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如素
楔子
齐长素站在城墙上看着天空,苍黄色的天尽头有一片墨色的流云,流云悠悠扬扬的排满了整个天边,在席卷天地的罡风下舒卷成了一条长龙,风沙刮来,砸在脸上隐隐作痛。
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踏上这座城头,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十岁,那时候的他是齐国的世子,他小小的身子裹着厚重的白狐裘,父亲抱着自己病弱的身躯登上这座南望城,他在城头远望,风沙萧瑟,现如今的他十八岁,再次拖着病弱之身登顶,远望中的风沙依旧,身后宽广的身躯却已经不在了。
齐长素停下脚步,裹紧了领口的裘皮,身后垂首的将军缓步跟了上来。
“国主,可是累了么?”
齐长素低声咳了几下,苍白清瘦的脸上满是惫色,“都绪恩旨未降,不可乱了法度,虽然父亲已经故去了,可我现在还只是齐国的世子。”
将军脸色黯了黯,退了下去。
“苏将军,父侯新去,我又是个病弱不堪的身子,这齐国的诸多军务还望将军能够悉心教我。”齐长素在风沙扬天的城头回身,淡褐色的瞳仁清而亮。
身后披甲的将军吃了一惊,他慌忙低头跪地,却被一只套着白色棉靠的胳膊拖住了,他在下意识中抬头,正对上了那双宛如古潭般的褐色眸子。
他呆了一呆,自他披甲提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看到过这种眼神了,安静清澈,像是正在消融的冰雪。
“我齐国男儿顶天立地,不可随意弯下膝盖。”齐长素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淡然。
将军心中突然没来由的一涩,他抬头看着齐长素,虽然身上披了厚重的白狐裘,可是仍旧掩饰不了他削瘦病弱的身子,风沙每一次袭来,他的脸色都会更加苍白一分。
世子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个近乎残酷的事实在整个齐国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齐长素在三岁时被确诊为“血痨”之症,这种从胎中而来的先天疾病无药可医,上代齐侯在世时曾举全国之力寻找治疗血痨的良方,却终究是无计可施,当策问书院的药庐博士,苏济世颤颤巍巍的把手号在齐长素细微若无的脉相上时,一代医道大家竟也乱了方寸,禁不住全身颤抖,口不能言,此后不久苏济世便隐入了山林,一心只为寻找医治“血痨”的法子,然而直到其死去也只寻得几味暂缓“血痨”病症的药方而已,一代医圣终究抱憾而终。
齐侯一生只育有一子,在其身死之后,这位年仅十八岁齐国世子便顺理成章的承了齐侯之位,虽然齐长素少了深宫夺嫡的凶险,但是繁复的家国大业一下子压在他恶疾加身的瘦弱身子上,无疑是雪上加霜的,这其中的种种,令人感叹。
呜呜的铜号声像是滚过天际的一阵闷雷,正在起身的将军吃了一惊,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南望城外的天幕下,浓密的灰尘卷出一字
排开的黑潮,那是大队的骑兵正在行进,浓墨色的大旗遮天蔽日。
“莫子幽的巡防营么?”将军微微皱眉,“可是,未免也回来的太快了些……”
齐长素在城头上眯起眼睛,呼啸的流云在越来越近的骑兵头顶上变换,像是扭曲的鬼脸,他微皱着眉头走到城头,狂风袭来,卷起他身后宽大的白狐披风。
“苏将军,巡防营的大旗可是玄墨两色的?”齐长素在狂风中转身,眼中光芒仿若利剑。
将军突然愣了一下,他蓦地回过了神,脸上神情大变,“巡防营的旗子从来都是黄底的防字……那这个是……”
“敌袭!”将军忽的站起身来,他全然顾不得君臣之仪,按住腰间长刀放步狂奔,“关城门!箭营各自归垛!”
整个南望城头顿时慌乱起来,士兵跑动时的唰唰声像是风中的急雨,一身白狐裘的齐长素回身喝退试图拉回他的侍从,他远远望着那一线黑潮雷霆般靠近,薄利的嘴唇抿成剑锋。
十月的南望城秋意已经很浓了,老军头老许拄着长枪站在硕大的青铜城门前,虽然他在青色的皮铠里衬了厚厚的毡衣,但是无处不在的秋风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的胳肢窝里,凉的透透的,不过老许并不觉得冷,心里反而暖的像是开了一朵花,他斜着眼睛看着一旁冻得直跺脚的年轻小卒,嗤之以鼻,小兔崽子,这叫冷么?想当年我老许跟着老国主进漠北的时候那才叫冷呢,吐口唾沫都能冻在嘴边上,杀个人血都喷不出来,为啥?因为那血还没喷出来就冻住了。
老许转着脖子往头顶的城头上望了望,心里还是无比的豪气干云,我老许也是两朝重臣啦,当年跟着老国主给他牵马,如今又给世子驻守这齐国的第一边城,我老许这辈子,值啦,那帮小兔崽子还说我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个守城的,他们懂个屁!难道我老许当年替老国主挡的那一箭是假的不成?那种情怀,是几个破官能替的了的?
老许想着又得意洋洋的瞅了城头一眼,把早已不再笔直的身子挺了挺,当年自己在襄上营为老国主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没丢过人,如今世子来巡视城门,自己就更不能丢人啦,不然怎么对得起我那帮死去的老兄弟?那帮毛都没长几根的愣头青今儿早上还在那七嘴八舌议论出城的巡防营多么多么的威风,骏马是多么的神骏,铠甲是多么的明亮,屁!他们那是没见过我老许跨马扬刀的样子,想当年在漠北,五百个襄上营的骑兵就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这些我也跟他们吹?不过看着他们那些热切的脸,老许也暗自神伤,这才几年,自己的头顶已经是灰白一片了,自己那些埋在漠北的老兄弟们大概也烂成灰了吧……
“许头,你看那是什么?”一个守城的年轻兵卒突然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老许怔了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苍苍茫茫的天尽头忽的起了一条黑线,像是怒潮一样蔓延开来。
“慌什么,大概是莫老三的巡防营回来了,除了我们齐国,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阵势?”老许得意洋洋的冲那个兵卒翻了翻白眼,在整个南望城,也只有他敢叫莫子幽莫老三,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老许还是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几眼,当他再次把目光对上那队越来越近的骑兵时,不由的惊疑出声,“莫老三给他的马喂什么了?也太快了一点……”
黑色的怒潮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逼临,带动的烟尘像是一阵风暴,老许的心里突然没来由的一紧,他按住后腰的刀柄在风沙中死死的盯住那队骑兵,骑兵在快速奔近时突然变了阵势,原本挥舞在中阵的大旗来到了阵前,老许的心脏咯噔咯噔的跳,迷在他眼前的风沙散了一散,他突然就看清了那迎风招展的硕大黑旗上的字。
“去他妈的,是敌袭!”老许大吼一声,把后腰上的长刀一把抓在手里,他回身一脚把还愣在一边的年轻兵卒踹到在地上,“愣着干嘛,升吊桥!关城门!”
老许此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漠北的寒潮和襄上营同袍的鲜血海潮一样漫过自己的头顶,他恶狠狠的咬着牙,把苍老的眼眶直瞪出了血。
那黑色怒潮般的骑兵转眼间已经离护城河不足一千步了,那些纯黑色的骑兵像是地狱的妖鬼一样沉默,老许突然看到那骑兵的前阵中突出了一骑,那是一个全身笼在盔甲里的骑士,他的背后束着长刀,一杆长枪挂在马鞍上,那名骑士的奔袭速度十分的快,只是一瞬间他就脱离了本阵,老许听着身后拉动吊桥机阔的咯咯声,心里却并未安定下来,虽然吊桥已经升起一人多高了,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感觉,那个黑甲的骑士一定能跳上来。
老许甩动头颅,再抬起头来,骑士已经突进到护城河边上了,像是有一声惊雷炸响在老许的耳边,老许愣了一愣,那名骑士在爆喝中腾升,双脚猛的蹬在硕大的马头上,他借着这踏下的力道,身子蓦地拔升了将近一丈的高度,天空上的阳光被他的身子遮挡住了,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枭鸟,老许木然的抬头去看,感觉头顶上压下无比绝望的阴影。
刀光像是银色的寒芒,骑士在跃到最高处的同时背后长刀的刀光也到了,揉进铁丝的吊桥绳索应声而断,“轰!”巨大的吊桥毫不迟疑的落下,砸到地上腾起一大片尘土。
老许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直到尘土散尽,黑甲骑士的身影在尘土中影影绰绰。
“许头!快进城!”有声音在自己的身后撕心裂肺的喊,老许回头,守门的士兵已经全部进入城门了,巨大的青铜城门也只剩了一个身子的空隙,就在这时,身后的马蹄声也已经踏上了吊桥,老许的头皮一下子就炸了,放步向着城门狂奔起来,护城河上的吊桥离城门共有二十步的距离,可是他此时却感觉那段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身后马蹄的踢踏声像是死神的脚步,老许甚至都能感觉到战马炽热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城门里了。
“关城门!”老许大喝着挥手,他向前拼命跑动的身子突然停住了,他把把手中的长刀猛的拔出来,沉下身子猛的旋身切了出去。
黑甲的骑士及时拉住马头,在吊桥的中央停了下来,吊桥的另一侧,狂潮般的骑兵越来越近了。
“来将通名!”老许嘶哑着嗓子喊,他感觉自己胸膛中那颗苍老的心脏简直要跳了出来,他把长刀横到自己胸前,死死的盯住面前巨神一样的一人一骑。
骑士静默了一会,他带着遮住脸庞的头盔,只露出一双近乎漠然的眼睛。
“楚云国,卫阗。”骑士的声音也是近乎冷漠,像是弹铗而起的锐鸣。
“齐国襄上营!三等骑将,许铁原!”老许一抖手中长刀,他抬头望着城头,一身白衣的少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老许的身子一震,突然就不害怕了,他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自己的长刀上,哈哈大笑,“杀啊!”
他一声吼完便举起长刀冲了上去,仿若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黑甲的将军微微皱眉,一拉马缰,手中五尺七寸的长刀忽的斩落下去。
历史:
大旻昭灵帝仁德六年十月,楚云国殿前司马卫阗攻破齐国南疆边城,南望城。
(一)
昭灵帝仁德六年,九月。
楚云国,宣城。
寅时三刻,楚云公从睡梦中醒来。
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却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楚云公卧在软榻上仰望天井,浓墨色的天空没有一颗星辰。
“几更天了。”楚云公轻咳一声。
“禀国主,寅时刚过三刻。”五十步之外,高大的楠木屏风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楚云公微微一愣,扭过头去看向屏风,“樊承?”
屏风后的声音依旧低沉,“臣下在。”
“你……一夜未归?”
“宫人粗鄙不堪,被臣下喝退了。”
“你彻夜不归,所为何事?”
“正要向国主开诚布公。”
“那么,”楚云公翻身而起,坐在榻上,“近前说话。”
宽大的楠木屏风后有一灯如豆,在漆黑如墨的地上投出佝偻的影子,影子渐渐走出,是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正是楚云国宣城府尹,樊承。
樊承双手拖住铜座宫灯,俯身前行,他走到楚云公塌前,一把把手中宫灯抛下,铜质的宫灯撞上冰冷的石板发出一声脆响,滚动几下,熄灭了,偌大的宫殿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坐在榻上的楚云公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樊承在黑暗中拢起长袖跪地,声音苍老,“老臣接下来所说之事皆是大逆不道之行,臣无颜对面国主,但臣身为楚云重臣,此言此语又不能不说,只望国主勉力听之,再斩下老臣的头颅也不迟。”
楚云公面色凝重,他在黑暗中沉默片刻,“是我国东进之事吧?”
“楚云偏安峻州,若不东进,决无生路。”
楚云公在黑暗中再次沉默,许久之后,他才低哑开口,“我楚云国四面环山,南有蛮缙,北有强齐,自保已是不易,又何来的东进之说。”
“国主不可妄自菲薄,青麟军厉兵秣马,甲亮刀明,国主或许瞒得过天下人,却骗不了国主自己的心。”
楚云公面沉如水,他在软塌上前倾起身子,冷冷的笑,“你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府尹,当真不怕死么?”
樊承昂起花白的头颅,双眸锐利,“老臣死不足惜,只恨不见我国腾空之日,无颜面对逝去的楚云诸君。”
漆黑的大殿里再次安静下去,许久,楚云公终于迈步下塌,他披了一件雪白的棉靠,走在冰凉的石板上,慢慢走到窗前,伸出手掌,一把推开,寒风扑面而来,卷动他下颚上的三缕白须。
“樊承,你同我这般看着楚云的这片荒原,多久了?”楚云公以手拢住棉靠,眯眼远望,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山,静静的卧在远处,像是蛰伏的巨兽。
“老臣二十三岁出仕楚云,如今已然是四十年了。”
“四十年,”楚云公应着夜风沉吟,“再过几天我也就四十岁了,人生在世又能有几个四十年?樊承,你说我也会和我父亲一样老死在这片荒原里么?”
楚云公的手掌猛的拍在松木的窗棂上,霍然回头,“不!我楚荆石自问是冲天的雄鹰,我绝不能像个樵夫一样老死在病榻上!”
跪坐在黑暗中的樊承似乎怔了一下,他忽的起身,后退两步,再次牵起广袖跪拜下去,“国主如此袒开胸襟,樊承无以为报,唯愿以此无用之身为国主牵马坠镫。”
楚云公终于笑了,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舒展开来,“楚云国三千臣子,也唯你樊承知我心意,也唯你樊承胆大如斯,若是旁人,我必绞其首级。”
樊承不语,垂首叩拜。
楚云公走回榻前坐下,挥手道,“你我君臣既已摊开心扉,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国主可曾想过我国的出路在何方?”樊承抬起头。
楚云公微微沉吟,双目如电,“我国四面环山,南方缙国悍若狮虎,东方珩山连绵千里,若要横空出世只能向北。”
“齐国!”君臣二人不约而同的喝出同一个名字,两人皆是一愣,又一同笑了起来。
“父亲在世时说,‘樊承其人,心通七窍’,诚然。”楚云公抚须长笑。
跪坐在下的樊承却仍旧是微微摇头,“邙州齐国,虽背靠漠北,但仍旧是地大物博,光是栖云林里的寒松木,每年赚得的黄金也是我国望尘莫及的,虽然齐人无尚武之风,国主仍不可小觑。”
楚云公正襟危坐,微微点头,“自然。”
“齐君有德,其国民大多依附,此我国伐齐之一难,齐国先君曾随先皇帝陛下亲征漠北四载,其身死后大将悍兵犹在,此我国伐齐之二难,齐君无咎,我国无故攻伐,皇室必然干涉,此我国伐齐之三难。”
“我顾不得这些了,”楚云公冷哼出声,“我只问你的良策。”。
樊承还是摇头,“若是伐齐,光有良策是不够的,还需有忍耐之心。”
“忍耐?”楚云公冷笑,“自高皇帝建立帝朝以来,楚云就已经忍耐了一百多年,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樊承沉默了片刻,直起身来,“青麟诸军枕戈待旦,国主怕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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