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浮空寺里的僧众私下里传言,寺庙的后院,那间从来不准擅自闯入的房间里锁着一只张牙舞爪,五指森森,长发披拂,面孔狰狞的女妖怪,形如鬼魅。并且,有人曾目睹一袭幽幽的白影掠过后院的上空,身后拖着如梦魇一般的乌发,夜色里,吟唱着鬼气森森的歌谣,空空寂寂,令人不寒而栗。
我继续追问,你们何时何地看见?可曾与她打一个照面,否则又怎会如此清楚明白,细致到指甲?
于是,他们又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后来我才领悟,他们的描述,不过是一般人对女鬼最乏善可陈的印象。总而言之,是凄厉,是丑陋,是阴森,是可怖,这样想,总不会错。
我殷殷切切地去问我的师父——庙里的住持善空方丈,寺中人的流言是否属实,那女鬼到底如何可怖,又怎会盘桓在我们浮空寺。
师父年届七十,在寺中修行已达五十年之久,从最初的火夫,到普通的僧徒,及至最终得蒙上一辈长老指点教化,跃居主持的高位至今。师父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股得道高僧,世事洞明的气息。
我想,活到这般年纪,历经沧桑,过尽千帆,又聪慧贤能如斯,大抵已达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四大皆空,人间世事,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通灵境界。
我以为自己的疑难,在师父这里能够得到点化,而他只是一贯地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见怪不怪,慈眉善目地以手栖落我的头顶——
“兰因,魔常在你心,故鬼魅便生。人间本无法,愚顽常度之。待你有朝一日长大成人,自然知晓其中曲折。”
师父的教诲与点化总令我云里雾里,不知南北西东,他总说,一切待我长大成人自会明白,仿佛我不必再打坐练功,抬水抄经,焚香净身,勤恳修炼,悟道参禅,一切只需守株待兔,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佛经里提到过的醍醐灌顶,灵光乍现,恍然大悟的修习境界,我似从未曾领教。
或许,我天生不是一个六根清净,资质不凡的佛教徒。我长得是一身俗骨,俗胎,想的是俗事,怀持的是一颗俗心。不似师父,境界高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圆融通透。
然而我始终对那个被锁着的女鬼耿耿于怀,既然在他们嘴里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就只能凭借一己之力,去摸清这之中的玄机奥妙与来龙去脉。
也许因着少年意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对一切明里暗里被打上“禁忌”的事物都抱着窥探与揭发的欲望。仿佛这些清规戒律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被拆穿,被挑战。
但是师父永远不会做此想。他是一生一世都恪守教诲,谨遵规矩的,这些清规戒律让他日以继夜有事可做,有心可依,让他感到安全充实,并且以此度化教导他人,从而形成自己的威信与权利。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皓月当空,有星而无云雾,人间被弥散着一袭清冷而空明的银光,树影婆娑,在地面层层叠叠,明明暗暗,一个寂静来去的少年走在人间,恍惚走在一种功德圆满的极乐世界,一切虚化,一切空灵,一切无声,一切彼此依存,一切无根无由,一切无欲无求。
在这样灵气袭人的月夜,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重门深锁的小院靠近。住持和师兄们享受了一顿难得的团圆宴,茶足饭饱,早已纷纷离座,回到禅房各自寝息修行。没有人会察觉到我的不知所踪,亦不会有人来阻拦我猎奇的脚步。
我进到院子当中,迎面见一棵蓊蓊郁郁的桂树,洒下一地的暗影,透着无比的清凉。桂花香得如烟如雾,似一团一团的云将我的四肢百骸温柔缠绵地托起。我仿佛瞬间放下了世间所有的顽拗与执迷,就此相信四大皆空的至大道理。
此时此刻,我是人间的一块净琉璃,稳稳妥妥,安宁清和,不显露一丝一缕光芒,没有棱角,没有纹路,只有无限的缘起缘灭,缘生缘死,四季轮回,日月光华,暗香浮动,深深内蓄,隐藏在我温柔的内核,无声无息,无色无名,却自成世界,自得真性。
当我沉溺在我阗寂无声,难得之至的空灵境界时,幽寂里,恍惚听闻一阵袅袅渺渺,如隔山水重楼的歌声。化为一缕一缕的游丝,翩跹着向我黏过来。沾了我一身一心一意。我心里起了淡淡的惊恐,而更多的是不为人知的窃喜。
原来这女妖怪,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师父的话也不见得是字字千金,牢不可破的。然而我又起了朦胧的悲哀,或许,是我心中存着魔障,故此鬼魅到来我的意识。
但愿方才只是我一人的错觉。
我定了定神,又再凑近那间房间一点,声息止住了。果然是我的幻觉,这世间,哪来的魑魅魍魉,山妖水怪,那不过是闲极无聊时彼此消遣娱乐时的胡话罢了。
然而我终究不愿意就此前途尽弃,无论如何,这扇门我是要进的。毕竟,它藏着一座不为人知的秘密空间,隔绝了时间,隔绝了人言,它有自己的生命,它有自己的轮回。而这些都是我无从捕捉的恍惚真相。
门上的铁锁,居然是开着的。仿佛有人事先便已知晓,我今夜会来访,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我心头惴惴不宁地回望,仿佛黑暗中,我的来路上,藏着某一个双眼炯炯有神的高人,他在志得意满地等着我打破禁忌,或者忧心忡忡地等着我及时转身,回头是岸,此刻放手,还来得及。
然而,我终究无法逾越我心里的迷雾,我终得拨开云雾见青天,守得云开见月明不可,否则这一生,我都得抱着愧恨与残缺而活——在生涯里的某一日,我本可以挑战权威,打破禁忌,而我将良机错失。
我轻轻地将门往里推。那漏出的一角地面居然朦胧地透着蜡烛的光影。我的心里,起了一阵茫茫无涯,遥遥无着,不知为何的寂寞。
妖怪是不会在夜色里需索灯光的吧,他们倚靠夜色而活,他们与夜惺惺相惜,他们在夜的国度里,是自己的无上尊者,有自己的冠冕,有自己的堂皇。
于是我见到了白发萧萧,坐在油灯畔抄佛经的沧桑女人,以及坐在他身侧的,捻动着佛珠的,嘴里声声念叨着经文的师父。
我的惊异,是生平从所未有地。我如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手足无措。仿佛皮影戏里一个角色,瞬间地凝住在帘幕背后,静止不动了,操控他的人睡着了。
师父依旧念叨着他的经文,垂目端然,仿佛并无为我的贸然闯入而惊动,又仿佛,他对我的突如其来地造访早已心知肚明,有所预料。
反而是那个虽沧桑然而气度沉静的女人,她朝我投来极其缱绻温柔的一瞥,我在她的眼眸深处,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影子。瘦弱,苍白,然而自有一股顽拗,不甘,落寞的清凉与难以捉摸的恍惚。
直到我遇见墨娘以前,我一直都认为,女鬼是一种青面獠牙,穷形极相的事物。而眼前坐在我面前的,浑身沐浴在温柔的灯光里的,这个女人,宛然是低眉慈悲,手持净瓶,身坐莲花的观世音菩萨。我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力量所打动,一时之间,哽咽不能语。
师父的声音自幽幽的沉默里传来,像自时空的裂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来了。这扇门,夜夜为你开着,你终于还是来了。”
师父的眼睛睁开,望着我诧异非常,不能自已的脸。
他的眼里,有物是人非的慨叹,有光阴荏苒的沧桑,有看破红尘的温柔与淡然。
于是,我听闻了一段横亘在我身前,错综复杂,幽魅迷离,苔痕森森的身世真相。
这个女人,面色温婉秀丽,犹有青春的芳踪,却不合时宜的白发萧萧,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名字叫墨娘。而我喊了十六年的师父,善空方丈,是我的外公,更是我的杀父仇人。
当年,上一辈的住持圆寂之前,本来任命先父——彼时寺里人人仰慕爱戴,颇有慧根的静能为新任住持,而利欲熏心,只顾着一己之私,心有不平的善空方丈,将自己为俗家人时的女儿墨娘,悄无声息地带回寺庙,并且以父命不可违的利害关系唆使她引诱静能。
终于,静能在墨娘的温柔攻势之下,缴械投降。事发之后,善空如愿以偿成为了住持,而我的父亲静能,因为羞愧自责对佛祖的亵渎,对多年修行一朝颠覆的悔恨,饮鸩自尽。
我的母亲,她是本就被父亲的气度不凡,谈吐怡然深深打动了的。她引诱他,她将他推上绝路,她为他生下一子,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彼时彼地,她顾不得那么许多,她爱他,她愿意为他零落成泥,无管结果多少代价。
这人世间,有如此多的残酷枷锁,但她只懂得去爱,是她的爱,将他的前途葬送,她是有罪的,但她无怨无悔,如果一切重来,赴汤蹈火,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刀山歧路她还是要从容不迫地上的。
幸而她还有我,日日隔着一道门悉心地关切照料,托她的父亲的庇佑,却不为我知。她日后夜夜抄佛经,为他超度,为他早日脱离苦海自我牺牲,这是她终究偿还的罪孽。
她为我取名兰因,她说,我们是罪孽深重,但愿你秉承你父亲的恩德,兰因兰因,你是纯洁的,你要摒弃这人世间的罪恶。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冗长的一夜,我仿佛刹那之间,沧桑了十年。如果我能够预料到世事转变的风云诡谲,我会选择从未推开那扇门,我会安然自在地站在门外,做一个为月色沉醉,为桂花香味动情悱恻,为师父的高深境界而崇拜景仰,为世界的风吹草动而雀跃非常的小僧。
我又何必目睹和听闻这世间的种种残酷真相。我又何必知道原来人心深深浅浅,错综复杂,覆盖着迷离斑驳的灰,而并非我眼中的那样一览无遗,清澈见底的纯粹。
这现实太过于沉重了,让我无法负荷。况且,从此以后,我对浮空寺充满了厌倦与失望,在那里,我不能畅快地呼吸,不能轻盈地踱步,我必须逃离。
而我终究是错了。
我在人间闯荡十年,渐渐发现,浮空寺不过是微缩的人间。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在人间,样样不落,且频生不厌,所谓众生轮回,轮回的,不仅是生命,还有罪恶。而人间,更有数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无数魑魅魍魉,人心鬼域,是我从前所未曾见的。相形之下,浮空寺还是一个较为清净自在的去处。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浮空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漫天的雪,是一颗纯洁无垢的心,心的冷漠的贞洁,贞洁的碎片。
我转身回望,仿佛已是百年身。这人间,姹紫嫣红开遍了,繁华尽处,不过是颓垣断壁。
兰因兰因,我也曾是一枚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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