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共享男友
夕阳和山间寺庙的钟声相遇之前,晚风一直坐在走廊尽头,听她的骨头唱歌。因为被血肉包裹,要听清楚骨头的歌声,并不容易,她的身体蜷缩在一起,耳朵贴着膝盖,隐藏在墙角的阴影中。
晚风习惯穿深色的衣服,乍看之下,很难发现她,只是那双露出来的惨白修长的手,时不时将阳光反射到墙壁上。
风缓慢吹来时,骨头的歌声悠长纤细;风来得猛烈时,歌声激烈铿锵。若是风停了,骨头也会安静下来,太安静了。这时,晚风就会说话给自己听。
晚风能够模仿很多人的声音,这些声音的主人,都是白天经过晚风家门外的行路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粗犷温柔,沧桑清脆,她听一遍就能学会。
晚风讨厌强烈的光线,白天很少出门,几乎从来没见过这些人。可是,只要用他们的声音说话,似乎就和这些声音的主人成了朋友。闭着眼睛时,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热闹的聚会中。
其实,晚风很想到人多的地方看看,但母亲再三提醒她,现在还不是时候。晚风很容易露马脚,而人类蠢笨,习惯把同类之外的生灵,当成怪物。
母亲并不是生育晚风的人,甚至不是人,而是一只活了几百年的狐狸,晚风是一具偶然得了灵气的白骨。很多年前,狐狸母亲在乱坟岗找到了她。
晚风许多次听母亲描述那个夜晚,脑子里渐渐形成这样的图景。
那一晚,天空中没有云也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淡蓝色的月亮。地面上有一只因为看月亮而忘了寻找食物的浪漫田鼠,有一只一心想攻击这只田鼠而忘了看月亮的猫头鹰。
几秒钟之后,猫头鹰有力的爪子攫走了田鼠,飞向高空。它的影子掠过草丛,暂时遮住了一只全力奔跑的狐狸。
狐狸没有注意到猫头鹰,它很快跑到山的另一边。在这儿,氤氲着的雾气,要么缠绕在东歪西斜的墓碑上,要么抚摸着从坟堆里露出的白骨。
狐狸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像人类一样后肢着地行走,东张西望,捡起好多块骨头,看一看,放在鼻子前嗅一嗅,又将它们扔掉。它兴致勃勃,像在寻找着合适的玩具。
终于,它从一块倒塌的墓碑下,翻出一颗完整的头盖骨。狐狸扒掉骨头上的泥土,又用皮毛蹭了蹭上面的灰,头盖骨便闪闪发光了。
狐狸原地转了一个圈,或许两个,然后高兴地把头盖骨放在头顶,双手合十,看样子正拼命做着什么,或许是祈祷吧。
这是狐狸中的传言:道行若是够深了,顶着人类的头盖骨,就能化成人类的模样。多么漂亮的头盖骨啊,它的主人还活着时,肯定是个美人呢。狐狸希望自己能变成那个样子。
不过,狐狸的多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它负气地扔掉头盖骨,又趴在地上打滚,竟然又滚到了头盖骨旁边。狐狸的耳朵尖碰到了冰凉的骨头,听到了骨头里传来的歌声。于是它抱起骨头细听,入了迷,便把头盖骨搬回了自己的洞穴里。
狐狸继续为了成为妖怪努力着,累了就听头盖骨唱歌。不知不觉过了半个世纪,狐狸终于借着头盖骨,化成了人形。
第一次成功后,身体适应了新的形态,后来想要变成人类的样子,便不需要头盖骨了。
人类都盼望入土为安,狐狸决定埋葬骨头。单是头盖骨的话,多可怜多孤单,狐狸得先找到其他部分的骨头。她又来到乱坟岗,抓起每块骨头细听,找到一大堆会唱歌的骨头,将它们细心地拼接在一起,成为一具不太完整的骷髅。
骨头多了,歌声更加响亮,真动听啊。狐狸不急着埋葬它们,在月光下听骨头唱歌。偶然间,她瞥见了水坑中自己的倒影。
狐狸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肯定是骷髅还是活人时的模样吧。她多美啊,年纪轻轻就死掉,真可惜。
狐狸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骨头慢慢连接在一起,慢慢地,像人类一样站了起来。骷髅僵硬地扭动脖子,用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望着狐狸。
这骷髅就是晚风。自那天起,晚风一直和狐狸母亲一起生活。一开始,她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可她的一寸寸骨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切。
后来,她的骨头慢慢被血肉包裹,对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只得学习用人类的器官看、说、听、闻,还有思考。
这是晚风的第二次人生,她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可是血肉需要喂养,寺庙的钟声结束后,她觉得肚子饿了。
母亲出远门了,家里没有下仆,她每天都得自己做饭,真麻烦,仿佛所有的时间都在思考下一顿饭要吃些什么。
晚风来到厨房,望着还没来得及刷洗的锅碗,孩子气地跺了跺脚。不想做饭,今天的夕阳又很美,不如出门找些新鲜美味的食物。
晚风离开家,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奔向山下的村子。她的左腿一瘸一拐,但她拄着拐杖,走得很快。三三两两的农夫扛着锄头回家,鸭子欣赏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身形矫健的大狗小狗,欢腾地奔跑在村里村外。
晚风跟着母亲习得些障眼法,大部分人都看不到她。她大大咧咧地走着,经过羊群时,抱走了一只小羊羔。
小羊叫了起来,它的母亲跟着叫,声音吸引了赶羊的小女孩。她脸蛋红红的,头发里裹着些树叶杂草,看起来呆呆傻傻,可她比其他人敏锐,发现了晚风。
晚风慌张地逃跑,本来该放下小羊羔,却错把拐杖扔掉。赶羊少女离她越来越近,她的腿瘸得更厉害了。好在这时她钻进了林子里,小羊羔也乖巧地沉默着,她躲开了寻羊的女孩。
晚风找到合适的树枝充当拐杖,来到她熟悉的“丁”字路口。她的心还怦怦怦跳个不停,额头上渗下细细的汗珠。她很累,因为她慢慢习惯了自己的血肉,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路口有一块大石头,晚风盘腿坐在上面,望着延伸到拐弯处的大路。听说这条路通往京城,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怀里的小羊瑟瑟发抖,晚风摸摸它的脑袋,温柔地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你不是我的猎物。”
小羊是她的道具,她必须要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才能更容易捕捉到猎物。而她的猎物会从大道尽头走来,向来是充满活力的年轻男子。
枯骨可不能凭空长出血肉,只能从活人那儿抢夺。一开始,晚风会捕捉年轻女子,因为她活着时是女孩,用相同性别相同年纪的人的血肉,来制造她的身体,当然更合适。
可是,女孩子多么可爱啊,又爱干净,身上香香的,杀掉她们太可惜。相反,男人又臭又暴躁,少几个也无所谓,很快她就把捕猎的目光转向男人。
此刻,晚风有些不安,她从来没有独自行动过,以前每次捕猎,母亲都会在一旁指导。虽然每次行动都大同小异,可万一发生意外,自己能够应付吗?晚风安慰着小羊,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是一次考验,她想要得到成长。若是成功了,母亲也会为她高兴吧?
一阵风吹来,骨头又开始唱歌。晚风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化成了一首曲子,流动,流动,飘扬,飘扬。到湖泊、高山、城市和海洋去,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坐在这儿,她又不在这儿。或许她从来都不在此时此地,真正的她到底在哪里呢?
脚步声响起,晚风睁开眼,看到了背着夕阳走来的纤长身影。捕猎开始了,晚风挺直了脊背。
那是一个读书人,因为青春年少,即使疲惫至极,依然透出活力。飘散四地的晚风回来了,听到骨头里发出“咔嚓”的声音,知道它们渴了。
以往的男人,长相与打扮不尽相同,但他们都只是猎物,眼前的读书人是深渊。不安和害怕从骨头里涌出来,但她没有逃跑的勇气,她只能跳进深渊里,寻找水源。
今天的自己,和往常的自己完全不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是晚风在书上看到的话,她拿它问母亲,母亲说:“你还没有准备好。”没错,她的肉身还不太完整,也不能完全受她的控制。
这就是书中所讲的体验么?难道它的本质是恐惧?不对,不对,只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自己心绪不宁罢了。放轻松,眼前的读书人只是猎物,你知道捕猎的程序。
“失礼了,姑娘。我想找个村子或是客店投宿,请问该走哪条路呢?”读书人问。
“这附近没有什么村子。我……我家离这儿不……不远,我带你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越来越低,接着她垂下了头。
读书人瞅了瞅她插在头顶的野花,想了想,说道:“那好吧。”
晚风在前,读书人在后,隔着五步的距离,默默前进。偶尔能听到躺在地上被踩断的杂草,发出细微的响声。晚风不敢太用力呼吸,又一直在意自己的背影。
她是个瘸子,读书人会不会笑她?她试着让步子稳一点,却跛得更厉害了。她急了,回家的路怎么也走不尽,太长太长,她快忘记该怎样迈出脚步。读书人都看在眼里,心想真是个笨拙的乡下孩子,嘴角不由得牵起一丝笑容。
总算到家了。读书人不停地问,家中只有她一人吗,自己住下是不是方便?如果她害怕他居心不良,他可以离开。
晚风留下了年轻人,焦急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平日里家中来了客人,母亲的做法是什么?她得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可是脑子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
此刻没有风,骨头却不停唱歌,歌声中透出恐惧。晚风又想到了看过的杂书,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骨头更害怕了,这使得晚风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血肉。她知道,如果一直靠近读书人,她的肉身会崩溃。他是危险的深渊,应该让他离开。
“那个……”
第三个字该说什么才好呢?晚风说不出口,又得垂下头去。读书人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是个漂亮精致的女孩子,有一双纤细修长的手的。
看来她的父母很爱她,舍不得让她干粗活。她很害羞,偶尔投向读书人的目光里,除了胆怯畏缩,还有一种神经质的东西。不能用常理要求她,这一秒她平静害羞,下一秒突然大哭大叫,或是从读书人眼前消失,都不奇怪。
或许,她的外表只是幻影,真正的她不在这儿。或许,她的身体只是容器,困住了真正的她。她的举动有些笨拙,很好懂,可又让人看不透,这令读书人着迷。
“你的肚子饿不饿,我给你做些吃的。”晚风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读书人点点头。晚风钻进厨房里,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恐惧消散,骨头唱起了欢快的歌。晚风配合着歌声,在屋子里跳舞。
母亲说过,当尸身腐烂殆尽,重要的东西,就留在了骨头里。
晚风不记得自己生前的名字,住在哪儿,有着怎样的父母,过着怎样的日子。它们随着曾经的血肉消失,就证明它们并不重要。听骨头的,听骨头的。母亲再三强调过。可是骨头害怕又快乐,她该拿读书人怎么办才好呢?
骨头可以感受,但无法回答,而母亲又不在,晚风自己现在是没办法思考的。
她手忙脚乱地煮了面条,端到读书人面前,说了声“请慢用”,又躲进厨房里。这时候,骨头里的害怕战胜了喜悦,晚风想要逃走。
她拖着瘸腿跑出家门,骨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它们渴得厉害。是不是喝下读书人的血,就能解渴呢?晚风只得回来。
猎杀继续。
这时读书人吃完了面条。晚风经过他身边,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细长的手指碰到冰冷的门,轻轻推开,正常的右腿迈进门里。然后她回头,冲着读书人嫣然一笑,进了屋。
房门半敞开着,油灯的光芒透进来,越来越亮,她知道读书人正走过来。笑容便是邀请。过去这些年,无数的年轻男人,迈着同样的步伐,举着同样的油灯走向她。接下来要怎么做,她清楚得很,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读书人进来了。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似乎这样就能变成一个人。晚风主动吻了读书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通过接吻,吸走读书人的生命与精力,化成她自己的血肉,包裹住还是白骨状态的左腿。
可是,接触到他的嘴唇时,大脑一阵轰鸣,她动弹不得,她把自己忘了,只能听到骨头那欢快的歌声。读书人拥着她倒在床上,试图解开她的衣带时,晚风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挣脱了读书人的怀抱。
“对不起。”晚风低声说。
“对不起。”
读书人的声音更低。他知道,亲吻的那一瞬间,真正的晚风出现了,而她推开了他,又将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读书人狼狈地想要离开晚风的房间。晚风拉住他,抬眼长久地望着他,然后缩进读书人的怀里。
于是,不服输的读书人,又一次拼命靠近她,亲吻她,呼唤她,直到再次见到真正的她。
晚风平静地躺在读书人的臂弯里,搂着他。以前的好几个夜晚,晚风急切地想要触碰别人。她试着抱住她的猎物们,可是无法安抚骨头的饥渴。
今晚,骨头终于喝饱了,发出泠泠的响声。从这一刻开始,晚风成了猎物,读书人是主人。
半夜里,读书人醒来,看见身边女孩的睡颜,满足地笑了。黄昏相遇时,她还只是个幻影,是他将她带进了现实中。现实会在明天延续,读书人计划稍事停留,等待女孩儿的父母归家,征得同意,就要与她成亲。
读书人起床,点燃油灯准备出门小解。隐约中,他好像听到了歌声。他屏住呼唤,搜捕着歌声的来源,目光集中在床尾。毫无疑问,歌声是从女孩身体里传出来的,读书人听不出歌声里的欢快与满足,坚信这歌声想要把女孩召回虚幻的世界中去。
他必须留下她,于是他掀开被子,轻轻脱下女孩左脚的袜子。昏黄的灯光下,是女孩左脚的森森白骨,读书人吓得大叫了一声。
晚风一睁开眼睛,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你是妖……妖……”
不安和害怕从骨头里涌出来,撞击着晚风偷来的血肉。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左腿开始,血肉一点点剥离她的身体,化成一团团浓稠的深红色液体,散发出恶心的臭气。
读书人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晚风,恰好看到她的脸颊开裂,脓血溅到了他的鼻尖上。他想也没想,便把没灯甩在晚风身上。血肉里的油脂,一碰到火就猛烈燃烧起来,很快,火焰便包围了晚风。
她的骨头发出哀嚎,不受她的控制,想要独自逃命,晚风动弹不得。透过火光,晚风看到了仓皇逃走的读书人,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这时,骨头之间的连接断了,一片片骨头落下来,掉进火里。
拉娜是一条孤独的白海豚,她一直自己游弋在广袤的大海里——从她离开家开始。
拉娜的家是海滨小镇一个曾经的小小的海洋馆,拉娜的妈妈在那里生下拉娜。拉娜断奶之后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那时候的拉娜不懂死亡的意义,只是很奇怪,为什么突然妈妈就不再呼吸了。
妈妈没有给拉娜答案,但拉娜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的歌声总是很忧伤,在歌里好像能听见大海——就像拉娜此时置身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妈妈停止呼吸的那一天,艾伦的叔叔对艾伦的爸爸说:“看!我说叫你不要养这条海豚,卖了她吧!金贵不好养,还容易死,现在怎么样?”
艾伦的爸爸没有说什么,只是找人来把拉娜的妈妈拉出了海豚池。
听艾伦说,叔叔叫爸爸趁拉娜妈妈还“新鲜”,卖给海洋博物馆做标本。
艾伦爸爸依旧没有听,把拉娜妈妈的遗体放回了海里。
艾伦叔叔为此大骂艾伦爸爸,“真是没脑子、缺心眼,最后能捞的一笔也不捞,非要把钞票放到海里去喂鱼!”
艾伦还告诉拉娜,拉娜妈妈是五年前来到海洋馆的。那时候艾伦爸爸出海去捞沙丁鱼,竟然捉住了落单的拉娜妈妈。
落单的海豚实在很奇异,而且拉娜妈妈没有任何毛病,甚至当时还怀着拉娜。所以当时周围的人都跟艾伦爸爸说,卖了拉娜妈妈,或者送到国立的海洋馆去。海豚实在不好养,容易生病,对环境要求又高,实在是不值当!
但艾伦爸爸也不知道怎么的,执意留下了拉娜妈妈,甚至特地为拉娜妈妈建造了海豚池,很精心地照顾拉娜妈妈。
半年之后拉娜妈妈生下了拉娜。
在海洋馆期间,拉娜妈妈身体一直很健康,海洋馆也因为多了拉娜和拉娜妈妈生意变得更好起来。可没想到,在拉娜断奶之后,拉娜妈妈忽然停止了呼吸。
拉娜依稀记得,妈妈停止呼吸后浮上了水面。艾伦爸爸站在海豚池边看了妈妈很久,说:“原来你一早就决定好了。”
妈妈离去得太早,那时候拉娜也不太懂事,所以她也没有太强烈的感觉。虽然有一段时间的确感觉忧伤,但是有艾伦啊!
拉娜出生后浮上水面第一次呼吸,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艾伦。
艾伦是一个健壮的人类少年。他有着颀长的身体,被阳光和海风打磨得健壮而又结实的小麦色皮肤。他的头发带着大海的味道,笑容像海平线上的日出一样明亮。
他就是拉娜的大海。
拉娜断奶之前,跟妈妈也没有太多接触。除了每天例行的哺乳,妈妈从来不带拉娜一起玩。妈妈总是自己在海豚池最靠近大海的地方唱歌。
陪着拉娜的,只有艾伦。
拉娜出生之后,艾伦每天都到海豚池看拉娜。他会跟拉娜聊天,给拉娜讲故事,给拉娜描述拉娜从来没见过的,外面的世界。
他还会跟拉娜一起游泳。艾伦游泳游得特别好,简直就像一尾银鱼,拉娜这样想。
艾伦还总跟拉娜说:“拉娜,总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海洋馆,我一定好好赚钱!到时候,我就给你造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最舒服的海豚池,比大海还大!”
那时候拉娜不知道大海有多大,她觉得海洋馆的海豚池已经很大了。不过既然艾伦说了,那么她愿意去相信。
这样的美好持续到拉娜五岁——某一天,艾伦爸爸来给拉娜投食。
拉娜吓了一跳,因为从拉娜断奶以来,这个工作一直都是艾伦在做。所以那天,拉娜吃饭吃得心不在焉。
艾伦爸爸像是看出了拉娜的不对劲,于是跟拉娜说:“艾伦出去跟朋友约会,不要担心他。他回来后会来看你的。”
听了艾伦爸爸的话,拉娜觉得安心了许多,于是静下心来等待艾伦。
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一直等了十三天,艾伦来看拉娜了。
艾伦还和以前一样,颀长的身体,小麦色的皮肤,头发带着大海的味道,笑容像海平线上的日出一样明亮。
艾伦对待拉娜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样用心,一样温柔,但是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艾伦的眼里多了一种东西,一种拉娜并不懂的东西。艾伦依然还是给拉娜描述外面的世界,只是艾伦的话里多了一个人,而且一直都是那个人。
拉娜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诺娃。
艾伦给拉娜讲他跟诺娃一起去海边捡贝壳,他跟诺娃一起去雨林里找一种不知名的花,他跟诺娃一起去小镇看烟火晚会。
诺娃,诺娃,诺娃,那时候艾伦的故事里永远都只有诺娃。
拉娜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知名的悲愤,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只能唱歌。只是她的歌声,艾伦并不会懂。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艾伦不再谈论诺娃。拉娜高兴了一阵,可是没多久,拉娜也不再高兴了,因为艾伦又不一样了。
从那次的十三天之后,拉娜习惯了艾伦不时的缺席,艾伦不会再每天都去见拉娜。
他偶尔去,对拉娜还是像以前一样用心,虽然拉娜的心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但拉娜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因为拉娜懂了一件事——她的世界只有海豚池这么大,她的世界只有艾伦、艾伦爸爸。可艾伦还有整个世界,外面的整个世界,拉娜到不了的世界。
又一次漫长的缺席之后,艾伦重新出现。拉娜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最平常的回归,但慢慢拉娜发现了不一样。艾伦的眼里又多了不一样的东西——类似艾伦第一次缺席后,拉娜的悲愤一样的东西。
艾伦不再会给拉娜描述外面的美好世界,他常常坐在海豚池边发呆,双脚放在海豚池里。
拉娜很想跟艾伦说说话,可她说的话艾伦听不懂。她只能浮在水面,用自己的额头去碰艾伦的脚心。
拉娜以为一切终究会好起来,但波折总是接踵而来。
波折是有预兆的。
一天,艾伦来给拉娜投食。他什么都没有讲,把所有的银鱼、沙丁鱼一股脑地倒在海豚池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艾伦总是很耐心的,每一次投食就是他跟拉娜一场有趣的游戏,但那天他就是这样做了。
拉娜很惊诧,拉娜浮上水面,吐了几个水泡,也没有去管那些沙丁鱼和银鱼。然后艾伦跳进了海豚池,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艾伦爸爸总是跟艾伦说,海豚对环境很敏感,所以对待拉娜要用心。当然也不允许艾伦进入海豚池,怕艾伦会把病菌带进海豚池。
可那天,艾伦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海豚池。然后艾伦就浮在水面上,不动,也不说话。
拉娜看着浮在水面的艾伦,觉得他的周围散发着一种气息,一种像深海一样忧伤得让人不敢靠近的气息。
拉娜很担心艾伦,慢慢游到他身边,绕着他打圈。
拉娜很用心、很小心地给艾伦唱歌。拉娜知道艾伦听不懂,但这是拉娜能做的不多的事。拉娜希望艾伦能够回到过去,希望他们都能回到过去。
听着拉娜的歌声,艾伦还是什么都没说,但他突然伸出手触碰了拉娜的背。
于是拉娜在艾伦身边停下来。艾伦慢慢攀到拉娜背上,胸膛紧贴着拉娜的背,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那是拉娜和艾伦靠得最近的一次,拉娜带着艾伦在海豚池里慢慢游了很久很久。
如果可以的话,拉娜希望自己的海豚池真的像大海一样大,这样她就可以带着艾伦一直游下去,永远也不用靠岸。
那天过后没多久的一天,艾伦和艾伦爸爸一起来到海豚池。
艾伦爸爸在海豚池边站了很久,然后对拉娜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一定会有分开的一天,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拉娜不明白艾伦爸爸的意思,只能惊诧地吐了一个水泡。
艾伦爸爸看拉娜吐完了那个水泡,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海洋馆我经营不下去了,已经卖给别人的大公司,他们要把这里改成大的海洋乐园。他们买下了这里的一切。”
艾伦爸爸顿了顿,继续说:“但是不包括你,我不想看到你在驯兽师的哨子下顶球跳舞的样子。你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到如今这么大。我亏欠你和你妈妈的太多了,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个不足一百平米的海豚池。今天,你就回家去吧!回到你妈妈来的地方去!”
然后艾伦爸爸就转过身对艾伦说:“艾伦,去把大闸打开。”
艾伦听了艾伦爸爸的话,转身就走开了,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拉娜看到海豚池边那个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大闸打开了。
那个大闸连着大海,妈妈以前常常靠在那里唱歌。水流动起来,拉娜感觉到了潮汐的涌动,很不安,就像拉娜的心。
“快走吧!趁涨潮,回到海里去!到那里你就能快乐了。”
拉娜感到很无助、很奇怪。
她大声地叫喊:“为什么要我走啊?!这里才是我的家啊!为什么要我到海里去?!我不知道那里是哪里,那里没有我了解的一切。为什么要我走啊?!”
可是不管拉娜怎么大声叫喊,艾伦爸爸都听不懂拉娜在说些什么。他只是在海豚池旁不停地对拉娜说:“走吧!快走吧!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拉娜不想走,可是潮水涌动着,似乎也在催促她快点离开一样。而艾伦爸爸为了让她离开,甚至拿出了驱赶棍。
艾伦爸爸在拉娜身后敲打水花,冲拉娜喊:“快走吧!走吧!回到你的家里去!”
拉娜不安地在海豚池里绕着圈子,她大声叫喊:“那至少让我跟艾伦告个别吧!艾伦,艾伦,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来跟我告别啊?!”
可艾伦没有回应,一直都没有回应。
艾伦爸爸跟拉娜在海豚池边僵持了很久,艾伦一直都没有出现。艾伦爸爸把驱赶棍拿在手里,但始终都没有伸到拉娜身前,直到开始退潮。
海水退潮带走了海豚池里的海水,水位不断下降。艾伦爸爸开始着急,他把驱赶棍伸到拉娜身前,搅动水花。
强烈的声波刺激让拉娜感觉大脑就要裂开,但艾伦一直都没有出现。
水位越来越低,艾伦爸爸的音调也越来越着急,“走吧!拉娜,求求你!快走吧!”
拉娜还是想等艾伦出现,可艾伦就是不出现,就像消失了一样。一直等到水位低到不能再低,等到海平线开始泛出金色的波光,拉娜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家,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去。
回到海里的日子,拉娜一直很忧伤。海里的海豚都是成群结队的,他们快乐地在一起唱歌、跳舞,可拉娜不属于他们。
拉娜从来不知道他们,他们也从来不知道拉娜。所以拉娜宁愿不跟他们待在一起,拉娜宁愿自己唱歌、自己觅食、自己从大海的这一头游到那一头。
即使自己要独自面对鲨鱼,独自面对有毒的海蜇和水母,独自面对像大海一样没有边际的孤独。
其实回到大海的日子,拉娜身边曾经也有过另一条海豚,他叫蒂姆。他是拉娜的追求者,是拉娜孩子的爸爸。
拉娜记得蒂姆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你知道吗?大家都管你叫忧伤的拉娜。”
“哦,我知道了。”这就是拉娜跟蒂姆第一次的对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蒂姆就迷上了拉娜。甚至为了拉娜,蒂姆离开了海豚群,一直追随拉娜。
拉娜虽然并不感动,但还是很感谢蒂姆的陪伴。尽管孤独可以习惯,但寂寞真的太折磨她了。
也不记得是什么机缘,拉娜终于接受了蒂姆的求爱。但交配结束之后,蒂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娜并不怪蒂姆,拉娜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妈妈教过她,这是海豚的习性,不可逆转的天性,所以拉娜平静地接受。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拉娜偶尔会想起那段日子,会后悔还是太早接受蒂姆的求爱。如果能够拖得更久一点,至少蒂姆能够陪自己更长的时间。
蒂姆走了没多久,拉娜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拉娜开始寻找海豚群,然后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分娩之后,拉娜就带着孩子混进了那群海豚,然后趁孩子不注意,自己离开了。
拉娜走得很快、很坚决,她不希望孩子记得自己的样子。或许没有妈妈的确很痛苦,但拉娜不希望孩子跟自己一样离群索居。
孤独是拉娜的人生,拉娜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把这样的生活也延续到孩子身上。
每当拉娜想起孩子的时候,拉娜也会想起妈妈。比起妈妈,拉娜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但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很多人亏欠了我们,我们也会亏欠很多人。
这么多年,其实拉娜一直想回家去看看。但她不敢去,她怕去了之后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也怕看不到自己想看到的。于是她经常在那个小镇附近的海域游弋,但是从来都不敢靠近那个自己一路出来,游进大海的地方。
这一年,拉娜又游到了那附近的海域。这里已经跟当年大不一样了,这里多了很多的人,海面上也多了很多垃圾,还多了很多渔船。
过去的很多年,拉娜是不敢靠近家,而现在拉娜是没有办法靠近家了。那里的噪音太多了,稍微靠得近一点,拉娜就会觉得头疼欲裂。
这一年,拉娜已经很老了。她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远不如当初离开家的时候那样灵便,她也知道自己的歌声已经不像当初唱给艾伦时那样空灵了。
拉娜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爹,我天黑前肯定回来。”院落中,一个男孩拽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衣角撒着娇。
男子撇着嘴摇了摇头,“下不为例!最近镇子里不太平,传言有强盗,还有说有邪物的,千万要小心。记住,如果遇到邪物,就咬破手指滴在你从小就带着的那枚紫金铜钱上,定能保你一命。”
男孩兴高采烈地拎着饭盒出门了,男子摇着头叹息。
月色朦胧,树林中,男孩吹了声口哨,远处草丛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一条小青蛇缓缓爬了过来,竖起身子晃了晃头。
小青蛇头的侧面缺了几枚鳞片,露着里面白色的皮肉,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男孩打开饭盒,取出饭菜。
“爹最近不再让我出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哦。”男孩没精打采地说。
听了男孩的话后,小青蛇本高昂着的头瞬间垂了下来。
一次,男孩偷跑到树林中摘果子,见树上鸟窝附近有条小青蛇,它贪婪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窝里的鸟蛋。
男孩拉着弹弓,一下子打中了那条小蛇,小蛇从树上跌落下来,仓皇逃跑。
说来也奇怪,自那之后,小青蛇会经常出现在男孩面前,一来二去,他们渐渐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男孩给小青蛇送饭,小青蛇带小男孩找到好吃的果子。
“对了,我有个宝贝哦,给你看看。”男孩掏出脖子上的紫金铜钱,在小青蛇面前晃了晃。
还没等小男孩讲出紫金铜钱的作用,小青蛇就猛地张开嘴巴叼走了铜钱,快速向树林深处钻去。
男孩不停追逐着小青蛇,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木屋前,铜钱在木屋的阶梯上,可小青蛇却不见踪影。
走向木屋,男孩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温暖的感觉,令他昏昏欲睡……
男孩努力晃着头让自己清醒。
树林荒废已久,而且林中野兽众多,怎么可能有人安然无恙地住在里面,还有这么精致的木屋?
他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铜钱上,眼前的景象顿时变了,木屋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潮湿的山洞!
但刚才是小青蛇带着自己过来的,难道小青蛇想要故意害他?
男孩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快步跑出山洞,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相信小青蛇是害人的邪物。
树林前的木盒旁,男孩看到伤痕累累的小青蛇正虚弱地望着他。
犹豫再三,男孩还是选择了让小青蛇钻进了他胸前的衣袋中,随后裹紧了衣服。
回了家,男孩看到遍地的尸体,他吓得顿时瘫坐在地上,想起了怀里的小青蛇,身上冒起了冷汗。
就在他束手无策时,不远处的房门开了,原来所有的家人都还平安,小男孩长舒了一口气。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屋前,一个青衣女孩正揪着男孩的耳朵,“再逃学要你好看!”
男孩双手合十,告饶道:“好好好!”
远处,一个丫鬟偷笑道:“终于有个人能降住小少爷了。”
“这青衣姑娘那身手,一个人灭了好几十个强盗,那天你躲在屋里没敢出来,我在门缝里可全看到了,人家跟你年纪差不多,可比你强多了。”一个家丁回答道。
丫鬟不屑道:“切,不也重伤养了一个多月吗?”
看着远去的男孩,青衣女孩叉着腰,长舒了口气。
一阵风吹过,青衣女孩额前的刘海被吹乱,露出了一块醒目的白色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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