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女芳芳

“奶奶,我不去她们家,你莫赶我走……”

六月的中午,天气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小女孩稚嫩又惊恐的叫声,穿过村庄上空,惊醒了午休的人们。村头三婶儿家门口,一个小女孩吃力的从板车上往下爬。

鼻涕、眼泪、汗水不停滴在小女孩身上的被子上。

“你滚远点,不能死在我屋里,你本来就不是我家孩子。”三婶儿拿着树棍,不停往小女孩伸出的手上打。小女孩躲闪着,却想努力爬下来。

拉着板车的中年男人头也没回,眼泪一滴滴滚落在脚下。

“你决定了,让我们把她接回去?”板车旁边站着的中年妇女,瞪着红肿的眼睛问三婶儿。

“滚,早点儿滚,滚远点儿,莫死到我屋里妨人。”三婶儿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唾沫星子喷的比脸上的汗水还密。她看起来像从没梳过的头发,随着她说话的动作不住在头上前后摆动,一双吊斜眼里满是嫌弃。

中年男人低着头,拉起板车快速往前走去。

“奶奶……”小女孩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后,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动,再喊不出来一句话。

中年女人按着小女孩的手轻声对她说:“躺好,不能乱动,莫摔下来了。”

夫妇两人拉着板车,快步离开张家村。他们从村里走过的时候,路边人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飘进他们的耳朵里。

“一家憨人,养这么大的孩子,就这样让人家领走了。”

“咋说也得把这个孩子留下呀,以后大憨两兄弟死后,总得有个披麻戴孝的人吧。”

中年夫妇加快了步伐。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门口的竹床上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三婶儿快步跑过去,拍着躺在竹床上,那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地背。

“走啦?”老人颤巍巍地问。

“走了。”三婶儿答。

“都站那里干啥,下地干活儿去。”三婶儿拿起树棍,走向呆呆立在门口的儿子。两个儿子看见他妈拿着棍子走过来,慌忙伸手去取靠在墙边的农具。

他们迟缓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看一眼,就能感觉出是大脑不太灵光的人。而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更显出这个家的清贫。

三婶儿年轻时,是戏班里唱丑角儿的,大家叫她“揺婆儿”,就是整部戏没多少剧情可演,从头到尾,只需扮丑逗大家开心的那种角色。三婶儿的脑子从小不大好使,表演的时候,别人越笑她就扭得越起劲儿。加上她的长相,吊斜眼,歪嘴,和走路时的外八字,不用多加修饰,一出场就让人忍俊不禁。

三婶儿因智力和容貌上的欠缺,二十好几都没寻到婆家,那年她跟着戏班演戏到张家村,村里人把她撮合给了得脑膜炎留下后遗症的张三叔。结婚后,按照村里的辈分,三婶儿才慢慢甩掉了“揺婆儿”的称号。

婚后,三婶儿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都遗传了夫妻俩的长相和智商,好在张家村是个宗族居住的村庄,村里无杂姓,没人欺负他们。只是他们的日子总是捉襟见肘。

三婶儿的儿子长大后,因为家贫,又近乎木讷,几个儿子都娶不到媳妇儿。眼看两个儿子都过了三十岁,村里有人抱了个超生后被遗弃的女娃给了三婶儿。

三婶儿家穷,女娃被抱来后,买不起奶粉,三婶儿每天熬粥,用米汤把女娃喂大。三婶儿给女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芳芳,把她的户口上到大儿子大憨名下,芳芳管大憨叫爸。

芳芳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吃米汤和红薯长大的孩子,却长得白净可爱,长长的睫毛,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小嘴像吃了糖一样甜,从早到晚爷爷奶奶、大爸二爹甜甜地叫。芳芳会说话后,三婶儿家里的笑声明显多了起来。

芳芳到了上学的年龄,三婶儿给她缝了新书包新衣服,高高兴兴带着芳芳去了学校。谁知芳芳上了两天学后,就哭着不愿去学校,她说同学们都笑话她是捡来的孩子,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芳芳没有妈,她就是捡来的。

三婶儿让芳芳说清楚是哪家的孩子后,就一路骂到人家家门口,直到对方父母把孩子打的嗷嗷乱叫,并给三婶磕头认错,还得当芳芳的面承认自己才是爸妈捡来的孩子,而且保证以后再不嚼牙巴骨,三婶儿才领着芳芳离开。

第二天,三婶儿带着芳芳来到学校。她直接跑到校长办公室,指着校长的鼻子问学校是怎么教育学生的。张家村这个小村庄,谁家养了几只鸡都互相知道。张校长拿这个平时疯疯癫癫的三婶儿没办法,只好按照三婶儿的要求,把几个笑芳芳是捡来的学生叫到办公室,恐吓他们再乱说,就不让他们来上课了。几个孩子当着校长的面再次保证,三婶儿才骂骂咧咧离去。

此后,芳芳顺利读到了四年级。芳芳上学后,三婶儿带着儿子,每天在地里辛苦劳作,想为芳芳多攒些上学的钱。三婶儿对芳芳说,等上初中时,带到学校去的被褥全部买新的,一定不让芳芳因为穿的用的不好,被同学笑话。

四年级放暑假时,芳芳告诉三婶儿,说自己腿疼,三婶儿起初并没在意,以为是小孩子长个儿引起的。可几天后,芳芳疼的越来越厉害,大憨带着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大憨,芳芳患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且情况相当严重。

三婶儿花完了为芳芳攒下的学费,芳芳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芳芳只能辍学回家。为了筹钱给芳芳治病,从没出过远门,大字不识的大憨和二憨,被三婶儿赶着跟村里的人一起去了工地打工。

芳芳的爷爷,看到芳芳疼的直哭,老人听说信基督教可以治病,他找到当地教会的头儿,要求加入基督教。老人每周跑几十里地去参加聚会,虔诚地为芳芳祷告,风雨无阻。

大憨两兄弟到工地后省吃俭用,发的工资就攒下寄回家,让三婶儿拿去给芳芳治疗。可二人没啥技术,挣钱不多,因不识字,给家里汇钱只能请工友代办。

两兄弟为了省钱,平时舍不得给三婶儿打电话,直到三婶儿打电话到工地找他们要钱,兄弟俩才知道钱给了工友后,别人很多回都没汇给三婶儿,三婶儿收到的钱其实很少。

两人想找工友说理,可每次请的人不同,又不知道保存证据,两兄弟生性懦弱也不知到哪里说理,再发工资后只好把钱藏在身边,三婶儿叮嘱他们过年带回来。因缺钱延误治疗,芳芳在得病的第二年,就不能行走了。

三叔受了打击,也在那年中风,爷孙俩每天躺在门口的竹床上,那情景让路过的人看了,都觉得心酸。而三婶儿,更显得疯癫,每天嘴里不停絮絮叨叨。

看着芳芳每天痛的直哭,三婶儿找到当初抱芳芳来的人,让他把芳芳送回去。对方是三叔的远房侄子,一听就开始反对。他劝三婶儿,都十几岁的女孩儿了,是个瘫子过几年也能寻个婆家,为啥要送回去。三婶儿不依不饶,对方只好告诉她芳芳的亲生父母在哪个村。

凭着年轻时在戏班里的记忆,三婶儿找到了几十里外芳芳的父母家。那时,芳芳的三个姐姐已外出打工,最小的弟弟还在上学。

听了三婶儿的来意,芳芳的父母拿出三千元钱给三婶儿,让她拿回去给芳芳治病。但他们表示不能认芳芳,说当初跟抱走芳芳的人说好了,孩子送走后绝不相认,他们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

三婶儿一听,就开始破口大骂,她骂芳芳的父母是怕给芳芳治病,舍不得花钱才不想认这个女儿。三婶儿拿出她当年在戏班唱戏的功力,边跳边拖着长音骂,一会儿就引来很多人观看,三婶儿就骂的更起劲儿了。

芳芳的父母无奈,只好闭门不出,三婶儿就在门口不停叫骂。渴了饿了,就去压水井里压些水喝,晚上,她就在芳芳家门口的麦垛旁对付一夜。

第二天,芳芳的父母终于打开了门。他们找来见证人,跟三婶儿拟了协议,同意把芳芳带回来,并约定为了芳芳的成长,芳芳回来后,两人为她治病,但跟三婶儿家的情意一笔勾销。三婶儿听完忙不迭点头,她浑身颤抖的按完指姆印,就虚脱地倒在芳芳父母的家门口。

三婶儿回来后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听说要把芳芳送回去,大憨二憨赶忙从工地赶回来,不管他们怎么请求,三婶儿也不改变把芳芳送走的决定。芳芳哭着求奶奶,别把自己送走,三婶儿也无动于衷。

到了芳芳父母来接芳芳的日子,任芳芳哭得撕心裂肺,三婶儿还是让他们带走了芳芳。

芳芳离开不到半年,三叔就撒手人寰,三叔走后,三婶儿就彻底疯了。她每天坐在门口,学三叔活着时信基督教的样子,不停祷告。

芳芳被父母带回家后,经过治疗,慢慢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有一天,她趁父母下地的时候,偷偷拿了父母的钱,跑回张家村。那个小小的身影刚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路口,三婶儿就拿起枝条儿狠狠抽在她身上,边打边骂着让她滚。

芳芳只好哭着离开张家村,偷偷跑回来几次的芳芳,都被三婶儿凶狠地打骂走,并威胁她说再来就打断她的腿。此后,小小的孩子,再不敢踏进这个村庄。

而三婶儿,越来越疯了,她已分不清大憨两兄弟,说他们是到家里偷东西的贼。她常常披头散发地在村里跳来唱去,身上散发的难闻味道,让别人看见她都远远躲开。

十年后

一辆奥迪车停在张家村村口。

“下车吧,我陪你去。”男孩儿温柔地对对坐在车里的漂亮女孩儿说。

“我怕,怕奶奶打我。”女孩儿心有余悸。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老人,从路旁的垃圾桶边站了起来。

“芳芳……”苍老的声音,透着欣喜和无限苦难。

“奶奶……”尖利的呼唤,一如十年前。

女孩奔向老人,老人扔掉拐杖,张开瘦如枯枝的手臂。女孩抱住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事情发生以后,我至今记得打人者的家长说:“打都打了,都是孩子。我家一姑娘打人能有多严重?赔点钱就是了。”

1

升入初中,我和我的小学同学杨梦分到了同一个班。在陌生的班级里,我俩结成了小团体。一起去厕所,一起去食堂,哪个男生打篮球很帅,哪个班的男女生偷偷拉了手……都是我们骑车回家时的闲谈。

我家离学校大概五里地,冬天的早上五点就要起床,晚上放学也顶着冻僵的月亮。

北方的冬天透骨的冷,即使穿着两件羽绒服和护膝皮手套,也挡不住呜呜的寒风和大雪。

杨梦家在我家前面的清真街上开了一家香油店。冬天她便住在店里,她爸爸采购原料的时候顺道也能把她送去学校。

我在路上常常碰到她。她总会让她爸停车,接上我一起去学校。那时候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她开朗活泼,成绩优异,有些“男孩子气”。后来当了班长,很快就和班里人打成一片。而那时候的我沉默寡言,课余时间都在座位上看小说,渐渐和“臭味相投”的同桌小琪熟悉了起来。

后来我和小琪常常在楼道里看到杨梦和高年级的小混混们走在一起,有说有笑,时不时还勾肩搭背。那些男生从头到脚,花哨得和穿着青白色校服的我们极不相称。

十几岁少女的心底总有被压抑的叛逆和虚荣。在那时,这会招来很多人羡慕的目光,也是“别惹我,我有靠山”的无声标榜。

那时候流行《快乐女声》,聊着聊着发现我俩都喜欢刘忻和苏妙玲。最熟悉的不过早上一来,小琪就举着本《怖客》《公主志》之类的杂志。然后兴冲冲地往桌斗里一藏,当做我俩上课的“精神储粮”。

小琪比我看得入神。几次老师都走到她身边,她要么沉浸在玉树临风的男主和多愁善感的女主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里,要么纠结于某度假山庄杀人事件的真凶是谁。直到桌斗里的杂志一本本被各科老师移动到了办公室,小琪决定用睡觉来排解上课没有小说的寂寞。

2

你的学生时代也一定有这种“学神”。即使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学习,小琪仍超越了包括我在内拼命学习的好学生们,又一次稳居年级十佳。优秀学生展板上,小琪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笑得甜美。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同样在十佳之列的,还有杨梦。许是家中从商和重男轻女的缘故,父母总对胞胎弟弟杨想更宠爱些,所以杨梦从小对人的心思把握极准。她一早看出老师门对小琪故意宽纵的偏爱,几次在办公室夸赞小琪有灵气,一点就通。

初一上学期的月考后,小琪的噩梦开始了。第一节,语文老师腋下夹着一套卷子,握着保温杯信步走上讲台,将卷子往桌上一搁,直接说道:“这次考试的题目是《假如我是——》。小琪同学的作文想象力丰富,不落俗套,非常值得同学们学习。下面请小琪给我们读一读她的文章——《假如我是一只鹰》。”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小琪笑着走上讲台,有感情地读起她的文章:“假如我是一只鹰,从我出生那日起,便注定要迎风翱翔…….”

读罢,语文老师赞赏地点点头,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窗外阳光闪过,一排排的眼镜反光印亮了黑板上方“勤学修德”的横幅。台上的小琪没有看到,班里有一个角落,正酝酿着黑暗的“报复”。

中午我和小琪从食堂回来,一进班,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向我们,空气凝固了几秒后,他们刹那又收回那种目光。小琪径直走到座位边,刺鼻的饭菜味扑面而来——她的桌子上洒满了飘着油星的红菜汤。那张优秀的作文,被人用粉笔涂花了,题目被人改成了“小琪是一只鸡”,后面还画了个色情的涂鸦。

我和小琪愣在原地,我下意识的望向班里的人。没有一个人直视我,但他们刚才的眼神说明,他们是知道些什么的。小琪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书包里拿出纸,一下一下地把菜汤擦干。纸用完了,她紧紧抿着嘴,无助地看向我,两行眼泪也随之流下来。

那种无助的眼神,初中三年我看了很多次,只是一次比一次淡漠和绝望,深深地跌进深渊后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3

整个下午,小琪一言不发。晚自习的时候,我给她扔了个纸条,问她心情好些了吗,要不要告诉老师。她写完笑着给我扔了回来,写着:“没事啦,一会去买巧克力奶吗?还有,倒数第二道数学题怎么做呀?”然后画了个小兔子的图案。

那张纸条到现在还放在我的旧笔袋里。其实我一早就看出,纸上的笔迹,是杨梦的。

我很想问问杨梦,但当时的我和她已经疏远,她又有那么多高年级的朋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去为了不相干的事得罪她。

可从那以后,小琪的桌子经常被高年级的人踹倒,书本都散落在地上;作业本总会被莫名其妙地撕去几页,整整齐齐插在文件夹里的卷子会失踪,桌斗里的小说也常常被人弄湿。

一开始看到小琪翻倒在地的桌子,大家都会小声讨论。后来见惯了她一言不发地低头收拾残局的样子,也就自如地从她身边走过,我常隐约听到笑声。在冷漠里,我成为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琪上课经常发呆,也没有了往日的言语和笑容。有时我唤她几声,她才从神游里清醒过来,鼻尖上还有些细密的汗。有次课间,我刚站起来要去办公室问题,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惊恐地问我要去哪里。

我也被吓了一跳,刚要挣脱,她反而抓得更紧。于是小琪跟着我来到办公室,一直站在我身后。老师见到小琪居然会来办公室请教问题,都打趣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琪勉强一笑,干裂的嘴皮被扯出一个恐怖的形状。

可偏偏,没有靠忍让换来的相安无事,只有一再退让和得寸进尺。有天上操前,小琪扭捏地坐在座位上,说不太舒服想趴一会。我便和其他同学一道走了。回来时,正看见杨梦和一圈同学围着小琪笑。

小琪靠在墙角,哭红了脸。杨梦一边笑一边喊着:“真恶心,脏死了你,快点滚出去吧。”周围的男生说出几句色情的话,女生们笑得尖利刺耳。

小琪来了月事,白色的校服裤子上染了一块殷红。她发现后,本想默默回到座位拿纸和卫生巾,谁知被好事的男生小范看到,又冲全班大喊:“你们快看她,哈哈哈……”初入青春期,性成了我们难以启齿的秘密。小琪涨红了脸,一直退到墙角,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五年后一个冬天的早上,杨梦告诉我,后来,她给班里除了我和小琪以外的所有人,一人一块蛋糕,还送个几个同样看不惯小琪的女生一串手链。

长大的我们痛恨世故圆滑,可偏偏人际法则在哪里都适用。即使处在尚不懂人情练达的少年时代,谁提前掌握了大人世界的法则,谁就能在孩子堆里掌握主权。

4

后来,小琪仿佛看穿了我有意无意的疏离,平常也不再和我说笑,只是独来独往。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硝烟重燃在一次团员的推优选举上。我们尚不到入团年龄,所以每个班只能选一名优秀学生推优入团。由于杨梦平日总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几位老师经过权衡,决定推选小琪入团。

就在公布名单那天的体育课上,一记锤子抡在了小琪的后背上。小琪的头向前一伸,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吼,一个踉跄重重地跪在地上。锤子是中午从后勤处借来钉班级展板的。拿锤子的人,是杨梦。

小琪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几近沙哑,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就被男生小范一脚踹倒在地下。接着,几个女生蜂拥而上,对地上的小琪拳打脚踢。突然小琪抓起地上的碎石沙,用力扔到她们脸上,手一撑地爬了起来,向为首的杨梦扭打了起来。很快几个男生就过去拉开小琪,她又被踹倒,一通狂风骤雨的暴打袭来。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和颤抖。我认识的人为何变得可怕……我站在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但我却选择袖手旁观,就像在看一场无关痛痒的马戏。

她的眼神扫过时,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我别过脸,躲闪她祈求的目光。但当时,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我和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样——既不是打人的人,也不是被打的人,恰好围观而已。

小琪被打的地方是操场后有亭子的小花园,也许是校园里收藏了最多笑声的地方。

5

这件事下课就被老师知道了,班主任叫走了杨梦小范一干人。数学课的时候,杨梦突然从后门出现,叫走了我。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她拿出从前般温软的态度,对我说:“珊儿,一会儿你知道怎么说的对吧。”我犹豫地点点头。

我分不清是顾念和杨梦的旧情,还是怕也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而我一直不敢承认,我心里一直暗暗庆幸和小琪成绩性格相仿的自己,没有成为众矢之的。

一进办公室,小范和刚刚参与打骂小琪的男女生在门口站了一排,小琪也虚弱地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双手捂着肚子。杨梦爸妈和小琪妈妈都坐在班主任旁边。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招手让我过去,问我:“是谁先动的手?”

我又望见小琪绝望的眼。可我不由自主吐出一句:“是,小琪先……”我不敢再看她。好在班主任也没有再问什么,就让我先回教室了。

关门的时候,我听见杨梦妈妈的声音:“打都打了,她是孩子。我家一姑娘打人能有多严重?赔点钱就是了。”

我惴惴不安地听着数学课,老师讲的一点没进脑子。下课时听说小琪母女俩在办公室哭作一团。过了一会,小琪的妈妈来班里给她收拾书包。风扇吱呀呀的转,小琪妈妈轻轻关上了门。然后牵着小琪走向尽头的楼梯口,身影渐渐被昏暗的灯光吞噬。

那个晚自习,我的身边没有人。直到毕业,也一直没有人只听老师说,她休学了。再也没人陪我上课偷偷看小说,也封存了隔着十厘米的距离传纸条的小秘密。

杨梦小范他们只被老师教育了一顿。若无其事地上课、说笑,像是又过了普通的一下午而已。

6

在后面的两年,我偶然撞见过小范在车棚撒女生的轮胎气,临了还要用刀划开,整个车身瞬间垮了下来。那个女生家庭条件不太好,沉默寡言,加上身上有一些味道,常常被欺负。

几个女生在拥闹的课间把她推向厕所隔间,扒了衣服打。我还见过他们在食堂门口,把鸡排扔到地下踩两脚,再强塞到一个胖女生的嘴里。

而我,是听到声响就躲起来的那一个。多少次,我都选择了闭嘴。

临近中考的时候,班主任曾给小琪的爸妈打过电话。他妈妈说前段时间小琪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有抑郁症倾向。她时而暴怒摔东西,时而躲在角落里惊恐地哭。而且谁也不能提“上学”两个字,这段时间才好些。

初中三年,就这样眨眼而过。杨梦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考上了县一中;小范和那些混混儿上了职高或者中专;而我选择留在本校。我懦弱,害怕竞争,更害怕暴力,我也想留下来面对这份罪恶。

到今年,我们都十九岁了。杨梦高考前被确诊焦虑症,只上了一所普通二本。前几天有时看到她的朋友圈,常常想起那些年冬天载我上学的日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笑容豁达的姑娘心里曾有那么多戾气。我考了就近的一所一本,学了新闻,希望能用笔记录和曝光那些不平之事。

前两天听朋友说要组织初中的老同学聚会,我便退掉了同学群。我想,小琪不会来,我既没有脸面面对她,也不愿再见到那个冷漠的班集体,更不愿想起当年袖手旁观的自己。

7

小时候沉溺于金庸古龙的武侠江湖,总幻想自己是仗剑走天涯的大侠。劫富济贫,锄强扶弱,而现在那些梦都成了打脸的巴掌,一遍遍提醒我自己:你会因为你的懦弱和自私遭报应的。也许,地狱最热的地方就是留给像我这样的旁观者吧,是我的冷漠,抵消了她求救和反抗的勇气。

我问自己,如果不拿小当借口,当时的我,对于不那么拼命就取得好成绩的小琪真的没有一点点嫉妒吗,我不敢想。

知乎上有个问题“校园暴力的危害是否被夸大?”没有。身体上的伤害尚能痊愈,就像小琪的伤疤总有消失的一天。但心理的伤害,可能是一辈子的敏感自卑,可能会埋下恶的种子。

那些打人的孩子,在家长眼里都是小天使,但在人类的文明社会里,他们是未被驯服的小兽。《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不是人渣。在真正认识世界和培养起同理心之前,需要监护人恰当的管束。

那些受欺负的孩子,年纪小但不是金刚不坏没皮没脸,吃了亏挨了打也能十秒就忘,继续钻进童话世界。

同样,他们在长满丰满的羽翼之前,需要监护人的保护。

8

前几天闺蜜回国,聊到“校园霸凌”,她笑着说:“小学的时候,我后桌男生老揪我头发。每个小孩不都有受欺负的经历吗,这算是未来生活的预演和历练吧。”

是,谁的生活没有乌云密布的时候,我们也总得经历点什么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给我老实点。”

可这种历练,轮不到别人,尤其是尚不知轻重的孩子们来给。

我第一次遇见丁宁的时候是几百年前了。那时我只是个普通的地府公务员,比每天维护治安、管理刑具的底层兄弟稍微好一点。

以下暂且以她,那个女孩的视角讲述这个故事,也许我这样写有点变态吧哈哈,关于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我揣测,诸君一笑置之吧。

1.

“前面的快点好伐?唧唧歪歪问什么呢?”

“你吵什么?就你猴急?我想问清楚点怎么了?”

“……”

我已经死了三天了,这三天我在地府办理各种复杂的手续,准备投胎事宜。老天爷,为什么死了也要忍受这种低效率政府文员啊?

这些鬼差一个个全是周扒皮,我带来的钱已经被他们坑得差不多了,所幸过了这道坎,下一步就是奈何桥,然后就可以投胎啦!

怀里是十几份证明、口供,用来证实我生前没有做恶,死后可以配享预定来生情人的特权。

前面叽叽喳喳的大哥大姐已经走了,终于到我了!我把资料恭恭敬敬给办事处的鬼差奉上,鬼差大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照片。

“好了,你可以开始选了,根据你来生的身份、经历,这些是你可以选择的人。”

我的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个比一个丑,这怎么挑?

“挑你个大头鬼,老娘不挑了,我申请孤独终老!”我把资料拍在桌子上,杏眼圆睁看着这个瘦瘦巴巴的死鬼差,我想他也横不到哪儿去,他敢骂我凶我,我就一拳揍扁他!

“不挑了?”

“不挑了!”

他好像被人撞了一下,我多聪明机灵啊,一眼就锁定了他身后的大妈,那人裹着头巾猥猥琐琐,一定有问题。

“你既然走到这儿了,那就说明你来生注定要成家,不挑的话,可能随机分配的结果会更差,这样吧,这里还有一个备选项,你看看。”

我狐疑地看着他的尖嘴猴腮,一把夺过来。好啊,我以为是谁呢?这尼玛不是我亲爱的小王八蛋死冬冬吗?

“徐冬!你给老娘死过来!你别躲在后面不出声我知道是你在那儿!”

鬼差大哥身后的大妈吓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宽大的头巾一撩,果然是徐冬,我生前做梦都想锤爆的家伙。

“你!你要不要脸?生前你爹妈逼我嫁给你,我拼命逃婚,你假情假意说要帮我,我竟然信了,转头你就把家丁和你妈都喊过来,我跟着你这么个怂包懒鬼过了十年,你还想把我下辈子也霸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看不上你,我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想再看见你,你滚!”

我歇斯底里地骂了一通,幸好鬼没有眼泪可流,我再也不想因为他而生气流泪了,我再也不会妥协了。

而徐冬,怂得低头就跑,正撞上一个蓝衣鬼差,这是办事处管事的,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没发生什么。

2.

“吵什么?我老远就听见了,地府是何等威严之地?岂容你们撒野!”

他听起来非常恼火,看来收受贿赂的时候,没一个人记得地府是威严之地,反倒是教训平民野鬼,他们义正言辞。

我冷笑一声,那蓝衣鬼差竟然一把夺了我的资料和证明,坐在我面前的瘦子大哥温声细语替我周旋,我一下子有些懵,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感谢他。

“原来是这样,生前还没吵够?死了还来闹地府,那我可得好好看看这个热闹。”

我心里通通直跳,那蓝衣鬼差拿起笔,在徐冬的资料上写了我的名字,配偶栏,赫然写下我的名字。我拼死去抢,被蓝衣鬼差一把推出去三五米。

“我求求你,别这么做……”

我的声音凄厉颤抖,跪在地上扑通扑通地磕头,那鬼差理也不理,资料顺手交给了徐冬,并把他推到奈何桥,那里把守的鬼兵更多更凶,我若是闹事,一定是立即灰飞烟灭了。

好啊,那我们同死,这样的人世鬼世,多活无益。

我一个百米冲刺,往奈何桥扑过去,腰腹却突然袭来一股力,那只手坚定有力地把我握住,下一秒,我被瘦子大哥抱在了怀里。

生前,我除了徐冬没抱过别的男孩子,这种感觉或许还不错,我稍微冷静了一下,没有挣扎。

蓝衣鬼差可能看到了,但只是呵呵一笑,没有分开我们。排队的人等急了,瘦子大哥就温柔地解释说换班了,招呼他的同事过来顶住。

我被他一路拖抱着到了角落,他整理了我的碎发。

“别做傻事,好好活着。”

“可你看我,还有什么盼头吗?”

我看着徐冬已经接近队伍最前排,马上就要喝下孟婆汤投胎了,瘦子大哥伸出胳膊拦我,我只好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你干嘛!你凭什么教育我?你知道我活着会有多难熬吗?我不想再看见徐冬,我受够了,求你成全我,打死我吧。”

我骂不动了,干脆跪了下来,哐哐给他磕头。

“姑娘,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丁宁,你放心,我去找你,我会帮你的。”

我满脸疑惑,他便把胳膊上血淋淋的齿痕给我看,他说:“以此为记号,我一定去人间找你,帮你改变命运,得到自由。”

他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好了,即使你喝下孟婆汤,也会记得这个齿痕了。”

我信了,于是战火纷飞的人间多了一个女孩子,她叫丁宁,名字和前世一样。她出生在南宋末年,临安富绅丁家。

3.

“话说当年端平入洛,宋军轻敌,惨遭埋伏,大败而回。原本蒙宋联合破金,宋军却不守承诺,抢夺三京,这蒙古人便记下了仇,拿到了话柄,给本朝提前带来了兵患。”

说这话的是我师父,铁骨铮铮的牛鼻子老道。

“师父此言差矣,哪怕不夺,蛮族觊觎江南大好河山,又不是一天两天,南下挑起纷争是早晚的事。可我朝,如今奸人当道,襄阳被围困已经一年了,若是襄阳守不下,大宋就完了!”

我,丁宁,已经十六岁了。自幼调皮捣蛋,父亲便把我送去道观,叫我跟着佟真人学习武艺,也算是消耗我的过剩精力。

佟真人是我见过最牛的人,他一人挑战土匪窝几百口子,从他们嘴里抠出来岳父被劫走的家财,后来世风日下,他怒而出家做道士,撇下了夫人孩子。

也许做为丈夫,他不合格吧。

师父没有再回答我,他长叹了一口气。等我已经把这个话头忘了,他又开口了。

“当年我便是不忍再看这山河破碎的人间,才出家做道士,宁儿,你是不是想去襄阳?”

废话,我都明示好几次了,只是爹妈不同意、不放心。

我的亲师父继续说:“宁儿,我已经替你修书一封,拿去交给襄阳守将吕将军,他会让你上战场,亲自保卫家国,你可要争口气,别给师父我丢人。”

我下巴都要惊掉了,真不愧是当年以倔强狂放闻名乡里的男人,太对我脾气了!我跪下就是三个响头。

“谢谢师父成全,徒儿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好孩子,你父母那边若是来逼婚,我就替你挡下,放心去吧,大宋正需要你。”

我抱住可爱的老师父,亲自给他下厨做了最后一道丰盛的晚餐。

4.

襄阳、战争,远没有我想象的轻松,我自认为体格很好,可是随军颠簸数日,饥饿加上粗糙的干粮、不洁的水源,我竟然有些吃不消,肚子常常闹别扭。

更别提虱子和苍蝇了,简直是我的贴身好伙伴。

可我的热血一丝未消,因为吕将军宣布反攻,诱敌前进,包抄敌人,来个反包围之战。

这一仗算是有成绩的,歼灭了不少敌人,我也因为杀敌勇猛,被吕将军提拔了。

我现在是百夫长了,所谓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觉得非常满意。我一冲动,向吕将军勇敢地提出了我的作战计划,希望能得到他的赏识。

结果只是被臭骂了一顿,他说我经验不足,只知道纸上谈兵。

好啊,那我就去勘测地形和敌情,来个地上谈兵,我的方法一定是对的。

如果没有遇见阿尔木,我的计划一定可以实现。可这个该死的鞑子,他把我捉走杀了就罢了,他偏不,竟然妄想娶我?

“喂!你放我走,不然就杀了我,把我洗干净是要煮了我吗?”

阿尔木看着从我身上搜出的战略图,几乎是猥琐地笑了,“你是个用兵天才,我要娶你,让你助我打下襄阳,立下大功一件。听说你们中原女人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会儿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阿尔木看起来还很年轻,自己打仗不中用,竟然觊觎我的才华?我的手脚都被缚住了,他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地上,强行同他拜天地。

“你是汉人,这是你们汉人的礼,现在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5.

阿尔木把我扔到床上,因为强烈反抗,我的外衣被阿尔木撕坏了一块,露出半拉中衣。

他来了,一阵阴风吹得我直发抖,我的盖世英雄,他骑着地府熊熊的阴风救我来了。

“你怎么才来?”我看到他的齿痕,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阿尔木看着我对空气说话,很是不解,当然他也不用再烦恼了,下一秒他就昏过去了。

“狗男人,说好了救我的,我这还不是跟他磕头拜天地了?”

瘦子大哥把他的黑斗篷裹在我身上,眼里满含歉意。

“我早就来了,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外面遇到黑白无常了,他们差点把我捉回去。”

瘦子大哥对着蒙古包里新流入的一股子阴风大声说:“黑白无常大哥,我没有改变她的命运,你们听到阿尔木说什么了,他们已经拜堂成亲了,丁宁和徐冬,算是结成配偶了。”

这话我听了反胃,可是黑白无常官大,不哄着骗着哪儿成啊。

“好了,他们走了,那我们也走吧,我送你回襄阳城。”

“瘦子大哥,我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

“温姜”

6.

温姜真是鬼如其名,虽然是个鬼差,抱着我这个大活人骑马,我竟然感觉到了一点温暖,一点热气腾腾,这让我觉得舒服,觉得安心。

可我觉得他有心事,说不清,我也不敢问。

“总之,谢谢你。”

我下了马,抱了抱温姜,用拳头捶捶他肩膀,像对其他弟兄一样。

我以为我们就此阔别了,我去过我的战地生活,他去地府继续办公务。

不料半个时辰后,我被吕将军拔刀相向。我心里一凉,他竟然已经听说了我和蒙古阿尔木将军成亲了,就此怀疑我已经投敌叛国。

“吕将军,你当真不肯相信我?”我说得口干舌燥。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我彻底寒心了。温姜没有走,他试图把我抱出去,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我开始和空气对话。

“温姜大哥,我不能走,我走了那就是坐实我投敌叛国,我不走才能一死证清白。我不后悔来襄阳,我只是恨自己能做的太少,恨我不能战死沙场,却要死在宋人兵下。”

吕将军大概认为我疯了,温姜却很高兴,他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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