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纸
冬夜,书生拖着虚弱的身体,终于在冰雪将他压垮之前,寻到了一抹暖光。
他不及多想,便踉跄着上前,叩响了门扉。
“小生上京赶考途经此地,在城外被匪徒劫走银两,又受了刀伤,现下饥寒交迫,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他用力地敲着门,却因体弱无力,旧木门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门缓缓打开了,但只露出半尺宽的缝隙,昏黄的烛光温暖中又带着点怅惘,女子一双秀眸轻轻打量着他,沉静的面色露出些许踌躇。
“姑娘一个人?”
“嗯。”女子点点头,倒不是惧怕的模样,柔美的脸颊在烛火的光晕中仿佛蒙着一层淡金色的薄纱,书生看得有些恍神,连忙垂下眼帘。
“确是该避嫌的,可这冰天雪地中,我又无处可去,姑娘放心,我只求一角之地坐一坐,断不会做出失礼之事,否则真是枉读圣贤之书”
“公子言重了,我并不是对你有顾虑,而是怕你忌讳,因为我这里、是间扎纸铺。”
“扎纸?”
“是的,公子若不介意,就请进来吧。”女子又将门打开了一些,想是让书生看看里边的情景再做决定。
纸扎的花朵、纸扎的动物、金银珠宝、马车锦轿、亭台楼阁,更有那一排排栩栩如生的纸人,浓妆彩服,却单薄如鬼魂,真是个丰富多彩又幽谧诡异的世界……书生确实感到忌讳,可身后冷风阵阵,手臂的伤口疼得直打颤,他抬头看着女子柔婉秀逸的脸庞,终于不再犹疑:“叨扰姑娘了。”
“不用客气。”女子关上门,为书生倒了热茶,又拿来纱布和金疮药,为他包扎伤口。
女子的小房间只和店铺隔了扇纸门,她让给书生就寝,自己则歪在一张椅子上,枕着扶手睡了。
书生累极,才躺上木床就阖目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食物的香味中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却仍是烛火昏黄的光晕。纸隔门上映着女子纤细的身影,她低着头,灵巧的柔荑正扎着一个纸人,那模样,竟带着温柔怜惜的神气。
书生的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看来扎纸铺、棺材铺这类的店铺果然还是有些阴气,可当女子轻轻扣门,端来吃食时,那娴雅婉然的笑容,顷刻间就扫去了他心头的阴霾。
“这店铺有些年头了?”他试探着问道。
“嗯,是我祖母开的,我父母走的早,祖孙二人的生计全靠这间小店。三年前祖母去世了,我便守着这铺子度日,挺多街坊劝我换个营生,但这些年来也习惯了,说来有点可笑,我觉得、赋予这些纸张生命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未及说完,她已微窘地别过头:“我知道公子有些介怀,其实世间万物平等,阴阳相生相融,这里与别处并未有什么不同,你不必紧张,只管安心养伤。”
女子言毕,转身离去,许是怕书生担着心事,她在纸隔门之外又展开一架简易屏风,这样一来,店铺里的情景,便愈加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了。
书生感激女子的善解人意,喝了热粥之后,暖融融地睡去。可他到底身体瘦弱,在冰天雪地中冻了几日,伤口又流了许多血,这一觉还没睡沉,便如焦如灼地发起热来。
“公子是不是病了?”
“嗯,无妨,歇两天就会好的。”
女子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轻叫了一声:“这可不行,我去找郎中。”
“不用了,我身上的银两都被匪徒抢走,实在无钱请大夫,姑娘生活不易,我岂能拖累于你。”
“何必这么拘礼,等公子病好了,再还我人情便是,有什么要紧呢。”清凉的柔荑拍了拍他的手背,便忙忙起身,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了。
再次从昏迷中转醒时,扎纸铺的阴沉气息已被苦涩的药味所取代,女子执着汤匙给他喂药,盈盈秀眸满含担忧。
他低头看着她被彩纸沾染了深粉浅绿的指尖,不由执起她的手:“等我病好了,随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去看外边绚丽鲜活的世界。”
“嗯。”她轻轻点头,漫上桃红的双颊漾着似水温柔。
然而,他的病却迟迟不见好转,郎中几次看诊之后,终是摇着头,长叹了口气。
他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屋顶上悬着的七彩花灯,短暂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即刻就要像烛火般熄灭了——
女子轻轻走了进来,双眸闪着泪珠的莹光,秀逸的容颜柔和中更含着坚定,握着他已经开始变凉的手:“别难过,我有个祖传的法子可以治好你的病,只是、以后我们得朝夕相伴才行。”
“朝夕相伴,是做夫妻么?”
“嗯。”她点点头:“你慎重考量一会儿,天长地久,是很难坚持的。”
“那要看坚持什么啊,若能娶到你为妻,定然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不是咬牙坚持,而是甜蜜幸福。”
她柔婉一笑,似寒梅绽雪:“你若决定了,便闭上眼睛。”
他依言阖目,只觉她微凉的菱唇吻上他的眉心,一缕纸香与竹香混合的气味漾入鼻尖,他混混沌沌地睡去,待思绪清明时,窗格已经洒下耀眼的阳光,宛若他崭新的生命。
“娘子,我们走吧。”
她留恋地环顾着小小的店铺,这五彩斑斓的单薄世界,是她唯一熟悉的所在。
“别担心,我会给你更好的一切。”他温柔地许诺,两人深情凝眸,心意缱绻间,仿佛听到了冰雪消融的声音。
他带她一起上京,美人相伴,心绪开怀,他一路温情款款、侃侃而谈,让她开始融入并喜欢上这个美丽鲜活的世界。从寒冬到初春,从白雪纷飞到繁花烂漫,两人的情意也如馥郁的花香般深厚缠绵。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是厄运消散,喜事接踵而来,不过短短数月,他已从贫寒书生变成了风流名士。
朝夕相伴的承诺自然还记得,只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若是娶扎纸的穷姑娘为妻,只怕要成为京师名流的笑谈。
“娘子,今日吏部的韩员外郎约我到府上长谈,说、”他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凝重地道:“想和我结亲。”
“韩家三代为官,我一初入仕的寒门学子,实在不敢得罪,这门亲事回绝不得……但你放心,你我是结发情义,这府中、我心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嗯。”她低着头,黛眉在烛火的暖光中微拢着,神情依旧温柔,只是漫上了淡淡的忧愁。
韩家小姐美丽而任性,知道他已有一位清秀端柔的侧室,还未进门便筹划着怎样把她踩在脚下。
“奉茶就不用了,听说你的手艺很好,帮我扎些绢花赏赐给丫鬟们戴吧。”新夫人优雅地摇着团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闻言色变,动了动唇,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还是不惹事了,你让人在偏院给我收拾间屋子吧。不过,之前的约定别忘了,记得每天抽空过来坐一坐,哪怕喝杯茶也行。”新夫人进府不过半月,她便知趣地搬离了东厢。
“你为何每天都要去那个晦气女人那里?她是给你使了什么勾魂术吗,一定要去应个卯才行,否则就活不了?”新夫人质问道。
“之前的一个小约定而已,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有什么要紧。”他抚了抚新夫人的削肩:“这点小事也值得置气么?”
“我一想到她之前是专门给死人扎东西的,就觉得头皮发麻。”新夫人撅着朱唇,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郎君这阵子就别过去了吧,我一想到那个女人就想到满屋子的丧葬品,昨晚都做噩梦了,再这样下去,怎么有喜事啊。”
“好好好,依你便是,养好身子,早些给我添个小公子。”他哄完了娇妻,想着每日过去她不过给自己倒杯茶,也不怎么说话,好像自己欠她似的,不去反而还自在些,因此也就真的不去了。
“小姐,那个女的在屋里扎纸人。”一个丫鬟跑来告状。
“什么!”新夫人将手中的琥珀盏一摔:“快引我过去。”
“郎君,你看她,居然在府里弄这么晦气的事!定是怨我让你们生疏了,这是在对我下咒啊……”新夫人呜咽着扑向刚回府的他,嘤嘤啜泣。
“你这是做什么!”他看着惨白的纸人,心里也是一阵厌恶,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那些丢人的过去么。
“是从前的一个街坊,她的女儿失足坠河走了,找不到尸骨,她托人给我捎信,央我按照女孩的模样扎一个纸人入葬、”她轻声解释,未及说完便被打断。
“这都是些什么说辞,我们堂堂探花府,要你做这些晦气的营生么!”新夫人握着他的手臂,见他也站在自己这边,愈加得意:“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这死人物什砸了!”
“不可、”她上前阻拦。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们府里是绝容不下这晦气之物的,你若不舍,就带着它一起走吧。”新夫人嗤声道。
她抬头望着他:“你也是这个意思?”
“……”
“那告辞了。”她捡起纸人,转身离去,苍青的天空被她的背影染上了一抹暗灰色,冷风骤起,飘起纸屑般的雪花。
“终于摆脱这个讨厌的女人了,我们回房饮酒吧。”新夫人摇着他的手。
“……怎么突然这么冷。”他抬手捂住心口,只觉彻骨的寒意袭便全身。
“干嘛,伤心了?”新夫人不乐意道,拽着他的手臂用力一扯:“陪我饮酒去。”
“刺啦——”
他低下头,在新夫人的尖叫声中,他看到自己被扯断的手臂,几条竹篾露了出来,破裂的白纸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就这样悲苦的死去,我实在不甘心。”
“别难过,我有个祖传的法子可以医你。”
他恍然想起,那个夜晚,她以中指鲜血为引,将他本该离去的魂魄凝在了她倾尽心力扎好的纸人中。从此每日用鲜血维持灵力,而这缕温暖从数月之前便开始渐渐消散……
“只是我们以后要朝夕相伴才行。”
“若能娶你为妻,定当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睁着木然的双眼,昔日的诺言早已随着飞雪飘逝,唯一的画面,是女子低头扎纸时,那温柔怜惜的脸。
辰先生和叶女士在一起的第十年,依旧相爱。
我们原以为这一场颠倒了伦理的双方也会如俗世中的大多草草收场,被磨平了棱角,重复地一日三餐。
可是事实往往出乎人的意料。
1
辰先生是个很孩子气的男人。但与其说他是真的孩子气,不如说他很幼稚。
他幼稚到能因为一个简单的不过几秒的超时跟叶女士念叨几年。如果不是一个大度的人的话,应该很少人能原谅他的小肚鸡肠。
而叶女士却能原谅。这话当然不是指她很大度,商场的叶女士锱铢必较得很。只是,暴脾气的叶女士很少与辰先生计较。
毕竟孩子辰先生带,衣服辰先生洗,就连买菜做饭也都是辰先生来。
至于叶女士,只需要在下班稍晚的日子里买上一堆夜宵,回到家中喊醒沐浴着月光在沙发上恬静睡着了的辰先生起床添些伙食罢了。
按老一辈的思维来说,吃软饭并不好。因为这,辰先生也被长辈叨扰过很多次,可是每当他想做出什么改变,却往往三分钟热度,直到辰先生自己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便只能终止计划。
天知道,叶女士可是特地为了配合他,那几天都会早早回家做家务,只不过效果不佳罢了。等撑不住的叶先生回到家中又看到乱了几倍的房间,往往都只能深深地叹口气。
谁让叶女士对家务一筹莫展呢。谁让叶女士天生只对公务知识拥有天赋呢。谁让叶先生偏偏相反呢。点什么天赋技能点不好点了家务,不就只能这么认了吗。
不然,还过什么日子。
2
其实当初辰先生和叶女士结婚的时候,叶女士出了车,出了一百四十平方的房子,出了陪嫁等等,而辰先生,就出了个人。
别的人家嫁闺女,他们俩这婚姻,像是在嫁儿子。
辰先生领我们去了小阁楼,叶女士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刚刚将家里清理了一遍,没等到叶女士,倒先等到了来采访的我们。
那间还算宽阔的小阁楼里摆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乒乓球桌,各种牌子的球拍挂在墙上,一堆球摆放在一个专门的框里。
“好吧,辰先生,我想你可以好好解释一下这个乒乓球桌了,毕竟众所周知,叶女士并不是球类爱好者,而这球桌看起来似乎是婚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确实。”辰先生笑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好奇我跟叶子怎么恩爱了这么多年毫不褪色。”
“秘密就是球桌。”
“就是球桌?”
我们的助理装模作样地敲了敲桌面,各种找机关,然后最后,镜头给了他个特写,“并没有什么异常啊,威哥。”
我耸耸肩,道,“看来是球桌本身的不寻常了,比如说,有什么故事。辰先生,方便分享吗?”
“乐意之至。”辰先生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去接个人。”
“叶女士回来啦?”我忍不住问。
辰先生故作神秘地挑了挑眉。
3
回来的当然是叶女士,她把包等一系列都放好,然后奇怪地看了镜头一眼,对辰先生道,“纪念日?”
“很显然。不是。”
“我也记得不是。纪念日不是在一个月后吗,”叶女士皱眉道,“那怎么会需要摄像组?”
“看来你的妻子还不知道你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了这件事情啊……”我戏谑道,“辰叶作家?”
“喔。”这下叶女士终于有了头绪,“你写书啦?”她捏了捏辰先生的脸,“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还以为,我又放弃了是吗。”
“当然没有!”叶女士可怜巴巴地看向她的丈夫,“你知道的,我一直支持你的。”
“阿辰……我很高兴……”
“够了!这段掐掉!太腻了。”导演哀嚎道。
“总之,”我总结,“为了配合《辰先生与叶女士在一起的十年》出版,我们继续吧。刚刚说到哪儿了,那个乒乓球桌?”
“我天!亲爱的,你确定吗,乒乓球桌?”叶女士有点被吓到,满脸不可置信,“在摄像头前?”
“怎么,你不愿意吗?”辰先生问道。
“不。”叶女士默默咽了口口水,眼神闪烁着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当然愿意。”
4
我们所有人都很是莫名其妙,直到我们看到了具体的战况。
或者说,我们悟到了所谓的软饭先生的诀窍。
导演道:“之前有人说过辰先生以前是乒乓球特长生?”
助理道:“难道不是玩笑吗?”
导演道:“看来不像了。你看叶女士那一脸生无可恋。所以她当时到底是抱着什么打算搞回来这东西啊?”
一直打了十几分钟,辰先生才放过了持续输球的叶女士。
“关于有一个问题,我可以提前答了,就是……这么多年如何保持自信的状态。”辰先生把球拍收好,笑道,“你觉得这种战局下,我有可能会自尊心受挫吗?”
自尊心已经受挫了的叶女士:“我!我可以解释!”
“什么?”
她默默把球捡起来放进框中,“我当初就不应该垂涎他的美色,自作孽搞了个乒乓球桌。”
她显得有点悲愤,“虽然目的达到了,但是我觉得我自己有点惨。”
“呃……不过看样子,您也学过乒乓球?”
“我……”叶女士沉默了,“我大学选课时候学过一年,应付考试的,只教了推打这种基本技能。”
“诶?那刚刚您说达到目的?”
“因为我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啊——”
5
叶女士比起辰先生显得要腼腆些,这一点从她刚刚进门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偏偏一谈到辰先生,她仿佛就有了说不完的话题。
“所以说,您的意思是,您养了他十年。”我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两边。在交谈的过程中,叶女士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忙前忙后的辰先生。
听到这个尖锐的问题,辰先生蹲下身,背对我们吻了叶女士的嘴角,“好好说。”
“好吧。”辰先生离开后,叶女士的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桌面,“也不是养他,你要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他养我,养嘟嘟,唔,在嘟嘟之前,还有一一。”
“一一?”我飞速地记录着,“我记得在辰先生的作品里提过,是只可爱的金毛犬?”
“是的。”叶女士点头道,“有了嘟嘟后,虽然很舍不得,不过一一暂时还是被寄养到了他哥哥家,因为,嘟嘟他好像……狗毛过敏?”
她不好意思地求证,大声问道,“阿辰,是狗毛过敏吧?”
“啊?”辰先生从厨房里探了个头,然后很肯定道,“是狗毛过敏。”
“对,狗毛过敏。”叶女士肯定道。
我迟疑地写下,突然抬起头好奇道,“叶女士您喜欢狗?”
“不。是阿辰喜欢。”叶女士道,“我是个对很多东西都很无所谓的人。”
辰先生插嘴道:“除了我。”
“是的。除了他。”
“狗粮味道不错,不过我们好像偏题了,哈哈,下一个问题:如果你们吵架了怎么解决?”
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
沉默中,叶女士弱弱地问,“阿辰,我们吵过架吗?”
6
我大概知道所谓的不吵架是什么了。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感叹叶女士是个神奇的女人,比如之前乒乓球上找虐这件事,也比如……
“好啦好啦我道歉还不行吗?我今天下班晚了,对不起。”
他们把设备一一收好,我和导演吃着辰先生切的水果盘静静看叶女士的认怂现场。
“你哪里错了?”辰先生倚着门框,漫不经心道。
“我……我不该迟到,不该不注意你平时都说了什么,不该——”
“不对。”辰先生说,“都不对。”
“所以——我今天的小布丁呢?”他的眼睛晶晶亮着,带着小孩子的天真,“我刚刚没有在你的包里找到。”
“嘟嘟今天不是不在吗——等一下。我的天,你竟然骗我是嘟嘟喜欢吃小布丁,不对,你竟然跟嘟嘟抢小布丁吃——”叶女士显得有点崩溃,“你都多大了?”
“我多大了?我不知道我多大了,你知道吗?”
“……”
“导演,可以走了。”小助理开始催促,我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对似乎长不大的欢喜鸳鸯,觉得生活果然还是丰富多彩。
不过,在此之前,明天的视频封面有救了。我拿着刚刚偷拍的照片美滋滋地想。
照片上,叶女士闭着眼,嘴角藏笑,辰先生低下头与她亲吻。
很是虔诚。
1.
“听说长安街新开了一家名为‘未阙’的店?”
“嗯,你也听说了?店名很奇怪吧,店里的规矩更奇怪呢。”
“什么?”
“在未阙,你可以买到任何你最想要的东西,”说话者又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尤其是特殊商品,只能用你最珍贵的物品来交换哦。”
一个轻轻的声音插进来:“是真的可以得到最想要的东西么?”
顾辞闻言取酸奶的手一顿,抬眸朝右手边望过去,是几个女孩子,初中生的样子,其中一个正期待地看着同伴。
同伴轻快地笑出了声,“哈?吸引顾客的一种噱头而已吧。”
少女垂下眼睑,脸上难掩失落,喃喃道:“这样啊。”
“那么,为什么不去试试?”顾辞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取下酸奶从她们身边走过,又飞快地瞥了眼少女校服上的胸牌,江之南。
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想。
顾辞提着塑料袋从便利店出来,绕过路人拐进长安街。低矮的围墙垂下绿色的藤蔓,清晨的微风拂过,曦光从枝叶的罅隙中洒落。一只黑猫蹲坐在墙头,见到顾辞回来,身形矫健地从墙头跳下,走到他的身边。
顾辞淡淡一笑,同黑猫回到未阙。进了店,黑猫轻盈地跃上柜台,顾辞撕开一盒小熊饼干放到它面前,揉了把它的脑袋,然后咬着酸奶的吸管在高脚椅子上坐下。
黑猫吃了几块饼干,突然抬头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帮我救他,他……时间不多了。”
风从门口灌进来,撩起顾辞的碎发,他半撑着头望着门外来往的三两行人,慵懒的眯了眯凤眸,声音和着风铃声徐徐道:“再等等。”
2.
江之南捏着书包带子站在未阙店前,踌躇了很久,真的可以得到任何最想要的东西吗?面前的这扇门有着一股强大的魔力在吸引着她,内心的渴望在破土发芽。
突然想到那个人微笑的脸,江之南呼了口气,终下定决心伸手推开门。
门上的风铃被撞响,“叮叮当当”地响彻满屋,顾辞摸了摸猫的头,轻声道:“我们等的人来了。”黑猫直起身子,目光定在屋内江之南那张跟那人八分像的脸上。
顾辞抱起猫从柜台后绕上前,唇边是清浅的笑意,“欢迎光临。”
江之南怯怯地点点头,在玻璃柜台前转了一圈,都是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其他的杂货铺也能买到,但她觉得因这家店的存在,这些商品也是特别的。她没看到自己想要的,回头迟疑地问:“老板,只有这些吗?”
“有些特殊的商品是无法陈列在柜台中的”,顾辞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比如,能救你哥哥命的商品。”
江之南眼睛亮了一下,急切地问:“真的可以救哥哥的命吗?”
“当然,本店所售商品,假一赔十。”顾辞摸着怀中的猫,低头说。
江之南咬了咬下唇,有些紧张,与生命对等的是生命,那,“用我的命换哥哥的一命够不够?”
顾辞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的命,只用你最珍贵的物品来交换好了。有些东西远比生命更珍贵,对吗?”
江之南想了想,取下书包掏出一架八音盒放到柜台上,是一架纯手工的白色钢琴,精致又漂亮,“这是哥哥送我的,我最珍贵的东西。”
顾辞应了声,“那么,能救你哥哥的,就是它了。”他把猫塞到江之南怀里,在她惊惑的目光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听说过猫有九命吧?”
3.
每只猫都有九条命。
黑猫只剩下三条命了。当年幼的它被主人丢在寒冷的冬夜,它便在大雪纷扬之时失去了一条命。而此后的流浪中,或是因天灾,或是因人祸,它接连失去了五条命。
物竞天择是自然界的法则,每一步的生存都很艰难,也总有心怀叵测之人的存在。
比如,一到半夜出没在大街小巷中的刀疤脸,他是所有流浪猫的敌人。无数流浪猫被他的网子兜了去,然后变成了某家饭馆餐桌上的佳肴。而肉身被毁的猫,也就失去了重生的机会。
在经历过世界的残忍后,黑猫以为自己不会再相信人类了。
那是夏季里的一场夜晚,雨下了一天未歇,黑猫躲在墙角的废纸箱中,雨水湿了它的皮毛,有些冷。
猫是最讨厌水的。
黑猫用爪子擦了擦脸,不耐地叫了几声,声音在萧索的雨巷中有些凄厉。
路过的江之北吓了一跳,撑着一把伞,闯入黑猫的视线。
它警惕地缩在角落与他对峙,伞撑起的一小片天空挡住了雨,少年眨着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慢慢地伸出手,用纸巾为它拭去身上的水珠。少年的手掌温暖,带着似有若无的薄荷味,舒适的味道让它渐渐放松下来。
少年弯着眉眼,揉了把它的头,将那把绕着青藤的雨伞留了下来,自己则高挽起裤脚,晃着细细的脚踝消失在雨幕中。
后来江之北每天都会路过这条街巷,清晨会分给黑猫一只饭团,晚上从补习班回来会给它一块面包。他给它取了名字,跟它说着早安、晚安。
少年是一颗星,用温柔照亮了它的整片天空。它不愿跟他回家,怕再次被抛弃,却也不愿失去这久违的关怀。莫白想,就这么和少年陪伴着走下去,也是好的。
但它躲闪刀疤脸这么长时间,还是出事了。
江之北回来的有些迟了,莫白缩在墙角凄惨地叫着,眼看要落入刀疤脸的网兜中,江之北在巷口吼道:“放开我的猫!”他抓起书包朝刀疤脸抡过去,刀疤脸吃痛停下动作,江之北趁机抱起莫白逃走。刀疤脸挨了他一下,恼羞成怒地朝他挥去手中的铁棍,悲剧发生了。
江之北生生受了这一棍,顾不上后脑勺流淌的鲜血,强忍着疼痛,拼命地跑到大街上,单薄的身影再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
莫白是在江之北住院后的第三天来到未阙的,它对顾辞说:“我想用我的命去救一个人。”
4.
江之南抱着莫白走出长安街,心中仍有些疑虑,怎么救哥哥?
老板只告诉她:“时间还未到呢。”
她摸了摸莫白的头,带着它去市中心的医院。医院不准带宠物进入,江之南把莫白塞进书包里,并小声地叮嘱它:“乖乖地待在书包里,不准跑出来,不准发出声响。”
莫白似懂非懂的“喵”了一声,乖巧的眨眼看着她,江之南笑了笑,拉上拉链给它留了一条缝,把书包抱在胸前上了楼。
江之北在四楼最东头的重病监护室里,他经过了第二次手术,仍未脱离危险期。隔着玻璃,江之南能看到江之北带着呼吸面罩,一旁的心电图监测仪证明他只是昏迷了。
“脑后骨骨折,颅内有淤血堆积压迫神经,手术风险过高,恕我们无能,他目前撑不过半个月。”
江之南想起医生的话,叹了口气,心底又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都要救回哥哥的命。那个陪伴她长大的人啊,这次换她来守护。
而莫白露出半个脑袋贴在玻璃上,许下同江之南一样的誓言。
5.
夜色沉静,顾辞拿出一块软布轻轻擦拭八音盒,尔后放在柜台中。八音盒齿轮缓缓转动,泠泠音律倾泻而出,流转一地皎洁的光华。
四岁的江之北趴在妈妈隆起的肚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兴奋地说:“小朋友刚才跟我打招呼呢!”
江妈妈慈爱地看着他,笑问:“那江之北给小朋友取个名字好不好?”
江之北撑着脸,“我叫之北,叫小朋友之南好了。”
之北,之南,从此他们的世界中总有彼此的二分之一。
江之南五岁,江之北每天晚上讲童话故事哄她睡觉,并告诉她,自己就是天使派来守护她的骑士。
江之南七岁升入一年级,开学第一天被同班调皮的小男孩掀裙子,哭着给江之北告状,江之北心疼地给她擦干眼泪,放学后把小男孩狠狠教育了一顿。
江之北十二岁学会骑单车,升入初一的那年暑假,他的单车载着江之南转遍了每一条街巷。
江之北十六岁考入市一中,上寄宿制学校,一个月回家一次。临走的那天,江之南坐在他的行李箱上,拽着他的衣角哭着问:“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江之北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告诉她:“之南小朋友,我们总要学会一个人长大。”
江之南十四岁生日,江之北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制作了一架八音盒。他弹得一手精美绝伦的钢琴,弹了一曲《Planet》录入八音盒中。他想告诉江之南,他会变成行星,躲在云层后偷偷照亮她。
《Planet》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顾辞在那一瞬间读懂江之北的心愿。
现在是二十三点半,顾辞推门出去,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6.
黑暗中,一个庞大的身影步步紧跟着他,他躲闪不及,总被终被一只网子兜了去。他挣扎、尖叫,都无济于事,没人来救他。那身影把他装进布袋里,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这么肥一只,可以卖个好价钱!”
恍惚中,他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丢进笼子里,他想站起来逃跑,却浑身没有气力。那只手在磨刀,冷光一闪,他被那只手掐住脖子按在地上,怎么也动弹不了。接着是血色四溅,剥皮之痛遍及全身,钻心噬骨。
小巷中,奔跑的他后脑勺挨了一铁棍,脑后是一阵钝痛和血的濡湿感。一个人影走到他跟前,他在一片血光之中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脸猛得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的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他一连几天都会做这个噩梦。梦里他一会儿变成猫被人抓去剥了皮,一会儿又被另一个自己用铁棍打死。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总算冷静下来,梦里的压迫感也慢慢消失。他舒了口气,摸起墙边的铁棍,那是他抓猫时常用的网兜。
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就是他开始工作的时间。刀疤脸铁棍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出了门。
清冷的月光洒在幽静的中,顾辞立在墙头上,俊郎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中,不辨神情。
“喵呜~”猫叫声以及一串纷沓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一团黑色的影子闪进了巷子中,后边跟着的是刀疤脸。他四天没抓到猎物了,今天一定要抓到这只黑猫换酒钱。
莫白被刀疤脸逼到了墙角,下一秒一道磁性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放开我的猫!”
刀疤脸一怔,顾辞一个箭步上去在他脸上打了一拳,刀疤脸没有防备地向后踉跄了几步,顾辞趁机抱起莫白向巷口跑去。刀疤脸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他没有多想,那一拳让他十分恼火,到手的猫还跑了。他提着铁棍向顾辞打过去,不料却扑了个空。
顾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这儿呢。”
刀疤脸蓦地回过头,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蹊跷,一丝凉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想到了那个噩梦,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你是谁?”
顾辞冷冷一笑,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不记得了?一个多星期前你在这儿,用手中的铁棍打了我。我脑后骨粉碎躺在重病监护室里,医生说我没救了,而你这个凶手却仍在逍遥法外!”
“现在我快要死了,临死之前来寻你报仇。”
刀疤脸浑身一哆嗦,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吓得转身就跑。
“江之北”念了个决,刀疤脸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江之北”绕到他跟前,刀疤脸看他的眼神有些惊恐,声音开始打颤,“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我不是有意要害你死的,放了我吧!”
“江之北”不为所动,“不是有意害我?那被你抓去卖给餐馆的几十只流浪猫呢?!你也不是故意的?也考虑过那几十只小生灵的感受吗?!”
“我错了,我真的不敢了。放了我吧,我今后一定做个好人!”许是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过错,刀疤脸竟落了泪。
顾辞觉得有些悲哀,为什么某些总是要等到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开始懊悔?
“这些话,留给警察说吧。”
顾辞叹了口气,抱着莫白离开,身后的刀疤脸脱力跪在地上哭泣,希望他能在监狱里好好反省吧。
7.
江之北最近的精神状态不错,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江之南觉得这应该是莫白带来的幸运吧,救哥哥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江之南拉开病房中的窗帘,昏暗的房间瞬间被柔和的阳光填满。她回头对病床上的江之北笑了笑,搬过椅子在他床前坐下,翻来膝上的书,“继续昨天的读?”
江之北轻轻“嗯”了声,他一直很虚弱,说很多的话都很费力,大多时间都是江之南给他读书,讲自己好玩的趣事,他静静地听着。
江之北微微侧过头,阳光落在江之南柔软的发丝上,她恰好读到他最喜欢的章节,莫白趴在江之南膝头,瓷瓶中的向日葵努力盛放,时间被无限拉长又格外温柔,他心下一动,“之南”,长时间未说话,声音有些喑哑,“我给你唱首歌吧。”
江之南愣了一下,担忧地看了眼哥哥苍白的脸,询问道:“可以吗?”
现在不唱,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吧。
“让我变成行星守护你,可以躲在云层偷偷照亮你,让我变成行星守护你,揭开寂寞星河中你的谜底……”
江之北唱的很慢,也想了很多,如果生命长度按一百岁计算,他陪妹妹走了五分之一不到。以后,他不能再喊她小朋友,不能陪她一起长大,不能看她遇到喜欢的男孩子然后相守一生。他将不能参与她未来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想到就好遗憾。
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全世界的风都停下来,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江之北觉得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周遭已没了声音。视界模糊中江之南抱着他哭泣,莫白在蹭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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