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知夏去

1

梓棠宫旁玉清池中的荷花早已开败。赵云菡倚在窗边,托腮看着枯荷。

青檀领了七公主的婢子月色前来传话。月色向云菡见了礼,道:“奴婢参见绥和公主。七公主着奴婢来问,今日是傅将军同的大喜日子,公主可要同去?”

云菡偏转过头来,向朱槿使了个眼色,朱槿极懂事的捧了个晶莹剔透的玉盒,递与月色。云菡持了把淡淡的嗓子,道:“把这个给你们公主,她见到便知。”月色诺了一声,退下了。

云菡对青檀伸了伸手,道:“我乏了。”青檀小步上前扶住云菡,朱槿去铺了榻。云菡又道:“父皇若问,便答我身子有恙,不便相见。”朱槿“诺”了一声,铺好美人榻,守在殿门前。

晚间云莳回来,去了梓棠宫中莲心殿,朱槿尚守殿门,同云莳道了声“安”,说:“公主她身体有恙,七公主改日再来罢。”殿内云菡却突然问了声:“是阿姊么?朱槿,你不必拦了。”朱槿闻言推开殿门,待云莳进后关上。

青檀亦被云莳打发出去了,殿内只燃了一盏灯火,黑沉沉的。云莳见状,取了侍女手中锦盒,再命她们出殿候着,侍女看了看手中食盒,道:“公主,怕是八公主还未用膳,这食盒可需留下?”云莳赞许地点了点头,日影放下食盒,无声退了出去,掩好殿门。

云莳将锦盒递上,道:“这是弈秋给你的。你可真幸运,我可从未听说哪个新郎倌在大喜之日送人贺礼的。”云菡直接扑入她怀中,声音略带哭腔:“阿姊,他怎么能娶了别人?他说了要向父皇提亲的!”

云莳拍着她的背,道:“菡儿,父皇尚想用他。你也知道,但凡做了驸马,便不得再涉政事。他其实已经同父皇提了亲,只是父皇不许罢了。”

云菡再未答话,只是窝在云莳怀里,流着泪却不发出一点声音。这个妹妹,怪不得父皇喜欢。菡儿永远这般顾及天家体面,也难得有失态成这样的时候。怕是,心已痛倒无以复加了罢。

半晌,云菡方抬起脸,脸上泪痕满布。云莳用帕子给她细心擦了,又去取了食盒,布了菜,忽地感叹道:“好歹我当了回姐姐,以往都是你来照顾我,弄得他人都道你是我姐姐。”

云菡一笑:“阿姊也不过比我大了一月许,哪分什么姊妹?”

云莳帮她夹菜,道:“这些菜可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这酒也不知是弈秋从哪儿找来的,特地嘱咐了要我给你,竟是带了一股莲花的清香,隔着食盒都可闻见,可见比宴上的酒不好了知几许,你尝尝。”云菡的筷子蓦地顿住。

2

依稀是莲子未熟莲花满塘的夏日,云莳携了云菡,一同溜出宫找沈赤珏。恰逢沈赤珏与傅弈秋一起,四人便约了去游碧湖。

湖中莲花开得正好。沈赤珏买了两壶“碧湖莲”,这是附近最有名的酒。云菡同傅弈秋同在一叶扁舟上,摘了朵莲花。那时傅弈秋告诉她:“这酒最适合以莲瓣作杯,入口便一阵莲香,清逸怡人。

就让云莳和赤珏那两个土包子去用瓷杯喝罢。来,你试试?”说着递给了云菡一片盛了酒的莲花瓣。云菡小口饮着,确是满口留香。

若是有一种酒可以直接满溢莲花香气就好了。她同弈秋说了,弈秋于酿酒一道比较擅长,对她道:“菡儿,放心罢,待你及笄之时,我定会酿出这种酒,然后向你提亲,用它做我们的合卺酒,可好?”

当时她隐约酒意上脸,红红的热热的,只是笑着没再说话。弈秋忽然道:“若是酿成此酒,可该取个什么名好?”云菡抿唇细想半晌,想出了几个名,却无一满意。

“但知夏去,不知这个如何?”弈秋忽然道,云菡愣了会,思索半晌,方明了这个意思,道了声:“好,就这了。”又道:“弈秋,你说了要娶我,便不可娶了旁的女子。我等着你来提亲。赵云菡此生,非傅弈秋不嫁!”说罢,将莲瓣中酒一饮而尽。傅弈秋笑:“傅弈秋此生,非赵云菡不娶!今以酒为誓,天地共鉴。”仰头饮尽“碧湖莲”,只余一股莲香萦绕两人身旁。

那是多久以前了?两年?两年半?可为何还记得这般清楚。云菡放下银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是不浓不淡的菡萏香气。“但知夏去”。“但”喻“萏”,菡萏,夏去即秋。这么浅显的意思,菡秋,包含了两人的名。这酒醇美得闻之欲醉,入口偏又是冽而后苦。

云菡将杯一扔,道:“阿姊,让我一个人呆一会罢。朱槿和青檀也不必唤进来了。”云莳拍拍她的肩道:“莫伤情太过,你也知他是不得已。”遂叹了口气,走出殿,殿中只余云菡一人,和一点微光。

她缓缓打开了锦盒,一小坛酒,一封信,一副玉镯,和一幅小像。玉镯是镂空刻了莲花,一看便是傅弈秋手笔。酒是“但知夏去”,小像是她的像。云菡的手抖了抖,停在了信处,最终将它小心拆开,没有一丝破损。

她展信,那风骨奇绝毫不拘束,一看便知是他的字,不免心酸。那墨透了纸背,看得出下笔的沉重,一滴泪溅上信纸,糊了信末的“秋”。

3

好容易寻着一个晴朗秋日,云菡去了沉檀宫寻云莳。沉檀宫的扶桑开的正好。云菡折了几朵命朱槿拿着。

云莳笑道:“朱槿这名,莫是因了我这扶桑?”“正是。”她回首一笑,却瞟见青檀匆匆过来,道:“圣上召公主去御书房。”云菡同云莳道了声别,带了朱槿、青檀径直去了御书房。

方到御书房,却听的得内间传来父皇的声音,道:“爱卿觉着,以朕的菡儿,可够许爱卿为妻?”然后是沈赤珏的声音传来:“微臣不敢高攀绥和公主。”

她推门的手顿了顿,可立于门旁的小黄门已经拉长了嗓子:“绥和公主到。参见公主。”她顿住的手又继续伸了出去,推开了御书房的门,边笑道:“父皇同左相聊什么呢?还硬唤了儿臣来。”

皇上端起茶盏,饮了口茶,道:“菡儿,你可中意左相?”云菡福身,道:“父皇,儿臣虽自小同左相是玩伴,但儿臣听闻,左相与七姊早已情投意合,儿臣又怎敢做了这横插之人?”

皇上只道:“朕觉着,这京城中,可配得上你的,便只有沈相了。”云菡还未答话,却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冷笑:“那父皇是不是觉得,女儿配不上沈相?”是云莳。

云菡慌忙转身,唤道:“阿姊。”云莳笑了笑,走上前。上头皇帝将茶盏搁下:“云莳,你愈发没教养了,朕的御书房可容你乱闯!”云莳走到赤珏身旁,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道:“父皇,女儿此生,只慕沈相一人!”

皇上拍案怒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以为你是公主,便可不遵礼法!来人,传旨,正和公主品行不端,行为失仪,禁足沉檀宫一月!”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却又道:菡儿留下。”

云菡顿住向后退的脚步,待云莳和赤珏都退出去后,才问:“父皇为何执意如此?”

上头皇帝撑了头,略乏,道:“你比莳儿懂事,你也该知道,左相权势过大,又与傅爱卿交好。这朝廷上,不能出现独一人手握重权的状况,所以朕需一个公主来阻止沈赤珏参政。”

“那为何不是阿姊?父皇明知……”

“朕舍不得你远嫁。且以莳儿的性子,亦不可嫁与沈赤珏,否则沈赤珏依旧会通过莳儿来掌权。”

“儿臣又如何会远嫁?”

“你到时便会知了。朕的女儿里,除了你和莳儿外,萱儿年方九岁,自然不会太早成亲,落儿早已成亲,更是不可能。而莳儿又太娇纵,也只有你足够成为最尊贵的公主。”

“就算是最尊贵的公主,亦不过父皇的一枚棋子,又何谈舍不得?儿臣宁愿远嫁。”

皇上放下撑着额的手,语声略冷:“菡儿,你失言了。”

云菡跪下,叩首:“是,儿臣失言。儿臣遵旨,定会好好阻止左相一手掌大权。”

“罢了,你退下吧。”皇上挥挥手,叹口气,仿佛是对这个唯一中意的女儿也失望了。

4

长宁二十七年十一月,帝将绥和公主赐婚左相,约半年以为婚期。

长宁二十八年三月,匈奴使者来朝。

“菡儿,你可打扮好了?”云莳一边问着一边向莲心殿来。云菡正了正头上那根玉钗,往铜镜里望了望,站起身来。青檀前去开了殿门,迎了云莳进来。

云莳一袭水红江淮熟罗丝裙,外罩白色大氅,容色艳得逼人。云菡瞧着她这一身隆重,笑了笑,迎上前:“阿姊今日打扮得可真如天仙。”

云莳看了看她,皱皱眉:“菡儿,你这是什么装扮?不怕父皇怪罪你怠慢?今日来的可是匈奴使者!”

云菡摇摇头,问:“阿姊,父皇可传话说让你打扮得隆重些?”

云莳点头。

“这便是了。”云菡朝朱槿使了个眼色,朱槿拿来一套海蓝色齐腰襦裙,不算出挑也不过于朴素失了身份。

云菡看着云莳,一字一顿:“如果阿姊想成为匈奴王帐中一可有可无的和亲公主,就穿着你这身去赴宴吧。父皇的心,阿姊还不懂么?”

说到最后,雨声中竟已是悲凉。

云莳心里一惊,命月色去关了殿门,拿了衣服就进了内室,再出来时已换上了海蓝襦裙。云菡看着她满头珠翠,当即都拔了下来,又从自己的妆奁中挑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插入她发髻。左右看了看,这才满意。

云莳看着早已装扮好的云菡,霜色上裳嫣红下裙,走起来裙角不动端庄秀丽,却又被嫣红缎裙衬出一丝柔媚。裙上以银线绣了莲花,灯光下闪起暗纹,行动则如水波浅浅荡漾。这装扮却不算隆重,因为她的头上……只有一支白玉簪子。

簪子雕的也是莲花,却太过于素净,与这一身,断然是不配的。

半晌云莳叹气:“罢了,就这样吧。仔细父皇怪罪。”

云菡抿唇一笑:“没事的,阿姊。”

5

经了这一番折腾,到宴时略有些晚,所幸皇上还没有到。云菡和云莳寻了各自的位置坐下。对面的沈赤珏望过来,看到云莳时有些惊讶,有些放心,又有些无奈的感伤。

云菡还没有来得及读懂他的意思,他便转开了目光。身边的云莳凑过来:“菡儿,你有没有觉得赤珏的眼神很奇怪?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

云菡想着前些时日父皇说的“朕可不希望你远嫁”,神色暗了暗,低头喝酒。云莳见她没说话,便也坐正了。

恰此时皇上到,永宸殿外的小黄门尖利的声音传进来,殿中瞬时静了下来,紧接着是一片跪下请安的声音。

一套套的礼行完之后才算是正式开席,席间云菡一直没有放下酒杯。她听见皇上同匈奴使者的对话,听见匈奴使者说要八公主和亲,听见父皇说八公主已许人家,断没有和亲的道理。

她余光瞟见云莳越握越紧的手,看见对面赤珏一杯又一杯连续不断地饮酒,看见斜下方的弈秋把玩酒杯,时不时同他夫人低语两句,似全然没有听到殿上对话。云菡举起杯,遥遥对着沈赤珏敬了,沈赤珏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也回敬一杯,一饮而尽。云莳的手越握越紧。

沈赤珏喝完酒,站了起来,对使者一礼,随即莞尔笑道:“八公主已许了微臣了,可陛下别忘了,正和公主的德容颜工可不逊于八公主。”

云莳脸上的血色退去。使者打量了下云莳,又将目光转向云菡,道:“绥和公主这当真容色一绝,可惜已许配了人家……”上首皇上语声一沉:“可是觉得朕的正和公主配不上当匈奴阏氏?”使者忙一礼:“不敢!”然后转过来:“王令只说公主,没有指明。是臣私心了。”

皇上的脸色渐好,一旁的云莳望过来,云菡只觉得酒杯都握不住。

这么撑着终于到了退席。皇上一走云莳便走近来。云菡以为她要发怒,毕竟云莳此时被选为和亲公主,自己又许了沈赤珏,她心情断不会好。

哪知云莳过来,靠近她,轻轻在她耳旁说了声:“菡儿,谢谢你。”

云莳终究还是懂了她的心意。她忽然便有了一种落泪的冲动。云莳拍拍她的肩,道:“菡儿,阿姊送你回去罢。”她点点头,看到那边赤珏望过来关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突然便有点心酸。赤珏担心的是阿姊,那自己呢?可有人担心?

傅弈秋依旧在同他夫人小声低语,丝毫没有看过这边。罢了,怪自己贪心罢。他既已娶了他人,又怎会在乎自己?

云菡回过头,同云莳一起往莲心殿去了。

6

云莳出嫁前一个月,左相府传来消息,左相染疫疾,闭门不出。

云菡听到消息时正在梓棠宫中喂鱼,听到消息不过一哂。这是她和沈赤珏才知道的秘密,阿姊毕竟不像她的城府深深,便没有告诉她。

也不知道到时候阿姊在和亲途中看到沈赤珏,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云莳出嫁的时候,满城飞红,鞭炮声蔓延了整个永宁街,从朱雀门一直到玄武门,热闹不休。云莳着鲜红嫁衣,脸隐在珠帘后。她特地走到云菡面前来,对她一笑:“菡儿,保重。”

云菡也一笑:“阿姊保重。”然后凑上前道:“左相可着紧你了,还派了暗卫跟着。可别亏待他们啊。”云莳颔首,摘下左耳上一只紫晶耳坠,给云菡别上。云菡推推她:“阿姊该上轿了。”

“你这家伙就希望我嫁出去是不是?什么时候你出嫁,阿姊必要……必要派人来笑你一番。”说着便落下泪来。

云菡伸手拭去她的泪,轻轻道:“阿姊该走了。”云莳点头,转身向花轿走去。云菡低头看着手上的那滴泪,染了胭脂,有点微微的红色。这一别,怕是一生都无法再见了吧。

长宁二十八年七月廿三,左相薨,帝憾之,乃曰:“绥和公主失良配矣。”

长宁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正是团圆之日。宴席刚摆好,正和公主的陪嫁护卫幸存者报曰:“正和公主关外遇刺身亡!”

云菡听到了,做出悲凉的神色,但是眼里却是暗暗欢喜。阿姊和赤珏,此刻应该是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幸福地生活去了吧。

然后护卫紧接下来的一句话便是:“公主圣体已到城外。”云菡喜色急收,起身疾步走到护卫面前,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上首皇上咳了一声,云菡才反应过来,随即跪下请罪:“父皇见谅,儿臣素与阿姊相好,一时失态,望父皇原谅。”

“罢了,你心思朕也懂。难过的话先下去休息罢。”上首皇上挥了挥手,云菡顺从地退下。

长宁二十八年八月十七,正和公主圣体回京,帝大悲,追封其“圣德昭明公主。”遣人寻其尸首以诸侯之礼葬。绥和公主自请守灵堂一月,帝甚慰,遂允。

长宁二十八年十月,帝欲为绥和公主觅驸马,公主对曰:“姊之孝期未过,菡何敢嫁娶焉?”帝感其诚,许其为圣德昭明公主守孝。公主自请入皇庙,帝许之。

7

云菡收拾了东西入皇庙。庙中住持问她:“公主可需取法号,以静本心?”

“法号么?法号便取忘秋罢。”

一旁打坐的尼姑忽然站起,对她鞠了一躬道:“公主既心怀执念,又何谈静修?”她身体微晃,向尼姑鞠了身,却道:“大师怎知我心有执念?”“忘秋,忘秋,公主的执念,不就是秋罢?”

云菡苦笑:“大师可知如何卸去执念?”

“公主尘心太重,这执念,怕是至死方休。”尼姑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又打坐去了。

云菡呆站在那儿,手足冰凉。弈秋弈秋,原来你已成我的执念了罢?”

她怔了半日,再拜:“请大师赐法号。”那尼姑站起,躬了躬,道:“不必唤大师,贫尼法号静安。公主的法号便取无尘罢,无心红尘。”

云菡学着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道:“谢静安大师赐号。”她说完,却依旧立于原处,略有犹豫。

静安道:“你在此也不过一年,这一年里,便用心给令姊超度罢。无心凡尘,执念自然就淡了。”

“谢静安大师赐教。无尘退下了。”云菡再躬。

“去吧。”静安依旧面朝佛像,声音渺远。

8

云菡从皇庙回宫的那日,正下着蒙蒙细雨。绥和公主驾经过往日的左相府。如今的废宅。

皇帝在这一年彻底清除了左相的势力,将权力收归手中。可他真的太多疑了,云菡想着,叹气。

沈赤珏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想同阿姊成婚,远离朝政,从此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可终是因了一场猜忌,一次和亲,葬送了他与阿姊。

沈赤珏同她说过,他将扮作阿姊的死士,然后派他的护卫伪作刺客,与阿姊假死遁走,共赴天涯。可自从她看见阿姊的尸首运回,她便知,终究还是奢望。他们这一世的执念,终是至死未休。

她坐在车里,听青檀同她讲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傅将军夫人染病,于五月前故去。傅将军为夫人守灵七日,三月不朝。

世人皆赞傅将军重情,与将军夫人伉俪情深。前日,傅将军自请去将军职,帝许之,封以二等侯,不在朝领实职。

她听着傅弈秋的这一年,神色不变,语声不颤:“为何只寻了傅公子的事说?凡大事,都说说罢。”青檀应了,细细道来。

待回了梓棠宫,又是一片枯荷之景。依稀是三年前的这个时节,傅弈秋大婚,阿姊为她带来锦盒,想到阿姊,云菡心里抽了抽。她携了一壶阿姊生前最爱的酒,欲去往沉檀宫那该开得正盛的扶桑花丛前,祭她一祭。

她徐步行去,却在玉清池旁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转过身来,眉眼如旧。他道:“拙荆有一句话一直想问问公主,只可惜无缘在生前见公主一面,故遣微臣来问,她与公主既无宿怨,公主为何要心狠若此?”

她恬然答道:“傅将军所述何事?菡竟不懂将军之意。”

弈秋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比之他常有的笑容竟是无比的刺眼。他道:“若不是公主下毒,拙荆为何会死于非命?”

云菡忽然笑起来,甜甜的笑容,看的傅弈秋呆了呆,恍然间似回到了从前。然后他听云菡道:“是极,若不是菡,尊夫人定可长命百岁,与将军共白首。将军责怪菡,也是应该的。”

傅弈秋深深的看云菡一眼,道:“你变了。”

“沧海桑田,又有谁没有变呢?”云菡莞尔一笑,携了那壶酒继续向沉檀宫去了。

傅弈秋立于原地,负手望着云菡背影。

“三日后来梓棠宫见我。”云菡最后说了一句,转了个弯,彻底将背影从傅弈秋视线中抹去。

9

三日后云菡方用过午膳,傅弈秋便到了约定的地方。父皇一向知她与傅弈秋交好,或许存了一份撮合的心罢,不然他不会这么容易进宫。

云菡不得不佩服坐于四面不靠龙椅上的那人,傅夫人之死,怕亦是他所为罢。无声叹口气,云菡看向来人。

傅弈秋神色淡淡,见了礼:“微臣见过公主。”她道:“平礼。”语气平淡,仿佛他们曾经关系没有那般好过,似是陌路之人。

傅弈秋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公主唤微臣来,所为何事?”

“也非什么大事,不若移步再叙?”

“好。”傅弈秋应下,眉间并无不耐。他性子依旧如前,只可惜,到如今谁的心,都已面目全非。

朱槿同青檀早就在玉清池旁布好了酒和小几。云菡和傅弈秋对面坐着,她亲手帮他斟了酒。

酒香且冽,尤其是那一股莲花香气,溢满了整个湖边。

“’但知夏去’?你竟还未喝完?”傅弈秋的语气带着惊讶。

“并不是只有你会酿此酒。”云菡斟完酒,举杯,一笑嫣然:“这酒中添了一味好料,不知傅公子可否赏光共饮一杯?”

“加了……毒药?”

“是不是,傅公子一尝便知。喝下去,便可得知尊夫人早逝的原因了。”

“你何时变的如此心狠了?她同你,并无什么仇怨。”

“与我有仇的确然,非她,而是你。”云菡举杯,道:“或许我并没有变狠心,或许我的确无情如杀手,但你有没有想过,弈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疑我了呢?”

“我从未疑你。”傅弈秋抬首饮尽杯中酒。

“谁知道呢?”云菡抬袖掩面,借着宽袖遮掩,将酒尽数泼于地上。

10

傅弈秋醒时,已是斜阳西沉的时辰。东边的天空如血浓艳。傅弈秋愣了一下,忽闻远处有人急切地喊着:“沉檀宫走水了!”

云菡酒中不过是普通的迷药罢了,傅弈秋才从迷药的药效中醒转过来,脑子还有些迷糊。沉檀宫?云莳住的地方?可云莳都不在了,沉檀宫早已没有人住,又怎会烧起来?

朱槿慌张地跑来,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对他道:“傅公子可看到公主了?”一向守礼细心的朱槿甚至没有行礼,还用的是曾经的旧称呼,可见是有多慌张。

云菡不见了,沉檀宫走水。傅弈秋忽然明白了什么,都顾不上回头,对朱槿喊了一句:“我知道她在哪,我去寻她。”便转头就跑。

沉檀宫的火势已极大了。傅弈秋赶到时,许多宫人都在慌忙地救火。他夺过一个小黄门手中装满水的桶往头上一淋便冲了进去,取了袖中帕子捂住口鼻不住寻找。

火势尚未蔓延至偏殿。云菡倒了两杯酒,看了眼桌上的玉镯、小像与展开的信,对那窗外一株扶桑笑得凄惨:“阿姊,今日菡儿与你同葬罢。”她举杯,一杯酒才饮了一半,被一股大力一撞,酒撒了她一身。

她转身,看到撞她那人脸上蹭了黑灰,头发被烧的一短一长,狼狈不堪。

那人脸上神情急切担忧,看到她此刻完好地站在这里,怔住之后便是气愤:“你倒是在这儿自斟自饮,可知外面都乱成了什么模样?”他拽了她的手欲向外逃去,却被她挣开。

云菡站在原地对他笑:“你看这周围的火红多喜庆啊。我一直都期待我们的大婚便是布置成这样。你就没有一点期待吗?”

傅弈秋急切地道:“快走啊,不然就出去不了。”

云菡避开他的手,笑得凄凉:“你就不愿多看看我吗?赤玹之死不是我干的,凭你的智慧,也早该知道是父皇做的才是啊。”

不待他再言,她语声渐沉:“你其实还是在意我的是不是?你这么急切的进来,是证明你还在意我的是不是?”

傅弈秋一个礼行下去,语声疏离:“微臣奉圣上之命来救公主,请公主勿怪微臣僭越。”

再站起来时,他执了云菡的手,欲待大步跨出。火势已到了偏殿门口,此时不走,便再无出路。

背后忽有风声,有东西重重砸了下来。傅弈秋急急一转身,却听得耳边呢喃:“弈秋……你就把这……把这当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好不好?”

他抱住云菡倒下的身体,感受她喷在自己颈侧的呼吸越来越轻,直至再也无法感受。

他的目光掠过云菡腕上的白玉莲花镯,桌上摊开的被晕开过的信,那一笔一笔饱含深情画下的小像,以及……酒。泛着诡异微红的酒。

此“但知夏去”非彼时醇美养心的“但知夏去”,他却拿过来一饮而尽,又紧了紧怀中的云菡。

良久,他轻应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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