队伍里面,开着最前面那辆崭新的宝马车。

李琴心一身红妆,笑着流出眼泪,她觉得她的人生烂透了,欧阳芹却要在此时出现,带着虚伪的面具讽刺她,嘲笑她烂透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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