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四个四川女人之二

第二位，叫明明妈，她的大儿子叫明明。她是第二个离开我们村子的四川女人。

与红星妈离开方式不同，她离开的悲壮又决绝。

我对她印象极为深刻，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起她的样子:一头自来卷长发，白皙的皮肤，迷人的双眼皮大眼睛。在当时的农村，她的美貌很耀眼。这也是我长大之后非常认同天府之国出美女的观点，我见过的几个四川女人都很漂亮。

被拐卖的姑娘，大多数都是熟人作案，正值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没有什么分辨能力，听老乡说外面工作好找，钱好挣，就会毫不犹豫的跟着老乡出门淘金，然而，往往一觉睡醒就会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成了老乡淘金的商品。这位舅妈大概也就是这样来到我们村的。

买他的男人木讷，沉默寡言，总感觉智商不在线，但是又不是傻子，我们就理解为缺根筋吧。和所有被拐卖来的女人一样，她也经历了无数次的逃跑和毒打，接着就是绝望和顺从。等她顺从了之后，开始融入了我们那个村子的生活，为买她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跟他父亲一样，相似的长相，相同的沉默寡言的性格，看上去不聪明。二儿子比大儿子小两岁，遗传了妈妈的美貌，皮肤白皙，浓眉大眼，看上去很机灵。我们家离得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大池塘，我家在池塘北边，她家在池塘南边。八九岁的我经常在池塘边玩耍，也时常听到池塘对面的她拖着浓浓的四川口音呼唤她的两个儿子回家吃饭。更多的时候，就是看见从地里干完繁重农活的她坐在池塘旁边沉默着，一言不发。

对于她，我是十分同情且十分愧疚的。

原以为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在村子里生活了五六年，应该甘心留下来了，所有人几乎都这么认为，夫家也放松了警惕。直到有一天，她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她逃跑了。这个聪明漂亮的女人身上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我想，思乡之情肯定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心，才会使她迈出这一步。

她离开以后的故事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她回了家乡，还找到了初时的恋人。原本以为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谁知道，她又回来了。

回来的原因是每个做母亲的人都能想到的，她想念她的两个儿子。她回来以后的事情就不受控制了。离开了半年，当她回来以后，她想带着她的小儿子走，但是事情怎么可能如她所愿。迎接她的是惨无人道的毒打，那些情景我总是模糊了记忆，不记得那残忍的一幕我究竟有没有看到。但是我印象里总是有这样一幕：她被脱光了衣服，被绑着双手吊在大门中间，被拐卖她的男人和男人的兄弟轮流用皮带抽打，周围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我的乡邻，大家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哪怕劝一句。她的两个幼小的儿子，就在旁边看着那残忍的一幕，却不懂得为母亲哭泣。毒打之后，全身伤痕的她被裸着扔在门口的床上，她白皙的皮肤上血淋漓的伤口触目惊心。没有谁会关心一个外乡人的死活。她绝食，几天几夜不说话，不吃饭，无声的抗议着这一切。

当时我只有八九岁，可是那几天我不知道怎么了，总想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打一个报警电话，想着有人来解救她。可是我不敢，我太小了，太懦弱了，我纠结、犹豫，最终什么也没做。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理解了“同情却无能为力”这句话。此后的很多年我都为此愧疚不已。后来我看了一部关于拐卖的电影，电影的名字我不记得了，隐约记得被拐卖至山村的女大学生经历了同样惨无人道的经历，最终通过一个单纯的孩子发出了求救信，得到了解救。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内心深受震动，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为此深深愧疚，深以为憾。

被毒打之后，大家都以为她肯定深受教训，不敢再迈出反抗的脚步。但是不久，她又逃离了。没有任何的留恋，也断了一个母亲的不舍，毅然决然的走了，此后，再无音信。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习了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药》，里面描写中国人麻木的看客精神的那句话我依然记忆犹新，“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我总是不自觉的把这句话代入到当时这位舅妈被毒打时我的乡邻围观的情景。对于这一幕，我真的很愤怒，对于那个情景中的乡邻，我无比的痛恨，没有一个人为那个可怜的外乡女人伸出援助之手。

我诚心的祝愿那个有反抗精神的、被拐卖经历深深伤害过的漂亮的四川女人，勇敢的逃离出去之后，与她初时的恋人幸福的生活在家乡，此生再无伤痛。

这是后话，我简单交代一下。买她的男人再也没有续娶，没有其他的原因，就是因为傻又穷。她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智商一直不在线，鉴于我那个偏僻的家乡的天价彩礼，他到了结婚的年龄，人傻又穷，只好嫁到一个同样智商不在线的姑娘家里当了上门女婿，没过多长时间就被遣送回来，再无联系。遗传了她的美貌和聪慧的小儿子，长大了依然聪明帅气，跟着叔叔婶婶后面做木匠活讨口饭吃，卖力讨好，寄希望于叔叔婶婶能为他娶一门亲。但是，叔叔婶婶家也有孩子要供养，天价彩礼依然存在，他的希望怕也是会落空的。

前一个是死别，这一个是生离。

下一个女人的故事，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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