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失格

小编

现在,他站在二十八楼天台的边缘,身下是如蝼蚁蠕动般的车流。罔田今年十三岁,为了不负众望,他决定去死。

罔田打开手机直播,关注人数立刻增涨到两万人,这只是初始数字,待会儿可能更多。他对着天空,酝酿了一会儿,实际上他发了一会呆,他认为自己该思考些什么——我就要去死了,总该思考些什么不是吗?

但这时他的脑袋空空的——大概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他干脆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会飞的鸟。

他对着手机说:“我要去死了。”为了让观众看清楚,他将手机对准自己,尽量将其握紧,然后跳了下去。

罔田没有尖叫,没有多余动作,此刻,他能想象出直播评论里都在说些什么。“他跳了!”“那小子真的跳了!”“这真的是在跳楼吗?”肯定有人在这么说,他们会谩骂,说我是个蠢货,不珍惜生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坠楼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得多,罔田倒是幻想过死亡的感觉,也在网上查过,可能跟做梦差不多?说是灵魂脱离了躯壳,然后在飞上天空的过程中看到亲人的样子,看到恋人和童年。

他试着将自己代入到这样的感觉中,却完全做不到,他看不到亲人,未产生幻觉,也回忆不起那些几乎已经快要忘掉的童年的事,他发现“将死”,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罔田两周前被性侵的时候,就有过类似的“将死”之感。

两周前他路过恒丁,夜幕降临,他穿过回家的羊肠小道,那是一个叫做灰梅的女人,身着网袜和短裙,脚踏一双黑色高跟鞋。她把他拉进了车里。

罔田在哪里见过她,没准是在电视上,他看过一些电视剧,但记不起具体是哪一个角色。他认为这个女人实际看起来,和电视上完全不同,她扑着很厚的粉,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她把他按得死死的,吻了他,然后脱掉了他的裤子。

罔田想把她推开,他是打过架的,在学校里放倒过同龄的小孩,但面对一个成年的,算得上高大的女人,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女人掰开他的嘴巴,喂他吃了什么,那应该是某种药丸,但具体是哪一种,又有什么功效,罔田全然不知,随后他看到的便都是重影,同时也丧失了力气。

女人脱掉她的裤子,直接坐了上去。

他大声呼救,用手拍打紧闭的车窗,整个过程中,他只看见一个身着蓝色布衫的老头儿路过。老头儿拄着拐杖,行动很慢,听到声音他凑上车窗看了两眼,然后匆匆离开。

罔田飞在空中,距离他跳楼已经过去了一秒,他听见手机直播中送礼物的声音,突然间感到悲哀,那声音热闹,像是在欢呼。

他想起那晚过后,自己回家打开电视,回放那些自己看过的电视剧。他找到了灰梅,就是她,她就是那天晚上在恒丁对我动手的那个女人,她年轻、漂亮,至少在电视上是这样。

他回想起事发两日后在派出所的场景,并为此捶胸顿足——我本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他想,如果警察当时就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我是有胜算的,我可能不会落得像现在这样的境地。当时警察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忍不住哭。

警察开始很认真,他把笔记本翻开,好像准备用笔记录什么。这让我紧张,我不敢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代替“强奸”这个词,这个词让我难以启齿,但我找不到其他词了。我知道这别无选择,于是我开口对他说,“我被一个女人强奸了。”

警察当即放下笔,合上笔记本,笑了,他问我,能不能告诉父母的联系方式。

我能告诉他吗?显然不能这么做,怎么可能让父母知道?因为我没法儿向他们描述发生了什么,那都是些下流的事情。

我在板凳上坐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回响,那个声音说:罔田,你得告诉他才行,你必须得告诉他,你的父母必须知道,告诉他吧,强奸,一个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后来我跑了,我立马从派出所跑了出去,逃跑一般,仿佛做错事的人是我,我什么也没说。

但我并不是毫无胜算的,罔田在空中看向了自己右手上戴着的手镯,同时继续往下坠了一点儿,已经坠到了大概十四层的位置,看上去已经离二十八楼很远了。

他的母亲曾把他痛骂了一顿,因为那个晚上,她在洗衣服前从罔田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女式银制手镯。

“这是谁的手镯?”她问他。

为了不让事情败露,罔田只能沉默以对。

“你不应该在放学后去不该去的地方,明白吗?酒吧夜店什么的,你现在才十三岁。”母亲说着,但她的注意力实际上都放在了那个手镯上。手镯价值不菲,一眼便能看出来,成色和银质非常好,设计也很时尚,说价格不菲是肯定的。

她放下手镯,又在衣物上发现了好几根女人的头发,金色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从未启动的洗衣机中扯出罔田的衣物,放在鼻子上闻——非常浓重的酒和香水的味道。

她突然想了起来,有一天罔田回家很晚,超过了十一点钟,也就是被灰梅性侵的那一天,她张口痛骂他,罔田没有还嘴。

此刻他在半空中,看了一眼手镯,再闭上双目,突然间后悔万分——如果我能稍微聪明一点儿,说不定我就能打败她了!

你为什么不把那几根头发留下来呢?你完全可以留下那些头发,把它交给有能力鉴定它的人,这可是强有力的证据。如果你速度能再快一点,把事情告诉警察,然后鉴定那些头发,灰梅一定会猝不及防,来不及做准备,她一定会败的。

好啦,别想那些没用的了,罔田。总之再过几秒,你就得一命呜呼了。

他试图调整姿势,将手机镜头对准自己,但引力和失重感阻止了他,若不是下坠时间容不得他说些什么,他本想对着手机大声叫喊的,对手机那头的陌生人说:来吧,看看我是怎么死的吧。

事发后第五日,罔田在网络上搜索了关于“性侵”的信息。他发现,几乎所有的性侵案受害者都是女方,很难找到男方受害的例子。但在法律的解释上,并没有这样的性别限制。

他深知自己遭遇的就是这个,灰梅在那天晚上脱掉我的裤子,给我吃了某种致幻的、令人神智不清的药片,然后坐在了我的身上,整个过程并不愉快。

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摧残了我,这是绝对罪恶的行为,罔田在心中确认了这一点,接下来他打算反抗。

他在某知名论坛上注册了账号,并把手镯从母亲那里偷了出来,他拍了一张手镯的照片,以此作为头像和帖子的封面。

他写了一篇长文,详细描述了当天发生的状况,但在发送之前,罔田仍然有所犹豫,他在思考,这样的做法会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只是一个初一学生而已,这件事要是让父母得知了怎么办?他们极有可能失望和愤怒。若是让同学老师知道,事情定会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将会换种眼光看我,指着我说:你看,这就是那个被灰梅上了的小子。

但过了一会儿,点击帖子发送键的时候,他深知自己不能退缩,这种决心必须存在。尽管帖子被删了好几次,罔田在心中坚定了这一决心——他们删几次,我就发几次。

网友们的关注点显然不在帖子内容上,这内容对他们来说不可想象,难以置信。一个功成名就的演员灰梅,怎么可能性侵一个十三岁的男孩?

网友们关注的是那个镯子,有细心的人或是铁杆粉丝发现了镯子中的奥秘。他们认识它,记得它,那可是灰梅很长一段时间随身带着的物件。在以前的发布会和颁奖礼上,灰梅都佩戴了它,不仅如此,镯子上还刻有灰梅独有的标志,“grayrose”——灰色玫瑰。

当越来越多人关注了这个帖子后,管理员便不敢删除它了。它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始终处在了论坛首页的位置。

但网友的关注点依旧不在内容上,他们认为“灰梅性侵十三岁少年”这一事件根本不可能发生,是胡编乱造的。他们疑惑,灰梅的镯子为什么会在一个少年手里。

那时的罔田,还根本不了解“网络水军”的存在,他们可以被人购买来控制舆论导向,把事情引到截然不同的方向上去。

你做得很好,想一想灰梅急得焦头烂额的样子吧,你已经把事情闹得够大了。现在起码有十来万人在看你自杀,这是最强有力的反击了。

罔田坠在空中,想起了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他仔细一想,父母没有帮助我,朋友也没有,帮助我的竟然是一群陌生人。为了压制那些水军,罔田豁了出去,他在第二篇帖子中写下了事发的准确地点,还有准确的事发时间。

晚十点,在恒丁通往凡达小区的那条小路上,马路左边停着一辆黑色雷克萨斯,那就是灰梅的座驾。

帮助罔田的是在当天去过恒丁酒吧的一些人,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不过他们拍到了灰梅当日酩酊大醉的样子。

他们另开了帖子,在里面贴出了一些照片,照片中的灰梅和罔田描述的一模一样,身着网袜和短裙,她正吹着酒瓶,酒水顺着脖子流下去,应该喝了不少酒,吃了点儿致幻药物也不一定,她看上去异常兴奋。

罔田看着愈来愈近的地面,周围的风景因他的飞速下坠变成一层层捉摸不定的幻影,他在心底说了声谢谢——你们拍了那些照片,谢谢,正因为你们,灰梅才可以被推上风口浪尖。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十家媒体争先报道了此事,他们把“灰梅性侵十三岁少年?”作为标题,放在头版的专栏上。她的事业也因此受到了影响,据说有好几部新戏推迟了档期。

灰梅工作室立即向罔田发送了私信,他们问他,“你想要多少钱?”

“不,我不要钱,一分钱也不要。”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别的,我就是要把她送进监狱。”

次日,灰梅工作室在论坛上发表了声明,称当日灰梅确实有在恒丁酒吧喝酒,并在醉酒之后丢失了刻有“garyrose”的手镯。至于性侵一事,他们坚决否认,若诽谤者继续传播谣言,令事态恶化,将选择走法律程序。

罔田打开电脑,进入论坛,收到了大约一千条来自网友的谩骂。

“那可是明星灰梅啊,就算性侵了你,你也一点儿没有吃亏啊。”

“把手镯还给她。贱人。”

“偷了灰梅的手镯,还说别人性侵?开什么狗屁玩笑。”

罔田赶紧关上电脑,选择避之不看,但这些信息仿佛在他脑袋里形成了回声,长时间困扰着他,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于是,他自己向自己发问——你还要斗争下去吗?你还有多少能耐?这很困难,而且你已经有些累了,不是吗,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赶快退出,越快越好,别让他们找到你,知道你的下落和底细;要么,你就跟他们斗,斗到底,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他听见了那些声音,陌生又嘈杂,要把自己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他们要看看,诽谤灰梅的究竟是什么人。

罔田再次去了趟警局,他坐在警察面前,说了句“你好”,对面的警察握起一支笔,把笔记本摊开,准备记录些什么,他点点头,等着罔田说下去。

罔田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被一个叫做灰梅的女人性侵了。”

警察合上笔记本,伸出手想要打断他,但这一次,罔田率先说了下去。

“时间是八天前的晚上十点,地点在恒丁酒吧通往凡达小区的小路上,灰梅把我拉进了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车里,并对我施暴,她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演员。”罔田从兜里拿出手镯,拍在桌面上,“这是她的手镯,不小心落下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把隔壁屋的警察也招来了,那些警察排成一排,看上去有些惊讶。

他又往桌上放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灰梅举杯豪饮,“我叫罔田,在曙光中学上初一,我家住在凡达小区2栋5号,父母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写在照片背面了。”

此刻他十分后悔事发时没有带手机拍下点儿什么,其实这都无所谓,没有家长会为了防止意外让儿女随身携带手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比起这个,他更后悔没有把那几根头发留下来,若是留下来了,他此刻将更有底气。

其中有一个警察开口道,“小朋友,你的意思是,演员灰梅强暴了你?”

罔田点了点头,“是的。”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面前的警察,“上面详细记录了性侵过程。”

“这样,小朋友,你先回去上课,我们会联系你的父母的。”警察说。

这件事很快就传进了罔田父母的耳朵里,即便处在失重状态下,罔田也能回忆起那天他回家时的情形,那些记忆非常清晰——罔田推开家门,父母二人在沙发上静坐,双手不约而同平放在大腿上,面色相当难看。

先开口的是父亲,他郑重其事地说,“罔田,我们想要跟你谈谈。”

“好的,来吧。”罔田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放下书包,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不过是把已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而已,这样的行为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他想,我已经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数以万计的人听,而我的父母,只是其中两个,至于他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全然无所谓。

“今天有警察打电话来说,你去报案了。”

“是的。”

“你给他们讲了你被灰梅性侵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你们知道灰梅吗?”

“当然,我看过她的剧,”母亲说,“她在《赌城风云》里演一个女杀手。”

“她还在《迷途》里演了女一,还有很多电影。”罔田说。

“我知道,我都看了,哪怕是没看过的,今天也都看完了。”母亲停下话头,走到饮水机处接了一杯水。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了让话题回到正轨上,父亲又问了一次。

“没错,我被灰梅强暴了,在她的雷克萨斯上,她喂我吃了药。”罔田喝了口水,接着说了下去,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以及后续事件,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花了好些时间。

而后父母沉默良久,他们垂着脑袋,右手撑在额头上,眼睛没再看他,他们到最后也没问别的,想说话却又欲言又止,只是问了一句,“你的身体还好吧?”

“身体没有问题。”罔田这么回答。第二天,父母帮罔田请好假,带他到医院做检查。

此时距地面还有十米,离死亡已经非常接近,若是有足够时间让他侧过头,罔田便能看见那家医院,医院建在山上,一眼就能看到。

他是在事后才知道那是一家精神病院的,他回想那个场景,在医院里,一群医生把自己团团围住,接二连三问他,“在学校有没有学习压力?”“有没有谈恋爱?”

“我的精神没有问题,我的神智很清醒。”他告诉父母。

“孩子,我们很难相信你的话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我发誓。”

“像样点儿行吗?那些网络游戏把你脑袋烧坏了?”他的父亲总爱拿他糟糕的成绩单和网络游戏说事。

接下来,他们大吵了一架,母亲在角落掩面哭泣,父亲则把家中电脑摔成了两半,他要求罔田必须静下心来,专注学习,别整天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罔田没再跟他吵下去,他回到房间,锁上房门,让自己稍做冷静。他仔细地思考,想了好一会儿,花了些时间,并意识到了很关键的一点,父母的反应并非不可理解,他们的想法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

以演员灰梅的容貌和财富,找一个男友根本不在话下,想必平时追求者也数不胜数,她到底会出于一个什么样的原因,才会去强暴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

灰梅背后的势力非常强大,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帖子被官方删除,连同一起被删除的还有一些深扒灰梅的帖子,发布者甚至被封了号。而留下的,全都是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网友们的情绪亢奋异常,要求警方介入找出诽谤者。

“被灰梅强暴,难道不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吗?”

“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单单一个手镯能代表什么?”

“我认为他应该去趟精神科,他一定得了被害妄想症。”

“人肉他!”

都来吧,我接受得够多了,罔田想,我现在什么都受得了,如果你们认为我毫无胜算,认为那天发生的事情纯属造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不用来找我,根本就不用,没那个机会,就算找了也白费力气,因为我就在这里。

罔田脑子一热,立马做出了回击,他发布新的帖子,在封面上贴出了两张自己的照片,第一张照片上的他身着校服,站在校门口的花坛边上,笑得很开心,那是他上初中的第一天。

而第二张,是他刚刚在厕所拍下的,他把自己身上的抓痕拍了下来,背部,腿部,那都是灰梅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痕迹。

“我叫罔田,今年十三岁,我在曙光中学上初一。我用我的生命担保,灰梅在七月三日晚十点强暴了我,我会很快拿出新的证据。”

帖子回复数在短短半小时内就达到一万之多,他没法儿一条条去看,或是回复什么,实在是太多了,他没时间那么干。但放眼看去,几乎所有的回复都惊人的相似——“拿不出证据你就去死吧。”

要不是想到在论坛上发布照片一事,罔田也许就忘记了此刻的自己满身伤痕,现在他已经不觉得痛了,如今距离地面越来越近,生命马上就要终结,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疼痛。

反而,他觉得自己现在精神抖擞,听见周围人的尖叫,余光瞟见众人的目光,他认为生命中没有哪一刻比现在精神更好。

好好地看我死掉吧,除了在场的路人,还有好几十万人在看着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算死掉也会变成鬼魂,永远缠着她。遗憾的是,当我摔成一滩烂泥,你们就看不见我身上的伤口了。

罔田在跳楼前特地穿上了校服,校服包裹住了伤口,但它们并非都是灰梅亲手造成的,灰梅造成的伤痕早就已经愈合。自从他发布了自己的照片以后,摧残他的都是些陌生人。

罔田开始回想自己第一次被打时的情形,那一次他放学回家,正穿过恒丁酒吧后的小道,眼前有一群人,他们堵住了整个街口。他们中大多是女生,年纪都比罔田稍大些,他们一见到他,便发疯般朝他扑去,“就是他!他就是罔田!”

那太可怕了,我是想跑的,他想,但转过身发现后面也全是他们的人,人太多了,简直太多了,不出两秒就把我团团围住,用手扯我的头发,殴打我,他们把我的衣服扯掉,往我身上浇滚烫的水,一边打一边喊,“打死这个造谣的人!”

不过,见我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很快停下了,停下之后又开始质问我,“你能拿出证据吗?”“你为什么要诬陷灰梅?”“你简直就是个疯子。”“你知道吗?灰梅的新戏因为你推迟了档期。”

不知是不是被打得太厉害,我差点晕厥,我想我是有点不清醒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得了一种叫做被害妄想症的东西。

我脑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得了,罔田,醒醒吧,你只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而已。你没有被灰梅强暴,此刻也没有被殴打,一切都是你幻想出来的,没人欺负你,你得了精神病,更没人针对你,你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是这样的吗?他确实有点搞不明白了。

待人群散开,罔田躲到附近的公厕里,在里面清洗伤口,把衣服重新穿好,回到家后,他对父母说,“我摔了一跤,地太滑了。”

现在,你得找到那个老头儿,他是你最后的希望,罔田暗自思忖——记住,他在七月三日晚,在雷克萨斯前停下了脚步,小道上没有摄像头,没有任何的监控措施。他在车旁站了两秒,那短短的两秒,使他变成了整个事件唯一的目击者。

即便隔了车窗,也是有可能看见的,即使看不见,也总能听到点什么对不对?你要做的很简单,找到他的位置,告诉警察,录下口供,灰梅便多了一个没法处理的麻烦。

记住,老头儿穿着蓝色布衫,手持拐杖,看上去应该有七八十岁,你必须找到他。

事发后第十一天,罔田旷掉所有课程,开始了行动,以恒丁酒吧为中心,从离中心最近的小区开始寻找,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为了避免在寻找老头的过程中因被人认出而挨打,他脱掉校服,换上休闲的装扮,再戴上一顶蓝色棒球帽,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他来,接着要做的,就剩下找了,他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询问对方家中是否有老人。

若对方说有,他就把老头儿的形象从头到脚描述一遍,考虑到有些住户可能外出不在家,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把没开门的住户房号记录下来,以便之后再次造访。

在把恒丁酒吧附近所有住宅区找了一遍后,又回过头去找那些没开门的,结果一无所获,老头儿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罔田寻访一事不知从哪传到了他父母的耳朵里,这一次情况反常,父亲没有大发雷霆,没有跟他吵架,母亲也突然报以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丰盛的饭菜,嘘寒和问暖,他们反倒变得和蔼了。

“你最近身体还好吧?罔田。”母亲问他。

“我很好。”

“有没有头晕脑胀的现象?”

“完全没有。”

这个周末,母亲要求他再去一次精神病院,罔田点头答应,没有想过反抗,因为他想要去医院证明自己——我身上没有任何毛病。

母亲对着精神科医生苦诉——我的孩子旷了所有的课,花了将近三天时间,在恒丁寻找强暴事件的目击者。

讲到后面时,她忍不住开始哭泣,罔田躲在一边儿,听见了她的哭声。他看见医生从走廊回到屋子里,关了门关了窗,在他的对面坐下,医生先是对罔田露出一个训练有素的笑容,表明诊断已经开始,接下来,便是长达一个下午的漫长审问。

事罢,医生把罔田的母亲叫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很遗憾。你的孩子患上的——就是被害妄想症。”

尽管轻言细语,但躲在门帘背后的罔田,终究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握紧拳头,愤怒难以遏制,他知道医生在说假话,自己是不可能得什么“被害妄想症”的。

他很清楚,我身上有伤口,有灰梅的抓痕,这些东西真的存在,它们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我的身上,这绝对假不了。

“这是真的吗?”母亲问医生。罔田隐约听见她险些摔倒的声音。

“是的,而且非常严重,因为你的孩子现在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一直都以为自己真的被强暴了。”医生说。

罔田拉开门帘,朝那个医生冲过去,他迅速把他扑倒在地,脱掉自己的衣服,身体暴露无遗,那是一个满是伤痕的身体,青一块紫一块,他把伤口凑到医生脸上,“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些也是假的吗?”

几名在门外蹲守的保安听到了声音,他们冲进房间,毫不费力地将罔田控制住,由于他和医生的手脚纠缠在一起,保安花了些功夫才把两人扯开。

医生站起身,把眼镜扶正,他转身对着罔田的母亲,一本正经地说:“女士,事情恐怕更麻烦了,你的孩子有严重的自残行为。”

去你妈的自残,罔田说。我从来没有碰过任何武器,更从未自己伤害过自己。一天后,当罔田坐在电脑前,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和谩骂时,他依然没有改变这一想法——我没有得任何精神上的疾病,我好得很。

罔田进入论坛,随手点开了几条评论。

“四天过去了,你的证据呢?不是要用性命担保吗?”

“出来说话,有种你就履行承诺。”

“罔田住在凡达小区2栋5号,父亲是货车司机,在板仓厂上班,母亲是保险推销员,下面我会贴出她的照片,我希望大家在她推销上门的时候赶走那个婊子。”

“用生命担保?我觉得很有趣,我们等着看呢。”

罔田在电脑前静坐了会儿,把脖子放在椅子顶端,双手自然垂下,然后看了会儿天花板,十分钟后,他关闭电脑,闭上了眼睛。

我会履行诺言的,他想,只不过还不是时候,我仍然是有机会的,我得找到那个老头儿。罔田画了一张老人的画像,蓝色布衫,鸡皮鹤发,以他俯身在车窗前的高度推测了老头儿的身高,还画上了拐杖。

他跑到派出所,把画像拍在桌上,说实在的,他画得并不形象,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开口了,他对警察说,“这个老头儿是目击者,他看见灰梅强暴了我。”

听见罔田这么说,警察的反应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他立刻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小本,拧开笔盖儿写着什么。“麻烦您再说一次他的容貌特征?”

罔田跟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会尽快处理的。请放心。”警察说。

他们的效率很高,简直是出奇的迅速。不过第二天,他们就亲自上门,一来是为了告知信息,二来是为了安慰罔田,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并没有见到老头儿本人,仅仅只是见到了他的妻子。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罔田的嘴唇在发抖。

“离这儿挺远的一个小区。”警察说,“我们问了老头儿的妻子,她的丈夫曾经告诉过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她说什么了?”罔田兴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老头儿曾告诉她,说自己有天晚上路过恒丁的时候,看见车里有人在交配。”

“交配?”罔田瞪大了眼睛,“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他看着警察,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没说什么了。只是说,有人在车里交配。至于是哪辆车,哪个时间,哪个位置,车里什么人,她也说不上来,她并不知情。”

“那个老头儿呢,他在哪里?”

两名警察愣了一下,回避开罔田的目光,彼此交换眼神后,又转过头来。

距离地面只有一米时,罔田感觉自己停顿在了空中。

跟着停顿下来的还有周围的事物,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跳楼自杀的人,在落地前都有类似的时刻——死亡之前,停顿的瞬间。他在不远处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它大概是刚刚在坠落过程中脱手了,此刻手机停在空中,停在罔田面前,它将记录下死亡的整个过程。

而周围的人,他们有的捂住嘴巴,面露惊色,有的人转身想要逃走,也许是害怕血溅在身上,有的人正打着电话,多半是报警来的。

罔田不知道这时间到底要停顿多久,不如说是某种直觉,他觉得从二十八楼坠落到地面的这几秒钟里,似乎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忆起来了,为什么不能快一点呢?

三秒坠地,干脆一点,对于他来说,这并非恩赐,更像是煎熬。

实际上他记得很清楚,警察之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们是在灵堂见着老头儿的,老头儿的黑白相片就挂在一层又一层的花圈后面,他于四天前自然死亡。

据他的妻子所说,老头儿确实看见了一些东西,他一定知道那天晚上,雷克萨斯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太晚了,死亡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现在罔田不免后悔,他心里明白,要是能快一点就好了,如果我在事发之后毫不犹豫地报警,通知家人,事情也许完全不一样,他能够找人鉴定手镯上的指纹,能够鉴定出身上的伤口出自谁之手,能找到目击者,向警方提供证据。

哪怕快是那么一点点,灰梅就有可能被关进监狱,她是一个演技很好的演员,的确,他承认,可灰梅在那天晚上对自己施暴,这同样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怪不了别人,只怪自己到底慢了一步。

警方,以及罔田的父母,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像个姗姗来迟的房客,花了很长时间,看完了论坛上所有关于灰梅的帖子,他们为罔田做思想工作,并且告诉他,“我们相信你。”

“我们相信你。”他在心中重复这句话,这句话来得也慢了一些,不是吗?他感到可惜,比起“我们不相信你”,这句话好太多了,要知道,他曾为此丧失斗志。

他们说,“生命很宝贵,你一定要珍惜。不要做傻事。”

罔田回答他们,不会的,我不会去死的。

在得知老头儿去世的消息之后,他在论坛上发布了最后一条消息,那是一段视频。

视频中罔田面无表情,那是一张没有任何内容的脸,他对着镜头说,“对不起各位,我没有找到证据,但也不会做傻事,‘以生命为担保’这种话,完全是我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发布的。我会在明天晚上九点,以直播的方式向大家道歉。”

次日九点,也就是今天九点,罔田特意穿上了那件被众人撕破的校服,戴上刻有“grayrose”的银色手镯,站在了二十八楼天台上。

他探头看身下,是车流,是灯火。他打开手机直播,观看人数立刻上涨到两万人,网上的人直到现在都还在喋喋不休,“跳啊。罔田。”“跳下去吧,我们等着看呢。”“别让我们失望。”

他知道为了不负众望,自己不得不去死。当然,那也正是他想要的。稍作调整后,罔田跳了下去。

他一路飞坠,直到离地面只有一线之隔。

“这个事件的解决方式其实不止这一个,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解决办法,不是吗?

“其实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活下去,兴许不过几年,阴影就会消失,可能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些,回头来想这件事情,也许就会跟网上的人想得一样,被著名影星灰梅强暴,难道不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吗?

“我大可以在那之后,脱离父母的看管,精心准备一场谋杀。但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反抗,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我必须斗争。”落地的瞬间,罔田改变了主意。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青春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qingchun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