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那一杯咖啡

庄秦早已习惯在傍晚，去巷子口的咖啡馆点一杯摩卡，不加糖，缩在角落，不发一言。

从不尝试与人搭讪，也拒绝路人不请自来。

安静地，沉默地，神情倦怠地，仿佛担着全世界的心事似地，在那里发呆。

手中搅拌咖啡的动作却不紧不慢，节奏匀称，始终如一。

等到巷子口的路灯点亮，她也该回家了，一口喝掉早已凉透的咖啡。

淡淡苦涩如寒夜里的一丝冷风，瞬间叫人头脑分外清醒，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她，那段故事早已尘封了许多许多年，当事人或许早已将她的形影忘记得一干二净，甚至无法再记起她的姓名。

天地间，徒留她一人缩在回忆里的方寸之地，抽不开身，回不了神。

有一天，她突然厌倦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厌倦了这样沉迷在过往岁月里的自己，她突然醒悟到自己已有多少个岁月没有打开窗户，没有在清晨好好呼吸这个城市的空气，没有切身体会阳光的温暖，没有动情而投入地看完一场电影。

是的，她仿佛遍身尘埃，被岁月尘封了这样长久的时光。

可幸，一切悔恨尚且为时不晚。

她决定再也不会将这段故事向任何人提及。

无可否认，她是一个走过山山水水，看过红尘各种痴男怨女，经历过许多酸甜苦辣、世事艰辛的女人。

从她的眼神中便可以一窥究竟。

女人的阅历是写在眼睛里，而不是任何所谓的表皮。

总而言之，她并不是一个没有任何故事，背后没有重重暗影的女人。

她也曾长夜当哭，也曾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曾萧条度日，对生活失去动力与信心，但如今，她终于决定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在纷纷扰扰的岁月里，她决定守口如瓶。

从前，她用尽心机，耍破嘴皮，千言万语，却依然挽留不住一颗行将就木的心，她终于明白言辞的脆弱与不堪一击。

纵使幸福永远不会登临，她也不屑于再百般讨好，摇尾乞怜，宁愿孤独地骄傲与美好。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的咖啡不再如先前地苦涩，有人自作主张在她的咖啡里加了方糖，她也不撕破脸，一语道明。

终于有一天，背后的“黑手”伸到了她的身边。

那个男人，终于自幕后走到前头。

他们的第一句对白，时至今日，她依然记的很清晰。

他说，我想拥抱你的背影。

他观察她许久许久，终于咬咬牙道出真心。

她有错愕，与讶异。

他说她总是一个人在傍晚的时候来光临，无论风霜雨雪，坐在最角落的那个靠窗的位置，神情倦怠。

他总是默默注视着她萧萧的背影，他说，你的无名指缺一圈指环印。

她眼前这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平头男子的确诚恳用心。

她看得见他为她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他确实渴望一段婚姻，而她正好经过。

似乎一段美好故事就此从天而降，然而，她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因为婚姻从来不是调兵遣将，补缺空档。

虽然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被一个男人温柔以待。

之后的一个月，她消失了影踪。

她又去了一次青海，在火车上，她将一切前因后果、前尘旧梦又细细回想了一遍。

五年前，她第一次坐长途火车，目的地是青海湖。

在火车上，她认识了阿民，是接近三十岁的男人。

两个人一路上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谈文学，谈梦想，谈生活，谈电影，唯独不谈恋爱。

彼此都感觉十分投契，而且，他们旅途的终点，都是青海湖。

记得那个夜晚，他们来到青海湖，湖面吹来阵阵微风，她感到丝丝的凉。

夜晚星空璀璨，一切太过美好，他们始终不发一言，彼此旷日持久的沉默。

也许都认为这样的时刻，只适合暗自酝酿心事，不适合谁的一句话打破气氛。

忽然，他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于是，她决定将漫长的后半生，都交付给这个旅途中认识的男子。

即使，她不知道他的工作，不知道他家里有几口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

一切只为着那一晚的风景太过美丽，于是她舍得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动以终身之念。

而当时，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是他。

于是，一切水到渠成。

后来，所有故事的后来都长得张牙舞爪，千疮百孔。

后来，她为他留在了青海。

原来他是来青海出差，他说，他们要走遍青海的每一条街，吃遍城中大街小巷的每一道小吃，他要给她拍最美丽的照片，里面有蓝天白云，有她的笑脸，有他对她的爱。

后来的一天，她从梦里醒来，看见他留在床边的一千块钱，和一支没有吸完燃烧了一半徐徐冒着白气的香烟，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半句留言。

她拿起那半支烟，轻轻地啜吸。

此时此刻，她仍旧渴望在心里，在脑海里，留住那男人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是他嘴里的气味。

可是烟会吸尽，化成死灰。

她起初甚而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只是出门给自己买早点。

她猜测了所有的结局，却猜不到那男人早已离开，甚至都没有过正式的告别。

就像他们匆匆的相逢，来无影去无踪。

果然是首尾呼应，这样完整的结局，却叫人耻笑命运捉弄。

原来生命中，有些人，真的只是人海茫茫，一期一会。

来不及赤裸相向，来不及开诚布公，来不及真心相爱，就彼此背离，回到原来波澜不惊的生活，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一阵时光深处的悸动，却日久弥新，庄秦以为从此自己不会再相信爱情。

而今，她再一次来到青海湖，不为别的，只为忘记。

只为歌颂命运如此处心积虑，教自己懂得，情深不寿，教自己绝处逢生。

她不恨那个男人，也绝不会假惺惺感激他好心折磨。

或许此时此刻，他正用火热的胸膛，拥抱着别人入眠；或许他早就有了一双儿女，迟早准备享受天伦之乐；或许夜长梦多，他也曾想起曾遇见过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女孩，这样一个，天真愚蠢的女孩。

她不过是他沿途的一站风景，而她，却傻傻地曾在他身上有过永生的盼望。

但愿他记得，最好他忘了。

如果他真的记得，那么就像歌词里唱得，“如果你会梦见我，请你再抱紧我”。

来的时候，她本来打算将那张印着她那一年见过最美的碧海蓝天，以及自己最灿烂的笑容的照片撕碎，扔进青海湖，随它漂流到世界的不知道哪一个角落，可是最后，她终于还是决定放任它自流。

像赴一个仪式，重来感受一下当年的月色，走一遍走过的街，看一眼，见证过它朝不保夕爱情的青海湖，然后，悄无声息地归去，此后余生，遗忘与否，他都不再是她心里的茧。

也许，最真切的放下不是斩草除根，而是终于舍得任它被时光淹没。

回到自己住了四年的小城，整整隔了一个月，她又来到那家咖啡店。

一切都一如往常，仿佛她的离开从来只是蜻蜓点水，恍惚之间，无人理会。

老板仍旧会在她的咖啡里偷偷放上一颗方糖，而她一如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始终怀有这样心有灵犀的默契，但一切却也仅此而已。

长夜漫漫，她也暗自思量，自己是否就此答应了这个对她如此诚恳用心的男人，毕竟，真情意太过珍稀，一着不慎，悔恨终生。

而他，却再也未曾提及，人生便是这般曲曲折折，陡峭蜿蜒。

她依旧每个傍晚来这里点一杯摩卡，静静坐在角落里，神情倦怠，眼神中，仿佛经历过千山万水。

她的咖啡，亦长久以来不再如从前那般苦涩。

在心里，她对自己说，也许哪一天，他就会再次向她示爱。

届时手里拿着戒指，单膝跪地，或者捧着一束玫瑰花。

也许哪一天，他们会平平静静地相爱，平平静静地走到一起，像尘世中许多的男女那样。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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