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龙斋

遇见她以前，我一直信奉，喜欢总是值得被宣告的。遇见她以后，我改变信仰，知道青春总有些遗憾，尤其是青涩的爱情，好像那些青色的苹果，看上去那么的可爱娇嫩，然而当你开始咀嚼，酸楚的感觉便会浸润你的全身。

我口中的那个她，叫梅梅，梅梅是她的绰号，她的真名叫陆琬。因为高中那会她像极了九龙斋酸梅汤，所以，她这不好看的外表帮她赢得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梅梅。

第一次注意到梅梅是因为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读她的文章，据说她拿了个全国高中作文竞赛一等奖，名字叫《红楼女儿水》。我迷糊地趴在桌子上听老师读，心里十分讶然这么美丽的文字竟然出自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的手笔，于是我直起身子拿起同桌的橡皮就打中了隔排的梅梅。梅梅一脸错愕和嫌弃地看着我，没好气地问：“干嘛？”

“你帮我给郝思嘉写封情书吧。”

郝思嘉就是我那会的沈佳宜，我与她隔着两行座位遥遥相望，她与梅梅迥然不同，然而梅梅只有在一方面让她欣羡不已——语文成绩。于是一切都始于这场悲催的代写情书，只是时至今日我仍然惊叹于梅梅的胡编乱造能力，只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俊秀的钢笔字。题目是“你是我的太阳”，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那下面只有短短三句话：

啊，你是我的太阳

我不要像骆驼一样忍耐

我要做一只狮子去奋斗

只为像婴儿一样享受阳光。

我把那张纸扔给梅梅，不悦地说：“重写！”

只见梅梅烦躁地把纸折好，然后白了我一眼说：“要饭还嫌饭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梅梅就已经站起身走到郝思嘉身边把那封“情书”递给了郝思嘉说：“这个，周舟给你的。”

我大惊失色，立即冲到郝思嘉面前就要抢那封“情书”，可是梅梅却一把推开我，瞬间就把那封情书塞进了郝思嘉的书桌里。

就这样，我人生的第一封情书送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与郝思嘉的碰面显得局促不安，每每想到那封不知所云的情书我就想要冲过去撕碎梅梅。可是梅梅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她永远都是低着头看着一些我从来都没看过的书。我对梅梅这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情直到那一天彻底发生了转变，因为放学的时候郝思嘉竟然要与我同行。

事实上我与郝思嘉回家的路十分相近，可是像这样与女神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确实是人生第一次。我推着脚踏车走在郝思嘉的身边，忽然郝思嘉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也读尼采？”

完全不知道尼采是什么东西的我愣了一会，但还是挠着脑袋说：“读，当然读……”

郝思嘉满意地笑笑说：“我一直以为你只是理科学得好，没想到……你还蛮有思想的。”

虽然郝思嘉的话听得我云里雾绕，然而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这可是来自女神的表扬啊。我抬了抬头，然后扭头看着郝思嘉说：“思想，不需要张扬。”

郝思嘉“噗嗤”一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春花绽放。等到郝思嘉到家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认真地对我说：“周舟，如果你能为我写满30封情书，我们就在一起吧。”

我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郝思嘉娇羞地离开，想不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却赫然听见一阵声如洪钟的笑声。原来是一脸鄙夷的梅梅，她点着头绕着我走了一圈，然后嘴里还“咂咂咂”地说道：“看来我那封情书起作用了，当时是谁扬言要撕碎我来着？”

我立刻换上哈士奇的嘴脸，“主人，只要您再帮我写29封，小的这屁股都是为您那雪橇准备的。”

梅梅挑着眼睛说：“行啊，你给我当29天的奴隶，我就帮你写好着29封情书，保证封封致命，一发即中。”

确切来说，我完全忘记了那剩下的29封情书都写了什么。我每天就像跟屁虫一样随时听梅梅的调遣，比如帮梅梅买一瓶可乐，或者替她去图书馆还个书。她的朋友不多，只有一个王子和她是死党，她们两个经常会在周末约在图书馆，大底是一起看书或者讨论。

一个周六我如约去图书馆拿我的“情书”，当我走到图书馆门前的时候，豁然看见走廊里梅梅开心地笑着，然后赞赏地点着头，而此时的王子好像正在跟梅梅说着什么。我忽然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但是仍然放轻了脚步走到梅梅身边准备吓她一下。只见王子给梅梅递了个眼神，我知道阴谋被瓦解，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梅梅身后，等待她那鄙视的神情。果然梅梅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嘴里还嘀咕着：“高中生的身材，小学生的心智……”，然后就把一封情书递给了我。

我忽然一阵不悦，不自然地说：“我有事找你，能不能到那边说一下。”

王子笑着对梅梅说：“你去吧，我在里面等你，听说一会三楼还有个作家的演讲，你记得时间。”说完王子就走了进去。我朝着他的背影“且”了一下，梅梅问道：“你找我干嘛？”

我指指那边说：“去那边说。”

梅梅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要私聊，王子都走了，在这说不行啊？”

我一时气节，拉着梅梅就走，“我说去那边就去那边，我最烦那种四眼小书生了。”

梅梅挣脱开我的手说：“有话你就说，情书不是给你了吗？你干嘛骂人啊？”

“哎呦喂，看看我们的才女梅梅也有袒护的人了啊？我说怎么一到周末就老实地飘在图书馆。我说梅梅，我劝你一句，这王子啊肯定看不上你，很明显啊，他这种男孩喜欢的肯定是郝思嘉那种女……”

我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梅梅的眼睛好像红了一半，我大脑一阵轰鸣，心想女孩要哭。不等我做出什么弥补反应，梅梅就瞪着我说：“是，你们男孩都喜欢郝思嘉那种女孩，谁让她漂亮呢，既然这样，你就让她替你写情书吧！”

我和梅梅的冷战就此开始，在长达七天的时间里，她避免与我交流，甚至与我对视。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会偷偷朝梅梅飘去一个眼光，很期待她能用那种鄙夷的眼光回敬我，然而我的计划全都作罢，我就像一个透明体，被梅梅永远拉黑在视野里。这样心烦意乱的我已经不能再活泼开朗或者上课睡觉，而且有一件更大的事，我竟然忘记了郝思嘉那30封情书的约定。

一个课间郝思嘉忽然走到我的身边，我心事重重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约定，不等我开口，郝思嘉就柔柔地说：“如果这几天没灵感，我也可以等几天啊……”说完郝思嘉就又快速回到了座位。我皱着眉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好像总有点莫名的烦躁，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被一封信砸到，我本能地站起来想要找到砸我的人，转身却看到梅梅的白眼，而那信封上竟然写着：余下的5封，任务结束。

我看着信封上清雅的字迹，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快乐，再转头去看梅梅，她已然又低下了头看一本厚厚的书。我强忍住笑，然后装出淡定的样子看着那信封，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的信封不是邮局买来的信封，看起来竟然像是自己做的，我想可能是因为情书太多了的原因吧。没想到和我生气的这五天里，梅梅仍然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又回过头去看梅梅，却看见王子站在后门叫梅梅。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的好奇心，竟然就偷偷地从班级后门走了出去跟着梅梅和王子到了楼梯转角偷听他们的谈话。

“陆琬，你到底想要学文还是学理？”王子问道。

梅梅忧郁地抬起头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我一时慌张果然就被梅梅看到了，梅梅的眼神瞬间变成了不悦，她定定地看着我，话却是对王子说的：“学文。”

那是一个高中要分文理科的年代，梅梅一旦选择学文就要分到别的班级去，那一刻我忽然有种莫名的哀伤，这种感觉来得突如其来让我不知所措，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看着王子高兴的抓住梅梅说他也要学文科。那天晚上放学，我和郝思嘉走在马路上，忽然一个穿轮滑的小男孩从郝思嘉身边飞速跑过，我一把拉住郝思嘉，自己却跌到在地上。郝思嘉扶起我的时候赫然看见我书包里散落出来的情书，慌乱之中我赶紧把那信封藏了起来。郝思嘉默默地看完了那剩下的五封情书，然后羞涩地看着我说：“原来你早就写好了，可是为什么不肯给我？”

不等我答言，郝思嘉就指着其中的一封说：“就像这首诗说的一样，你怕余下的不够好所以才不肯给我看？”

在我的青春年少，我第一次尝到了属于女孩子初吻的甜美和青涩，然而就在郝思嘉踮起脚尖吻我的那一刻，我却忽然意识到我好像并不期待这期望已久的吻，然而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和郝思嘉走到了一起，成为了同学眼中羡慕的一对。

就在那一周，期末来临了，我们进入匆忙的考试模式，再度开学之后我发现梅梅的座位空了下来，不久之后来了新的同学，班级陷入新一轮的欢笑当中，而我，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张望，张望梅梅曾经坐着的位置，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再见梅梅已经是高三上学期，沉重的升学负担让一贯成绩优异的王子也加入了我们的篮球队，而那是分班之后我第一次看见梅梅。她的变化让我惊骇，披肩的头发到底是留起来了，而且她确实瘦了一大圈，穿着校服的她忽然让我想起了沈佳宜……她笑着对王子招手，王子立刻丢下篮球跑了过去。我怔忡地站在原地看着梅梅，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似乎也在看着我。

王子高兴地说：“陆琬你好了啊？”

梅梅点点头，然后略含失望地说：“可是我怕高考我是考不好了……因为这次手术落的课太多了。”

我忽然担忧地走到梅梅身边问：“你病了？”

王子对我说：“是啊，好像是胆结石，所以陆琬才会休学的……”

我忽然拉起梅梅就跑，那几乎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次，因为我好像能感受到空气里流动着的青春的悸动，当我们跑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梅梅还是一如从前似的瞪着我说：“你跑什么啊，又没有鬼追你……”

我看着她大口的喘着气忽然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问她：“你……是不是不能跑这么快……”

梅梅忽然在我胸口打了一拳说：“你当我是林黛玉啊，不就做个手术嘛！拽我到这来干嘛？”

我忽然语塞，不知道对梅梅应该说些什么，我看见梅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凉，然而她还是笑着说：“听说你和郝思嘉在一起啦？”

我深呼一口气看着别处艰难地点点头，梅梅生硬地挤出一丝微笑说：“还是我的情书有作用吧？可是，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信封？”

我点点头，忽然转过身抓住梅梅的肩膀看着梅梅，我想我看着她的眼神一定复杂极了，可我就那么注释着梅梅，我读出她的眼神中有无限的委屈和希望，然而我却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仍然无法挤出一个字。还是梅梅惨淡地笑了笑，然后拨开我的手放弃地说：“没关系，不用谢谢我。”

我看见梅梅离去的背影有种莫名的心痛，那不是我最后一次与梅梅见面，可是那确实是我青春里唯一的机会。就在前两天的元旦，我收到了梅梅的婚贴，新郎是王子。我看到梅梅温柔浅笑依偎在帅气的王子身边，我知道，此刻我应该唤她一声陆琬。我把当年梅梅的那个信封翻出来，在灯光下我竟然看到信封里面还有字迹，我小心地剪开信封，那里面写着：终于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写给你了。

我一时哑然，回看那张高中毕业照，我站在最左边，梅梅站在最右边，与其他同学不同的是，我的目光飘向右边，梅梅的目光飘向左边。原来青春里总有些不能说出口的遗憾，我一直询问自己何以当时在图书馆前不能对梅梅道出我的思念和不舍？我们的青春没有误会，没有打架，没有游园，我想也许这才是所有普通人的青葱年华。或许因为面对爱情的羞涩，或许因为急于得到的迫切，总之，我们最后还是错过。不过，幸好，我们最后还是错过。不然，我会害怕给你的不是最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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