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错门儿的故事(中)
4
啊,尊敬的塔伊堂先生,被里高安检察官们误打误撞抓到破绽的人,用行话说可真是条“大鱼”……有了房产公司董事长居阿篓供述的切实证据,塔伊堂先生很快被带走了。
以掌握塔伊堂接受房产公司董事长居阿篓五套住房、一千两百万贿赂的证据为突破口,检察局经过周密的调查查明,塔伊堂利用为各个房地产公司、建筑公司办理业务和手续的权力,共收受了房产二十八套,价值约三千七百六十六万;货币两千四百三十余万,各种有价证券四百三十多万。
这就是摩卢市拥有二十八套房产的“房叔”事件之原委。塔伊堂先生在法庭陈述中这样懊悔地说:“真想不到居阿篓这傻屌进错了门会闹成这样……”
检察局的工作报告里则盛赞里高安等检察官“随时随地投入工作的高度负责精神”以及“炉火纯青的检察工作艺术”。里高安、杜通伯、汮其何先生三位可谓春风得意,因破获建设局局长腐败案件的不凡业绩,里高安被调到州检察厅任职,杜通伯升任经侦部主任,汮其何升任缉查部副主任。
塔伊堂被捕的第一个周六,当时还是检察局经侦部副主任的杜通伯带领四名检察员,来到市建设局办公楼,搜查塔伊堂先生的办公室。他们出示了工作证和搜查证后谢绝任何建设局值班人员的陪同,直奔局长办公室。他们那种泰山压顶、不容抗拒的样子让建设局值班的人吓得战战兢兢,都远远地躲开了这帮凶神恶煞。
局长办公室在办公楼第三层,从电梯下来后,一转角就看到了。塔伊堂此时还在软底硬抗,拒不合作。杜通伯先生的部下拥有各种人才,其中就有开锁专家,他三下五除二即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大家首先对付那个摆在屋子一角、似乎不太显眼但是检察人员绝不会放过的保险柜。
开锁专家利用了电切割机,颇费了点功夫把保险柜打开,里边果不其然放着一摞摞现金,还有不少其他令人兴奋的东西:金条,金首饰,手表。
打开办公室内的铁皮柜,收获也不小:里边放着一卷卷的装裱好的字画,玉器,古玩。
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收获在继续:一摞摞的红包、信封,拆开来,各个里面是数目不等的现金、购物卡。
这都不出意料。但大家正在盘点丰盛的战利品的时候,杜通伯先生不经意地把一本早发现的深棕色封皮的工作证打开,猛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
工作证上的名字居然不是“塔伊堂”,而是“德列东”……
德列东先生乃建设局的副局长。
建设局有一种约定俗成沿用多年的习惯或陈规陋习,是检察官们事先并不知晓的——无论局长还是副局长(多达八名)的办公室,门边牌子上一律是“局长办公室”,或许局办公室人员如此处理,是要表达对所有领导的满腔尊崇之情吧。
于是,在这种富有深意的门牌的引导下,本来要抄局长塔伊堂办公室的检察官们,竟查抄了主管乡村建设事宜的副局长德列东的办公室……
检察官们被这错误的收获惊得目瞪口呆。
这德列东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甚至比一把手塔伊堂出名得多。他是全州模范公务员,获得过州“政务荣誉奖章”。这可不是一般的奖项,而是州政府为最优秀勤勉廉洁的公务员颁发的最高荣誉奖,此奖两年评选一次,每次当选名额只有一名,而德列东先生便是最新一届荣誉勋章获得者。
德列东先生有着闪光的履历。他调至建设局岗位只有一年时间,之前在市农业局工作,在该局的十年间德列东先生身先士卒,经常到偏远山区等穷乡僻壤访贫问苦。他还创造了中层干部驻村五年的摩卢州最长驻村记录,也就是在农业局工作期间有一半时间用于最贫穷的地区,帮助当地人通过种植山楂猕猴桃等经济作物改善生存状况。
正是因这些突出成绩,德列东先生被擢升为农业局副局长。任局长期间,他在推动乡村环境建设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使大量农民破旧不堪的危房得到改造,许多村庄建起了宽敞美观的文体活动场所……
由于和建设局合作方面表现出的可贵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素质,德列东先生于获得“摩卢市政务荣誉勋章”不久被调到了市建设局,公认这是更重要的岗位,也是进一步受重用的先兆……
检察官们打量着德列东先生的工作证,一时都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真的是德列东先生的证件,而且办公室里一堆文件的签名也正是“德列东”。
找来建设局的工作人员盘问,后者证实:这确属德列东局长的办公室。他们还向检察官解释了本局在局领导们门牌设置上的“习惯性做法”。
德列东先生影响重大,杜通伯们和检察局不敢擅自行动,立即将此事上报了市务委员会,后者又上报了摩卢州州务委员会。该委员会命摩卢市检察局暂缓上报州检察厅,关起门来开了一天一夜的会研究此事。
之所以如此重视和慎重,是因为德列东已经作为本州唯一人选,上报参加国家模范公务员评选。若是这样的人出了问题,那首先岂非意味着在选报国家模范公务员候选人这一重要事项上本州严重失职?而且德列东先生近年获得本州公务员至高荣誉、被提拔、被调任重要岗位又是怎么回事?……
正当州政委进退两难、万般发愁的时候,却传来一个坏消息:德列东先生从家里失踪了……
从周六上午把查抄德列东办公室情况上报州政务委员会——检察局关于此次查抄的措辞是:“由于从塔伊堂处获得一些德列东同志的线索”——检察局就迅速派人在德列东先生家周围秘密守候。
很难想象一位像德列东这种级别的领导会住这样的地方:一个完全可以列入城市改造规划的破旧家属院——那是市地方志办公室、也就是德列东先生妻子单位的家属院。
该院的三幢五层楼房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了,没有任何修饰的红砖墙体看上去满是尘垢、灰不溜秋的,居民各自改造的窗台五花八门杂乱无章,整个院落都呈现出一种破败没落的气息,可能这个清水衙门没有能力再翻修旧楼或重盖新楼了。
德列东先生的居住条件,曾被各种媒体写进有关他的报道里,“德列东局长二十年如一日住在最简朴的房子里,从来不为此问题利用特权,公而忘私,甘做奉献……”
此处非常容易监控。那个楼只有一个门洞,所有进出人员都得通过。据警察局所做的手机定位显示,德列东先生从周六上午起就一直呆在位于第二幢顶楼中户的家里。
检察局的两个人站在第一幢楼的拐角处,也是从二号楼出院的必经路口,一边假装聊天一边注意着前楼进出的人,八小时一换班。周六和周日夜间,轮到值班的人穿得厚厚的,又是哈气又是跺脚又是骂娘,有人经过还不得不装作谈事的样子。当然,他们已经给前来询问的家属院门岗出示了证件,但没有透露干什么的,并交代严谨泄露信息。
到了周一,州政务委仍然没有议出一个方案,但是检察局却急了,因为日上三竿,监视人员仍没看到德列东先生上班去。紧急上报后,政务委给了个“暂定方案”,授权检方先找德列东先生“隔离谈话”,视情况再做下一步计划。
一位老太太(德列东先生的母亲)为检察人员开了门。房间里却压根找不到没有监视对象,搜遍了两居室的各个角落连德列东先生的毛都没发现,而他年迈的母亲耳聋眼花一问三不知。只有那个出现在警方定位系统中两天的手机,还大摇大摆放在卫生间里,哈……
迅速找到德列东的妻子盘问。后者声称:周六大家都在午睡,起来后发现他已经不在家里,以为他去开会或加班了,至于晚上和周日没回家,他们也没多想,本来丈夫工作就忙、三天两头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
这就是那位妻子的说辞。
检察人员急忙会同警方调看家属院门口的监控视频,才开头,左看右看看不出德列东先生是如何逃跑的。汮其何先生不愧长年从事从事侦查工作,反复观看视频后最先发现:周六中午一点十五分,有一个出门的“女人”形迹可疑。该女身高和德列东类似,穿着花格呢长大衣,高跟鞋,头上围着一条粉色围巾。
经确认,花格呢大衣、高跟鞋、围巾,均系德列东妻子的东西。也就是说,德列东先生穿着妻子的衣服、化妆成一个女人,从监视人员眼皮底下逃走了。
5
周六中午大约十二点十分,德列东先生正准备吃饭,接到一个电话,听了两句就急忙钻进卧室把门掩上。打电话的是一位尊敬的领导——
“老德吗?哎,身边有人吗?……告诉你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刚才、就在今天上午,检察局的人去了你的办公室……”
“啊?他们去我办公室做什么?”
“你别打断我,情况紧急啊老德。据说是通过一个什么线索掌握了你的一些情况,就发动突然袭击……这些狗娘养的一点也不讲情面啊,要是早知道我会制止的。他们在你办公室可是得到了很多东西啊老德,虽然我也了解你,但怎么会有那么多呢?真想不到啊老德……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
“是这样的,数量巨大啊,我估计这次你是不好过关了,老德啊我也很痛心,都怪检察局那些混蛋们太不是人。不过,如果你采取了适当的办法,让线索在你这儿掐断,我是说适当的办法……我觉得对谁都好,比如我可以保证你放在家里或其他地方的东西不予追究,对,不立案,这也是惯例,想必你明白的……”
“什么合适的办法?”德列东先生意识到了什么,两条瘦瘦的腿、全身包括嗓门,都是微微哆嗦的。
“……上次,州检察厅给市局反映了市工会䶮主席的有关情报,䶮主席得到消息之后就……唉,很令人悲伤啊,不过接下来调查就停止了,所有家当留给妻子儿女。只是一年前的事儿,老德你肯定没忘吧?”
一年前,那位䶮主席是从工会大楼的十五层楼顶上跳下来的,这件事在市直部门尽人皆知……
那位领导的语气沉重而疲惫,像是自己被人掐着脖子一样。德列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手机都差点从手里掉下去。
“我他妈的给你们了多少?关键时候这么对待我?”
“老德啊,知道你的委屈,可你自己也落了不少啊?今天得到的消息,从你办公室查出来的不下八百万啊老德。而且刚才跟你说的,也是州里领导的意思。我真的没办法,你是个好人……”
德列东想大喊一声,“去你妈的”,可还是及时控制了自己。
“……好,谢谢敬爱的领导这么关心我,我一定会处理好,放心……”
“这就对啦。老德,好好权重权重啊。外边已经给你布上控了,我这也是冒险给你打电话,不然怎么办?不说了,你走好、走好啊……”
混蛋、王八蛋、杀人不用刀的婊子……德列东先生心里大骂着,眼前一片冰凉的黑雾。透过窗子的一角,正看到两名陌生的年轻人站在一号楼拐角的地方,宛若两头觊觎食物的鬣狗,不时往自家这幢楼唯一的楼门口警觉地张望。
迷糊和晕厥了一会儿,他又跳起来,激动得走来走去,姓䶮的做的事,太可怕了,据说跟出了恶性交通事故的车辆一样零部件散落得到处都是,太让人不能接受了。自己才四十九岁(表彰报告上评价是“年富力强”“年轻有为”)……
德列东先生任何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想了又想,打开妻子的衣柜抱了几件衣服钻进卫生间……然后悄悄出了门……他连家人也没有打招呼,提包里装了银行卡和家里所有的现金,手机也丢在了卫生间里——嘿,他了解他们的招数呢……
在公共厕所的隔间里把女人衣服脱掉,德列东先生急急忙忙去银行。德列东先生是个有心人,存款分别以不同的名字存了好几个地方,当然还准备了相应的假身份证——
百密一疏的是在办公室放了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后悔得只想跳乌德河——从几个银行提取了当天能提的最大额度,共是二十万元,装在大提包里,也顾不得再到所有存钱的银行去,飞速来到长途汽车站。
在那里,德列东先生琢磨了一会儿,发现去迩波市的长途车是最早发车的,而这个位于州最西南部的城市是到外州的必经之地,于是连票也没有买就跳上车,在车上补了票。
夕阳挂在西边树梢头的时候,长途客车驶出摩卢市。这时候,监视他的人正在换班,而州政务委员会的领导们还在费神地研讨逮捕还是不逮捕德列东先生呢(当然有人在拖延中等待着某种消息从德列东家传来)。
客车夜间到了迩波市,德列东先生连夜又坐最后一班车到紧邻明贝阁州的苷草县。到那里已经是凌晨时分,他就在一个澡堂的休息大厅里睡了一觉,睡觉时也把提包牢牢地抱在怀里。
第二天也就是周日一大早,德列东先生脸都没洗,跑到车站坐上了开往明贝阁州西南部吉槛市的长途汽车。准备到那儿之后,再从银行里提取现金带在身上。
汽车在灰蒙蒙的晨雾里行驶,需要穿过五十余公里的山间公路才能到达邻州地界。那公路不仅弯曲盘旋,且像被狗啃了一般几乎没有一处平坦,汽车也像山区少数民族那样跳着热烈的舞蹈。好在德列东先生是有过艰辛的乡村工作经历的,这种辛苦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他脑子里一直昏昏沉沉的,一方面因为劳顿,一方面似乎是意识在拒绝认同目前不可思议的处境。
当德列东先生被脑门在前排座位的上沿狠狠磕了一下,懵懂缥缈的神志忽然回转到车上,才发现有几个人正急吼吼地跳上车来,与一般乘客不同之处是:他们都带着面罩(口罩,破围巾),手里提着家伙(铁棍,菜刀)。车自然是停了,显然是在山路一个拐弯处紧急刹车。车前挡着一辆笨重的机动三轮。
蒙面好汉共有五名,均是壮硕有力动作灵活敏捷。客车司机抱着脑袋趴在方向盘上。车内的二十余名乘客、男女老幼都有,都畏缩在座位上,有小孩小声哭泣,被旁边的大人捂住了嘴巴。菜刀棍棒在车里的铁杆上“咣咣”地敲着。
“都掏出啦、掏出来啦,快他妈点……”
“……劫财不伤命……”司机抱着头扭过身,不知道是对乘客解释、还是劝说蒙面人。
“就他妈你话多,”一名蒙面人上去给了司机一耳光,“老子杀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啦,不放财就放血、都他妈听到没……”
一个个给劫匪们交钱。他们并不满足,把一个个的包裹拽过去,翻腾个遍。走到德列东先生跟前,德列东先生紧紧抱着他的提包。“当当当”,菜刀的刀刃在前排椅子上方铁条上狠狠敲着。
“拿过来吧……”那名矮壮、秃头的蒙面人使劲夺着德列东先生的提包,德列东先生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脑袋上被刀柄敲、被另一人揪着晃动,几缕头发已被揪下。他实在不甘此种从未受到过的屈辱,脑子一激动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猛然站起来对蒙面人生气而严肃地喝道:
“住手,本人是摩卢市建设局局长,想必你们一定知道这样对待一位官员的后果、严重后果,你们承担不起的……”
“啪啪啪”,几个耳光打来,德列东先生直感到眼冒金星,鼻子和嘴角都淌血了。这辈子都没挨过这么重的巴掌,连小时候他爹打他都没这么重。
“哈哈哈哈……抢的就是你这种贪官,打的就是你这杂种……”
“狠狠打,小子在这儿还耍威风,娘的让他出点血……”
矮壮的蒙面人打开提包,顿时眼睛小灯泡一样闪闪发亮:“哇……顶我们抢几十趟啦,看来他妈的真是个官儿啊,今儿算是财神爷给老子送钱来啦,王八蛋兔崽子,哈哈哈……”
“大衣也不错,还是华达呢的吧,妈的给我脱下来……”
“……住手,我是局长、局长,我警告你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就是州长我们也照抢,曹尼玛的,让他屁股开朵花……”
“还有皮鞋、皮鞋,肯定是高档货啊……”
“袜子也不错,嘿……”
末了,德列东先生卧在地下,脑袋被这帮无知无畏的劫匪打得流血起包,头发给揪掉好多,肚子被踢得像要爆破,连毛衣、袜子都被这群毫无人道的歹徒扒去了,屁股上疼得火烧火燎,好像被扎了一刀……
歹徒们如一阵黑旋风一般消失了。
德列东先生挣扎着直起腰坐起来,实在是没有力气回到座位上,就靠着座位喘息呻吟。周围被抢劫过的,没有一个过来扶他。德列东先生坐在地板上等待着汽车重新发动,可是发动机却并未如期响起。
司机的半边脸青着,“嗵嗵嗵”地走到德列东先生面前说:
“请领导下车。”
“怎么了?”
“不想拉你。耳朵不是还在脑袋上吗?我的车不拉你。”
“为什么?我买了车票啦,我刚被歹徒打成这样……”
“非要我说明白吗?好吧。那我就告诉你领导:我最恨的你们这号人。长途车是我自己贷款买的,每个月都得交一万多月供,还给你们运管所上菜,跑在路上时不时被你们找个茬就罚款,我去投诉不仅没人管反而给你们得到消息,让我交得更多了,不然就吊销资格……你说说,你们他妈的跟刚才的强盗劫匪有什么区别?你们他妈的都是强盗。”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部门的,绝对不是……我、我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你们都他妈一个德行,别再忽悠啦。你给我下去吧你个王八蛋。”
司机薅住德列东先生的后衣领把他往外拖,像拖一个布袋或羊羔。
“……我家地被村干部私下划给企业了,也没人管,他们都穿一条裤子……”一个乘客小声说。
“我弟弟打工两年、老板跑了,找了政府一年多也没有一个结果……”
“干得好,我们县农田水渠压根儿没有动,淤塞得不像话,报上却说花了几千万进行了水利改造,谁他娘的知道怎么回事……”
“刚才那些土匪,不是他们不去管才抢我们?他们光顾干其他事哪有工夫对付土匪啊,混蛋……”
德列东先生脖子被勒、面孔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那些可恶的、土匪一样毫无同情心的乘客却自发鼓起掌来。在可耻的掌声中,德列东先生被劲头十足的司机拖到车门口,一脚踹了下去。
然后,客车“轰”地一声,嘲笑似的从德列东先生身边开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不远的又一道拐弯处。
6
……谁能想到今天这样的结局呢?想当初你可是完全另外的一种人啊……
你总是出现在那些农民的家里,喝他们那种苦涩的浓茶,和他们拉家常,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愿。你自己其实就出身于农民。你总是为他们的事,修路啊,架桥啊,农田改造啊,种子补贴啊,宅基地啊,跑前跑后,还为贫困的农民购买过奶牛,给他们的子弟介绍过加工厂里的岗位……想起来依稀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事儿啦……
哎呀,可恶啊,金钱真是魔鬼啊,手里边掌握的资金一多,它们就像小时候跟大人赶集看到的棉花糖或山楂糕一样吸引你,那勾魂的甜味儿啊,仿佛一只只小手挠着你的心、你的胃、你的五脏六肺外加脑仁,那种无法抵挡的瘙痒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说到底是不应该调到这个见鬼的建设局啊,本来在农业局好好的,进了见鬼的建设局这个门儿啊,操蛋的金钱就哗啦哗啦地多了起来,不是一般的多,你简直就像一个穷光蛋走进了阿里巴巴的宝库,金银财宝堆得小山一样……啊,简直难以想象,难以相信,一个部门可以操纵如此之多的财富……
那些道路建设资金、公共设施资金、房屋改造资金……简直无穷无尽,你只能看着他们流水一样输入各县,最低以百万计、千万级和亿级也司空见惯,这些带着令人意乱神迷销魂蚀魄的甜味儿的棉花糖、山楂糕眼花缭乱川流不息从你眼前飘过……
履职不久的一次会议,你就被一位市领导骂得狗血喷头,他认为你很不称职,分管的工作乱七八糟,扬言要立即将你调整回去。而这是不公平的,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你保持着勤勉严谨的工作习惯,一切都井井有条,局长塔伊堂还不止一次地表扬过你。
“知道为什么他对你那么凶恶吗,我的德老弟?”会后塔伊堂神色地这样问你。你连忙请教塔伊堂,看得出来塔伊堂是个老油条,好像对什么都底儿透门儿清。
“把你安排到这样一个地方,你却一点都不给人家表示,你是傻啊还是傻?老德,不是我了解你、看在你是个好人的份上,我也得找你算账呢,你认为我的理由和那个领导有什么不同吗?……”
哦,一切都明白了。以前只听说是这么回事,万没想到到了这个级别,“这么回事”真的找到了你头上,说到底都是“棉花糖”和“山楂糕”的事,它们在每个人的面前飘来飘去,一双双冒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张张嘴巴里的涎水都流到下巴和胸脯了……
不用跟下边暗示,县里边那些人似乎个个通晓“这么回事”,很快就有一个沉甸甸的大纸袋放在办公桌上,偌大的办公室里除了你就是那个脑满肠肥浑身粗俗的副县长。他丢下袋子嘻嘻笑着点头哈腰退了出去,似乎害怕自己追上他、一溜小跑跑到楼梯处“咚咚咚”地下楼而去……
很快袋子里的一半钞票到了那位市领导的办公桌上,还有一些到了塔伊堂那里……
这种事情越来越多,每月都有个两三起。领导开始肯定你的工作,各类资金批拨得更加欢畅无碍。领导还把你带到私人酒席上,在那里你看到了更高级别的领导,皱起鼻子仿佛可以嗅到,他们中间也飘着“棉花糖”“山楂糕”的味道,而一些通常看来难乎其难的事情对他们而言往往就是一两句话的问题……
啊,得到它们是越来越容易,得到越多,不仅不会满足,相反它们会越没有味道,需要得到更多来缓和那种瘙痒和折磨……
于是你干脆屡屡直接指定各种项目的施工承包方——当然,不用你去找他们,他们就蟑螂一般成群结队地找上门了,各种各样的“棉花糖”“山楂糕”有时候看得都想吐……
领导一手操办你的各种荣誉,甚至将你上报参加国家级荣誉的评选,但你其实是个十足的冤大头,白占了那么多好东西其实一嘴也没吃,你得给别人看你是一个廉政而朴素的公务员嘛,新闻媒体不都是这么报道的?
你得维持这么一种形象吧,你穿最普通的衣服,骑一辆破自行车上班,提包都是用了好多年的,故意穿着漆皮都磨掉了的旧皮鞋,住老婆二十年前分的旧房子,唉,老母腿脚不利索、上下楼不方便,早该换一套带电梯的住房了,但你一直坚持没有换只因为国家模范公务员申报最好这么一条——“二十年如一日坚持住在最简陋的房屋里”……
哎呀,真不值啊……真他妈的不值啊……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们又是表扬你、又是推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以后能更好地为他们服务吗?为他们鞍前马后更加方便地效劳?他们真的尊重你、在乎你吗?真的把你当做自己的人?还不是他们的一条狗,用得着时喂几根骨头,碍事了就一脚踢开、甚至要你自行下地狱?
没有人给你提供应有的保护,虽然他们拿了那么多,但这时候没人为你动用一下他们那大得吓人的权力,他们只希望采取最简单、最省事、最少麻烦的处理方式……
都是些王八蛋、王八蛋啊,铁石心肠无情无义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唉,好吧,我不死,也不逃了,我要让你们好看,我要让你们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我要让你们明白做错了什么事及其代价……
所以,唉,坚持,坚持,你不能死,不能像一条野狗野猪一样倒在路上,你还有重要事情要做,坚持,坚持啊你这个混蛋……
7
劫匪莱伦申,带着四名亡命的手下,开着机动三轮直奔县城。
他们都感觉不是坐在三轮车上,而是坐在云彩上,飘飘忽忽、妙不可言。
莱伦申从前是县肉联厂的,杀过猪宰过羊,后来肉联厂垮台了,他又替人看过仓库,贩过牛,卖过黄碟子,都没挣到什么钱。后来他偷山区的耕牛,偷到第十头时被捉住,坐牢五年。
出来后他索性又操起了从前的杀猪刀,这次不是杀猪,而是去抢劫。他的堂兄弟莱胟巴素来游手好闲、小偷小摸,也跟着他一块干事。不久,几个在牢里认识的渣滓刑满释放出来,也加入了他的队伍。
他们通常在远离县城的富吉拉尔山区抢劫,此处乃三州交界之地,他们时而在摩卢州,时而在明贝阁州,时而在雅阑州,山区荒芜偏僻,地形道路复杂,警察很难抓到他们。这几个不法之徒一会儿抢客车,一会儿抢农舍,一会儿抢过往路人,抢到钱财就大吃大喝,花完再去打家劫舍。
那天他们把一辆客车拦下后,战果让他们大喜过望,那可不是通常的小财,而是一下子抢了二十多万现金。完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来到一个僻静处,手指头沾着唾沫把钞票清点一遍,发现从那自称局长的混蛋处抢的二十三万多现金,加上从其他乘客身上抢到的八千多现金,共有近二十五万元。
这可是天文数字啊,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莱伦申们乐坏了,个个憧憬着发财以后的幸福生活。大家决定先到县城吃喝玩乐一番,再做打算。
到了县城,挑最好的饭店要了个包间,上菜后把服务员支走,关起门来开始吃饭喝酒吹牛。要了八瓶特级格拉塔,花了上万块,就着山珍海味不停地喝啊呲啊……本来是欢乐无比的事儿,谁知喝着喝着却发生了意外……
莱胟巴本是莱伦申的亲戚,也是他忠心耿耿的死党,吃着喝着就率先提出了这笔钱的分配问题:
“今儿个真叫一个爽气,咱们爽到底吧……我觉得大哥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理应多分一点,就拿十万吧……剩余除了今天吃饭还余十四万,我们哥儿二一添作五四个平分了,哈哈哈……”
大家都纷纷叫好,说就这么定了,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爽气、高兴……
谁承想唯独他们的老大莱伦申不满意,他边摸边摇晃着光头,说:
“我却不这么打算,胟巴你说得不对……”
“怎么不对啦?莫不是大哥要和我们平分吗?哈哈。”
“小子想哪里去啦?”莱伦申喝了一大杯酒,喷着酒沫子说,“我说这钱不能分……”
“啊?啊?”
“你们这帮饭桶、吃才,就想着分了钱去坐吃山空,一个个鼠目寸光、小富即安,没一点头脑、也没有一点长远规划……”
“大哥您的意思是?”
“我们出外整天座的啥?”
“机动三轮啊。”
“是啊,三轮车啊,你们他妈的不觉得寒碜吗?我堂堂莱伦申的队伍,出行就开个机动三轮?丢人啊弟兄们……而且抢养牛场那次还差点给警察追上,吃亏就吃在那破家伙跑不快……所以,我在路上琢磨好了,这笔财得买车,气气派派整辆车,其实车牌我都备好了,卸了好几个车牌在那放着,这事儿我考虑很长时间了,就等来这么一家伙……
“当然肯定留点给兄弟们享受,但预计买车都得二十万出头。我们得立足长远啊弟兄们,有了金刚钻、敢揽瓷器活……好马配好鞍,好车配好汉……哈哈哈哈,咱们就等着干大事儿吧,好日子还在后头……”
“好”“好”“就按大哥的意思来”……
那三位齐声叫好,可是莱胟巴有点不乐意了,闷闷不乐地喝着酒。莱胟巴在本群里公认是老二,最早跟着莱伦申,老大指哪他打哪,从来都是老大说一他不说二,无限服从莱伦申的。但是今天他却不太信服老大,他自感这么多年功劳也不小了,老大居然根本不考虑他的方案,这使他觉得很受委屈,何况莱胟巴要钱还有用场呢……
莱胟巴喝了会闷酒,就接着冲到脑门的酒劲说:
“我不太同意老大的主意,平时都是听老大的,但今天得叫我说句话……”
“你说个XX啊我都定啦……喝酒喝酒……”莱伦申说。
“不行,先别喝,听我说两句……我提的意见够给老大面子啦,别人我不管,我想分我的几万块,莲芬儿等着我拿钱回去呢,她跟我说你他娘的老是说马上就过大鱼大肉的日子,从来没兑现过……我把钱拿回去说不定莲芬儿就跟我办事儿成家啦……”
莱伦申说:“嘿嘿嘿胟巴啊,还办事儿成家呢?你他妈也没看出来?那婊子是逗你玩你还来真的啦?你他妈这些年所有的钱都给她了,也不在少数了吧?谁知道婊子养的背着你还跟多少人有一腿?你还、还办事儿成家啦,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莱胟巴气得眼睛冒出火来,指着莱伦申说:
“你他妈骂她什么?”
“婊子,我劝你玩玩就行,不必当真……跟着你大哥这种婊子多的是……”
莱胟巴气坏了,冲过来就往莱伦申身上扑,把酒瓶、凳子都带翻了。
莱伦申不愧是老大,等他扑上来,顺手抄起一个空酒瓶“啪”地砸在莱胟巴左脑壳上,同时也被莱胟巴扑倒在地。莱胟巴脑门上流着血,也把莱伦申光头上打了几个包。
毕竟先给狠狠砸了一下,脑袋发懵,又被莱伦申一脚踹了出去,他刚爬起来又被其他人抱住了腿,莱伦申大叫着“兔崽子”,又抓起一个酒瓶开在莱胟巴头上……
莱胟巴昏倒在地。莱伦申边踢边骂:“XXX早饭啦……叫你知道谁是老大,得他妈听谁的……”
有人拉着他,他说:“我没有这个亲戚啦,混蛋……我们走,别管这死猪了,我请弟兄们去温泉洗浴快活快活,洗洗晦气……”
莱胟巴躺了很长时间才醒过来。那些服务员看到淌血都不敢近前。他摇摇晃晃出了饭店,天已经大黑。从前他们也打过架,但不像这次。那几个人既没有等他,也没有给他留一分钱。莱胟巴摇晃着发晕发狂的脑袋,嘴里骂骂咧咧的。
不久,莱胟巴出现在县警务局值班室:
“警察大人,我来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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