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继子

1

“金城武主演的《喜欢你》上映了,我想去看。”

庾骁说:“我今天陪你去吧,不然明天放假我回家,就陪不了你了。”为了谢谢他陪我去,我买了票。

岁月从来不伤害那些好看的人,金城武老了还是那么帅。金城武给女主告白的时候,明阳给我来了电话,吓得我赶紧挂断,给他发微信。信息还没编辑好,他又打了过来,我再一次挂断。然后回了他一条微信:我现在上课,一会给你打过去。

看完电影,我和庾骁到小吃街吃了点东西。他给我买了好多吃的,让我带回宿舍给室友吃,还开玩笑说,追一个女孩子要先讨好她的室友,这样离成功就近了一步。

她们果然吃这一套,我回寝室之后,她们吃完东西就站到庾骁的阵营了,一个个都和我说庾骁是暖男,长得好看,这儿好那儿好的,一直到凌晨一点多,仍然意犹未尽……临睡之前,我想起来还没给明阳打电话,凌晨一点三十六,我想他应该已经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了吧,就给他发了微信。

“到家了吗?”

“没呢!北京的夜景还真好看,白天可能比这还好看吧!”

说完给我发了个小视频,霓虹闪烁,来来往往的车子从他的视线里经过,隐隐约约听到有嘈杂的KTV音乐,天桥下像是有人蜷缩在那儿,小贩正打算收摊回家,小孩有模有样地帮他妈妈数着钱,经过明阳身边的那对夫妻真有闲心,大半夜还在遛狗……

灯红酒绿,人间喧嚣,偏偏明阳最孤单。

“到家了吗?”

“到了,你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别上课犯瞌睡被老师罚了。”

“现在大学上课睡觉老师才不管呢!”

“那你也要好好听课学习啊!哥盼着你能有出息呢!别玩手机了,早睡早起!”

“知道,那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放下手机之后,我却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明阳真的很辛苦吧,我很没用,还不懂事。

天亮了,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我叫明远,明阳是我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很阳光,而且温暖。

2

我的思绪被带回到那一年,也是在电影院,我旁边坐着喜欢的男孩,明阳给我打电话,我吓得手心出汗,急忙挂断了,颤抖着手,大着胆子发短信给他说我在补课。

明阳后来打电话骂了我一顿,说我补课不好好听课,还带什么手机。我哭笑不得,对于欺骗他的事情很愧疚,又觉得明阳真的好傻,这么好骗。

喜欢的男孩向我表白,我和他在一起了。

说来也奇怪,明阳像是知道我在干什么一样,每次和那个男孩约会的时候,他都会好巧不巧地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在学校好好学习,叮嘱我出门和同学玩要注意安全,不要轻易和男孩子出去。如果知道我在外面玩,一定会问清楚有多少人,男的女的,有的时候还会让我身边的人接电话。

和那个男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胆战心惊地向他汇报近况。很多时候和同学聚会,他都要让我身边的人接电话,没有女孩子的话,我是和他说不清楚的。

同学们都说,“你哥怎么管你这么严啊,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同学一起玩再正常不过了。”

我也很反感,所以常常因为这些事和明阳吵、闹。不是他被我气到挂电话,就是我被他说哭。但我的这些小动作始终都不起作用,明阳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打电话,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后来我分手了,再也不用编谎话去骗明阳了。但是明阳却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怀疑我在谈恋爱,用各种幼稚而且笨拙的方法来试探我。要我的社交账号密码,翻遍每一个联系人,从头到尾看每一段聊天记录。

我没有谈恋爱了,自然不会心虚害怕,反而巴不得他全部看完才好,这样他就会因为不相信我但却没抓住我任何把柄,羞于面对我了。大概他觉得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有可能伤害到我吧,于是我生活里的异性朋友,都成了他的假想敌。

明阳很执着。社交账号里没找到证据,他就转战我的同学和朋友们,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我有没有谈恋爱或者有那个动向。结果当然是徒劳无获。

明阳真的很执着,而且很过分。我放了寒假,他也终于回了家。那个假期他总是找各种理由,假装借我的手机打电话,然后很久才还给我。他仍旧什么都没找到,我以为可以翻篇了。

那天我在打扫客厅,突然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声。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明阳就已经从我的围裙兜里抢走了手机。我和明阳大吵了一架,我骂他不懂得尊重我的隐私,很长时间不和他说话。

有天我偶然听到了他和妈妈的对话,他叹息、自责。妈妈劝导他说,我现在正处于不懂事的年纪,就算担心也不要过多干涉我。

我听见明阳说,“不管什么年代,现在的人是什么观念,我只是不希望在她身上出现任何不好的事,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担心她谁担心她?”

后来,我主动找明阳和好了。

3

高考结束,我就去浙江找明阳,他答应会带我去玩。

七月的浙江很闷,很热。刚下火车,我就想回到火车上去,完全没法儿待。在埋怨天气的碎碎念里走向了明阳和嫂嫂,他一脸笑意,一把接过我的背包,嫂嫂递给我一杯冰镇的西瓜汁,拉着我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明阳也不顾额头上流下来的汗,问我通知书什么时候下来。

我说:“还不知道录没录取呢!”

他说:“那不是早晚的事嘛!”那笑声比我还开心。

在没到浙江之前,我以为明阳和嫂嫂住在那种宽敞明亮,舒适清凉的员工宿舍楼里。上班的地方乘电梯上下,每天打卡进楼,朝九晚五。却原来是朝五晚九,黑白班颠倒着上。

我和明阳说,“你每天忙着上班,嫂嫂怀着孕也没办法陪我玩,不如我去你上班的厂里上班好了,还能挣点小钱。”

他说,“老板不要童工。”

我反驳:“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他说:“明天再说吧。”

就这样一天等一天的,后来明阳终于耗不过我,他说:“你一个学生,做不了这个。”就是找各种理由拒绝我,不让我做和他一样的活,说我好好学习就行了。

后来,他自己经营了一个烧烤摊,我说:“这下我总该可以帮你做些事了。”

他说:“行,你帮我算账就好了,其他的我来。”

不让我靠近烧烤架,说是油烟对我的皮肤不好;不让我打扫,说会弄脏了我的衣服;不让我洗菜,说怕我洗不干净……反正我什么都做不了。

晚上收摊回家时,他骑着小三轮车载着烧烤用具,我骑着电动车跟在他后面。他时不时就回头叫我注意看路,骑慢点。回家的那条路就那么点距离,来来回回无数次,他次次都要回头,没有一次放心过。

那些深夜里在家与烧烤摊之间,来来回回奔走的路程,让我突然看懂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管与我逆向或是同行,他先行或是我先行,我走多远,有多勇敢和独立,他都不曾放心过。我说不必追,他嘴上答应着,却跟着我走了好久好远。

别的人或许会送我玫瑰,陪我越过山丘淌过流水的人是明阳;别的人可以陪我看电影,为我斩过荆棘挡过风雨的人是明阳。

爱,任何一种爱,总是温暖明媚而且美好的,这是人们的感官接收到的。你看烈日下明阳的汗珠朝下流汇,那模样像不像玫瑰;还有明阳不愿让我看到的朝五晚九,是不是就像电影里男主角一样倔强。

4

五一小长假的时候,我去了浙江。

明阳一年前就离开浙江了,他现在在北京,在一家料理店学厨。

刚下飞机没多久,明阳就打电话给我,问我和谁一起去的,让我注意安全。

我在鲁迅故居的时候,恰逢他午休。他和我开视频,说他在浙江的时候都没怎么来这些地方玩过,我就一边游一边和他介绍那些景点,这样,我所到之地他也能够感受一遍了。

我回了大连之后,有一天明阳给我发微信。

“你应该是谈恋爱了吧,自己有点分寸”

“我对象可好了!”我笑着逗他。

他回了我新的信息,气氛沉重起来。

“现在北京街上,随便遇见一个人都是大学生,你别错过了该学习的时候。我现在其实挺后悔的,该读书的年纪没珍惜,很多地方都不如人……”

“我会好好学习的,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了。”

明阳初中都没毕业就出去工作了,很短的时间内,就从一个小小少年慢慢长成了坚强的模样。

明阳是被逼着成长的,单亲家庭的环境下,母亲没有余力给予我们更多的爱护。明阳从来不怪母亲,他清楚,母亲只是个妇人,是个文盲,仅有的能力已经用来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了,她没有错。无可奈何,即便意难平也都只好认了命。

明阳常说,“我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大学生,哥哥们都盼着你有一天能有出息呢!”

“你以后有出息了,也就算给哥长脸了!”

“以后毕业了,找个好工作,能挣大钱最好,不过一定要有一个正式安稳的工作!”

明阳把所有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你别说他自私,你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绝望,他只是觉得自己太卑微了。他希望我以后能挣大钱,并不是因为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而是真的穷怕了。

明阳和我说过,他出门那一年,鞋子坏了,想要一双新的鞋,母亲没给他买。后来他挖了好几十斤的药草卖了9块钱买了一双新鞋,在学校穿,快回到家了又换坏的穿回来。

我觉得明阳真的很心酸,也真的很让人心疼。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凭什么偏偏是明阳。

5

相比较之下,我生得晚,比明阳幸运了太多。而我所有的幸运,都源自于他。

因为他只能靠自己微薄的力量,我却被他纳入了保护范围,像生活在温室里。从小到大,明阳都护着我。在学校里,只要有他在,没有人敢欺负我,一起玩的伙伴,没有谁可以在我面前说脏话。长大后我才明白,他给我的,只有这个世界美好的那一面。

明阳小时候很瘦、很单薄,像只小猴子。学校到家的路很远,常常我走不动了,他就会背我,歇歇走走,却从不喊累。

每次期末我拿了奖状,他笑得比我都还要开心。

高中毕业的时候,母亲要我报学校报得离家近一点,而我一心一意只想去北方。

我哭着说她,是不是要一辈子把我拴在她身边。她也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毕竟只有我这么个小女儿,山高水长的要见一面很难,不放心。我问明阳我应该报哪所学校,他说你喜欢去哪就去哪,我和她谈。最后,母亲妥协了。

明阳向来都支持我的,我想做什么他都站我这边。不会问太多,但凡是我想要做的,不犯错,他都会让我去尝试。

我想学画画,他说等你变成画家,要把我画得帅一点;我想学吉他,他说等你学会了弹给我听;我想写小说,他说等你写好了我做第一个读者。

我的所有想法他都无条件支持,尽管他也不知道我有的是一种什么梦想,但我的方向都是他的希望。

6

我不是一个好的载梦者。

我常常循环往复,时而奋发努力只求上进,时而又颓废到忘乎所以,时而害怕辜负了他的期望,时而真的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

倒是他,始终坚定,从未放弃过对我的期盼。

我也怕我没能完成自己的梦想,害得他替我失望。

未来很迷茫,想着想着大概想出了一些方向。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应该下班了在回家的路上。

我没有和别人去看电影,没有要回他电话的理由。

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好巧不巧地在我和别人看电影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了,最亲密的亲人之间都是有感应的。明阳对我的好,让我觉得除了他,我害怕全世界都会有恶意。

“到家了吗?”

不知道明阳什么时候回我……

2019年1月9日,坐标新疆,大骗子和小黑的故事开始已经三年了。

大骗子是个三十出头顶着啤酒肚的男青年,小黑姑娘是个假文艺。

大骗子初中情窦初开的时候,小黑还在家里玩泥巴;大骗子牵着初恋的手约会的时候,小黑正和一帮熊孩子跳房子丢沙包。

和大多数情侣一样,他们之间也有很多磕磕绊绊。闹得凶的时候拿着结婚证恨不得立马离婚,和谐的时候不论做饭洗碗洗衣服看电视片刻不离的腻在一起,并不觉得厌烦。

最近,两人在看《三国演义》,大骗子正聚精会神的跟着剧情发展,小黑躺在一旁边捯饬着新买的苏绣手帕边听电视。

电视正演到刘备从东吴做女婿回来只见大印不见孔明那段,小黑突然瞥见大骗子拿着纸在擦眼角,这把小黑震惊坏了,赶忙要趴过去瞅却被大骗子一脚顶住没起来,如此难得的机会小黑又怎会放过呢,待趴过去一看只见大骗子眼眶微红,里面分明是强忍着的泪水!

一个顶着啤酒肚脸带胡茬的大男人看三国演义看哭了,这画面有点美,小黑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到肚子疼才道:“我服了你了,这都能看哭,以前不是还老笑我看电视哭吗。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

这时大骗子轻飘飘的回了一句:“你是没看进去。”

小黑很得意,往后看电视再看到感人的情节想哭时再也不用难为情的强忍着了。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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