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老颜
01、
大家都说，老颜是花和尚。
但这个外号其实不太符合老颜的人物形象。
老颜没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勇猛气概。他总是戴一顶黑色的瓜皮帽，抄着背手，嘴里哼着贵妃醉酒在街道上晃荡。老颜那只瓜皮帽下面的脑门，亮的反光。老颜年过六十的人了，脸上的褶子却不多。但他经历过的那些年岁，还是从嘴巴上冒出来，染白了胡须。
作为一名说书人，老颜身上不仅没有那种读书人的斯文内敛，还喜欢开荤腔，摸卖饼大姐的手。
有些年轻的姑娘小媳妇儿每次在路上碰到老夏，都避而远之。因为老颜光棍的这个身份，对她们会有一定威胁。
但在某段时间，老颜就会被大家喜欢。别看老颜的脑门上光光的，可他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新奇有趣的故事，没人知道。他的故事就像海绵里的水，永远也挤不干净。吃过饭喝过茶，大家就喜欢转悠到天一客栈，听老颜讲天下的奇闻异事，打发消遣着漫长的冬日。
老颜讲的故事类型很丰富。正史记录，野史奇谈，神话传说，鬼怪志异都有。说书可不是简单的把故事复述一遍。好的说书人肢体语言丰富，面部表情生动，声音的力度也会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发生变化。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山高林密，时而人声鼎沸，时而鸦雀无声。必要时还会加上一段口技。看官们的喜怒哀乐全在那一张嘴上了。
大家对说书时的老颜充满了敬畏。此刻的他，是神灵的代表，主宰着生杀大权。但赐予他的那些尊崇和优越感，仅存在于台上。说完故事以后，老颜就又跌落凡尘，恢复了他的肉眼凡胎。
没人记得清老颜讲了多少个故事。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老光棍。
02、
大家对老颜的恩宠，就像落在屋顶和田野里的冰雪，春天一到就消融得无影无踪。春耕秋收，喝饱了一冬雪水的田野，是生命的沃土，也是希望的源泉。那泛着嫩绿的土地，成为大家的新宠。
农忙时去酒馆的人少了，老颜就主动给那些活儿多的人搭把手跑跑腿，休息时再给人家说上一段。他也不要报酬。这样一来主家就让老颜喝一杯小酒，吃一口热饭菜。
老颜并不是村子里的人。
很多年前，那时老颜还是小颜。
当钱包被偷这种说辞出现在酒馆饭店里，基本上没人会不信这是吃白食霸王餐的借口。酒馆帮工揪着一个年轻俊朗小伙的衣领，要报官。
小伙子说，你们先别急着，我可以给你们免费说书，来招揽顾客。我这张嘴吃了你们的饭菜，我用它还给你们。你们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看成效。如果到时候你们不满意，再把我送官，我绝无二话。
帮工有些愤愤不平，老板这家伙怕不是在糊弄咱们吧。
小伙子说，这对你们也没损失呀。反正我饭都已经吃了，不管你们怎样处理，我都拿不出钱来，为什么不试试呢？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呀。
酒馆老板虽然很生气，但这人说的也没毛病。农闲时大家一般都是喝喝茶，聊聊天，顶多再打打麻将。虽说也有些人看过别人说书，毕竟是少数。也不知道效果怎样。但横竖是没有坏处的，那就试试看吧。
酒馆老板本来对小伙子的这一套没抱希望。但没想到，因为小伙子说书，在酒馆吃饭的人待的时间更长了。酒足饭饱了听人说上一段，也是一件美事啊，大家自然就不想走。渐渐地来酒馆吃饭的也多了起来。尽管有些人去晚了，没有听到故事的开头，可他们依然兴致勃勃。酒馆老板好奇，就偷偷留心小伙子。原来这家伙果然有两把刷子。
听他讲故事，里面的那些人物就好像在自己眼前转悠。故事讲到高潮部分，大家的心都要吊到嗓子眼里。故事里的那些人物的喜怒哀乐，爱恨纠葛，牵动大家的心。一直到小伙子说结束语，才恍恍惚惚地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好像是真的。
一个星期的时间到了，酒馆老板找小伙子，但他并没有提报官的事情，而是问他姓名籍贯。
小伙子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而后叹了口气。
小伙子说，我记得小时候，家旁边的那条小河，岸边长了一排碧绿的垂柳。我妈喊我亮亮。我妈精神有些失常，但她记得我叫亮亮，她说我的名字叫颜守亮。她也经常从河里捉鱼虾给我吃。后来有一天我妈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不久以后我爸另娶了一个老婆。后妈带了自己的孩子，就给我爸说，我妈脑子不正常，我恐怕也有问题。后来她把我卖给了人贩子。
我趁人贩子睡着半路跑了出来。那天晚上天很黑，我就只记得我一直跑，看着天上的星星跑。可星星实在太多，我跑累了，眼睛花了，就走。后来一直到天空泛着鱼肚白的亮光，我的眼皮和脑袋一样发昏，沉沉的要往下坠。我就停下来，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
我醒了以后，太阳亮闪闪的晃眼睛。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哪里，我只知道我是绝对不能往回走。我一直往前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再后来，我就一直在外面。
酒馆老板慢慢转身，给小伙端了一杯茶，说，你以后就别到处漂了，留下来吧，酒馆虽然不大，给你歇脚的地方总是有的。而且你留下来也能帮助我做好酒馆的生意。以后，叫你小颜吧。
这一留就是几十年。
曾经有过热心快肠的乡亲，想着让小颜找人处个对象，结婚生子。可他却微笑摇摇头，一一婉拒。
小颜说，我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没有。连一个家都给不了她，姑娘跟了我，不等于是坑了她吗？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害怕。
从他母亲走失起，他就没有家了。这么多年的漂泊，让他对家的概念十分的淡漠。于他而言，头顶有一片瓦的地方即可称之为家。结婚也不是唯一的活法，为什么要用一纸婚书来束缚住两个自由的人呢。
一年又一年，小颜熬成老颜。小帅哥变成老光棍。
3、
夏天的白昼很长。七点的光景太阳仍然挂在天上。许多人吃过晚饭，就去了地里，磨一磨日头，也能减轻些明日的工作量。
老颜呢，此刻他坐在河边的大柳树下。老颜很喜欢来这里。常常在这里待到天黑透了星星点灯。这里也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流，这里的垂柳也是那么的枝繁叶茂。这条河里也有乌红的大龙虾和四脚的绿青蛙。可是这里没人会叫他亮亮。
时隔多年，当年那个小男孩如今成了一个老人。尽管他干涩泛黄的眼睛里已哭不出眼泪，关于母亲的记忆还是让他红了眼眶。
“救命啊……”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喊叫声。四下里没什么，加上又是傍晚，这声喊叫在寂静的河边格外的清晰。这声音是从那从芦苇的方向传来的。
远处一男一女在芦苇丛里纠缠，女子在不停地喊救命。
“你这个畜生！还不快住手！”
听见有人过来了，男人手脚麻溜地跑了。躺在地上的姑娘，是阿月，村头老许的女儿。姑娘上衣的扣子都被扯开了，老颜转身脱下了自己的褂子，扔给了她。
见义勇为的善举，每个人都有可能会做。但当它的施受对象，是老光棍和年轻姑娘，这两种最容易发生故事的身份时，大家都被震惊了。
想不到平时看起来不正经的花和尚，居然会救姑娘于水火之中。阿月验证了老颜的品行，大家一下子对他刮目相看。
“嘿，老颜，平时看起来老不正经的样子，想不到！”
“猫都爱吃鱼的。只不过有的鱼可以吃，有的不能碰。哈哈哈”
“可以啊你！”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老颜的善举。毕竟除了两个当事人，没人亲眼看到老颜是怎样救下阿月的。但既然人家姑娘自己说是老颜救下的，那些质疑的人也只好关起门来嘀咕。
可后来，阿月怀孕了。
大家一下子炸了。
“想不到这老家伙是个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呸，真不要脸。”
“我就说吧，这老光棍贼心不死，哪有猫儿不偷腥。面对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能把持得住？”
“真是可恶，年纪一大把了，去祸害人家黄花闺女！”
这次，对老颜指责谩骂的声音，居然如此一致。对于如此伤天害理的行为，一定不能饶恕。大家最后决定，让老颜去喂河里的鱼虾，来赎罪。
就在大家准备让老颜沉塘的时候，阿月把惩处老颜的队伍拦在了河堤上。
大家全都疑惑不解，阿月为什么要救这个暴徒。问她缘由，阿月也只是摇头，哭个不停。
阿月怎么会这么傻，居然会为这个罪人求情。这个姑娘心地太善良了，这让大家更加心疼不已。这个老东西饶不得。一定要让他得到惩罚。
但没想到，阿月却像中邪了一样，拦在前面死活不让。后来居然表示，如果老颜沉潭，她也跟着跳下去。
阿月是下定决心了，任谁劝都没用。老颜最终幸免一劫，但他也待不下去了。
4、
大家都说，阿月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但没人愿意娶她，除了张老头家的穷小子张涛。
阿月的父母憋着一肚子的火。阿月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会这么傻。她居然给那个畜牲求情，现在倒好，人家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反倒落到这种地步。
那些人表面上说阿月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私下里谁不说她是蠢，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阿月父母越想越生气，一定要好好教训下她。二十几的人了，居然一点脑子都没有。
可正常人都不会拼死给伤害过自己的暴徒求情。于心不忍可以理解，犯不着以死相逼呀。阿月这种疯狂的举动，背后怕是有隐情吧？
所谓隐情，不方便开口说出来，其实往往是因为真相会更加不堪，甚至是有刺痛感的。
阿月的孩子，是张涛的。门当户对自古以来就是一条横亘在多少恋人之间的鸿沟。可父母越是阻拦，恋人们越是要向对方证明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他们俩早就偷偷在一起了。
阿月的父母既感到震惊，又屈辱。事实比现实更让他们难堪。覆水难收，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点头应允。无论事情怎样发展，都只会往更尴尬的境地去演变。还不如就着眼下的这个台阶。
后来阿月的孩子就出生了，大家这下才相信老颜没有欺负阿月。嘴巴可以随便说，可一个胎儿在母亲肚子里待的时间长短却是明明白白的。既然不是老颜，那又会是谁呢？
阿月孩子生父的问题，一直都是大家很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流言蜚语就像夏天的蚊蝇，怎样都挡不住。但好在阿月是已经结婚的人，他们也只会在背后嚼嚼舌头。
于是大家开始说起老颜的好。老颜会讲故事，从来没有重样的；老颜人好心热，总是会主动帮大家；老颜整天都乐呵呵的，总能把大家逗得开开心心的。可老颜却被大家赶走了，还差点淹死了他。老颜年纪都那么大了，一个人在外面怎么生存啊。大家的关心里，有对一个老流浪汉的同情，更多的是想要赎罪的忏悔，以求宽慰和解脱。
“我们去把老颜找回来吧！”
“好！”
可老颜不会让他们找到自己。他马不停蹄地往前方赶路，义无反顾。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他要逃离，逃到天涯海角，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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