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刨冰的交情

家乡,地处浙东沿海。家乡人讲到“吃”,用的是一个古音“喫”字(音:chi)。

喫饭、喫茶、喫酒、喫面、喫糕、喫麦饼、喫麻糍、喫糕干肧……一个个“喫”字在充盈的口水里浸泡得异常柔韧,然后以最强度从舌头上弹出。

在乡间,人们见面会顺口问上一句“饭吃了吗”或者是“到我家里来吃饭”。这是他们打招呼的一种习惯,切不可当真回答。一般来说,见面问你饭吃了没,或说请你吃饭,是一句不可当真的世故。

除了打招呼,乡人们还喜欢用吃来回忆过往,这使得往事变得更有口感和味觉。正像他们用“吃公家饭”代指当工人或当干部,用“吃猪肉”代指生产队里某次杀猪,用“上次吃酒”来代指邻家的某次“嫁囡”或“娶新妇”。

他们爱谈吃,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吃。但谈着谈着,往往会变成一种不着调的夸张和吹嘘。比如某人说他能吃下五碗豆腐生,接下去这边马上就会有人宣布:我能吃下八碗豆腐生!当然,后面还有更强的,说自己能吃下十碗豆腐生。然后有人不信,决定当场去街上叫来卖豆腐生的担子打赌……

说到吃,乡间一定会有几个能吃得“千箩万担”的人物,而我的大舅公就是其中的一个。大舅公“人山一攀一撩”①,是生产队里掌管“犁后稍”②的人物(“犁后稍”,就是犁,一种耕地农具)。掌管“犁后稍”就是把犁,挣的工分要比一般社员都高,当时的犁田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耕牛在前边走,人在后面一边扶犁,一手还要扯牛绳,扯完牛绳有时还要去抽上一鞭子。

大舅公食量惊人。农忙时节,别人中午送饭来,不过是“饭箩头”③里的一碗饭和一点菜蔬,而大舅公是叫家里直接用“拗斗”④盛饭送到田横头。那时一拗斗的饭都够四口之家吃一天了。

在父亲的讲述里,有关大舅公“吃”的故事是发生在正月的一次拜岁⑤里。

那时,乡下正月亲眷间拜岁,一般都会派家里孩子前往。从初三、初四开始,乡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一群群、一队队拜岁的人。其中以孩子居多,五颜六色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拿着根甘蔗,提个“粗纸包头”⑥,在路上相互追跑打闹,笑声不断。

在欢闹的孩子中间,有一个身姿伟岸的男子走过。他肩杠两株甘蔗,甘蔗上吊了个粗纸包头,像古代得胜的将士一样把敌人的首级挂在枪尖上,作为邀功请赏的凭据。那男子就是大舅公,他正走在去往我祖母家的路上。

每年正月的拜岁大舅公都是亲自来的。我的祖母,也就是他的妹妹,知道自己这个兄弟饭量大,每次都会烧上一大盆的面招待他,丰富的配料再加上一大捧米面,叠倒成山⑦。

那时父亲只有五六岁大,就坐在楼梯上看着大舅公吃,因为之前祖母告诉过他:“这么一大盆面,你娘舅是吃不完的,剩下的全给你吃。”因为那时乡间有个规矩,拜岁吃面之前要拿个小碗,多少夹掉一些,或吃到最后剩一点给孩子们。

但大舅公吃着吃着就忘了这规矩,当他把盆底最后一口面,夹到嘴里后,在楼梯上看的父亲“哇”的一声就哭了:“娘啊,娘舅把面吃完了!”在外甥的哭声里,大舅公手足无措,望着桌上那只空盆子,只能一脸尴尬地枯坐在那里。

而在乡人的回忆里,有关大舅公“吃”的事迹,则出现在那次著名的“吃猪肉”比赛里。

这场比赛发生在“吃食堂”那年。家乡人通常记不住公元哪一年,但对具体的历史事件记得非常牢。“吃食堂”也是他们对“大跃进”时代的俗称和代指。

一日,生产队一位同样食量很大的社员对大舅公说,他一顿能吃下五斤猪肉。大舅公不信,断言他不能,但自己能。并为此争执起来。有干部提议两人进行吃猪肉比赛,于是马上就有热心人出来当裁判,提出比赛规则。有人则机警地提出,要防止参赛者作弊,比如防止他们把肥肉熬成猪油渣吃,如此等等。

这种全民狂欢的热闹,总是在离食堂吃饭还早的时候出现。于是一场吃猪肉比赛开始了。猪肉是整大块“清水白煮”而成,肥多瘦少。最后的比赛结果是以大舅公吃下五斤猪肉而胜利告终。另外一人,当吃到三斤多时,就吐了,再也吃不下去了。

其实,乡间“吃食堂”维持的时间很短。刚开始有集体和从社员家里收集起来的粮食、蔬菜、肉类,可放开肚皮吃。但没吃多久,危机就来了,粮食就快吃光了。别说吃菜,就连烧火的柴也快没了。于是食堂只能提供稀粥了。粥是“薄汤粥”,加了很多水,晃动着,薄得能够照出人影。很快食堂就办不下去,解散了,大家还是要各回自家吃。

吃食堂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每个社员家的米缸都空空如也,饿得不行,就去园里捡些番薯藤梗或芋头叶煮了充饥。此时,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顷刻消失干净,剩下的就是对食物的渴望。

祖母对这三年的记忆,就是稀糠老糍⑧、番薯藤梗、野菜,果腹充饥。听祖母说,在全家最艰难的时候,是祖父从箱底拿出50块钱,渡海去大陈岛买回一小袋番薯丝,才让全家度过了生死难关。

很难想象大舅公一家是如何挨过这三年的,他自己这么大的食量,身边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听祖母说,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大舅公的肚头小了,身材也变化很大,由一个精壮的大蛮男子变成了干瘪瘪的中年人。

而在我少年时的印象里,大舅公已是个精瘦的高个老头,看见他时,我怎么也不会把他跟能一口气吃下五斤猪肉的人联系起来。现在大舅公已归于道山,他那些关于“吃”的陈年往事,也渐渐被人遗忘。

备注:

①人山一攀一撩:一个充满动感的乡间俚语。意思是身材与山一样高,够着他需攀援,再加向上撩。乡间通常用这个俚语来形容身材高大魁梧的人。

②犁后稍:就是犁,一种耕地农具。

③饭箩头:以前乡间用于盛放食物的篾制提篮,有盖。

④拗斗:拗斗是乡间一种木制容器。斗口直径约30公分,底直径约25公分;高约25公分。拗斗口上,一头有一个柄供手抓握。

⑤拜岁:拜年。

⑥粗纸包头:乡间正月去亲戚家拜年,都要带这种“包头”。它是一种用边长为30公分的正方形粗纸(稻草纸)包成的“斧头形状”纸包,所以有时也叫“斧头包”。有钱的在里面包桂圆干、荔枝干;没钱的包松树菩代替。“包头”在亲戚间流转,一般不拆开。

⑦叠倒成山:乡间俚语。形容东西很多、很满,堆叠起来像山一样高。

⑧稀糠老糍:一种用米糠捏成的团子,在困难时期一度成为乡人们的主食。

1

天阶夜色凉如水,池渊浮在溟海上发呆。回想着年复一年的艰苦修炼,两行清泪瞬间滑下:这苦日子啥时候才能熬完啊?

池渊是北冥的一只鲲,唯一一只鲲。北冥在仙界最北边,中有一海,浩瀚无边,名曰溟海。北冥中有着各色各样的生灵,它们可以修炼成人。池渊也一样。

池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能是女娲造人时,随手造了一只鲲吧。她心里经常这样想。

自己已经在这里修炼了几万年了,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一个修炼成人,或下凡游历,或嫁个如意郎君,池渊不禁翻起白眼。

“哟,这丑鱼,还会翻白眼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池渊心下一惊,抬头看去。

只见溟海边上站着一个墨发金袍的男子,正仔细打量着溟海里泡着的大鲲鱼池渊。夜色中,池渊借着灯笼的亮光,勉强看清他的样子。

“大胆!”池渊一声怒吼,“何方妖孽,敢说我丑!”虽然还未成人形,但作为北冥中修炼时间最长的动物,池渊到底还是有点地位和脾气的。

“哦哦,小鲲鱼,别生气嘛。”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在下垂云,是南冥的鹏仙。”

池渊一愣,垂云这个名字她早有耳闻。南冥唯一一只鹏鸟,还是只修为极高的鹏鸟,长得颇具纨绔子弟的风流之感。

看看人家,再想想自己。池渊一阵腹诽。

兴许是池渊好一会没说话,垂云觉得气氛不对,开口说道:“那个……你叫啥?”

如此接地气的问法,池渊有点想笑:原来这就是令万千少女小仙心动的鹏仙啊。

“池渊,池鱼思故渊的池渊。”池渊故作平静地答道。

“好名字。”垂云眼珠一转,“你咋还没化成人形呢?”

“我……你怎么知道我还不能化人?”池渊生气回嘴。

“看你长得蠢!”垂云一脸嫌弃地说。

“你……”池渊一时哑然。耳边回荡着垂云放荡不羁的笑声。

现在的池渊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最终成了她一生的劫。

2

相处几天后,池渊才发现,垂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总是爱打嘴仗,而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过分!以至于垂云晚上借住在冥花仙人家里时,池渊才稍稍松口气。

她也渐渐知道了垂云来北冥的目的。

他要找一味药,用来炼铸金甲圣剑的最后一味药。

“我一直在寻找,终于找齐了炼铸圣剑的材料,可是,还缺一味药。”垂云在给池渊讲述时,眼中流露出一种炽热的渴望,“据说,那药只有北冥才有。”

“嗯,可是,炼铸圣剑为何会用到药呢?”池渊不太明白。

“这是个秘密。你不要知道的好。好好修炼吧!”每当池渊问到这个问题,垂云都含糊地掩饰过去。

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啊。等到池渊知道了原因时,才忽觉这个秘密被揭开前,一切的一切是多美好。

垂云白天帮助池渊修炼,有时还会给池渊做些佳肴,晚上则借住在冥花仙人溟华那里睡大觉。

池渊虽然总被垂云的毒舌给攻击,但在垂云的帮助下,池渊的修为大有长进。

每天都这样,快快乐乐的,没心没肺的生活,其实挺不错的。池渊偶尔会在暮色中浮在海面上想。

更大的惊喜正等着她。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有一天早上,池渊在海底醒来,刚浮出水面,就感觉身上有点不对劲儿。

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池渊精神有些恍惚,头也开始发涨。

垂云,垂云,救我。她想喊,却没发出声音。接着,眼睛一闭,池渊彻底昏了过去。

像做了一个梦一样,池渊在梦里好像与垂云一起,在一座大殿里……举行婚礼!场面极其壮观,无数神仙在为他俩庆贺……

“啊!”一声尖叫划破长空。一个深蓝色长发的妙龄少女从床上突然坐起。一旁昏昏欲睡的垂云被吓了一跳。

“醒了,池渊?”他试探着问床上的少女。

少女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我,我这是……”她喃喃自语地说着,“我成人了?”

“哎,你也真是命大!”垂云一脸无奈,“你已经睡了七天了!”

那天,垂云去找池渊,还没到海边呢,大老远就看见一条翻了白肚的鱼,那鱼的大脑袋上,还布满了深蓝长发。

垂云立刻明白了,这是老天开眼,让池渊进化了!他赶忙捞上池渊,去找溟华。

溟华看到后也是哭笑不得,“这傻鱼,都长出头发了,还不赶快上岸!”溟华让垂云寸步不离地看着池渊。

垂云心里那个郁闷啊,七天,整整七天!

化成人类的池渊还挺有几分姿色的,深蓝长发,水蓝长裙,大概是常年泡在水中的缘故,池渊的皮肤极其白嫩。

“就像一块白白软软的豆腐……”这是垂云第无数次“夸赞”池渊了。

“啊!”一声惨叫,正在修炼的溟华只见眼前飘过一道白影……是被池渊一掌扇飞的垂云。

“老妖婆!你等着!”垂云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

溟华看着两人,心里暗暗发誓:这俩闹腾的家伙,下个月一定要让你俩交房租!

北冥的溟苍山上,垂云和池渊并排躺着。

“池渊,”垂云不经意间叫了一声,“今天的落日真美。”

“嗯。”池渊应道。她别过头,正对上垂云的明眸,她悄悄红了脸。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垂云轻声说。

是啊,该多好啊。池渊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长。

只是,她不知道,事隔经年,自此,几生几世,轮回千年,这样的场景却再也不见。

3

像平时一样,池渊正帮助溟华打理后院的花草,垂云却突然闯进来。

“池渊,快跟我走!”垂云一把拉起池渊,就向外跑去。

“你……要去哪儿?”池渊心里满是疑问。

垂云没有回答,只是领着池渊继续跑着。

平日里,垂云常常会给池渊带来大大的惊喜,因此,池渊没多想,只是一路跟着垂云。

只一小会,他们便进了溟苍森林。溟苍森林是北冥最大的森林,里面阴气极重。以前,池渊是死也不会进来的,而现在,这个牵着她的手的人让他感觉心安。

“到了。”两人停下来,停在了一棵大树前面。

“这是……溟苍神木?!”池渊心里一惊。

溟苍神木是北冥的守护树。树大无比,直径可达五百米。树干上有一大洞。

“嘘,别说话!”垂云一把捂住池渊的嘴。

“你……你松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池渊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垂云没有回答,只是拉住池渊准备往洞里走。

“回答我!”池渊大叫,“垂云……不,你不是垂云!”池渊颤抖的话里带着恐惧。

“是的,我不是垂云。”那人停下脚步,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你不是想见垂云吗?来,跟我来。”

“你会人皮易容术?!”池渊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人皮易容术是仙界禁术之一,因为它虽易容效果绝佳,但需割取死人的人皮。

池渊看着眼前的人,撕下面具后的他,仍和垂云有很相似,只不过脸上多了一道疤。

池渊心里一惊,“你把垂云怎么了?他怎么样了?”池渊近乎疯狂地吼道。

那人仍然没说什么,拽着池渊的胳膊开始往洞里拖。

池渊想催动功力,却发现做不到。只能听天由命了。

洞里七弯八折,那人领着池渊,只管往洞里走。

垂云,垂云,你怎么样了?池渊的头有些疼,心里七上八下。

“到了。”正在池渊胡思乱想时,两人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座石室,石室的门通体雪白。

“看到了吗,池渊?垂云就在里面。”毫无感情的冰冷冷的声音响起。

池渊冲过去,就想推门而入。

“想好了,池渊。别后悔。”

“嗯,不后悔。”坚定的回答。

池渊不会知道,这一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巨大的石室空荡荡的,正中间有两口棺材,一口水晶棺,里面好像有一个女子,另一口褐色棺材不知装着什么。

一柄剑静静地浮在水晶棺上,剑周围泛着金光。

一个人正站在水晶棺前,墨发白衣。他缓缓回过头。

垂云,是垂云!

池渊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正在这时,垂云突然抓过剑,向池渊刺来。

石室外,带着池渊来这里的男子听到里面的动静了。他冲进来,拉住池渊便向外跑。

4

池渊有些迷糊,只是跟着那人。身后追着他们的垂云渐渐被甩开了。

那人却不像刚来的那样轻车熟路地在洞里穿梭,他似乎不认路。

两人终于还是走进了死胡同:眼下,一无路可走。

那人皱了皱眉,看了看四周,对池渊说:“暂时他找不到我们的,你坐下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池渊将信将疑,坐了下来。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谁吧。我啊,是一只影子怪。”那人说。

“影子怪?!”池渊吃了一惊。

影子怪是仙界里一种半仙半妖的存在。它们是仙界人们死后,灵魂凝聚成的。一般来说,影子怪都是透明的,正常情况下是看不见的。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婚姻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hunyinba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