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和他的恶婆婆
一：傻仔大熊
一大早，陈曦拖曳着长裙，款款地向单位走去。她在庙街街道办工作，看起来不起眼，但也是经过公务员考试，从独木桥上冲杀出来的。因此，陈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再加上长相还可以，因此就很有些骄傲。路过一条巷子时，忽然一个混小子旋风般冲过来，然后撩起了她的裙子……
“哈哈哈……”不远处传来一阵爆笑——一群男人的笑，陈曦当时就傻掉了，反应过来后慌忙掩住裙子，然后一把揪住小流氓，这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陈曦一把拍在他脑袋上，骂道：“小坏蛋，说，是谁指使你的？”
陈曦眼睛愤怒地盯着不远处那几个嬉笑的流里流气的男青年，他们一点也不害怕陈曦，其中一个长头发青年叫道：“哈，妹子，你别费力气了，大熊是不会说的。”
原来，这个小男孩叫大熊，此时他傻乎乎地站着，陈曦蹲下身来，帮他整整衣服，展开柔情攻势：“你叫大熊啊？大熊，姐姐知道你是好孩子，是他们坏，给姐姐说，是谁让你掀姐姐裙子的？”
大熊似乎蛮感动，他看了看陈曦，张嘴说话，口水先流了出来，陈曦躲闪不及，口水就滴到了她的胳膊上，陈曦“啊呀”一声，就跳了起来，那群青年又开心地笑起来，长头发青年笑道：“妹子，跟你说吧，大熊是个傻子，脑瘫儿，连话都说不全，你跟他费啥劲啊。”
陈曦看着大熊，这才发现这孩子不对劲，瞧着虎头虎脑的，但眼睛空洞，举止怪异，动作不协调。这时大熊忽然流着口水指着长发青年说：“他……小应哥……让我干的……给我买西瓜吃……”
陈曦恶狠狠地等着叫“小应”的青年，小应的几个朋友笑得非常开心，因为小应被大熊供出来了，出了大糗。大熊说完，就颠颠地跑到小应前面，伸出手说：“瓜……西瓜……给我……”
“给你一耳光！”小应气呼呼地说道，并且说到做到，果真一耳光抽了过去，“啪”的一下，大熊脸上就多了五个指头印，大熊哇哇地哭起来，陈曦很是心疼，冲过去，拉住大熊，安慰他别哭了。大熊一个劲地说着“瓜，瓜……”，陈曦果断地买了一个西瓜，让老板削皮，然后塞到大熊手里，大熊也果断破涕为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小应撇嘴说：“果真是个吃货，有了口吃的，把他婆婆杀了卖肉他都肯干。”
正说道奶奶，吃着西瓜的大熊忽然指着前面说：“婆婆……婆婆……”
陈曦大喜，连忙迎上去，她还没张口，大熊婆婆居然笑着说：“哟，这不就是街道办新来的小陈啊？长得真俊啊，啧啧……”陈曦也认出来了，这是街道办的常客李婆婆，因为社会有不少慈善项目通过街道办为困难群众发放生活补贴，因此李婆婆常常来街道办磨项目，连前段时间李亚鹏和王菲夫妻俩的“嫣然基金”，李婆婆都想争取名额，陈曦还耐心跟她解释说“嫣然基金”针对的是兔唇儿童，这是硬性规定，你家又没有兔唇儿童，所以不应该领取。为此，李婆婆当时还挺不高兴……
在街道办工作，要学会跟老百姓打成一片。陈曦正好借此机会跟李婆婆缓和一下关系，然后就将小应打大熊一耳光的事告诉了婆婆，但小应却没有惧色，仍然笑嘻嘻的。李婆婆听了，大踏步地上前，大熊吃着西瓜，脚步却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小应后面。陈曦惊异地看到，李婆婆走到小应面前，说：“小应，以后大熊再惹你，你别打他，打我。”，然后，越过小应，李婆婆飞起一脚，将大熊踹倒在地。
大熊又哇哇地哭了起来，李婆婆恶狠狠地说：“大熊，你再为了口吃的做坏事，我剥了你的皮。”
大熊一边哭一边拿着西瓜往嘴里送，李婆婆又一把将西瓜夺过来，扔到地上，大熊忙不迭地弯腰去拾，婆婆又一脚踩到瓜皮上，红色的汁液四溅，大熊这次是真伤心了，哭叫着：“婆婆，莫踩瓜，踩我……踩我……”
陈曦倒吸了口凉气：这个老太婆可真是个恶婆婆啊，敢情这孩子不是她亲孙子吧……
二：打不死的大熊
到了办公室，陈曦气愤难平。对面的张大姐问清了原因，笑着说：“大熊是李婆婆的亲孙子，李婆婆对大熊算是不错了，你看大熊穿的衣服还算干净吧？身上还有些肥肉吧，你瞧李婆婆，都快瘦干了……”
将一个脑瘫儿抚养到这么大，期间自然是经历过一番苦楚的。陈曦对李婆婆的反感减轻了一些，但她仍然看不惯李婆婆对大熊又打又骂的样子，大熊是她亲孙子好不好，何况大熊挨了小应的打，大熊很委屈啊，怎么能不为大熊出气反而还打他呢？
张大姐叹气说：“李婆婆过得苦啊，也只能打打大熊出气了……再说那小应也不是个善茬儿……”
陈曦冷哼一声说：“我孩子要是被打，我拼了命也要为孩子讨公道。李婆婆是害怕小应，她就不想想，她这样的小应根本不敢打她，她那一推就倒弱不禁风的样子，小应碰一下就能惹上人命官司……”
说到这里，李婆婆推门进来了，她刚才在门外听到了陈曦的议论，嘟囔说：“我知道小应再坏也不不会打我，可他要是万一碰我一下呢？我死了，你能帮我照顾大熊？”
陈曦不吭声了。做一个道义者很容易，但做李婆婆很难。李婆婆来咨询福利院收养孩子的情况，陈曦想，看来李婆婆是熬不住了，准备将大熊送到福利院了。陈曦在网上查找了本市福利院的政策，然后对李婆婆抱歉地说：“政策上说，只要有直系亲属在，就不符合收养条件……”
李婆婆一脸失望，怏怏地走了……
她前脚走，陈曦就跟张大姐说：“福利院即便能收养大熊，但大熊这样子，在福利院也会讨人嫌的，说不定还不如这里，挨打挨骂，但毕竟李婆婆是他的亲奶奶……”
张大姐表示认同。
此后，陈曦再遇到在外面玩耍的大熊，她就会掏出几块钱，或给他买根棒棒糖，或给他买包小零食。大熊的快乐来得实实在在，只要有口吃的，他就特别开心。而且，他似乎永远吃不饱，无论何时给他吃的，他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嘴里。
这天，陈曦到小区里调查居民情况，发现一群孩子在打架——确切地说，是六七个孩子在打一个人，大熊！他被压在最低下，嘴里塞着卤豆干，津津有味地吃着，小脸都被压紫了，依然在拼命地吃……
陈曦忙跑过去，将孩子们吼开，将浑身尘土的大熊拉起来，训道：“大熊，听姐姐说，以后谁再打你，你就打他。你看，这几个孩子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年龄没你大，个子没你高，你一个人能打他们好几个……”
大熊看到陈曦很是高兴，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巴，说：“姐姐……我不打……婆婆不让……婆婆会打我……”
这时，一个胖得眼睛都不见的男孩说：“大熊婆婆是向着我们的，上次，我打大熊，大熊推了我一下，我就到李婆婆那里告状，李婆婆就踢大熊好几脚……喏，现在，大熊腿上还有印子呢……”
陈曦挽起大熊的裤管，果真看到腿上有鞋印未消。陈曦很生气地说：“大熊，你在李婆婆那里混，真是……唉，大熊，记住教训啊，投胎是个技术活儿，下辈子千万别给李婆婆当孙子了……”
大熊根本不懂她的意思，一点也不记仇，居然又跟打他的一帮小孩玩起了攀爬，陈曦看了直摇头。她开始挨家挨户地调查情况，调查完一栋居民楼后，走出来，看到大熊站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冰淇淋，终于，他忍不住了，伸手夺了过来，小女孩哭着叫“婆婆，看你家大熊……”陈曦这才注意到，原来李婆婆就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捡瓶子，一听到小女孩哭喊，立即飞奔过来，照例又是一脚，将大熊踹翻在地……大熊一边哭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混杂着尘土的冰淇淋，李婆婆又去商店里给小女孩买了一个冰淇淋，陈曦叹气：“既然给她买了，何不让大熊好好地吃呢，为什么要打他呢？”
大熊吃完冰淇淋，转身又跑去乐哈哈地玩耍了。真是打不死的大熊，陈曦叹气地摇头走开。
三：大熊的眼泪
几个月后，李婆婆病倒了。送进医院，医生说，哎呀，胃癌晚期。没救了，别说胃，连肠子里都是癌细胞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张大姐马上带陈曦到医院看望李婆婆，路上，张大姐说，李婆婆是老党员，咱们这是代表组织临终关怀……
她对大熊那凶恶样子，陈曦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居然还是老党员，这真是……
医院里，李婆婆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张大姐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说：“李阿姨，我本来想跟你说些安慰的话，可见了你，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你放心，你走后，我一定将大熊送到福利院，不会让他没人管的……”
李婆婆苦笑着摇头说：“陈丫头跟我说过，有直系亲属，不符合收养规定……所以啊，我总是打大熊，我就是想让他讨人喜欢点，我走后，他做乞丐，也能讨到点饭……唉，我打孩子太多了，老天爷瞧不过去了，要收我走。我是没办法啊，我走了，大熊也就死了……”
陈曦这才明白李婆婆的苦心。大熊是脑瘫儿，智力水平很低，给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所以李婆婆只好“凶恶”，靠武力让大熊生成“条件反射”，变得“乖”，能讨人喜欢点，她走后大熊就能多活一点时间。陈曦眼睛红了，说：“婆婆，你打大熊，那是为他好，老天爷不会怪罪你的……”
李婆婆摇着头苦笑：“怪罪我我也不怕。我给大熊一个不太完美的童年，尽量让他延长生命的长度……”
咦？李婆婆说话怎么文绉绉的了？张大姐抹把眼泪说：“李阿姨，你以前不愧是小学高级教师，要说你退休工资挺高，可这些年你过得真苦，你把钱都花在给大熊治病上了，你尽心了，大家伙儿都知道……”
李婆婆听了，仍然是苦笑，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她央求张大姐，下次带大熊来，她两天没见大熊了，很想很想他。陈曦弯腰说：“婆婆，我错怪了你。但我保证，我会努力让大熊进福利院的，你一走，他就没直系亲属了，完全符合政策……”
李婆婆枯瘦的手在陈曦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唉，我走了，大熊还有爸爸妈妈，他们在广州，女儿六岁多了，可他们是不会要大熊的……”
陈曦顿时呆了。李婆婆还说，如果她一死大熊就能进福利院，她早就死了，何苦撑到现在？她一天天地活着，活一天，大熊就能多活一天。她闭上了眼，大熊……
说到这里，李婆婆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哭着说，小张，小陈，你们下次带大熊来的时候，别让他哭，我不要看着他哭死去，我要他笑着……
出了病房，张大姐有些发愁，大熊虽然是脑瘫儿，但是跟婆婆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看到婆婆这个样子，肯定会哭的。陈曦红着眼睛说，其实也有办法，给他买点好吃的，他就不哭了……
第二天，陈曦李婆婆家找到大熊，这孩子居然会自己煮方便面，看来李婆婆平时没少训练他。他听到陈曦要带他见婆婆，特别高兴。路上，大熊嘴就不停歇，总是问：“姐姐，婆婆是不是不要我了……”“姐姐，婆婆会死吗……”“姐姐，婆婆跟我说，她死了，我也会死……”
张大姐想哄他，却张不开嘴。这时经过一个麦当劳店，陈曦赶紧进去买了汉堡和热狗，塞给大熊，“吃吧，大熊，看到婆婆，一定要高兴哦。”
口水从大熊的嘴巴里流出来了，可是他并不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说：“到医院，跟婆婆一起吃……”
陈曦和张大姐都愣了：这是那个贪吃如命的脑瘫儿大熊吗？
到了医院，大熊瑟缩着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的李婆婆，站在她面前，眼泪簌簌地流。李婆婆笑着哄他：“章英雄，别哭，听婆婆说，英雄是个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能流泪的……”可是说着说着，李婆婆的英雄也簌簌地流下，她哽咽着说：“英雄，别哭了，婆婆老是打你，婆婆对不起你……可你不知道，打你一巴掌，等于在婆婆心里割一刀子，疼啊，撕心裂肺地疼……婆婆要走了，你能活多久，要看你造化了……”
大熊，不，应该是章英雄，这个脑瘫男孩流着眼泪，将怀里的汉堡往婆婆怀里塞：“婆婆，你吃，吃完，咱回家……婆婆，你走，我也走……大熊不能没有婆婆……”
汉堡又推到章英雄手里，章英雄摇头，他拒绝吃，他把头埋在婆婆怀里，哭着说：“婆婆，你好坏，你不带大熊一起走……呜呜……”
陈曦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出病房，满脸都是泪水。章英雄，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但同时，因为你的“恶婆婆”，你也是一个幸福的孩子……陈曦想着，这时，病房里的李婆婆闭上了眼睛，临死前，她紧紧地抱着大熊，很紧很紧，永远不舍得分开……
李婆婆死后，大熊进了福利院，陈曦还有许许多多的街坊邻居隔三差五地到那里看他，大熊很乖，不打人不抢东西懂得谦让，还很下力气干活，院长和工作人员非常喜欢大熊，福利院里还有三个孩子也是脑瘫儿童，但他们跟大熊相比，一是身体很差二是暴躁易怒三是自制力差，院长感慨地说，哎呀，能把一个脑瘫儿训练成这个样子，这是神仙也难做到的啊……
陈曦转身，眼睛又红了。李婆婆没有奢望过让大熊进福利院，她以打造乞丐的标准来打造大熊，终于打造出一个不讨人厌的章英雄。这时，院长又说：“不过这孩子有个怪癖，按说小孩子们对汉堡之类的洋快餐很喜欢，可他看到那东西就抹着眼泪离开，不晓得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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