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星月慢:索菲亚(上)

地球年8019年。

我要讲讲自己的生活,可作为工作日志,也可以作为一个故事来读。如果这个故事是我的时间以后的人来阅读,你们肯定会感到索然无味,而如果是我的时间以前的人来阅读,你们会觉得这是科幻小说。

然而呀,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份糊口的工作,有时甚至乏味的很。因为所有真实的生活,99%都是枯燥、无趣、低迷,人生只要有1%的幸福快乐就是圆满了。

现在我在月球22号上,守着一个破旧的基地和即将动能耗尽的飞船,等待着换班的轮值人员,最后的这三个月值班生活很是无聊,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看自己粉紫色的母星。

我是星航公司的基地管理员。平时就是看看机器人的工作状态,上传采矿信息和维修机器人。这是一份高薪而孤单的工作。自一百年前人工智能人起义独立后,我们也得到了和人类一样的工作机会,不过,都是像我这样,做这种人类不愿意干的工作。

这对智能人来说不算什么,只要赚到足够的钱,我可以继续替换配件更新能源,理论上可以做到永生,直到我自己不想活了。

当然,当下里我还是很愿意好好工作的,我降生于8016年,今年刚满三岁,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我要去更远的星系看他们的太阳。实现理想的工具就是钱!

一天,一位不速之客造访基地,原来是一位索尼达达星球的居民,索星的人素以见利忘义恩将仇报见长,我不由得对他的造访心生戒备。虽然月22的矿产资源不属于珍贵稀缺型,对方抢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发生任何损失都是要从我工资里扣的!

我和他交换了安全代码,他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只是一个寻宝爱好者。如果我能给他提供便利,他将从寻宝所得中分两成给我。

这位巴鲁布迪先生用他那长在手心里的嘴巴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月球的背面一座环形山深处藏着大量黄金,是宇宙纳粹余党秘密埋藏的。他们一个小队根据地图一路寻来,队员已经就剩他一个,眼下,他弹尽粮绝,不得不寻求合作。

虽然索星人臭名远扬,但星际黄金的诱惑让我心动。毕竟只要1g就抵得过我毕生辛勤劳作的所得,这个险值得冒。

我们立刻乘坐悬浮采矿车来到地图上的那个点,我用炸药进行了山体爆破,一个深入地下的洞口很快被炸开,巴鲁布迪操作机械手臂清理出洞口。

我将飞船小心地驶入洞内,洞很深也很黑,行驶的感觉像在太空中飞行,大约走了一刻钟,才看到一个圆形的舱门在岩石堆里露着一半,继续清理,强力开门后,我们下车,纯体力向前推进。

一段向下的坡路足足有2公里。接着我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大厅。紧紧连着大厅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房间。小一点的看起来像储藏室,大一点的无法打开。大厅的正中央是一张椭圆形的石制长桌。看桌子和椅子的大小感觉这并不是地球公民的尺寸。“这地方看着很古老了,至少有一个世纪没有人来过了。”

巴鲁布迪没有答我的茬儿安静不语,拿出了一台巴掌大小的仪器,开始他的探测。在无法打开的门前面,仪器突然开始发出提示音。

“这里面有人!还活着”。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我坚强的仿生心脏都吓了一跳。然而透过显示屏,一个人形的躯体赫然在目。

我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这是个荒芜星球,并不适合生命体居住。除了矿产一无所有,然而今天突然告诉我这里有个大活人?这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终于来了。人是我杀的。”面对赶来的民警,李晓平静地朝着民警说道,全然不像是一个“瘫痪”了三年的病人,也让人想不到这个在外人眼里“瘫痪”三年的妻子会在杀了日夜悉心照料自己的丈夫后,平静地报警等待警察的到来。

警察在对现场进行了保护和取证后,准备将李晓带回警察局做进一步审问,不料李晓拿出一把菜刀抵住自己的脖子,说:“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再靠近我一步,我就死在这里给你们看!”在场的民警全都傻眼了,谁也没想到李晓会突然发狂,一时竟然束手无措起来。

“晓晓啊,我的女儿啊!”原来是民警将李晓的母亲带到了现场。看到母亲的李晓有一瞬间的怔然,一旁的民警趁机卸掉她手里的刀,将她控制了起来。

被制服的李晓在被带回警察局后,在警察的审问下,道出了她杀夫的原因,而这原因也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

李晓是单亲家里长大的孩子,因为父母失败的婚姻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李晓长到了27岁仍然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最后忧心忡忡的李妈妈开始强逼着李晓去相亲,这其中不乏对李晓充满好感的优质男,可是李晓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那些人过不了多久就自动退缩了。

一来二去的,李晓30岁了仍然没有结婚。直到有一天,李晓在相亲中遇到了宋民。宋民和之前遇到的所有相亲对象不同,即使面对李晓不冷不淡的性格,宋民也完全不在意,仍旧笑容可掬地照顾着李晓的需求。

离开的时候,宋民要了李晓的联系方式。之后每天在手机上对李晓嘘寒问暖,一开始李晓没在意,觉得等过段时间他自己腻了自然会放弃,却不想宋民开始插入她的生活,时不时来她工作的地方找她,约她吃饭聊天,李晓拿出以前的一套对他,他却越战越勇,依旧雷打不动的每天约李晓。

日子久了,李晓这颗石头心也被捂暖了,两人开始正式谈起了恋爱。由于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尤其是李晓。两个人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订了婚,准备过年的时候就正式领证结婚。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着,却不料一件事打破了这一切。

李晓在晚上回家的时候被人强暴了。

被找到的时候李晓衣不蔽体地躺在肮脏的巷子里,人已经昏迷过去。醒来后的李晓知道自己被强暴了,精神一度崩溃,决定和宋民坦白并且取消婚礼,她觉得自己脏了,配不上宋民。

可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宋民却表示自己不介意李晓被强暴了,甚至在出院后直接拉着李晓去领了证。李晓被宋民真正的感动了,决定一定要好好和宋民过日子。

结婚后,宋民要求李晓当个全职太太,本来李晓不同意,可是宋民却说是为了保护李晓,怕她再次遭遇不测。于是李晓就辞了自己的工作,安心地待在家里当个全职太太。

可是,结婚后的日子并不是像李晓想象的那么美好。宋民总是要求李晓按照他的要求去做,让她待在家里做个安分的全职太太,让她完完全全的变成一个只能依靠他的家庭妇女。日子久了,李晓开始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烦。

“你这个贱女人,是不是今天出去勾搭别的男人了!”刚逛街回来的李晓一进家门就被宋民拽着头发狠狠扇了一巴掌,摔倒在地上的李晓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见宋民阴沉着脸走过来,一边踹她一边骂骂咧咧“贱女人,没男人就受不了是吧!让你这么贱!”李晓挣扎着起来给了宋民一巴掌“你敢打我,这日子我不过了!”,宋民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紧紧抱着李晓哭求“老婆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太敏感了。”顺便扇了自己几巴掌,然后抱着李晓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婚。

李晓禁不住宋民的哀求,原谅了宋民,之后宋民也确实没有再出手打过她。本来以为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李晓收拾家里时看到了一叠照片。

照片上是李晓的裸体,而拍摄的时间就是那天李晓被强暴的晚上。为什么自己的丈夫会有这么一叠照片?李晓怎么也没想明白。她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晚上宋民回家后李晓拿着这叠照片质问他照片是怎么来的,宋民只是呆愣了一下便坦白了:“既然你都发现了,我也就不瞒着了,反正都是一家人了。”

听到这话的李晓心里惴惴不安,她怕丈夫接下来的话会毁了眼前的一切。宋民一脸真挚地看着她说:“照片是我拍的,那天晚上也是我。晓晓啊,你别怨我,我这都是为了娶你,我是爱你的。”

李晓整个人都怔在那儿了。她没想到那个让自己痛不欲生的强奸犯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可笑的是,她自己还将他当做自己的救世主,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真命天子,真真是可笑极了。

“宋民,你他妈就是个畜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李晓歇斯底里地扑到宋民身上去撕扯他,“你毁了我!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啊!”对宋民进行了一番厮打后,李晓决定拿着照片去警察局举报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一定要将你告进监狱,你个畜生。”李晓拿上那叠照片就准备去警察局,宋民一看就慌了。跪下来抱着李晓的腿哭嚎:“晓晓,我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吧。我这么做都是因为我爱你啊!”可铁了心的李晓仍旧不管不顾的要走,情急之下,宋民拿起桌上的一个摆饰将李晓打晕过去。

李晓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宋民囚禁了起来,他将李晓的所有通讯设备都收走了,断绝了李晓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这个丈夫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老实温厚都只是他装出来给别人看的,真正的他其实就是一个畜生。意识到这一点的李晓对宋民益发害怕起来,她迫切地希望逃离这个恶魔。

宋民每天会按时来给李晓喂食,擦拭身体,总是深情地对她说着他有多么的爱他。李晓也曾经尝试过让他放了她,可换来的却是宋民的一阵毒打,并且伴随着他“我就知道你这个婊子想男人了,你怎么这么骚?啊?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婊子!”诸如此类的不堪入目的辱骂。

可是宋民这个男人,每次对李晓一顿毒打后,又会抱着她一阵情真意切的忏悔,发毒誓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一开始李晓还会相信,觉得不会再有第二次,就原谅了他。可是后来,只要发生了不顺心的事,宋民都会对她进行毒打和辱骂,事后又祈求李晓的原谅。这个时候,李晓才知道:宋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和疯子。

李晓开始每天筹划着怎么逃跑,逃离宋民这个变态。终于有一天,宋民送完饭后忘记了关门,李晓趁机跑了出来,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被囚禁在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出租屋里,不认识路的她一时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恰巧半路返回的宋民发现了逃跑的她。愤怒的宋民拽着李晓的头发将她拖了回去,对李晓进行了一番毒打。

为了防止李晓再次逃跑,宋民购买了大量麻药,每天给李晓喂食,让李晓陷入不能动弹的境地。之后更是对外宣称李晓不小心摔了,导致半瘫在床。期间李晓的妈妈也曾来看过李晓,可是宋民威胁李晓“你要是敢说,我就杀了你妈。”,于是李晓只能隐瞒下一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配合着宋民的演戏。

宋民为了不让大家起疑,在外人面前给自己塑造了一个痴情的丈夫形象——纵使妻子瘫痪在床,丈夫依旧不离不弃地悉心照料。可实际上,只要回到家中,宋民便会对李晓拳打脚踢,发泄着心中的阴暗情绪,再后来,他开始不顾李晓的意愿强暴李晓,发泄着他的兽欲。李晓被宋民折磨到麻木,她已经不会再相信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同样,她也知道她这辈子就这样毁了。

后来有一天,宋民在李晓身上发泄完自己的兽欲后,发现李晓开始大出血,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李晓怀孕了。“求求你,救救我。”躺在地上的李晓向宋民发出微弱的求救,可是宋民却怕被别人知道他囚禁李晓的事,选择将李晓拖到卫生间里,任其自身自灭。

那一天,李晓熬过来,可是孩子没了。李晓这一次是真正的绝望了,没有人能够救,她已经赎她了,她已经身在地狱最深处了。

为什么想杀了宋民呢?

李晓说,我已经身处地狱,可是宋民却还想清清白白,丢下我重新开始。

原来,宋民在外面找了个小情人,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为了将小情人转正,宋民决定将李晓放了,两个人离婚,互不相干。

“他算盘打的是真的好,可是可能吗?毁了我,还想互不相干?”李晓抱着必死的决心,趁着宋民放松的时候,将准备好的刀捅进了他的小腹。“他估计到死都不知道我能动了,要不我也杀不了他。”

杀了宋民后,李晓想过自杀,可是想到自己的妈妈,她最终还是没有下去手,而是选择了报警。

谁也没有想到宋民会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人,也难以想象李晓这个女孩遭遇的一切。

最后,关于李晓,只知道她被判了几年有期徒刑。再后来,听说她在监狱里自杀了,没有抢救回来。

听说,她和她妈妈见的最后一面,说:“妈,以后我就一直陪着你,不结婚啦。”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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