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启智香

1.交易

青袍利落的英气女子跪坐在菀笙面前,微笑,“敢问姑娘可有提升人智慧的香?”

身披羽衣,发间赤红璎珞微微摇动的少女细细打量着她,笑:“有倒是有,不过姑娘肯出什么价呢?”

司枕烟思索了下,抚着面颊提议:“我银子很少,不过,拿容貌换如何?”见菀笙愕然,她挺了挺腰杆,极自信地循循善诱,“我虽算不上绝美,但比起宫中美人,也不遑多让。姑娘并不吃亏。”

菀笙失笑,这般自信又不看重容貌的女子,真的不多了,倒也算有个性。既如此,倒不如成全她。

菀笙列出三个名字,“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子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司马仲达,多智近妖,反客为主。姑娘心仪哪种?”

司枕烟盯着三个名字,陷入了沉思。

司枕烟遇到靳咏的时候,才七岁。那年北狄铁蹄踏进大同,全城逃难,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寒富贵。

司枕烟的父亲是县令,守城不利,除了以身殉城,别无他法。

年幼的女孩跟着逃难大军走走停停,质料上乘的衣裙破损不堪。乳母为了自家女儿,抛弃了她,拿着司县令备下的盘缠跑了,只给司枕烟留下了两张烙饼,一把碎银。

那时节,银子能干什么呢?两张饼最起码能让她两天不饿肚子,银子却买不来食物,反而容易让人觊觎。

第三天,司枕烟混进了一户人家的队伍,人家看她年纪小,也没赶她。

第五天的时候,大半难民食物耗尽,饥饿催逼着他们暴动,抢空了靳家的私藏。司枕烟再没了食物来源。饿急的时候,她学着大人,将路边的草根挖出来咀嚼。

第七天晚上,那户人家的管家不知从哪里讨来了半块干馍,偷摸塞给自家少爷。靳咏接过馍只看了一眼,就顺手递给了司枕烟。女孩子受宠若惊,诧异问他:“你不吃么?”

靳咏嘴唇干裂,稍微一抿,血珠就涌了出来,显然也是饥渴得厉害。尽管如此,八岁男孩依然冷着脸,摇了摇头。

司枕烟也是饿得狠了,不敢确定第二遍,狼吞虎咽吃下了馍。

天快亮的时候,靳咏晕倒了,饿得。司枕烟后悔得直想剖开肚子,把馍还给他。

幸好,靳家的分支赶到了,匆匆给靳咏灌了碗米汤,才抢回了一条命。

后来,司枕烟作为义妹,跟着靳咏去了青州分支家。说是义妹,其实靳家人一直将她视作高等侍女。她不在意名分,娇生惯养的姑娘去学了武,只因为她永远记得难民暴动时,靳家的无助,记得靳咏将唯一的馍留给了她。

只是,和平时期,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身边扈从如云,却很少需要她保护了。

司枕烟不想做个废物,她觉得,她承受了靳咏太多恩惠,总要有所作用。

青州的分家并不安分,靳咏的父亲与大同城共存亡,给幼子留下了百年世家偌大家财。青州分家在大同收复后,就以靳咏的名义接收了大半家产,又说他年幼,怕恶奴欺主,将他留在了青州。如今,靳咏十七,青州分家却已经将四成产业的管事撤换成了自己人,明显是不想还了。

靳咏曾冷笑着对司枕烟道:“若不是几位先生也跟着来了,只怕我早就被他们养废了!”

只是,司枕烟并不聪明,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乳母坑得一无所有。她深感学武无用,反而智谋才是靳咏急需的。

此时思索着三个名字,司枕烟下了决心,扬眉笑道:“我选诸葛孔明。我欠他一条命和九年安康,就算鞠躬尽瘁,也只是扯平了。”

菀笙沉默半晌,劝她:“孔明一辈子太过辛苦,为了知遇之恩,耗干了自己心血,幼主却未必领情。说起来,还是张子房活得潇洒,也符合姑娘性情……”

“不!”司枕烟抬眼看她,“我并不觉得辛苦。只怕心苦。”

菀笙微微失神,当年的师姐,为了商君也这般飞蛾扑火。只是姑娘,你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男女之情?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罢!

菀笙将四枚香篆放在她面前,解释道:“你每用一枚,智慧就开启一分,容貌则会减少一分。四枚过后,你这张脸顶多只能算作清秀,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该如何权衡,你可想好了?”

“多谢。”司枕烟根本不做考虑,一把将香篆全接了过来。容貌算什么?天下美人何其多,也没见对靳哥哥有用。

2.对决

菀笙指导着司枕烟用了一枚启智香,熏香袅袅中,无数纷杂的世事涌入脑海,百会穴似乎被一股温泉冲开,新鲜的空气,智者的呢喃,轻轻将她环绕。

这种感觉直到两刻钟后,才慢慢消散。

司枕烟耳聪目明,往日被人算计而不自知的关窍忽然想通了,曾经为之束手的难事忽然就有了应对之法。同样,她的面容失却了一分魅力,妙目横睇间,再没了让人怦然心动的感觉。

“多谢姑娘。”司枕烟一抱拳,匆匆离开了客栈。

“又是一个傻子。”菀笙叹息着退了房,向城外走去。至于结果,与她无关,她只负责收酬劳办事,不会平白付出。得来太容易的东西,世人总不知珍惜。

司枕烟回到靳家的时候,族老们正在议事。在靳咏反复要求下,青州分家同意暂时将两个商铺交给他打理,年底视情况决定由他接管多少生意。

青州分家的家主靳相仍然不肯放弃,殷殷劝说:“少主您将来是要出仕的,怎能沾染铜臭呢?不如安心读书……”

“我阿兄身份尊贵,自然不会亲手打理。但我却是略懂。”清越的女声响彻花厅,司枕烟径自走到靳相面前,拿起账册翻了几翻,盈盈笑道,“哎呀,相叔叔真是用心良苦啊!这两家常年亏损,要您贴补银子才能撑下去,您却给了我阿兄,还相信阿兄能扭转盈亏。相叔叔,真是感谢您对阿兄的信任哦!”

靳相被当众揭穿了目的,羞恼不已,可又不能跟个小姑娘计较,只能瞪靳咏,“少主,这是咱们靳家议事,外人不好参与吧?”

靳咏头一次发现,当年捡来的小姑娘竟是这般自信夺目。闻言,他轻轻一笑,“相叔叔没听她唤我阿兄么?”说罢,也不管靳相的脸色,冲那摞账簿一扬下巴,极自然地吩咐,“枕烟,挑两家。这就是咱们今年的任务了。”

司枕烟自是不会放过这种纵览全局的机会,她当场拿起账簿,飞速翻阅。半天后,她闭目沉思,心中冷笑,这个靳相,果然是不愿归还家产,钟鸣鼎食之家,收支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她似笑非笑瞟向靳相,啧啧,“我看相叔叔指的那两家就很好。这人呢,重要的是听话,其次才是本事。我阿兄脾气不好,只留听话的,免得到时起了冲突大家都不好看。相叔叔,多担待。”

靳相见她选了那两家亏损的,本来还欣喜,待听出她这是要人事权,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可当着各分家家主的面儿,又不能拒绝,只能干巴巴道:“少主只挑顺眼的就好。”

司枕烟打蛇随棍上,一指抱账簿的年轻人,笑道:“哎,这人长得挺顺眼,正好做个跑堂。”

年轻人倒是个有决断的,闻言立即下拜,“牛宝谢姑娘赏识,日后必唯少主马首是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众人散去后,靳咏笑看司枕烟,“你今日气度,倒是与以往不同。”

司枕烟脸皮一热,讷讷,“大约是开窍了吧!”

靳咏本想摸摸她的脑袋,但手举至头顶,忽然一愣,这才发现这女孩长大了,不再是以前跟在自己身后撒娇的女童了。他莫名有种失落自豪混杂的情绪。半晌,他有些生硬地问:“那么多家商铺,怎么选了这两家亏损的?”

司枕烟笑,“扭亏为盈,强势打脸,这戏不好么?”见靳咏不赞同地皱眉,她解释道,“这两家其实地段挺好,顾客也挺多,但就是一直亏。我在酒肆茶楼听人说起,商铺东西不太好,而且管事是相家主妾室的哥哥。”

“贪墨?”靳咏恍然,“堂堂靳家自不会以次充好,可这位管事就……难怪你要把人事权抓手里。那牛宝又是怎么回事?”

司枕烟眨眨眼,恭喜道:“这您可捡到宝了!刚刚我翻账簿的时候,牛宝一直小声告诉我哪页哪行有问题。十几本账簿啊,他居然记得一清二楚,可见对靳家的生意是熟悉到骨子里了。”

靳咏低头看着侃侃而谈的少女,以前作为花瓶固然很美,可如今这种自信飞扬的神态更让他心动。

司枕烟被他看得羞涩,讷讷提醒:“靳哥哥,你是不是该跟牛宝谈谈?”

靳咏醒悟,转身离去,走到抄手游廊边,忽然又转头对她笑,“枕烟,你,很不错。有女主人的风范。”

司枕烟蓦然涨红了脸,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戳破了。

3.故人

司枕烟在牛宝的协助下,大刀阔斧对两家商铺进行了整改。桂花飘香的时候,两家商铺的收益已经一跃成为青州所有商铺的收入之首。

靳相尽管不甘,但在众分家家主虎视眈眈之下,还是不得不提前吐出了一些盈利少的产业。

“咱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接下来,就该合纵连横,挑选盟友夺取权力了。”这半年来,司枕烟的容貌又黯淡了一分,但她却成功为靳咏成立了情报机构。

靳咏失神地看着她,将各色补品推到她面前,劝道:“瞧你,都累得憔悴了,肌肤也没原先好了。女孩子家,要保养好才行啊!”

指点江山的司枕烟一愣,而后苦笑,她的容颜不是累的,也养不回来了。从她与菀笙达成交易那刻起,她就放弃了自己容貌。

司枕烟很忙,忙着收拢靳家祖业,忙着联络盟友,忙着为靳咏打通科举的关窍。当又一次与牛宝在书房凑合半夜后,靳咏冷着脸将她强拖到厨房,帮她打了热水让她洗脸,又让人端了粥过来。

老管家悄悄告诉她,今天是靳咏的生辰,他谁也没邀,只让人准备了家常菜,打算跟司枕烟一起过。

司枕烟很内疚,讷讷不知该怎么道歉。

送她回房的路上,靳咏折了枝带雪的寒梅,忽而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枕烟,六一居士也有首关于黄昏的诗。”

靳咏眼眸含笑,灼灼望着司枕烟。她低垂了螓首,红晕漫上脖颈,声若蚊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横了靳咏一眼,啐道,“你明知道是什么,却偏要我来说!”

靳咏笑着拥她入怀,司枕烟没有拒绝,柔柔伏在他肩头,任他收紧了双臂。

靳咏深吸一口气,呢喃:“枕烟,嫁给我吧?”

司枕烟泪水夺眶而出,她曾经以为自己与靳咏只是兄妹之情,如今能走到这步,竟让她生出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两人的感情提上日程后,靳咏仗着没直系长辈管束,强硬地定下了婚事,并且开始找寻司枕烟的亲属。

这日,靳咏带着一个姑娘兴冲冲跑来找她,“枕烟,你看我找到谁了!你妹妹哎!”

妹妹?

司枕烟愕然,她是独生女,哪里来的妹妹?

引子

其实暖雪灯很像走马灯。

白色的幕布铺好了,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上面,很多人心里的影子就窜出来开始演故事。

1

那故事有悲有喜,所以讲故事的人必得有这样一等本事。

折扇一打开,就得像个仙。不管个中情肠再曲折动人,都得“宝相庄严”,得超脱一切,得不为所动。若是讲故事的人比听故事的人先哭了笑了,那故事可怎么听。

比如讲人血馒头,折扇上就得像托着一个通身雪白漂亮的馒头,上半面被血浸过,又鲜红艳丽。

脖子被细丝牵着,梗着前曲,眼睛里的两根丝一上一下,因此半瞥着扇面顶上的“东西”,半瞥着在坐听客。要一副劝和相,这有些难,不过可以用话掩过去。

“各位,您瞧这馒头,白白红红的,上头浇着位美人儿的心头血,一股面香气,虽然有腥味,但那腥味都是透着香的。”

他坐在屏风后品着,待说到“美人”二字时,听客眼神应冒出几道光,说到“心头血”时眼里又应有几分畏惧。待到说书的作势把扇子推到听客面前,有的人就应当像真的见了那馒头一般,赶紧别过头去,摆摆手,嘴里嫌恶非常地说着“拿走拿走。”

可是都没有。

讲故事的不是不会哭笑的仙,听故事的也不是会哭笑的人。他们都是泥胎木偶,只会被他手中的丝线牵着动,却没有表情。

一室寂静。

他脑中又响起往日她听书时的说的话,尤其是听得某某女妖怪爱上某某男书生之时,她总会狡黠一笑:“哈哈哈,蠢物蠢物,哪里是爱了他,分明是要吃了他。”

没由来的愤怒,用力一扯。那说书人的两个眼珠子掉了下来,脖子也开了一个口,被揭下来一层皮。没了支撑,向前倒去。正好砸到那些听客的身上,满堂都如他一般,直楞楞地载倒在地上。

一阵倾倒凌乱的响声之后,他起身离座。他的身后,一张桌,一把扇,一块醒目,一架锦屏,锦屏旁边各有两个烛台。因着是说书,因此阖屋只有这两盏灯烛。

他突然怕起来,不敢回头。施了法,将全镇的灯都点了起来。

他走在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他踩雪的声音。

雪下完了,路的两边是他刚点好的灯。

白色的幕布铺好了,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上面,他心里的影子窜出来开始演故事。

2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狐狸肉的滋味,但却着实不想记得。

不好吃,又腥又柴,还塞了一嘴的毛。

但她还是用力咬着,吞咽着,毛皮都被她的牙齿扯得变了形,喉咙也被塞得满满的。

而此刻的她正窝在他坐过的蒲团上,嘴里细细嚼着他的道号:“朗真,朗真。”想附庸风雅几句给这两个字寻个解释出处,奈何只懂妖法,不通文墨。

她打了个哈欠,心中只道:“对不住了朗真,等你死在我手上,我连篇悼你的诔文都作不出来。”

木糖忘不了那天她回狐狸窝时看到的。母亲周身雪白,只脖颈处有一细小血洞,那是被气剑所伤。

她修为尚弱,还不成个人形,却懂一样法术。和死去的灵肢体相接,便能看到她生前最后一幕。

她舔了舔母亲的鼻子,用头抵着她的耳朵。脑中浮现过一个影像。

是沉水山的道士。

恨意彻骨。

她捡了个大雪夜,饿得皮包骨头,倒在观门前,很快被冻晕了过去。

她有意识前的最后一幕,是观前的暖雪灯的光照在雪地上,她觉得母亲就在那团光里。

醒过来便是在这蒲团上了,身上暖暖的,盖着层素蓝棉被,面前还放着一碗热汤。她警觉的大气也不敢出,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绷紧的神经突然松了。

她觉得周身都很放松,唯心头被揪起一簇。若此刻能立刻咬断他的脖子,那一簇也能松了。但她怎么也起不来,忽得想起,饿了好些时候了,于是去喝那碗汤。

为了报仇,她不觉得难以下咽。

那道士抚身摸了摸她的头,她强忍着直接咬上去的念头。

“同我做个伴吧。”

好啊,天长日久,处处都是下手的时机。

所以她后来的失败都怪她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报仇的关键在于杀人,而不是寻找时机。好比要忘记一个人,心里却总想着什么事情能抵过他,反成了念念不忘。

3

一开始自然都是坚定的。

他闭目打坐,她会突然扑向他的脖子,却被他一浮尘扫到了殿外;他去采药,她想方设法逗引他往山崖边上走,却险些自己落了崖;他生火做饭,她将毒草下到饭食里想与他同归于尽,结果却是她自己吐血断肠三日,他毫发无伤地为她熬药奔波。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杀不了他。

那就杀了自己吧。

她开始不吃药,不吃饭。

他若有所思,竟去山下买了生肉来端到她面前,还放着一碗血。

她还是不动,他疯魔了一般往她嘴里灌,待看她全吐出来后,呆立片刻。

平素极是爱干净的一个人,也不顾道袍上的药汁与血污。抱起她一起躺在床上,也不动也不说话,偶尔伸手轻抚她的身上。

“那我同你做伴。”

外面下了七日的大雪,屋子里一个活死人一只活死狐狸,没人烧炭火,到了最后她不得以和他成了个依偎的姿势。

反正都是要死的,暖着死总比冷着死要强。

她眼前发昏,四肢发麻,想是要心愿达成了。

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报了仇么?

忽然觉得他放在腰间的手有种异样的感觉。不对,腰?

她脑中炸开,七日辟谷,原是求死,可她竟因此修成了人形。

天机果然难测,但人意也不是轻易可改的。既已新生,便要重新绸缪报仇的事情了。他早都修成了仙体,饮食不过是习惯而非必需。若要他死,须得再做打算。

无妨,天长日久,何愁没有下手的时机。

这样一想,自以为心中豁然通明。在杀了他之前的每一刻都算做蛰伏,因此应当享受而非煎熬。

他亲自选布料为她裁衣,又给她胭脂花黄,教她梳发理妆,看着镜中他看着自己不可名状的眼神,她有些痛快。

他竟对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妖投向那样的眼神。好像此刻她跟他说句“我要你的命”,他立刻就会亲手奉上。还会遵循她的意思来选择死法,只求她真心一笑。

但她没有说,根本就没想过要说,而是由着他带她去人间闲逛。

她最爱听书,听故事为其一趣事,看听客为其二趣事。

小小一间屋子,有的都是死物。一张桌,一把扇,一块醒目,一架锦屏。而那说书人像个仙,一张嘴吹了一口仙气,满屋子的死物就立刻都活了起来,有了精气神儿。那听书的自然是人,被神仙牵着鼻子走,或惊或怒,或疑或鄙,或喜或嗔。更有那一等痴人,被诓进故事里去,浑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该做什么事。身子是自己的,魂儿却不知该是谁的。

这样的人难见,但凡见了,她总要扯着他的袖子,悄悄地扑进他怀里笑上好一会儿。

那日他们进了听书的场子,说的是《白蛇传》,她只觉编书的人会编。人间情愫,细软轻滑,缠绵曲折,到真有几分像蛇。

待听得那白娘子倾身相托,许仙踌躇不决她忽然发笑,偎在他怀里说道:“痴儿痴儿,妖就是妖,哪里是爱上他,分明是要吃了他。这千般痴爱模样,不过是为着最后饱腹一顿的手段罢了。”

他不说话,用手摸摸她的头发,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从后面她抱得更紧了。

那场书说得晚了些,因着冬日她有些犯懒,听到端阳节雄黄酒便昏昏欲睡。任是后面那说书的神仙大施仙法,将青白蛇妖与法海和尚金山寺斗法讲得扣人心弦,虾兵蟹将似就在诸位看客的眼边耳边,也没能将她叫醒。

散了场,他把她从屋中抱出来,踩着雪一路抱回了山上。中途她醒过一次,看到了他的脸,又看了看四周。寥寥几眼的功夫,她看到了他手中的灯,照在雪地上,她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又睡了过去。

4

寒冬一过,漫山的雪就迫不及待地要化去了。他不知出去应哪位道友的邀,她一个人就去满山闲逛。

瞧见个有趣的景致。

有的雪化去的地方,露出的竟是一片片青草。想是有那一两种命性坚韧的草,熬过冬日干烈的风与刮地的寒,尚未枯黄死去就被雪盖住。如今雪化了,就现出真身了。

是时,小风将一两点雪沫刮到她脸上,凉凉的。

猛然间,她看着青的草,白的雪,莫名的想到那两条蛇,想到那天她没听完的书,想到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痴爱是手段,饱腹是目的。

她呢,她是不是沉溺于手段,早忘了目的。

回去的时候,他正要出去寻她。她心虚,怕他问自己什么,赶紧收起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果然没看出来,而是同她说此次应邀的缘由,原来是他修道的百年之期将至,要渡长生之劫。

自然是九死一生了。

她听得“死生”二字,竟觉得平生没有这样怕听这两字过。不由得他说完,忙抱住了他。

他笑着说道:“我一定要回来的,莫哭,你可知我怕你哭的时候我不能陪着,同你怕我回不来是一样的。”

她怕他回不来么?这话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她不是盼着他死的么?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是处心积虑要他死么!

不对,不对。她突然想逃。

她推开他,如触针毡。浑然忘了自己是妖,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跑。

他也忘了自己是仙,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追。

她跑到观外,入眼的就是那两盏灯,温温吞吞的在夜里发着光,却好像隔绝了所有的去路。灯的那一面,是无尽的黑暗。

她停下脚,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她病了,她忘记了自己是妖,所以病了。

他喂给她饭,她就吃;喂给水,她就喝;带她出去,她就走。除了神色木讷,不发一言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就是再也不肯听书了。他带着她到了听书的地方,她又发了疯似的跑了。

因为那一刻她突然有个念头,他还是死了的好,这样自己也能跟着他一起,得个痛快。

他将她抱起来,柔声说道:“莫怕,木糖,等我回来,就能治好你的病了。”

终于等到那天了。

她晌午时才醒,醒来之后他不在。

她不是很慌,将他留好的饭吃过,又洗了碗筷,然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固执而愚昧。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是在狐狸洞找到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神识具已散了。

1

从帝都离开已经过了四个多月,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太多,玄奘差点忘了当初临走前太宗对他说的话,“此去凶险万分,你定要小心,要好生保全自己……”

太宗的话仿佛还在昨日,而身边的这群家伙似乎比他所遇到的那些妖怪更加“凶险”,玄奘笑了笑。这趟取经旅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家平时皆化成了寻常人类的模样,但那副潇洒风流模样倒是让玄奘着实惊了一下。

长途跋涉令大家都很疲倦,玄奘没有说话,但是身上的汗水和尘土以及疲倦的神情却不言而喻,玄奘想让大家歇息一下,而回过头,大家却没有一丝一毫疲倦的神色。看他们人形的样子久了,差点忘了他们是妖,但是有一个却不见了踪影。

“天蓬那个家伙,不知道又跑到哪去了?”玄奘无奈,可是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师父,前面好像是城镇。天蓬会不会进去了?”倒是卷帘先发现了。玄奘抬起头,看见了上面悬挂的牌匾。

“女儿国?倒是像天蓬会干的事。”

师徒一行人进入女儿国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将通关文牒递上去之后,才获得进入的准许。从城镇门口一直到皇城倒是比想象的顺利。不过中间倒是敖玉吸引了不少的人,引来了一阵阵骚动,毕竟龙宫三太子容颜自当是俊美无比。

进入了皇宫之后,玄奘一行人便被告知国王为迎接从东方而来的使者,决定宴请大家以表关爱和友谊。这倒是让玄奘惊讶不已,看来今日得留宿在这,明日才能上路了。

而这场宴会,却不见国王本人。玄奘正觉蹊跷,才听身旁的人说,原来这女儿国国王的容颜不能让人看见,即便是平日里商议政事,也是垂帘而坐,这是规矩。原来如此。

玄奘不适应举杯欢畅的气氛,他本是出家人,脱离于红尘之外,觉得闷得慌,而几个徒儿却玩得正欢,玄奘新下无奈,只好自己出去走走。

玄奘起身,步于庭中。而那女儿国国王的贴身女官就跟了过来,“圣僧,女帝命我带您欣赏我国国宝。”

“现已入夜,怕是不便,不知明日再去是否方便?”玄奘推辞,可女官却说:“能让您欣赏一国之宝,女帝竟如此高看您,这是常人想都想不来的福分。圣僧又何必不知好歹?”玄奘别无他法,只得跟着前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玄奘觉着累的时候,终于到了。女官将他引进去,“圣僧,您进去,陛下在等您呢,我就先告辞了。”玄奘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女官给锁住了。

他只得进屋,这才发现这分明是女子的闺房,想回头离开。

那床榻上的女子却发话了:“圣僧既已经来了,何不坐坐再走?”玄奘立刻把眼睛闭上,“女官说要带贫僧去观赏贵国国宝,不知为何会误入陛下寝宫?”国王却步下床榻,“圣僧觉得,我不算国宝吗?”

“佛说‘四大皆空’,贫僧既已是佛教中人,自觉心中再无任何牵挂。”

“你说你‘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玄奘依旧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听见有水被倒入杯中的声音,既而又听到了一声叹息:“江流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玄奘心中一惊,儿时的记忆竟全数涌来。

2

他是小的时候被方丈捡回来的,在净土寺长大,师父说他现在还小,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就正式给他剃发出家。因为他现在既不是俗人,也不能算是僧侣,有时候会被几个师兄欺。

庙里没有和他年岁相当的小和尚,每天就是念经念经,所以平日里总是会被师父训,真的是闷都闷死了。

那天,师父反复告诫他,今天有尊贵的人来,让他待在自己的僧寮里面好好诵经,没事不要乱跑。可是小孩子精力总是很多的。没一会儿,他就偷偷跑了出去。

多年以后,他才想起第一次看到她时脑中浮现出的那句话:“记得卿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那时他们都还小,那时玄奘第一次见她。那时他还不是声名远扬的玄奘圣僧,他只是陈江流;她也不是万人之上的女国王,只是萧星轩。

玄奘只是觉得无聊了,想偷偷溜出去,前后脚刚跨出门槛,就看到了一张怯生生的脸。那是一个小女孩,青涩的面庞,梳着简单的发髻,直直盯着他看。

玄奘正想着如何开口,但面前的小女孩却先说话了:“你是寺里的小和尚吗?”

“嗯。”玄奘点了点头。

“你骗人,小和尚为什么还有头发?”

“我是!只是师父他说要等我再长大一点就会给我剃发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江流。”说完,江流蹲在地上写起了这三个字。

小女孩看了半天,“嗯,我叫‘萧星轩’,那我以后就叫你‘江流哥哥’好不好?”女孩子笑得动人,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以后,玄奘一看到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母亲带我来寺里祈福还要做些法事,我们要在这呆小半个月呢!”

陈江流点了点头;

“江流哥哥,你们这里就只有素吗?”

陈江流点了点头;

“江流哥哥,你给我编的花环,我戴着好看吗?”

江流点了点头;

“江流哥哥,我们偷偷去抓鱼吃吧!”

陈江流点了点头……不,他叫了起来:“不行!”

萧星轩却开心地笑了起来:“江流哥哥你这次终于肯说话了。”

陈江流羞红了脸,他似乎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江流哥哥,母亲明日就要带我走了。”

玄奘愣了一愣,“星轩妹妹,你能不能别走?我不想让你走。”

星轩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似的,“江流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经常来看你的。”

“我在书上看到,如果两个人皆为夫妻,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那怎么样再能结为夫妇呢?”

陈江流想了想,突然之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星轩有点惊吓,但是过了一会,两个孩子都笑了起来。

可是他不知道,他偷亲她的时候被星轩的母亲看见,星轩回去之后,被母亲责罚。而她也不会知道,师父从星轩母亲听到了这件事,关了他禁闭,之后将他送去了都城的寺庙中剃发成了真正的和尚。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他早已忘了。可是,只凭一句“江流哥哥”,他就知道,有些东西,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玄奘这才睁开眼,盯着她望了良久。他看的书不少,但大抵都是经书,而写女子的书只那日在太宗那里看到过。

他还记得那里有这么一段话:肩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态,春笋纤纤妖媚姿。斜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

说什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柳腰微展鸣金佩,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他不知道这些是否足以用来形容现在的她,再或许他看到的这些话原本就是用来写她的。

而当年收服悟空之际,初见那救人济世的观世音时,似乎也不及她分毫。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不能只把她当做当年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而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陈江流了。

3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陈江流了。”他说。

“想不到多年不见,你竟然已经伴君王在侧。”星轩的语气充满着嘲讽。

“那御弟哥哥,我这样称呼你可好?”

玄奘愣了一愣,扭过头不去看她,又道:“卿卿近年来,可还安好?”

她笑得苦涩:“事到如今,你又何苦唤我‘卿卿’?”

玄奘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袈裟反复摩挲着,又似乎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陛下。”

玄奘上前行了行礼,既而又说道:“陛下已成一国之主,现在当将自身所有都寄予国家,那些儿时的玩笑话陛下又何必当真?”

“玩笑话又岂是你一人之词?”

玄奘看到她眼波流转,满眼哀戚。看来,她是动情了,而他自己,又是怎么样的呢?

“殿下。夜已深,贫僧就不便再多留了。还望陛下能准许贫道回去。”

星轩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眼波流转,并不理会他的请求。

“传闻和尚酒肉不沾”

“心中有佛,自不怕……”

“佛又怎知你心中有他?”

“我佛慈悲圣明,怎能与俗并论?”

“佛又怎知你心中的佛是他这座佛?”星轩转身,留唐僧一人哑口。

4

正在宴会上玩得正欢的徒弟们这才发现师父不见了。

“呆子!”悟空捅了捅了天蓬,“师父呢?”

“我怎么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肯定自己找乐子去了。”

“去!”悟空不耐烦地挥走了天蓬。

他起身,国王的贴身女官却迎了上来:“圣僧被我们陛下叫去了,几位就在这好好玩吧,不会有事的。”悟空盯着她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又坐下了。

他当然不会乖乖地坐着,那个女官身上有妖气,看来他们国王也不是什么好人。悟空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走了,打算去找玄奘。

“你是妖?”玄奘很淡然。

“对。”

“那星轩呢?”

“当然是被我杀了。本来我想杀了你长生不老,但现在我要囚禁你。”

“佛,不会答应的。”

“你答应吗?”

“我佛慈悲,贫僧是要去往西天取经,普渡众生的”

“我佛慈悲,是否是一个谎言?普渡众生,至善之人都是无情之人。”

突然听得门窗一阵碰撞声。

“妖怪,休得猖狂。”悟空一棒下来,没有犹豫。

“悟空等等。”

但来不及了。

“师父,她是妖。”

“我知道。”玄奘好像有千万句话要说,可是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有点想哭,可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早已脱离于红尘之外,如若现在流泪,他感觉违背了佛道,背叛了佛主。

玄奘和悟空走后,玄奘便找了个地方草草休息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萧星轩对他笑着,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而站在对面的萧星轩却开始对他说话:“我本是星轩公主母亲的一把琵琶,因常年受日月精华滋养,于是有了灵性。星轩公主七岁夭折,她在临死前曾向上天祈祷,希望能等到你的到来,我听取心愿,便附身成人。

“其实当年在寺庙里遇到你之后,她便病死了。你当时遇到的是她,现在遇到的是我,再或许我就是萧星轩。”

玄奘就那样愣在原地,“江流哥哥……”远处的影子突然清晰起来。“我好想你。”星轩突然拥上去,玄奘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或许到最后,他还是动了情。

“你的要求,我帮你做到了。”出现在面前的是观世音。

“多谢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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