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独鹿皇后
1
鹿稚恩已在凤鸾宫前跪了四个时辰,从艳阳高照到月上枝头,夜风渐渐席卷过白昼,也不见威仪宫殿中最尊贵的那位出来瞧她一眼。
凤鸾宫的掌事宫女来劝她,但语气也隐隐有些不耐,不太将她这个六品明仪看在眼里:“鹿明仪今儿还是先回去吧,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鹿稚恩看着还灯火通明的皇后寝殿,心中苦笑一声,宫女连找个借口都这般敷衍,看来皇后是打定主意不想搭理她了,但她仍不死心,摇摇头说:“那我便跪到明早罢。”
话音未落,殿中蓦地传来砸碎瓷器的声响,掌事宫女脸色倏地一变,急匆匆跑了进去。
鹿稚恩在外头听到皇后怒不可遏的声音,“栖烟殿那妖妃胆子愈发大了,竟敢要皇上为她造一座琉璃宫?真拿本宫这六宫之主当摆设么!去,把她叫来,我倒要看看她徐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鹿稚恩心下一沉,本以为造琉璃宫那事是谣传,未曾想竟是真的。但这些事同她无甚关系,她担心的是皇后震怒就更不会有心思来过问她的事了。
心中思绪正乱糟糟的,不多时就见有人将徐贵妃请了过来。
徐遥是为徐太尉之女,向来骄纵跋扈。此时她身着水红刻丝藤纹织锦缎石榴裙,一身明艳亮丽,衬得她面容愈发仙姿玉色,那一双墨瞳空灵绚烂,滢滢如水,轻轻一扫就能叫人瞬间失了魂魄。
她走过时鹿稚恩垂首依礼问了声安:“见过贵妃娘娘。”
徐遥脚步顿也未顿,只“嗯”了一声便直直走进了殿内。鹿稚恩时刻注意着殿内的动静,只听徐贵妃请过安后,不等质问便朗朗开口:“臣妾知道皇后娘娘是为了何事深夜召见,但其中有些缘由现下不好明说,还是等明日在陛下跟前,臣妾再朝您解释。”
皇后怒极反笑:“徐妹妹好大的能耐,如今是要用陛下来压着本宫了?新造宫殿需耗损多少国库,妹妹难道不清楚?”
鹿稚恩不由自主将身体稍往前倾倾,想听徐贵妃怎么回答,但肩膀处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她一个激灵,面色惊慌地回头。
她看见一个眉眼如墨画般的贵公子,一身玄色官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他微俯身,一双杏眼浅浅望着她:“夜深露重,鹿娘娘先起来罢。”
他伸手去扶她,鹿稚恩神色有一瞬恍惚,只由他缓缓带起身,因久跪脚下一个不稳堪堪跌进他怀里,霎时有清明的木槿花香沁入鼻息,令她一阵心悸,她仓皇地站稳了,耳后浮出些红晕,唇间磕磕绊绊道:“多谢殷大人。”
她自然是认得他的,弱冠之年的御林军统领殷澄,是为怀远将军的养子,家世显赫,深得帝恩,阖宫上下谁不认识他。
殷澄提了盏宫灯,望了望殿中情形。鹿稚恩也瞧过去,不知徐贵妃说了什么,皇后怒气已渐渐消减,不再咄咄逼人。
“臣送娘娘回去吧。”
殷澄低沉的声音让她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垂眸掩下眼中一抹一闪而逝的流光。夜风习习,鹿稚恩见他衣袂微微扬起,周身气质却沉稳宁静,他不经意间扫来一眼,她又不自禁地红了红脸。
鹿稚恩迈开脚步,同他一道往扶桑阁方向走去,但她眉头一直紧锁,显然还是忧心忡忡。
殷澄心中低笑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娘娘为何事困扰,不如告诉在下,看在下能否为娘娘分忧?”
她闻言蓦地眉宇舒展,唇角扬起笑来,但语调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不瞒殷大人,从凤鸾宫出来,我就合计着要怎么向大人开口呢,大人想必也是看出了我这点心思。”
她顿了顿道,“我从家里带了个侍女进宫,名唤弄玉,可今日她去尚衣局,不小心冲撞了皇后跟前的掌事太监,被那太监捉进了掖庭狱,说是要挨三日的刑罚。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挨得住,我想去和皇后求情,可皇后娘娘根本不想掺和这种小事,我实在是没办法,还请殷大人费心,将弄玉从狱里救出。”
殷澄笑笑:“原是这么回事,鹿娘娘放心罢,明日就将人给你送回。”
鹿稚恩感激得点点头,她似是对他十分信任,一双明净墨瞳在月光下显得清澈纯真,令他无意间恍了神。
他强压下心头一点窸窸窣窣的奇怪响动,将宫灯递给她,他的手触到她那白皙纤指,让他心间又悄然一悸,他稳着声道:“扶桑阁到了,娘娘进去吧,臣告辞。”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叫住,“殷大人若是不介意,私底下就唤我一声阿稚吧,我小小六品,被称娘娘还有些不习惯。”
火红宫灯之光映在她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上,十七岁姑娘的明艳动人此时就在他眼前。他朝她温和笑笑:“好的,我记下了,阿稚早些休息罢。”
鹿稚恩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唇间忽地现出些少女笑意来,胸膛中像是揣着一只小兔般,活泼得上蹿下跳个不停。夜晚她在榻上辗转不眠,想起他俊秀带笑的容颜,心间就又袭来阵阵欢喜。
她想,她或许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2
翌日一早,弄玉果然就被送回来了,主仆二人皆眼眶通红,抱在一起低泣起来,仿佛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弄玉身上有鞭伤,幸而殷澄也派人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没几日她便好得差不多了。
正值盛夏,京城甚是炎热,京城北边的晋州有一座避暑行宫,皇帝每年这时会移驾行宫去避暑,也会带一些嫔妃同去。
但鹿稚恩这等低品级的,自然是远远不够格随驾的。弄玉擦去额上汗珠哀叹一声:“往日在鹿府,到了夏日有用不完的冰块驱暑,如今小姐进了宫,吃穿用度上竟生生降下去一大截。”
鹿家世代皇商,家财深厚,鹿稚恩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这般苦,她心下也怅然懊恼,但明白宫中须得谨言慎行,便低声喝止弄玉:“莫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叫人拿捏住把柄可有你好受的。”
弄玉吐吐舌头,回她一声“不敢了”,转头又惊喜叫出声:“小姐你瞧,殷大人来了!”
殷澄正踏进门来,身穿银色薄甲,腰佩雁翎刀,英姿飒飒爽朗笑道:“一路巡值到此,来向鹿娘娘讨一杯凉茶。”
鹿稚恩眉眼也蓦地染上笑:“大人来得正好,我这上好的浮莲茶刚用冰水镇了,这会儿正是清甜凉爽。”
殷澄也不客气,待弄玉端来茶盏便一饮而下,茶香自唇间四溢,果然清凉气爽。
“上次的事,我还没有当面谢过大人。”她神色正经,朝他揖了一礼,“我已修书家父,言明了大人相助之事,大人日后若有用得着我鹿家的地方,尽管告知便是。”
殷澄忙起身,“鹿娘娘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弄玉在一旁却是看得有些明白了,她只是一介奴婢,虽然与小姐情谊深厚,但小姐因殷澄救了自己一命而许诺他鹿家的助力,却是远远犯不着的。她的这位小姐啊,怕是对这殷大人有意,所以才这般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弄玉挤眉弄眼地朝她笑笑,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扶桑阁。
殷澄额上偶有汗珠渗出,想来暑日巡值甚是劳累,她不知怎么,右手不听使唤似的拿起帕子,将他细密的汗珠拭了拭。
殷澄那厢动作蓦然一滞,眼睛直直望向她,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多有逾越,手收回也不是继续也不是,她有些尴尬道:“我,我……”
殷澄却倏然笑了起来,目光璀璨道:“多谢阿稚。”而后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朝自己额头上轻擦擦,罢了才将她的手放回桌上。
鹿稚恩脑中轰鸣一声,脸颊蓦然间飞红起来,垂下头咬咬唇,不知事态怎么发展到了这般。
半晌后听他隐隐笑道:“是在下逾越了,请娘娘责罚。”
她猛地摇摇头,声音细弱蚊鸣:“是,是我情不自禁了……”她又忽地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哦?”他挑起眉,“娘娘是对在下有情?”
她绯红着脸,神情局促极了,殷澄却无意帮她化解尴尬,反而颇有兴趣地瞧她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她有些气鼓鼓的,脸颊仍明艳如飞虹,美得动人。
过了良久,殷澄不打算整蛊她了,刚要同她换个话题讲,却见她忽然抬头直视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真挚,她泠泠开口:“好像是的。”
殷澄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但听她继续开口,声声入了他的耳:“我好像确实对大人有情,大人呢?也同阿稚抱有一样的心意吗?”
3
后来的几天殷澄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扶桑阁那个姑娘。
她明媚的笑颜,她真挚的表情,她那双清澈如鹿的眼睛,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顺着温热血液簌簌流淌至心间。
她或许不明白她那番心迹表露意味着什么,可殷澄却再明白不过。一入宫门深似海,她虽是新进宫还未面圣,但名义上仍是皇帝的女人。他一介御林军统领,最忌讳的便是同后宫关系密切,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了,他们二人都要遭殃。
但清楚状况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不想否定,他确实是有些喜欢鹿稚恩的。
喜欢她灵动真切的眸,喜欢她一腔真情的心。她就像一汪甘甜的清泉,无意间滋润了他寂寥的心。
当日他听到她的一番心迹表白时,内心不免一时仓皇,只神色慌张地告了辞,从她面前落荒而逃,一定是令她伤心了。
这天夜里他依例在宫内巡查,在凤鸾宫附近堪堪遇到了她。
鹿稚恩神情有些紧张羞涩,思及那日,本想假装没瞧见他,转个弯要去别处,却被他走近挡住去路。
“鹿娘娘这是要去哪?”
她眼神躲闪,“想去御花园走走。”
“臣与娘娘同去吧。”他温和笑道。
她神情有些诧异,随他一起迈开步,宫墙深深,走了一阵,周围已不见宫人人影,她终是忍不住问他,“殷大人难道不该对我避如蛇蝎?”
他失笑,“我么?为什么?”
鹿稚恩懊恼地想,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但见他忽然抬起手抚抚她头顶,“那天的事对不起了,是我一时慌张逃跑,让你难堪了。”她心中一紧,见他蓦然正了神色,继续说:“我想了很久,这条路太过艰难,臣不舍娘娘以后时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是——”
他顿了顿道,“世间的两情相悦实在难得,我还是想拼全力同阿稚走一走这条路。”
鹿稚恩眼中霎时放出一抹亮丽的流光,屏住了呼吸。
殷澄将手递给她,一双墨瞳在月色下美得惊人:“阿稚,我心悦你,宫中凶险,但我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你等一等我,我会有办法将你接出宫去,你愿意同我共度一生么?”
鹿稚恩惊喜地望着他,从未想到他居然给了她这样热切的回应,这样情深的许诺。
她将右手放在他手中,被他小心地握在掌心,他将她白皙纤长的指贴于唇间轻吻一下,引得她一阵脸红心跳,羞涩地垂下眸去。
夜风温顺清凉,轻易撩拨起人心,那一瞬间,犹如永恒。
自那日起,殷澄有时会借着巡值之名往来扶桑阁,他位高权重,宫中之人也不敢随意嚼舌根。
扶桑阁中种了大片的扶桑花,锦花明艳,清风鸟啼,一派好景致。她擅舞,偶尔有了兴致,就趁着夜色在花圃中翩翩起舞,身姿落在殷澄眼中,宛若惊鸿。
那段时日是鹿稚恩此生最幸福的时光,后来历经种种打击变故,想起这段时光,也会咬着牙坚持过去。
快入秋时,皇上与皇后、徐贵妃等人摆驾回了皇宫。
鹿稚恩还不知道,她虽未曾面圣,但自入宫以来所有言行都会被禀报至皇帝那里,因为在皇帝眼里,她其实是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
4
深秋十月,鹿稚恩第一次被皇帝赵显召见。
已是傍晚,养心殿里燃了烛火,年过而立的皇帝不言语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仪。
“你就是鹿稚恩?”
她闻言抬首,双腿紧张得打颤,却仍绷紧了声回道:“正是嫔妾。”
赵显年轻时是前朝胤国镇北将军,后来起兵颠覆了胤朝,重立国号为昭,称帝继位。鹿稚恩原本以为赵显该是个杀气凛凛之人,如今一见,皇帝保养得当,儒雅贵气,竟是有点出乎意料。
“前段时日宫里进了好些秀女,当初朕只封了封号,还未曾一一见过。”他上下打量她,“鹿家富足,女儿也教养得温雅大方。”但他话音一转,“秀女一般选自官家女子,你可知朕为何将你选进宫来?”
鹿稚恩细声答“不知”,听他低声笑起来:“不同你拐弯抹角了,朕图的,自然是你鹿家那张藏宝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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