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陈庄

1.温瑜

温瑜的船,是在一个天色刚起亮的清晨来的。三两枝水草伸出水面,被那船身漾开的涟漪荡得摇摇晃晃。

陈庄水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那薄雾轻轻扬扬,仿佛一吹便散的。

那船坊上有曼妙的美人图,一看就是从大地方过来的。

从大地方过来的温瑜穿了一条崭新印花的确良裙子,背着一只军绿斜挎包,立在船头,眉眼悠扬,用天水碧的发带高高地绑了一个马尾,露出了饱满好看的额头。

陈庄里早起的妇人在河边洗衣,恍惚之间,便瞧见了薄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那人,船只缓慢停下,停在了陈庄的河边。

温瑜上了岸,一面问道一面笑。那笑有如春风拂面。

那日清晨过后,陈庄里来了个新老师的消息便迅速地传开了,像是春日里梁下的新燕,从这家的屋檐下飞到那一家。

不消多时,大家便都领着各家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去看新老师。

新老师是真的美啊。

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的时候像电影明星,浅浅地抿着唇。

散在春风中的头发像是浓密乌黑的海藻,又软又温柔。

新来的老师是个美丽姑娘的消息,又再一次地在小小的陈庄里传开了。

那美是陈庄不曾有过的美,是带有大都市摩登潮流的美,是焕然一新的希望。

希望被带进了每个陈庄人的心里,大家都窃喜着,不动声色地分享着这份从大都市来的摩登和新奇。

霎时间,似乎温瑜不再只是温瑜自己,而是整个陈庄。

她起落的眉眼像是那个时节蘸水节节而生的春水稻秧,起眸是一个新的期待,流转又是下个新的雀跃。

2.祠学

风水师有云:左环右抱必有气。

陈庄祠堂,便是应了这话。用的是悬山顶,做成重檐的样式。

背山面水,四势均和。

左右都是山,群峰环绕,犹如门卫把守。

前面一条大河,连贯西东。

老陈庄人对此沾沾自喜,表示这是灵水啊,是龙起之处。

地灵人杰,山明水秀。佑得陈庄天降福泽,无灾无难。

温瑜提着行李来到陈庄祠堂门口,仔细地盯着那道门看,那破败的雕花,是看得见的败落。

书记却颇觉脸上有光地同她介绍祠堂的历史,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仿佛败落也是壮丽败落。

温瑜在这间祠堂里为筹建小学忙碌进出,累得直不起身的时候,恍然间明白了。

老陈庄人的想法没错,陈庄的祠堂的确是个好地方。

这里不仅无灾无难,这里什么也无。

没钱没资源,交通闭塞落后。

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大人物或者大事件出来,无声无响的,仿佛要被整个国家遗忘了一般。

原来的祠堂改成了小学。条件很差,黑板是木制的,被温瑜用她带来的黑墨汁涂黑;由于木材少,课桌也极少是木制的,大多是用一些石料砌成的。

最难熬的还是刮风下雨天,历史悠久为祠堂带来陈庄人了年岁上的崇敬,也给温瑜上课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陈庄是水乡,一下雨,孩子们在外便沾了一脚泥水。教室的地面,照常也是泥土地,一沾水,登时泥泞起来。

等真正上了课,也是孩子们玩得最起兴的时候,高高兴兴地从地面抠起一块泥巴搓了,仰面朝对面的人砸过去。

一个出手砸了,另一个也必然是要“礼尚往来”的。

教室即刻热闹起来。

又是泥又是水,上课简直无法正常进行。

偏生这群孩子的年纪,又不是可以约束得住的。

温瑜多次出声打断,没打断住,只好弯下腰去,仔细小心地掸着自己那条的确良裙子上被溅上的泥点子。

旧的掸掉了,新的又溅上了。

温瑜费神地皱着眉,看着裙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之后,便再也没看见过她在上课时穿那条的确良的裙子了。

3.稀罕

温瑜从大城市一共随身带了三件稀罕的东西。

一件是她那条的确良的裙子,一件是那根天水碧的发带。

最后是那个军绿色的斜挎包。

的确良的裙子和军绿包这自不必说,只是那根的发带,倒是别有意味。

闲暇里,总见得她将发带仔细清洗了晒干,然后放在手里细细地看,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品。

别人问她做什么那么看一条浅青色的头绳,温瑜便很认真且有耐心地解释:“是天水碧。”

陈庄里的人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里,不大能便辨认得出来究竟天水碧与浅青色有何异同,也搞不懂头绳为什么不叫头绳,而叫发带。

只是能从这事上窥得,温瑜是个讲究的女人。

讲究的女人温瑜,一生都没有嫁人。

那个从前送她天水碧的男人,在大城市成了家。温瑜去看过一次,将那条发带归还之后,便再无后话。

温瑜还是回到陈庄教书,祠堂小学里的黑板保不了多长时间,温瑜便一遍遍用墨汁刷上去,粉笔质量也还是极差,一到写字跟擦黑板时,粉尘便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惹得人顿时咳嗽不止。

也有人给温瑜介绍对象,一应照旧都拒了。

她是在退休的时候才回去的,有记者提出要对她进行采访,被温瑜作罢了。祠堂小学被拆了又重建,黑板换成了绿板,说是护眼。粉笔也成了无尘粉笔,下雨天地上不再有泥泞子了。

来了不少新老师,年轻的脸上写着青春跟梦想。

当初被她带去的宝贝稀罕物,的确良的裙子早就不时兴了,军绿包也显得蹩脚局促拿不出手。

温瑜想起当初她这一身打扮在陈庄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今,只能是当作笑谈一件了。

新的时期,有新的稀罕。

温瑜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她的大都市的,她早就对她的大都市不复熟悉了,夜色繁华,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一遇笙歌起,一别笑语停。

想来应是陈年老,等闲轻把浮生梦。

1

海和天,像一杯搅和了的乳白鱼肝油,全都溶化在一个灰濛濛的世界里。这盛夏的热带陆边海,夜露和晨雾,可算是一大绝招。魔鬼般的白色浆液,把全天下都覆压得透不过一丝气息。世界死了。剩下的只是半步内的一点空间。

雾霭实在是太重了,仿佛胡乱伸手一抓,便握得住厚厚的一团棉絮样的东西,待拿到眼前一瞧,却只有湿漉漉的一巴掌,滴得下水来。本来,靠赤道不远的大海,按时辰已是彩霞满天了,但现在只有一个混沌的深渊。天地已窒息了。啊,北部湾——鬼海——西南季风前特有的恶雾!

静静泊着的渔艇,悠悠地侧了侧,艇尾处一打滚坐起个年轻俊俏的渔姑。蓬蓬的秀发,裸裸的上身,潮腻腻被露水打湿,散发着薄薄的夜的暑气。恹倦倦真不想撩醒这炙热的夏梦。一边伸手去摸出个手表,跟着便叫了起来:“嗬,阿潮,还呼噜噜呢,都误海了!”

一阵细雨般的捶打,男人半睁开眼,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将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海佬,赤裸着油亮的全身,袒露着一块块滚圆结实的肌腱,船底般宽扁的黧黑脸膛,长着一双鱼鹰式贼亮的大眼。他是大名鼎鼎的北部湾“鱼贼”,鱼贼是北部湾海佬对优秀渔把式标榜的最高称号。

“快,起碇去!”阿潮对着女人的胳肢窝一磕,笑闹着催促道。

“馋猫,都怨你……”女人娇嗔着,低低骂了一句,躬起细腰,一头钻进艇艏的浓雾里。于是,“咿哑哑——”,沉重的绞碇声,在雾的海里荡漾开去。

“咿……”绞碇声突然哑住。海静,从女人那头传来的吁吁喘息,听得出好吃力。正忙着摆弄网具的阿潮,不由得转过头来,仍然逗趣道:“喂,熬不住啦,软脚蟹!”他想起夜里的事,以为女人经不起折腾,口气中夹着几分疚意。

“碇好重,怕是挂着什么了。”

“我来!”

男人毕竟是鱼贼。接过车把,一使狠劲,“咿——哑——”绞车筒艰难转动了,但也迟钝如寄生蟹。女人连忙凑上前去,一同用力。

自从娶了珊花,日子就快活多了,夫妻俩形影不离,便造了这艘七马力渔艇。凭着阿潮一手捕鱼的绝技,深海捕捞,浅海叉钓,虾季捞虾,蟹季网蟹,无不顺风得利。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年来近海的鱼虾突然少了。本来,早春的鲷鱼苗可海呢,但经不起大网小网围追堵截,十天八日便刮精光了;五月的对虾,嫩得只有筷子般大小,可谁也不肯耐心再等些时日,便捞呀刮呀,海就这样瘦了下来。眼下,弄海越来越难。于是,夫妻俩决意来闯这海佬长久不敢涉足的鬼海。

昨晚,为赶这趟早海,他们选择了这三面挡风的岛湾停泊。

新月上来。阿潮酒醉饭饱,撑得一身燥热,朦胧中睃了也有点醉态的珊花一眼:“我们先洗个澡?”

“好哩,先洗个澡。”

珊花顺从地站起来,剥去短褂,便袒露出粉条条的丰满身姿来。她是红螺港有名的美人鱼,那海上日晒雨淋却不损丝毫嫩滑的肌肤,幽幽月光照着,透着出水珊瑚的娇美。线条优美的大腿,红润得露出道道浅蓝的脉络,让人一瞥便引动感官快乐的颤栗。

阿潮蓦然傻了眼,像第一次发现妻子如此美丽动人,猛地感到脚后跟有一股猩红的火焰直烧向全身的微细血管,不由得发出一下沉重的呻吟,便疯也似地向那座玉雕扑了过去。

“格格格——”珊花捎着一串欢笑,早已脱身跃入海中。

阿潮哪肯罢休,随之也插入海去。

蛋清般细软的湾流,款款地抚摸着四肢,惬意得使人想死。珊花索性把身子仰卧在月光柔和的水面上,让自然的野性发泄个穷尽。阿潮悄然蹿了过来,让人猝不及防,“哎哟!”珊花佯作打滚、拨水,怎挣得脱他那章鱼吸盘似的嘴巴哟,嘻嘻嘻一把抓向男人。

阿潮一酸,松脱了手,赶忙一个鳝状,欲再追上去,猛地,就触到了一具滑溜溜的东西,乐了,看你往哪儿逃!待一拢手,却只有两巴掌黏乎乎的涎液,那物件却消失了。不是珊花!紧接着,一股冷嗖嗖的黑风从水下生起,他整个儿像一片海榄叶,被卷进漏斗般的漩涡中……

待钻出水面,小艇那边已嘻嘻地趴着个前仰后合的珊花,她早就爬上艇去了。

水下是何怪物?鲨鱼?海牛?好像都不是。他再钻进水里去窥探,那怪物早已销声匿迹。

还是忍了,他没把刚才的怪遇告诉自己的女人。

他要留给她一夜悠长的甜蜜和安宁……

“歇会儿吧,”珊花卡住绞筒,“我给你拿酒来。”

白色的气体,这才开始款款流动。潮沫儿随之低低吟唱起来。若浓雾散去,就得马上放沙战网,要不,午潮一涨,这趟海就荒了。

不知是酒的力量还是什么,这下绞车筒明显转快了许多。突然,艇头右舷方,一股巨大的钢青色漩流猛地泛起,飞快地溅出一圈圈白色的浪花。还未待艇上的男女反应过来,呼啦——渔艇顿时失去了平衡,恍若陀螺般旋转起来。“咳,有鬼?”

可怕的念头才闪过脑际,右舷“嚯嚯!”两下,水下挥起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唉呀!”一股强大的撞击力,猝然把珊花撂倒一边。

阿潮沉住气,半蹲着身子,两眼紧盯着雾气缭绕的海面,他必须迅速弄清楚,这一拖拽着重重碇缆,使之苦苦绞不上来的是何怪物。就在此刻,舷旁唿地又一次扬起那块乌黑发亮的鱼鳍。“鬼鳐!”阿潮一声吼叫,好大的一条鬼鳐,怕有一吨来重!

这是一种有着高超而谲诈法术的鱼。由于腹部素来被密匝匝的鮣鱼花子粘糅,时常烦躁不安,不得不经常寻找抛在海中的缆索什么的,以咬住牵引物剧烈旋转,借以甩掉那些累赘。

在北部湾,据说前辈们一直把它当吉祥物顶礼膜拜,每遇到它,就赶紧宰鸡取血往船艏洒向大海,烧香焚烛,船员伫立两旁默默祈祷,以求避难祛灾,顺风得利,鱼虾满载。但潮涨潮落,现时的大多海佬,怕是早已没了这个习俗。

贼!该杀的魔鬼,是它干的好事!莫名的忐忑陡然消失,撞上心尖的是剌激的欲望:“快,鱼叉!”

趴在舷边的珊花一听,才转过身,就愣住了:“咳!”

这趟海是下沙战鱼网,闲置的鱼叉被压在舱底,一下子取不出来。

像故意戏弄渔艇上的海佬似的,鬼鳐骄傲地舞动了几下油亮的脊鳍,大摇大摆地打了个深深的漩涡,立即,雾和海水,便把它蒙住了。

阿潮血红着大眼,慢慢从白濛濛的海面,移到自己的左大腿上,于是,一个耻辱的印记撞上心瓣:那是二十一年前,他在浅水滩上和一对鬼鳐较量时留下的伤疤!顿时,五脏六腑像被烈火吱吱燎烤的船底,一股灼人的热流从脚跟直冲向后脑勺,撞得浑身的骨头咕咕作响。

他艰难地支撑着粗重的身子,张开五指的大手颤抖着向珊花伸了伸,顷刻,咕噜噜,一斤六十度甘蔗酒倒了个精光…..

2

该死的浓雾仍未散去。

凭经验,阿潮在这带海中驾船,闭眼也能横冲直撞,什么险滩、暗礁、漩流,该避该绕无不滚瓜烂熟,这区区的雾气自然不屑顾忌。渔艇径朝东南方向驶了一顿饭功夫,估摸着到了海埗,便慢慢停了下来。

阿潮放网,珊花掌舵,半弧形摆开去。

三几下善知鸟咻咻啼鸣传来,珊花心里便漫长上一阵轻松的快感,刚才因鬼鳐而积郁着的闷气,很快就消散开了。她望着正在娴熟地放网的丈夫,一种幸福的潮水陡地涌起。她知道,阿潮是深爱着她的。

为了渲泄那对曾经伤害过他的鬼鳐的仇恨,这些年他已经与一切鬼鳐为敌。唉,那个一辈子忘不了的早晨,也像今天一样大雾,她与十二岁的阿潮哥在浅水滩捞竹节虾,突然,感到脚下好象踩中了海蛇什么的,待低头一瞧,便惊呆了,却是一对正在交配的鬼鳐的尾巴。

她慌乱拔脱,但阿潮的鱼刀已朝水下砍去,随即,伏在雌鳐身上的雄鳐尾巴被砍掉了三分之一,右鳍削去了一角。这下,激怒的雄鳐像受伤了的狮子,砰然咆哮出水面,照着阿潮的左大腿狠狠一撕,叼着一嘴鲜红,眨眼间蹿向深海……

从此,阿潮对鬼鳐恨之入骨,一直念叨着要报仇,说要不就枉为“鱼贼”一生。其实,他是为我才被鬼鳐咬伤的呀!珊花无限感激地瞧着自己的男人,平日她最会消解丈夫的忧闷了,每当这时,她总爱用一个俊俏渔姑特有的魅力,来转移丈夫的视线,让自己化为男人快活的避风港。

阿潮撒网的大手不由得抖了抖,感到暖暖的一丝流液正从心房缓缓滑行,滑向全身的每条动脉,每根微细血管。喉管古怪地痒了起来,不由得咽了口黏涎子,然后,猛力把手中的帘网嗖嗖撒了开去,不一会儿,足足摆了半海浬。

海风轻轻拂着,潮沫儿开始在艇旁浅浅吟唱,头顶上薄薄的棉絮迟缓地游弋起来,东方的天幕终于被剌目的黄黄火球戳破。北部湾活气过来了,一味地松弛,舒张开博大宽宏的胸襟,膨胀的空气把海岸推出老远,洋面天水空泛,浮浮隐隐,不多时,一泻荡荡的海域便袒露出来,水一般淡泊,沙一般悠绵。

网下完了。

阿潮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习惯地掠了四下海面一眼:哎?莺歌湾?怎么到这来啦?

这里是海佬的“禁埗”,回流死,苔藓多,底礁密,离他们要去的渔场相差老远呢。阿潮这才醒悟过来:可恨的鬼鳐,爱胡乱用碇缆来甩掉鮣鱼花子的家伙,昨夜已将渔艇移动了相反的位置,而我们却仍然按以往的方向,在浓雾中错把渔艇开往另一边海来了。

“丢那妈,邪啦!”

阿潮砰地一蹬船板,恶狠狠地骂了句粗话。珊花赶忙劝道:“别急嘛,我们这就收网,赶鬼海去。”

起上来的帘网,连一片鱼鳞虾毛也没有,却穿满了厚厚的苔藓,抖不掉,洗不去,一艇舱稀泥,就算赶到鬼海,也白搭了。

渔艇像泄了气的皮球,停在浑澄澄的海面上。艇上的人呢,就像滩头上晒蔫的鱼,歪撇在一边,没了声息。

咕咕咕,三几只海鸥低低飞过,仿佛在调笑这对海佬夫妻。舷旁,浪沫在浅叹着,午潮涨了。

这趟海是荒了。

闯了二十多年大海,这是阿潮蒙受的第二次奇耻大辱,而祸首又恰恰都是鬼鳐。

想想看,一个鱼贼,装着一艇苔藓回港,整个渔村将是如何的一场炸锅!

珊花从尾舱里掏出椰壳酒罐,悄悄踅了过来,轻轻地把呆立在艇头的阿潮扯了扯,阿潮便木木地倒向妻子的怀里。珊花迅速拨开他咬出两只血印的嘴唇,举起酒罐,满满灌了一口。于是,一股透香夹着珊花身上软软的温热,渗进了阿潮硬砺的心瓣。

他怔怔地圆睁着那双充血大眼,贪婪地久久盯着美人鱼般的妻子,不知不觉,那憋塞着的郁气,咝咝从胸腔中滑出……这粗悍的渔郎,此刻更能体验到女人给自己带来的体贴和慰藉,更懂得夫妻恩爱的价值,真想就这样一辈子化在妻子酥香的胸脯上,忘掉一切烦闷、耻辱、怨怼……

珊花半个秀脸,紧贴着阿潮咸腻腻的头发,就闻到那股熟悉诱人的汗味儿。小嘴细细啧着,鼻子轻轻吸着,依恋又贪婪。那修长的手指,颤颤地抚弄着礁石般刚剽的丈夫,从黧黑粗砺的脸膛,到赤裸油亮的全身。

她总是柔顺如水,乐意把一个年轻姣俏的渔妇能够做到的一切,毫无保留、毫无遮拦地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

她生就一副疼男人的海边女人特有的水性,然而,她就爱他这一个男人。她喜欢他地道的北部湾渔夫的强悍勇猛,精明能干,喜欢他坚韧刚劲的臂弯和那恨恨到死爱爱到底的血性。海边人靠海为活,需要海的气魄和胆量,海边女人更是企望有个好男人为自己遮风挡雨,同舟共济啊!

“潮哥!”珊花突然一把将阿潮紧贴在胸脯上的嘴巴推脱,急促而尖利地叫了起来,“过海龙!过海龙!”

阿潮晕乎乎地咽了咽唾液,沉沉地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朝珊花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的鬼海,一座三桅船帆般黑墨墨的水柱,从海面直扯向半空,滔天的浪涛,在黑柱四周咆哮、冲撞,离这儿好几海浬,也听得到风卷狂浪的飒飒喧嚣。这才是真正的倒海翻江!啊,过海龙!——鬼海中肆虐不羁的龙卷风!

珊花感到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咚地腾上嗓子眼,似乎已从口中掉了出去,每根神经都抽动起来,腿软得像两团面轴,歪倒在阿潮身旁。

——过海龙,鬼海中恶雾的孪生帮凶!若不是昨夜被鬼鳐拖拽了相反方向,夫妇俩眼下便在那边水域放网了,说不定就葬身龙卷风之中了……想想头皮就发麻,难怪海佬们一直忌讳这鬼海哪!

阿潮倒抽了口凉气,把个吓呆了的珊花搂得紧紧的,死死地注视着远处倒海翻江的乌黑水柱,直见它向西北方向的越南洋面疾卷而去……

3

整整一个上午,转悠遍了周围的海湾,还是见不到那条鬼鳐的踪影。

此刻,阿潮满脑子只有那可恶的家伙,心里只一个念头:报仇,报左腿那块肉的仇!报一艇苔藓的仇!老子要生擒那魔鬼,把它晾在港湾雪白的沙滩上,当着渔村男女老少的面,喝它的血,吞它的肝,让大家看看我鱼贼的真功夫!

此刻,鱼贼整个身心溶在捕鳐行当中,活像个兀立艇头的鱼鹰!他两眼眈眈在分辨着每片波光,每块浪影,每条涌痕;两耳尖细在谛听着海面的哪怕是一丝涛声,一缕海风;拉长鼻翼深深在嗅探着任何一星儿异味,一丁点气息……

眼下的鬼海,已经风平浪静,显出少有的壮阔,空茫。

几乎同一秒钟,特殊的五官神经遽然绷紧,阿潮窥见了右舷一股异样的波纹,正向着纵浪横荡着,底浪中鱼鳍扇动海水发出的细吱吱的漩流声,穿过厚厚的浪层震颤着他的耳膜,一丝淡蓝色的甜腥味儿直剌鼻孔。

他左手一挥,珊花操纵的引擎戛然停止。鱼贼已猛地拉开马步,粗黑扁大的脚掌像章鱼爪般紧紧钉住甲板,空着的左手鹰嘴似的向半空抓了个蛇立式的孤度,紧攥着鱼叉的右手像满弦的铁弓,鼓凸的肱头肌暴出沙虫似的一条条血管几乎使铜色的皮肤猝然迸裂!

珊花惶惑着美丽的大眼睛,狠命地屏住呼吸。

珊花双膝跪向甲板,双手合十,小嘴呐呐着什么。

等待着一触即发的瞬间!

等待着壮人心魄的一刻!

“唿——”,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啸,一支寒光闪闪的钢叉,像箭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孤,直射向那角搅动的海面,钢叉尾部的绳索也呼地随之跃出,便见一个船形巨浪腾空而起,呼啦!鬼鳐宽阔的大鳍一劈,早已翻飞出几丈远,惊起的滔天骇浪,直把渔艇碌碌抛向一边。

好凶猛好狡猾的鬼鳐!

阿潮飞快地收拢了落空的鱼叉,珊花又发动引擎,继续径直朝前闯去。

“向左,再偏左,向右,把紧舵,直插……”阿潮圆睁着血红大归,死死盯着前方,气急败坏地大声吆喝着。

渔艇紧紧追着鬼鳐,忽左忽右。

终于,近了,近了,渔艇几乎贴着那黝黑的鱼脊!

阿潮一声怒吼,一扎阔大的碌仔网,轰然向鬼鳐铺天盖地罩去。鬼精灵般的鬼鳐,显然是预先发觉了那团黑影,连忙腾空跃起,试图反掀掉海佬的异物,但是它判断错了,这正好上了阿潮的当,自由伸缩的碌仔网,已无情地将它紧紧困住。

才相持了一会儿,一直紧绷的网纲,竟然泄气似地软沓下来,被拖拽着的渔艇也慢了下来。阿潮立即试着绞动网纲,才感到绞车一点也不经力了。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

“哎,怎么啦!”见丈夫突然罢手,掌舵的珊花便大声问。

“贼!又让它溜了!”阿潮忿忿地回了一句。

随即,海面恢复了本来的平静,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大海太博大了。

4

阿潮的渔艇仍在四下逡巡,毫无目标地划破了远远近近的海面。

不经意间,一道高高的水柱,蓦地剌醒了阿潮的视觉神经:呵,那逃潜的鬼鳐,竟躲到一侧的环礁盘里去了。

一阵晕眩的痛快感,骤然袭向全身!

阿潮劈手一个暗示,珊花连忙停了引擎,利索地架好了橹把,用力把艇慢慢移动过去。却怎么也没留意,此刻,左舷“砰砰”两下巨响,斜剌里竟然杀出另一条鬼鳐来!只听得哎哟一声,珊花连人带橹被拨拉向一边。紧接着,鬼鳐顺着水势,钢般的大嘴猛力朝小艇一努,“嗖——”,小艇倒退了好远。

阿潮这才恍然过来:眼下有一对鱼公婆!

远处喷着水柱的,肯定是即将分娩的雌鳐了。鳐鱼是鲨鱼的同类,是二亿年来地球上最早通过两性交配受精孕育幼儿的动物。海佬们知道,临产的雌鳐,浑身充血,剧痛钻心,就像分娩中的孕妇一样拼命挣扎、嘶滚,硕大的鳍叶直把周围的海水打得粉碎,阔大的嘴巴呼出的粗气直冲半空。

一·

一切的事情都开始于一封信。

那天是林嘉转学过来的第一天,不善言辞的她在被班主任要求在全班面前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并没有获得太多关注。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就很好,安安静静的过完整个高中是她的愿望。

座位也被安排到了最后面,她并不介意。

第一节课是语文,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开始转笔抠手,然后研究起了课桌。

这里的课桌桌肚里竟然有夹层,她惊讶了一下,可能是为了方便放下一堂课的书吧,她顺手一摸,竟然在自己的课桌里摸到一张纸,她抽出来,发现是一封信,被信封好好的包着,但并没有寄信人或者收信人的姓名地址。

起先她以为是恶作剧,但是环顾四周并没有人看向这里,稍作犹豫,她还是打开了那封信,也许信里,有收信人的信息。

“陌生的朋友,你好,很高兴你收到这封信,希望没有太过冒昧,我在教学楼一楼楼梯下面给你留了礼物,当作见面礼,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没有署名,她抬头看了看周围同学,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直觉告诉她也许这封信确实是写给自己的。

二·

林嘉在一楼楼梯下面找到了她的礼物,一枚用银杏叶压成的精致书签。书签被胶带好好的粘在楼梯背面,旁边还有第二封信。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那是我用秋天落在我肩头的第一枚银杏叶做成的,希望像辛德瑞拉的树枝一样,给你带来好运。其实,这是个贿赂。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学校,教学楼西出口后面的偏僻处有一窝刚刚生下来的小猫咪,它们的母亲离开了,希望你可以替我照顾他们,我猜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谢谢你。”

林嘉的心里有些失落,原来他已经离开了啊。

林嘉跟着信,在西出口看到了那一窝小猫咪。猫咪幼小的身体在冷风中不住颤抖,发出“咪咪”的微弱声音。林嘉感觉自己的心都柔软起来,她解下自己的围巾盖住猫咪们,“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然后她在猫窝里发现了第三封信。

三·

最近班级里出现了关于林嘉的传言。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据说她是省里的武术冠军,厉害的不得了,但是她仗着自己会武术,到处欺负殴打同学,这次也是因为把班里同学打伤了,才转来这里。”

不,不是的,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她把头埋在课桌里,不是的,她只是教训了一群欺负人的坏孩子而已,她想辩解,却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周围人的每一句话都像利剑一样,刺在她的心上。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她按照第三封信,来到图书馆,找到了他提到的书《巴黎圣母院》,在书里发现了第四封信。

“嗨,不知道你现在心情怎样,其实我今天有点难过,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来图书馆看书,我最喜欢的书,就是《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是个面容丑陋却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人,我希望自己可以像他一样勇敢善良,此时读我信的你一定也是个善良的人,真的很想见到你”

“我也是”仿佛对话一般,林嘉摸了摸信纸。

“我想和你成为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把联系方式放到第五封信里,放在操场最西边那棵大树的树洞里,请一定联系我。”

林嘉对着空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她飞快的跑出图书馆,跑到那棵树下,把手伸到树洞里,却掏了个空。

没有第五封信。

四·

青书把第四封信压到《巴黎圣母院》里的时候,轻轻的笑了笑,弯起的弧度扯到了唇边的伤口,他忍不住又皱了下眉头。

今天又被那群人堵在教室门口勒索,但好在,他就要离开这个学校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不讲理的规矩,好像家庭富裕但身体孱弱的孩子就活该被坏孩子们欺负一样。勒索和拳头成了每日的家常便饭,他希望自己可以和卡西莫多一样勇敢,但是,他轻轻抚了抚胸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他,一开始好像就被套上了人生的枷锁。

不知道新转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会发现桌子里的信吗?会喜欢他的礼物吗,会一直找到第五封信然后和他成为朋友吗?

他真的好想要一个朋友。

他摊开信纸,认真的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所有的具体的,他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失去这个可能的朋友。

他郑重的叠好信,装入信封,起身的时候却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接着重重倒在地上。

手里还紧紧攥着林嘉再也看不到的第五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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