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鵺
上古灾兽鵺,以其眼入药,可复眼,以其骨血入药,可使白骨生肌。鵺生百象,皆奇丑,可观人眼,辨人心。鵺现于世,灾祸起。
——《九州志·川蠡》
(一)
川蠡大陆以北,有山名为阿崤,山外终年瘴气毒雾弥漫,山中地势极险。可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涌入阿崤山中——寻鵺。
阿崤山中的雪向来来得特别早,冬日初至,大雪便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洒下,不消一夜,阿崤山便铺上了半尺积雪,显得阿崤山越发地寂静。
一袭半人高的黑影扇动着巨大的羽翼不断盘旋阿崤山的上空,良久它一头扎入一处细密的树干中,抖落了堆积在树冠上的积雪,一滩鸟兽被惊起四散逃开。
阿崤山脚下,一行身背长剑且着清一色白青长袍的人在风雪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潜入山中。
“呵,人类啊。”每日看着从四面八方断断续续涌入阿崤山的人,他不禁发出喟叹。
他是阿崤山中千千万万生灵中的一只树妖,尽管阿崤山巅土壤贫瘠,怪石嶙峋,他却长成了一棵七人方可合抱得拢的大树。
他看过无数的人不顾性命地涌入这阿崤山中,带着比这阿崤山更深不见底的欲望,他们或为求珍兽,或为求异草,或为求鵺,甚至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鵺怪,只是从口口相传的神秘传说中听闻过它。
人人都在讨论这阿崤山中的鵺怪无比丑陋,无比凶残,可他看见的是为了争夺更大的利益,同门之间相互残杀,亦或是被自己无穷的贪念吞噬。
一位身着白青长袍的长须男子于一空旷处盘腿而坐,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里毫无章法地划出一些点,再耐心地将那些点逐一连接,他时而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阴翳的天空,绒絮般的白雪从极高极远的空中纷纷洒下,风雪并不侵其身,将要落到男子身上的一瞬便消逝了。
“青邑,看来那鵺怪果真狡猾,我等在这阿崤山搜寻十日却毫无头绪。”另一白青长袍的向他走来
“他的伤势如何了,青空?”被称作青邑的男子面无表情,长长的胡须随着嘴唇轻轻地上下抖动。
“已服下九转回魂丹,暂时无碍。不过可再拖不得了。”青空一脸忧惶地应答着。
“如此,那便召集众人布阵吧,今夜子时启阵。”青邑并不看他,仍是拿着树枝在雪地里涂涂画画。
“青邑……”
“青空可还有疑问?但说无妨。”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青空。
“青邑,这阿崤山中可真有那传闻中的上古异兽鵺怪?即便是有,听闻那鵺怪面目丑陋,狡诈凶残,更拥有上古神力。我们真能捕住她吗?毕竟布这天罡七杀阵可是要祭出族人性命,若是……”
“你且放心吧,族长曾查阅古籍,鵺怪确实存在。族人也定不会白白牺牲的。”青邑用树枝在雪地上连了最后一笔,随后两人并肩离去。
(二)
白茫茫的雪地里,她被一件宽大的玄黑色斗篷笼罩着,看不清面庞,只露出雪白的脚踝,赤脚踩在积雪上向阿崤山巅走去,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她的目光被半路上一幅快要被雪完全覆盖的诡异图腾吸引:“阵法么?”
她琢磨了半晌,便继续向前赶路。
树妖老远便感受到她靠近的气息,他敛了神识,佯装沉睡。等她静静地走至树冠下,他心中一动,使出御风之术,一阵强风将树冠上厚厚的积雪全部刮落,将她整个埋在雪堆之中。
半天她才扒拉着从雪堆里狼狈地爬出,树妖忍禁不俊,“喂,且不说你是这阿崤山比我还老的妖怪吧,这个伎俩我每年冬天都要玩好几次,你怎么总是不长记性呢?”
“哪个老妖怪有你这么无聊,回回都玩同样的把戏,你当真是这阿崤山最恶毒的老妖怪!”她纵身一跃,跳到树妖横着的枝干上,手腕迅速翻飞,地上的冰凌随即腾空而起,化作一把锋利的长剑,他正欲催动防御之术,她已经经那把长剑插入了她所站的树干的分支。
树妖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又迅速抽出长剑,妄图将长剑再一次刺入伤口旁边。他旋即摧毁了她的长剑。
“哈哈哈,且不说你是这阿崤山第十老的妖怪吧,每年冬天我都会在你的这个枝干上刺上几剑,看来你也不大长记性啊。哈哈哈……”她的笑声如清脆的银铃般盘旋在阿崤山上空。
“喂喂喂!老巫婆!很痛的你知不知道?你不要总是刺在同一个地方啊,这样我化成人形以后身上会留疤,哪位翩翩美少年身体上会有如此丑陋的伤疤啊。”
“诶?树妖你要渡劫化形了啊,难怪如今我只能刺中你一剑。”她坐在树干上,低头看着在空中晃荡的双脚。
“真是愚蠢的老巫婆,我可不是什么树妖,我乃轩辕神树,化形以后是要位列仙班的。”树妖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千年中灵智早开,皆是因为他乃本应长在轩辕伏羲氏一族后院的轩辕树。
“你也要离开阿崤山吗?倘若我以后不再惹你生气了,你可以不要离开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在这阿崤山困了几千年,难的自由了,我当然会离开这里去九州四海看看啊,不过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丑得有多不能见人,整天穿着个斗篷的,但是如果你愿意跟着我的话,我还是可以带你一起离开阿崤山出去长长见识的。”
她靠着树妖睡着了,没有再回话。
树妖拢了树冠上的黄叶,为她遮住风雪。其实妖怪并不惧寒热也无病痛,他们只会本能地对更强大的力量产生畏惧。
(三)
是夜,月光穿过密林,斑驳地撒在雪地上,反射出浑浊的冷光。像一只潜伏的凶兽,露出森寒的利齿。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倾尽自己所有词汇,与树妖斗嘴,而是在夜里兀自离去。
树妖说他也会离开,像雪离开云,像叶离开木,像几千年前执手说一定会回来寻她的少年。
原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她站在一棵大树上,冷冷地看着树下一行着清一色白青长袍的人不断变幻位置,逐渐形成不久前她所看到的那个诡异的阵法。
这些人十日前进入阿崤山,却并未有任何行动,如今想来却是小觑了他们。
半晌,立于阵眼的青邑对身旁的青空絮絮低语了一番,随即大喝一声“启”。阵法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红光又化成千丝万缕的细线,组成一张无尽的大网穿透整个密林,。她纵身跃向更远更高处的树干,正当她准备去察看树妖有没有受到影响之时,一位男子从黑暗中飞出。
“想不到你们为了抓我竟然使用如此阴邪的阵法,连弟子的性命都不惜祭出。”男子向上飞去,试图挣脱这张大网,光线所及他身体之处,皆被刮出数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你这鵺怪,作恶多端,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又是一阵红光大作,男子被巨网裹着不可动弹。
她顿了一顿,停下来继续看着他们。
“就凭你们,也能抓住我?。”他趁着空隙拼尽全力向空中一跃试图挣脱巨网。然而只到半空中又被巨网裹着摔到雪地里。又一股新鲜的血液从他的伤口溢出,在他的白衣上绽放出朵朵深深浅浅的蔷薇。
与此同时,红光化成的巨网裂出了缝隙,操纵阵法的一行人受到阵法反噬皆爆体而亡,除了阵眼的青邑以及青空受了重伤之外。
就在此时,她纵身一跃,带走了地上气息几近全无的男子。
“师兄,不好,那妖孽被带走了。”
“无妨,他被这天罡七杀阵所伤,料想也活不过几日。我们先回去,日后再来寻他尸骨。”被称作师兄的男子正闭眼打坐调息。)
“喂树妖,快救救他,他快不行了。”她将背上血肉模糊的男子轻轻放下,倚在树妖的枝干上。
“都说了几百遍了,叫你不要总是捡些死人回来给我治,你真把我当作这儿当作阿崤山的医馆了。”树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迅速将自己的木灵渡给身旁奄奄一息的男子。
“我这可是为你好,你不是想位列仙班吗?不多做点善事,以后化形之时可是会被雷劫劈得元神俱散的。”
“呸,你就不能念我点好。我本来就是轩辕神树,雷劫肯定会对我手下留情的。倒是你,隔三差五捡些伤员耗我木灵,扰我清修。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开这里位列仙班了。”
“嘿嘿”她狡黠一笑,“谁让你是这阿崤山最好的树妖呢。”她亲昵地抱了抱树妖的树干。
“哼,那是自然。不过,这人为何会伤得如此重?”
“十日前进山的那一行人说他是鵺,布了血阵诛杀他。”她轻描淡写地说到。
“鵺?”
“嗯。”
(四)
天空渐渐泛起浑浊的灰白,大雪不知不觉又下了起来。她看着身旁的男子呼吸逐渐均匀起来,虽然有树妖的树冠挡着,但还是有点点雪花被风裹挟着飘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一滴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薄薄地堆积起来。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将他紧皱的眉头推开,随之将手掌覆上他的天庭感受他的伤势。
“行了,老妖婆,别占人家便宜了,赶紧把他带走吧。”树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吃力。
她察觉到异样,将男子抽离了树妖的枝干:“为何他这么重的伤势只一夜你的木灵就将他蕴养好了。”
“我也不知为何,他明明已经没有了意识,他的身体却能够反噬我的木灵。”树妖本体乃是轩辕树,除非是有轩辕血脉的人,否则一般人若是过多吸入他的木灵身体都会承受不了。但是轩辕一族身份高贵,且离川蠡大陆十万八千里远。“你尽快将他送走为好,他的伤我治不好。”
她用袖子混着雪水小心搽拭着他脸上干涸的血迹,“丢下他,他可就必死无疑了。”她想起那两个对他布下杀阵的白衣男子说还会回来寻他。
“他很危险。”树妖露出了少有的冰冷语气。
她仔细打量着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实在无法将他与危险这个词联系起来,甚至让人觉得有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嗯。”她略一思索,决定还是将这个可能对树妖构成威胁的男子送出阿崤山。毕竟,树妖算是她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她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踩在松软的雪地里,倒不是嫌他重,只是在思考到底将他扔到哪里,如果就这样将他扔在雪地上的话,那肯定是必死无疑了。
她将他暂时安置在了自己其中的一个简陋的山洞,由于经常救些来阿崤山采药捕鵺的人类,所以这个山洞里面有一些人类日常起居的生活用具。
她将他放在石床上,接着点燃了一支蜡烛。室内一灯如豆,他蜷缩在石床上,满头乌丝披散开来,一袭白袍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她远远地看着他的脸,他的双眼痛苦地微眯着,长长的睫毛陷入皮肤里,即使是这样狼狈,也掩不住他满身的风华。
“那只老树妖不是让你丢下我吗??”他闭着眼问她。
“你早就醒了?”她暗自庆幸没有早早地将他丢下。
“嗯?看来姑娘不想我醒来?”他戏谑地追问着她。
她慌乱地转过身,“没,没那回事。你好生休息,我去给你寻些吃的吧。”她匆忙地向外走去。
“等等。”他命令般地语气使她错愕地待在原地。
他走近她的身旁,将她肩上的枯叶摘下,不露声色地藏于袖中。
“你……你可以自己走路?”她的嘴角不由得又是一阵抽搐,果真如树妖所说,这个人确实危险。
“我没说我不可以啊,”他自然地接过话“对了,姑娘把这个带上吧。”他拉过她的手,将一串做工精致的银铃手链戴在她的手腕上。转身拿起石床边上的水盏为自己斟水。
“这是?”她疑惑地摇了摇手中的银铃。
“我现在身负重伤,万事皆得小心,你将这手钏戴上,我若听到这铃声,便知道是你回来了。”她埋着头,却能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
她十分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礼物,再一次向山洞外走去。
他眯着眼半倚在石壁上,手指随着逐渐远去的铃声一下一下地敲着石床,直到铃声完全消失。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倒出一枚灰色的丹药服下。
(五)
一袭白色的身影闪入了昏暗的山洞里。
“玄亓,你的伤可还好?”昔日对他设下杀阵的青邑一改那日凶神恶煞的面孔,转而用关切的语气询问着他。
“多谢父亲关心,我如今还撑得住。”玄亓恭敬地向父亲行了一礼。
“可曾确认那日将你带走的是鵺怪?”
“只从她身上取得一片羽毛,还未曾取得她的血液”,他将袖中所藏树叶取出,取下沾在叶上的一片微小的黑色羽毛,右手指尖一动便燃起一簇玄火,黑羽在玄火中烧而不焦,“果然如族长所言。”
“那日以你为引,又部天罡七杀阵牺牲族人性命,以血腥之气引来那鵺怪,看来她果真如古书记载喜嗜血腥,专吃将要断气之人。此次一定要捉住鵺怪,愿我族人没有白白牺牲。”
“可是父亲,她将我抓走,是为了救我,并未打算吃我。”玄亓面露犹豫之色。
“那又如何,妖族大军屡屡挑衅我轩辕一族,不久我族定会与之有一场大战的。若你再捕不到鵺医治旧伤,族长便只能替你求娶西王母长女姝萸,借西王母之力共同平定妖族之乱。”青邑深知自己的儿子太过于良善,若是不逼他一把,他是不会做出决断的。
“我是断不会娶她的,父亲。”说来可笑,他虽是上古神族轩辕氏后裔,可他一生宿命都与轩辕族的荣辱纠缠。
从小,他便被族长选中亲自带在身边悉心培养,因此除了族长之外,族中万事皆以他为先,但于此同时他也肩负着比常人更大的责任。为了轩辕一族,他什么都可以妥协,什么都可以牺牲,唯独厮守之人无法听从族长之命。
他的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寸大概便是那个唤作念卿的女子了,族长答应他,若是此次寻到鵺,便告诉他念卿现在何处。而这一次,无论隔几重山海,他也要找到念卿,无论她是人是妖,尚还再世还是轮回几度。
“姝萸贵为西王母长女,且自幼仰慕你非你不嫁,虽然为父不知道你为何一再坚持不愿娶姝萸,但若十日之后,你还不能取得灵犀,那就由不得你了。
“父亲……。”他还欲辩解,青邑却已拂袖离去。
(六)
她一边一个接着一个地掏着松鼠窝里储存着过冬的坚果和浆果,全然不顾在一旁吱吱乱叫的松鼠,一边想着如何才能尽快将他送走。
她抱着一堆战利品往山洞方向走去,手上的银铃泠泠作响。
山洞前,风雪中,他执一柄竹伞负手而立,伞面已积了一层浅浅的雪,目之所望,是她归来的方向,时光仿佛在他的凝望中悄然停滞。
“你,可是在等我?”她的脚步一滞,远远地问他。
“嗯,我听到银铃声了。”他微笑地望着她。
从来,都是她在等,等春天暖风花拆,等冬天大雪纷飞,等亲近的朋友相继离开自己,离开阿崤山,却从未有人等过她,像是什么唆使着她加快脚步,那颗被亘古绵长冰封的心好似在这十步之遥中寻到丝丝温暖的光芒,牵引着她向着什么地方靠拢。
她躲到他的伞下呼吸着弥漫在空气中的他的气息,他伸手将她肩上的积雪拂落,又向她伸出宽厚的手掌,她怔了怔,将一只手所抱的坚果和浆果全部倒在他伸出的那只手掌里。
他无奈地笑了笑,“回去吧,这里风大。”与她并肩向洞内走去。
经过数日调息,他的伤似乎并未恶化,但也未见好转。树妖日日催促着将他赶走,该是时候送他离开了。如往日一样,她带着食物去看望他,远远地听到银铃,他便会在洞外等她。他再次向她伸出宽大的手掌,她正准备把食物丢到他的掌中之时,他一把牵起了她的手。
她呆呆地跟着他走入了洞穴,连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一般,树妖说得没错,这个人的确很危险,他能杀人与无形,得尽快离开他。
她挣脱他的手掌,拿着一个浆果低头细细地咀嚼着,“我听你的仇家说,还会回来寻你。你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
“怎么,还是要扔掉我吗?”他歪着脑袋无辜地看向她。
“不,不是,其实我,我不是人类,我是法力高深的妖怪。我会吃了你的。”她想尽量将自己表现得凶狠一点,可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是会露怯。
“哈哈哈,那日想必你也听到了,我可是鵺怪。对了,还未问姑娘芳名,我叫玄亓,轩辕玄亓,你叫什么?”
“玄亓?”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族人,从记事起便是一个人。”
记忆抽丝剥茧,三千年前,那日轩辕族长七千岁大寿,宴请四方上神,爱树成痴的南极仙翁趁着醉酒装疯卖傻,非要一棵轩辕树的树种种在自家南极后院,轩辕神树千年结三果,且灵智早开,族长虽不舍,为显大度还是赠了两颗给他,并派玄亓架九鹭仙车将其送回,未曾想临行前玄亓被西王母长女姝萸骗着饮了一壶桃花酒,酒劲在途中越发醉人,以致于玄亓踩到了掉在轿厢里的轩辕树种,跌落至川蠡大陆。
(七)
彼时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妖怪,她如往常一样在躺在阿崤山颠惬意地晒着太阳,突然一颗鸟蛋大小的不明物体砸在她的肩上,她又气又痛,当即跳了起来准备将那个不明物体踩烂,然而还未站稳一个更大的物体向她砸来,她好不容易再次爬起来准备踩向更大的不明物体,却发现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他满脸绯红,头上被砸了个大包,看起来骨头也像是断了,他尽力睁开眼睛,问她“你没事吧?”随即又昏过去了。她看着这么可爱的孩童实在是下不了脚,又转头对着那颗鸟蛋大小的不明物体一阵猛踩,直到将它深深地踩进了土里。于是他长成了后来的树妖。
她将那个少年背到山洞里,为他采了草药,每日悉心照料他。三天后,她正用清水为少年搽拭着脸颊,少年醒来,四目相对,她在少年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光洁的皮肤,圆圆的双眼,小巧的鼻子以及狸猫似的尖长的耳朵。
她第一次在人类的眼中看到如此美丽的自己,从前她所救的人类瞳孔中倒影,皆是奇丑无比,面目全非。因为她本来就是人类欲望的倒影,越是有着深不见底的欲望,她的倒影就越是丑陋,且每个人眼中的她都是不一样的。
醒来的少年并不畏惧陌生的环境,却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成熟与疏离。
她问少年家在何处,少年只是摇头不语。
她不会医治断骨之伤,少年腿骨断裂无法走动,那一段时日,她便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常常背着受伤的少年去阿崤山颠的草地上晒太阳,看近在咫尺的星空,去花瓣纷飞的梨花树下打盹。
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少年也逐渐展开笑脸。
春日的阳光下,小小的念卿背着略微比她大一号的玄亓,悠然地穿梭在阿崤山。
“我叫玄亓,轩辕玄亓。你叫什么?”少年趴在她的背上,把玩着她尖长的毛茸茸的耳朵。
“我没有族人,从记事起便是一个人,所以也没有名字。”她抖了抖痒酥酥的耳朵。
“真好,我虽然有一大群族人,但他们每天都把轩辕一族的荣耀挂在嘴边,族长让我背这个学那个。连跟谁一起玩都不能自己决定,那个姝萸成天缠着我捉弄我,族长却说她是西王母长女要让她三分。”
“可是,一个人,真的很孤单啊。”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玄亓感受到她语气里的落寞,赶忙充满歉意地宽慰她“谁说你是一个人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就算以后我回去了我以后也会来寻你的。你没有名字那便唤你念卿如何,念卿便是思念你的意思,日后不论我身处何处都会思念你的。”
“念卿,我以后便叫念卿了吗?”少年的一番话使她立刻又充满了生气。
“嗯,真希望他们永远也不要找到我,如此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们便可以像人类一样结为夫妇,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他看着她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青琥珀色瞳孔,“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念卿。”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她蹦蹦跳跳地拿着刚摘的新鲜浆果回到山洞里时,那个叫玄亓的少年已经不知去向,但是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八)
“你是念卿?”昏暗的烛火下,玄亓的双眸似乎有星辰一闪而过。
“玄亓,你终于来寻我了吗?”
“我一直在寻你,昔日不告而别,族长将我从此地带回族中后,我怎么哀求族长他也不肯将你在何处告诉我。他还说过若是不想给她你来灾难,便永远不要再与你相见。”他开心得像个孩童一般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可你,为何还是寻到了此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转眼三千年已过,从前的清风霁月的阿崤山,因为无数寻鵺的人,这里历经无数血雨腥风,已变成了瘴气毒雾弥漫的修罗场。
“因为……”因为族长答应他,若是此次寻到鵺怪,战退妖族大军便告诉他念卿在何处,她的双手不经意地从他宽大的手掌中抽出。
她摘下斗篷,看着玄亓瞳孔中的倒影,她满目疮痍,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没变,“因为同世人一样,来此地寻鵺?”
他震惊地看着她斗篷下的可怖的脸,转而又心疼地捧起她的脸颊:“是谁伤害了你?”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用单薄的肩膀背着他穿梭在阿崤山间的小女孩会是世人口中狡猾可怖的鵺怪。
念卿看着日日夜夜等着的人,眼底的笑意反而越发深不见底:“并无人伤害我,我的脸便是人心,若你是来寻我,我的脸便如从前,若你是来寻鵺,我的脸便是如此。”
良久,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你说得对,我是来寻鵺的,并不是来寻你的,你走吧。”重逢的欣喜顷刻之间崩塌,玄亓艰难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是啊,轩辕一族的族长怎么会骗人呢,若是寻到鵺便告诉他念卿在何处。
她不知不觉路过溪边,雪花在掉进溪流中的一瞬便融化不见踪影,灰蒙蒙的天空映在如铜镜一般的水面中,却唯独没有她的倒影,她自语道:“可念卿便是鵺啊。”
她想去问问树妖,树妖的根系扎根了大半个阿崤山,所以他能探听到许多过往人类所道之事。
树妖懒洋洋地寻问着他那人可有离开。
她依偎在树妖的枝干上,只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怎么了?看人家长得好看,舍不得他啦?哼,等我化形一定比他还好看,到时候天天缠着你让你看。”树妖的声音在她耳边模糊地响起。
等,又是让她等。
山中不知岁月长,从前她只知今日与明日,所以连她也不知她究竟在这阿崤山呆了多久。活得越久,她越不明白世人所追求的长生和强大的力量到底有何意义。也不是未曾交过朋友,人类的小女孩,狡黠的小狐狸……她看着他们生老病死,逐一离去,而所有孤单落寞的却只有她一人承受。
(九)
十日之约如期而至,轩辕众族人已做好埋伏,只等玄亓将那鵺怪带来此地。
青邑追问儿子为何没有将那鵺怪引来,玄亓反问父亲为何明明知道鵺怪便是她要寻的念卿却要骗他。
青邑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三千年前,玄亓送南极仙翁久久未归,族长将他从阿崤山寻回时,便预见了鵺女可化解玄亓与妖族大战这一劫。
“与妖族一战,我就算付出性命也会拼尽全力也会护族人安全。”玄亓跪在父亲青邑面前,“只是,请你不要伤害她。”
“妇人之仁,你旧伤未愈,若是还取不到灵犀拿什么去战,况你不愿娶姝萸已得罪西王母一族,你现在说出如此任性的话,是在弃族人性命于不顾吗?”青邑怒其子的不争。
“原来是要取我的灵犀啊。”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从天边响起,“玄亓,若是你向我开口,不论是要割我肉做药引,还是取我灵犀,念卿都会答应你的。”她敛起巨大的黑色双翼,化成少女,立于众人面前。
鵺其心,即灵犀,世人只知鵺身可活死人,肉白骨,却鲜少知道鵺的灵犀才是所有力量的源泉。如果没有更强大的力量将其诛杀,鵺便会不死不灭。可一旦鵺死,只有以灵犀为灯指引尸身方可回归鵺祠轮回转世。
密密麻麻的巨网铺天盖地向念卿的身上撒下,玄亓将他护在身后,与轩辕一众族人对峙着。
忽而阿崤山顶阴云厚厚地集聚,夹着道道闪电。“你这蠢鵺,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会长成比什么玄亓更好看的神仙,你连自己的来世都要交出去吗?”一个妖艳异常的八岁男童气急败坏地在一旁叫嚣着。
念卿心中一动,定是树妖强行化形引来雷劫救她,可若是躲不过这雷劫,即使不丢掉性命也会散去一身修为,就算是侥幸躲过九道雷劫,他将永远只能维持现在这副孩童的模样。心高气傲如他,一心想得道离开阿崤山的他,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绝对无法接受的。真是笨蛋树妖啊,为了她并不值得啊。
九道巨大的惊雷朝着众人以及那张坚硬的巨网劈下,男童抢先一步上前护住网下的念卿。
“对不起,蠢鵺,让你久等了。”念卿伸出手试图抓住树妖一点一点散去的脆弱元神,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耗尽全身灵力奋力向轩辕众人一击,便带着玄亓消失在一片狼藉的阿崤山。
(十)
“玄亓,我等了你好久,这次该你等我了。”她平静地用手拂过眼前人的发丝。
没有了灵犀的念卿变成了少女的模样。她再也不是不死不灭的鵺了,方才打斗的伤势如冰雪消融般迅速侵蚀着她的身躯,她吃力地想靠近身旁的玄亓,却发现自己的身躯变得越加沉重。
大雪仍寂静地下着,似乎想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掩埋掉所有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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