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浅周顾

1.

半夜失眠睡不着,登上了许久不用都已经落灰了的QQ,百般无聊的刷起了空间动态,都是初高中同学恋爱工作上的一些琐事,有发福的男同学,有瘦身美白成功的女同学,我一个接着一个的点赞,直到刷到了一个月前的一条动态。

是许若楠的,晒得是她和尹超的合照,底下全部是祝福,祝福脱单恋爱了,我犹豫了一会,而后想了想,反正也能查看到阅览记录,不点赞有些矫情了,于是便痛快的给了一个赞。

此刻是凌晨三点的伦敦,异常寒冷,外面还下着小雨。

突然有消息,我点开,竟然是尹超。

“茜茜,是你在线吗?”嗯,他在怀疑我是不是被盗号了。

为了缓解这么些年的尴尬,我故意逗他:“是我,我最近钱有些紧张,你能给我转点吗?”

尹超:“……”

“算了不逗你了,是我。”我心如止水的恭喜他,“才知道你和许若楠在一起了,恭喜啊,要是走到结婚那一步,一定要通知我啊。”

那边很久没回复,许久尹超才说道:“茜茜,我一直欠你一个对不起。”

“对不起茜茜。”

打在窗户上的雨丝连成线,如同我当年我在尹超面前流下的泪,细小的,透明的,微不足道。

2.

我和尹超是认识十年的朋友,我从初中就开始暗恋他,但是遗憾的是,我和他的关系一直都是友达没有上,成为情侣这档子事永远也提不上日程。

但是当年的我,并没有这个觉悟。

尹超长得好看,身姿挺拔五官俊朗,一进高中就是校草级别,收情书收到手软。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尹超帮我拿着厚重的书包,我内心骄傲的迎着其他女同学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嘴上却说着:“尹超,那么多女生,你就没一个中意的?”

我希望听到的答案自然是“我中意的是你”,然而尹超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而后说道:“我喜欢的,不在我们学校。”

他的话仿佛是春雷,惊醒了大地。

我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危机感,这个替我拿书包等我放学一起回家的好朋友,心思已经寄在了别人身上。

我忍着不悦,问道:“哪个学校的啊?叫什么啊?”我顿了顿,还是将那句“长得好看吗?多好看?”咽回了肚子。

“隔壁二中的,叫许若楠。”尹超眉宇间有些自豪,“听说过的吧?”

当然听说过。

许若楠,隔壁二中的校花,出了名的爱打架,据说换过的男朋友比我认识的都多。

不良校花对三好学生的吸引力,果然很大。那么多的言情小说,诚不欺我也。

3.

似乎是不愿意脱离掉尹超的时间,因此我做了此生最为愚蠢的一个决定。

我要和许若楠做朋友,既能帮助尹超追到许若楠,还能成为两个人都很重要的人,这样子我就不会失去尹超了。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天,我故意惹到二中的一群个个纹身抽烟打架的女生,就是看到许若楠正坐在一个小饭店里面吃饭,听闻她为人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事。

果然许若楠解了我的围,她一脚踹开一个板凳,怒吼了一声“滚”,我能见到她穿着吊带衫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还有那精致的脸蛋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同样是吃米饭长大的高中生,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就这样,我成了许若楠的小跟班。尹超对于这件事甚是欣慰,请我吃了肯德基,而后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他的请求,让我在许若楠面前多多替他美言。

我有一种成为美人鱼成全王子和公主的壮烈成就感,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笑着答应了。

我对尹超说:“那你要每个星期都请我吃东西,不能忘了我……的帮助。”

尹超喜笑颜开,青稚帅气的脸上是欣喜和感动:“这个当然了。”

4.

我和尹超还有许若楠这样的三人组逐渐的成形了,每天中午一起在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吃饭,晚上一起结伴回家——当然许若楠是偶尔回家偶尔去网吧。

在这期间,我见到了我从来没见过的尹超,他不熟练的讲一些冷笑话,眼睛一直放在许若楠身上,眼睛里是星辰般的闪耀。

我打趣他:“许若楠对你来说是什么啊?天天看都看不腻。”

尹超认真思索了一会,说道:“嫦娥吧,住在广寒宫的嫦娥仙子。”

我差点被可乐给呛到:“你家嫦娥仙子抽烟打架——尹超,她要是嫦娥,你就是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天蓬元帅你知道吗?”

我深感欣慰的是,许若楠并不喜欢尹超,她是真的只把他当朋友。

尹超为了显得成熟,私下里学抽烟,好不容易学成了,在许若楠面前装一装,烟还没拿稳,就被许若楠戳破:“哎,不是这样夹的,这样……”

许若楠指正他,尹超脸色绯红的跟着改,我坐在对面喝着汤,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尹超说许若楠是他的嫦娥仙子,我想了下,那么尹超对我来说是什么呢?

我那个时候以为他是我的小太阳,带给我温暖和阳光。然而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他只是月光罢了,清冷虚无,在他的光照下,温暖我的从来不是月光,而是自我感动。

5.

许若楠总是很缺钱,隔三差五就会向我借钱,我也每次都借给她,因为她还的很快,真的只是手头紧而已。

所以我没想到借钱这件事会导致我和尹超的决裂。

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我爸妈要回老家一趟,给了我八百块作为一周的生活费,还包括资料费。第二天我就借给了许若楠五百块,她说有偶像的专辑要买,过两天就还给我。

结果那个星期三,班主任要收那个学期的试卷和资料费,一共四百块。

我打电话给许若楠,结果是关机。放学以后我去了她的班级里找她,人也不在。

我大脑一下子就懵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充斥了我的大脑,我也没有勇气打电话向父母开口要钱,因为没法解释。

那天回到家做完作业,终于接到了许若楠的电话,她亲切温柔的道着歉:“对不起茜茜,今天请假了,听同学说你来找我了,那个明天中午老地方见,我把钱还给你。”

一时间很是愧疚,我居然因为金钱怀疑朋友,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只是尴尬的说着:“嗯,不好意思若楠,因为我明天老班要收资料费……”

第二天中午放学,尹超因为考试没考好被班主任留了下去一起去吃食堂了,我站在二中门口等着许若楠,左等右等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烈日之下我就像是一个傻子,等到午饭时间都结束了。

而后便看到尹超沉着脸从一中走出来,大力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了教学楼底下的松树下,我愁眉苦脸的说道:“怎么办尹超,下午老班……”

尹超脸色还是很难看,不待我说完,从口袋里拿出四百块钱强制的塞在我手里,声音冷冷的:“钱钱钱,你家很缺钱吗?需要这么急着催若楠吗?她奶奶生病了在医院,这个钱我替她还了吧。”

我张了张嘴,许是在太阳底下站的太久有些中暑,我只觉得呼吸很困难,心纠在一起,头晕目眩。

尹超失望的看了我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6.

我一直都看不太清楚三个人当中我的位置在哪里,我以为我是核心,是牵连着尹超和许若楠的那一根红线,但结果都是我以为,我只不过是一个连红线都算不上的杂线。

之后尹超有来找过我,但我都是避而不见。大学以后我去了另外的城市,尹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我的新电话号码,气急的说道:“茜茜你去那么远做什么?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很让人担心的,十一假期的时候我去找你……”

“不必了。”我冷淡的说着,我知道他只是内疚,并非真的关心我。

真的关心我,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烈日下,不会因为四百块钱就责问我,不会在高三一年见到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过。

他有他的骄傲,我也有我的自尊,心照不宣。

我的白月光,从他照向别人的那一刻起,余下的光源都是我偷来的。

7.

这么多年以后的“对不起”,听来有些滑稽。

“你才知道许若楠根本没有奶奶是吗?她的奶奶早就去世了。”我尖锐的捅破这个真相。

“对不起。”他又道了一遍歉。

“可你还是和她在一起了。”我有些乏味,“你道歉我接受,但并不是原谅你了,而是算了。”

我下了线,倒在床上有了些困意,窗外的雨还在下。

这一夜注定没有月光。

1

“咚咚咚……”

一连加了好几天班,每天凌晨两三点才能合眼。难得的周末,之清却一大早就被震耳的敲门声吵醒。她揉着黑眼圈打开门,竟是爹和妈,带着一身寒气。

安顿他们吃完早饭,之清挨在沙发上刚准备歇口气,妈就义正辞严地亮出她一贯的大嗓门——

“我们这次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让你给我们生个孙子!”

“现在养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你看,粲儿上个幼儿园,还是公立的呢,一学期就要五千多,还要上钢琴,舞蹈,都要花钱,我们一个月才五千块的工资,还要还房贷,再生个二胎,拿啥来养?”

起床气,加着这么多年来对重男轻女思想的厌恶,之清顿时火冒三丈。

“你生下来,我们就带回去带,幼儿园别上了,等快上小学了再给你送回来。不行就小学中学都在村里上,我能把你供着上了研究生,再供一个也完全没问题!

“再说了,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带,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用吗?你小时候不也啥都没学,不是照样考上研究生、公务员!”妈越说越来劲。

“妈,现在已经不是我小时候那个年代了。现在,村里的小学里还有几个老师,有几个学生,您能这样想,真是不可理喻!”之清咬牙切齿。

“我不管,我没个孙子,在村里就抬不起头!这不正好放开二胎了吗,你不管怎么也得给我生个孙子!”妈声调拔高了一个八度。

“妈,我从小就听您说,姑娘是外人,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了,再不是您老王家的人了。现在,您又来让我给您生孙子,你这是什么逻辑!”之清无语至极。

“你那不争气的嫂子能生出来的话,我还指望你干吗?!我养你这么大,供你上学,现在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妈继续纠缠。

妈嘴里“不争气的嫂子”,为了遵从妈的意愿,给她生个孙子,这几年光打胎就打了七八回了。每回怀孕四五个月就去做B超,只要是女孩就打掉。

如今,已经连着两次怀孕不过两个月,胎儿就停止发育了。

医生断定,是因为之前打胎次数太多,子宫壁太薄,已经无法孕育孩子了。嫁给哥哥前挺水灵的一个姑娘,这些年灌下了数不清的中药,忍下了数不清的苦痛,现在面容憔悴苍老,还落得一身埋怨。

“好,我们今天不谈这个话题了。你和爹难得来趟省城,我带你们去转转吧!”之清先妥协,转移话题。

“你得先答应给我生个孙子!”妈一味执拗。

之清觉得自已的头有两个大,她用手使劲按压着太阳穴,想把突突地跳动压制下去。

“我们老两口都六十多了,不知道还有几年的活头,就这一个念想,你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就不能满足我们这一点心愿吗……”爹也加入了妈的行列。

“我看就是把你供着上学上坏了,你看隔壁老张家的润娃,就上了个高中,嫁给了我们县上农牧局局长的司机,现在两个儿子,见天抱着在我们面前显摆。你嫂子不争气,你也不生,我和你爹的脸都没地方搁了……”妈越说越激动。

之清看着面前的父母,两张嘴开开合合,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她的头越来越疼,一个手的按压已经完全无济于事,用两只手狠劲地按着。太阳穴却突突突地跳得越来越响,之清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2

之清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上个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下,之清能生下来,全靠家在西北农村。在这个偏远的乡村,交罚款生二胎,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小时候听奶奶说,之清出生后,爹给村支书交了200块罚款外加两斗玉米面。要是男孩,就得交400块罚款外加两斗白面。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这笔罚款已经算是巨款了。但村里每家都至少有两个孩子,有的家庭为了生个儿子,不惜四处借钱,砸锅卖铁,生三胎、四胎。

妈一直不喜欢之清,“生个女娃不能下地干活,长大后还是别人家的人!”之清从小就听着这样的怨怼长大。

之清小的时候,妈一直想把之清送人。有一次,她借着去镇子上粜(tiào)米的机会,把还在襁褓中的之清放在了镇子上一户人家的门口。妈回到家,奶奶看她没带回之清,哭着问明真相后,颠着一双裹过的小脚,跑了三里地,把之清要了回来。

所幸,那个时代,人们都很纯朴,没有为难奶奶,把之清还给了哭肿了眼的奶奶。

在村里,之清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根本没有时间出去玩。

之清很小的时候,初中文凭的爹就凭着一手打得很好的算盘,被乡水泥厂招去做了会计。

这在村里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妈为此一直觉得脸上很有光。但水泥厂离家很远,爹经常五六天才回来一次,地里的农活都落在了妈身上,家里的各种家务活自然落到了之清身上。

每天妈出门去地里干活前,都会给之清交待一堆的活,“把院子扫干净,碗洗了,猪狗鸡喂了,中午要吃的面活好、菜洗好……”很多时候,妈走出门很远了,声音还在村头飘荡。

中午,妈从地里回来,看到哪样活没干完,或者干得不合心意,总会大发雷霆。

妈有很多种教训人的“秘密武器”,让之清从小就不得不绝对服从。“柳鞭”就是其中一种。

春天刚到,柳条刚刚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洗礼,在春日里暖暖的太阳照射下由枯变柔,但还未抽出绿芽,这个时候的柳条柔中带刚,最有韧性。

每到这时,小伙伴们都会折下几根柳条,在手上细细搓转,直到将外皮和里面的枝干分离开后,把外皮蜕下,成一个中空的小筒;

再把两头削齐整,其中一头留出半厘米宽的一小条,用小刀或者指甲刮去最外面褐色的表皮,只剩绿色的内皮,当作吹孔,一个柳笛就做成功了;

做柳笛一定要用这时候的柳条,早了,柳条还不够柔,任凭怎么搓皮和枝干也不会分离。

晚了,叶子绽出后外皮就脆了,一搓就裂,不会成中空的小筒。

这种柳条,却是之清最痛恨的。

每年这时,妈妈都会带着铁锹,去树上砍下一大把这种柔中带刚的柳条,用布带绑起粗的那头,细的那头便是分散开来的鞭头。

若之清哪天“表现不好”,妈就一手死死拽着之清,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柳鞭”,狠劲甩下去,之清的后背和屁股,便马上火辣辣地疼。如此几下,之清的后背就血红一片。晚上睡前脱下衣服时,总会有血痂连着衣服被剥落,又是一次揪心地疼。

最初,之清挨揍的时候会哭着求饶。可是,有一次之清挨揍时哭的声音被院子外的同班同学听到,第二天在学校被同学笑话一通后,以后每次被揍,之清都倔强地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于是,她总会被揍得更狠。

极偶尔,哥哥也会挨揍。记得有一年冬天,村头涝池的水都结了冰,贪玩的哥哥和村里的小孩们一起上冰上去玩,还在冰上凿出一个冰窟伸手进去捞鱼。

妈看到后,又急又气。拽着哥哥回家后,把门前大树下的结的一大块冰放在院子里,让哥哥光脚站在上面站了半个小时。哥哥冻得嘴唇发紫,一个劲求饶,并再三保证再不会去玩冰了才被放下来。

那次,在家干家务的之清也被妈一顿揍,原因是没有看好哥哥。

总之,哥哥挨揍的时候,之清肯定也会被揍。而之清挨揍的时候,哥哥总是在旁边嘲笑她。

之清比哥哥聪明。自上小学以来,她就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

可是,之清从来没有得到过妈的赞许。

在妈的眼里心里,只有哥哥是一块宝,即使哥哥考试不及格被留级;即使哥哥在村上调皮捣蛋被抓了现形扭送到妈跟前;即使哥哥屡屡欺负之清撕坏她的书本掰坏她的钢笔,妈都会淡淡地说一句,“男孩子,小时候就是要皮些,长大了才有血性!”

后来之清才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妈掩盖重男轻女的一个说辞罢了。

自记事起,之清就知道,自己不论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妈的一句表扬和认可。别人家的孩子,包括哥哥,在妈跟前也会撒娇,但她不敢。她怕妈眼里的那种恶狠狠的火焰。

这种火焰,在爹每隔五六天回一次家再走后,会变得更加炽烈。为了防止火焰灼伤自己,之清学会了躲着妈。衣柜、炕沿下、桌子后、甚至臭气熏天的厕所,都是之清的藏身之所。

每次藏起来前,之清都会找一本书躲起来看,享受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离开妈,离开家,是长大后的之清唯一的想法。

3

“老婆,你终于醒了!刚才吓死我了!”

之清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老公,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刚想张嘴说“没事”,眼泪就大颗大颗从眼角滑落。她紧紧拽着老公的手,似乎想靠这从痛苦的梦魇中走出来。

“老婆,你怎么了,告诉我……”老公一脸紧张。

“没事了,没事了……”之清哽咽着。自己从小经历过的事情,在身为城市家庭独生子的老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所以,之清从来没有把小时候的经历讲给老公听过。

“爹和妈呢?”之清问。

“他们带着粲儿去楼下玩了……”

“什么?这怎么行,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还带着孩子出去……”之清心中立刻警笛大作。

“他们非要带粲儿下去,说去楼下坐摇摇车……”老公见之清一脸紧张,也跟着警觉起来。

“快,快走,下去找……”之清翻起身,硬撑着还有些摇晃的身体,拽着老公往下走。

之清心里很清楚,爹妈心里对孙子的执拗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不敢想,为了逼她生二胎,爹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之清和老公寻遍了小区内外,包括常去的几个小超市,摇摇车无休止地唱着歌,上面却没有粲儿,爹妈的身影也遍寻不着。

之清心里一阵发紧,她拿起手机给爹打电话。接通后,之清的一声“爹”还未喊出声,那头就传来妈蛮横的声音,“粲儿我们带去村里了,你什么时候怀上二胎,什么时候再来接吧……”然后,电话便断了。任之清再怎么拨打,都是一片忙音。

之清绝望地蹲下身去,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婆,这是怎么回事?爸妈怎么一声不吭就把粲儿带走了?”老公难掩怒意。

“老公,都是我的错!我们去把粲儿接回来好不好?我不能让他们把粲儿带走,他们不会善待粲儿的……”之清泣不成声。

之清和老公收拾好,踏上回村的大巴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冬日炫黄的日头在车窗外一路跟随,甩之不去,之清本就心焦,更觉得口干知燥。

“老婆,你眯一会儿,这几天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你别太着急,毕竟是你爸妈,不会对粲儿做什么。”老公拥过之清,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之清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看到最怕出现的场景。之清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双眼早就又红又肿。她恨不得马上飞回村里。

随着大巴的颠簸,之清离城市越来越远,离村子越来越近。

车窗外,都是荒凉的田地,废弃的白色塑料地膜在黄土地上随风乱窜,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东躲西藏,想找个舒适点的栖身之所。一如十年前矮旧的房屋,墙头上苫着的干枯的苜蓿草,在风中摇摆不定,不时发出不满的呜咽,似乎也在怨天尤人。

这样的黄土地上,布满了小之清的影子。五六岁时,在田里拔草;九岁起,就弯着身子用铁锹给土豆加垄;十来岁时,割麦、晒麦、打麦、扬场……各种农活,之清都干得很熟练。

下了大巴,又雇了个小三轮,在寒风刺骨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村里。天已经全黑了,走进村里那条熟悉的巷道,之清紧紧挽着老公的胳膊,以免被各家各户晾晒在路面上疙里疙瘩的牛粪、羊粪,还有牛羊吃剩的玉米秸杆等绊倒。

这条巷道,是之清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想方设法逃离的地方。小时候,之清经常在别的小孩子在巷道头玩耍的时候,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

即使这样,之清拼着一股韧劲,从这儿逃了出去。她以为,从此可以远离这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可如今,她还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粲儿嘶哑的哭声。之清早就知道,等着自己的,只会比这更糟。

破旧的院门在里面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反锁着。

之清敲门,除了粲儿的哭声,再没人应。之清觉得心里有一只大手在使劲翻搅,搅得她心头直疼。她知道,爹妈这是跟她来狠招了。

风在巷道里乱窜,卷着牛粪、羊粪和其他乱七八糟说不清的臭烘烘的东西,直往之清身上扑,之清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又流下,流下又吹干,生疼。

“爹,你劝劝妈,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之清的嗓子也哭哑了。

“爸,妈,你们有话说清楚,这是干吗?”一向好脾气的老公也急眼了。没有爹妈的声音,院里只有粲儿低哑的哭声。

之清又饿又冷,浑身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冰凉。她瑟缩成一团,用胳膊紧紧地环抱着自己,想以此来让自己暖和一点。可根本无济于事。

之清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她用环抱着左胳膊的右手使劲按着太阳穴,太阳穴突突突得越跳越响,之清再次失去了意识。

4

之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村里的黄土地上走,走得鞋底都快要磨穿了。

她担心鞋底磨坏了妈会生气打她,她就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光脚在地上走。

黄土坷垃硌破了她的脚底,枯黄的草根划破了她的脚腕,她越走越慢,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细细的黄土地,像细沙一般,之清赶紧跳进去,想让脚舒服一下,谁知,她一跳进去,就陷了进去。她越挣扎,陷得越深。

她不敢动了,可还是在往下陷,黄土马上就淹没了她的胸口。她大张着口,想喊救命,可是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来……

再醒来的时候,之清躺在医院病床上。一睁眼,只看到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洁白的顶灯。床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轻轻走进来,她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格外重。

来人看了看她正输着的液体,就又走了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努力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

来人没进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有人来,两人说起话来。

1

在妖里头,修炼出人形所花时间最长的,大概就是我们蜚蠊(fěilián,蟑螂)了。一万年。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说过,我们蜚蠊是这世界最早出现的生物,我们的祖先比诸天神佛出现得还早……

我们的数量很多,一只雌性的蜚蠊,一年可以生出几十万只小蜚蠊。但是,其中只有极小一部分会活下来,因为我们的个体十分弱小,其他生物随时可以将我们吃掉或踩死。

我绝大部分朋友都没活到化身为人的那天。他们有的修炼了几十年,被人踩死了;有的修炼了几百年,被几十年的螳螂妖吃了;有的修炼了几千年,被几百年蜘蛛妖吃了。

我们蜚蠊修炼不需要杀戮,不需要参悟,活着就够了,只要活够了一万年,就能化作人形。

我的头被弄断过几百次,但我每一次我都逃跑了,然后再长出新的头来。为了活着,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被遗弃的食物,跑了多长的距离。

一万年的卑微与苟且,都是为了等到站立为人的那天。

一万岁那天,我化作了一个女子……从来没有那么痛过,全身的骨肉仿佛在不断被利刃割开又愈合,割开又愈合……那场蜕变,大概经历十个时辰。我万年之中所经历的磨砺与灾难,或许都是为那天准备的。

完成蜕变不久后,我碰到了一个上山砍柴的农妇。她说她丈夫有一次上山打猎便没再回来,女儿也远嫁他乡。

那时候,我还没有衣服,全身都是裸着的,我说我是方才炼化为人的蜚蠊,然后她就笑了,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她教会了我人类世界的一些规则与道理,直到老死的那一天,她也未问过我的过去。她死后,我便不断往一个方向走。

在路上,我碰到一伙几百年道行的狼妖,它们说要吃了我。

我说我是修得人身的蜚蠊,曾历经万年的痛苦与苟且,这世上很少有东西能杀死我。

狼小子们大笑,说不信,然后炫耀它们的牙能轻易咬穿人类最厚的铁甲。

我便任由他们在我身上撕咬了三天三夜,却只是破了一点点皮毛。最后我觉得厌倦了,便催动妖力,将皮肤硬化,他们留下一地破碎的狼牙,狼藉逃遁。我捡起了其中几颗比较完整的狼牙吞入腹中,继续上路。

一路上,我的肚子里又多了熊妖牙、虎妖牙和龙牙。我觉得这些牙大概能卖给城里的铁匠,换成我在人类社会的生存资源。

我以前曾听蜚蠊一族的长老说过,化身为人的蜚蠊,若融入人世,尝世间酸甜苦乐,便有机会参透世界真理,升仙成佛。而佛,可以左右因果,脱离轮回,是绝对自由的存在。

自由对我而言,是可以不逃跑,是可以不食人丢弃之物,是不再仰仗什么,是永生。我向往它,我要成佛。长老说过,要想成佛,可以去找人类里的和尚,成为他们的一员,和尚是离佛祖最近的人。

2

我来到了人类的皇城,那里的大街车水马龙,一片繁荣之像。我先找到了当地最高大的寺庙。

到了这寺庙的山门,我看到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扫地上的枫叶。

枫叶太多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秋天的风又连绵不断,总有新的叶掉下来。

那守山门的小和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着像十几岁大。他见我走近,似乎显得有些慌张,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当我走到离他几步远的时候,他便背过身去。

我走上前去,手轻轻搭在他背上,“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细语地问。

“小……小僧法、法……法号悟空,女、女……女施主……有何指教?”他身体猛地一颤,又转过身看我一眼,接着往后退一步,双手合十,扫把掉在地上铺的枫叶上。说完,他便低头看着地上,嘴巴里不断念叨着“阿弥陀佛”。

“呵呵,那你今年多大了?”我见这小和尚慌张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笑。

“小、小、小……僧,今年……二十。”他依旧结结巴巴。

“为何慌成这样,你没见过女人?”我笑着问他。

“见过,只是……女施主你……”他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我的胸口位置,脸有些微微发红。

我疑惑地看着他。

“女施主,你……有妖气。”他说。

“哪里来的妖气?你一个二十岁的青皮小和尚,不经世事,少见场面,又怎能识得妖气?”

我心想:莫非他天赋异禀天生可识得妖气?

“悟能师兄说,穿成你这样的都……有、有妖气……”

我噗嗤一笑,扯开话题,说:“我想当和尚。”

“女施主莫要打趣,只有男人能当和尚,你只能当尼姑。”他先是一愣,然后皱眉道。

“那尼姑可以修道成佛么?”我问。

“可以,但应该更难一些……因为女……菩萨的数量很少。”他说“女菩萨”的时候,声音小到将将可闻。

我说,“知道了。”

说完我便往回走去,到一棵大树后面,等到四下无人,便施展妖术,将自己幻化成男人模样。

我将十几颗狼牙当成玉石送给寺庙,他们十分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在龙泉寺里当和尚的要求。方丈说我捐了那些“价值不菲的玉石”,算是不小的功德,便赐予我一个特级法号,唤作“悟生”。

我问师父“悟生”的含义,他说,“为师也未尽数参透,你说你之前在山中猎野为生,害过不少生灵,身上定是带着杀气,便赐予你悟生之名,放下屠刀,普度众生。”

“不是只有佛才能普度众生吗?”我问。

“所以这是个特级法号。”师父说。

3

我第一次见着悟空的时候,他正在接受“扫落叶一月”的处罚。

扫了一个月落叶,他重新获得听师父讲佛法的资格,但只听了一句话,他又被罚扫下个月的落叶。

当时,师父说:“世间万物如悟空所扫落叶,不断落下又不断生出,扫之不尽,落之不绝。”

悟空便反问:“既然扫之不尽,落之不绝,又为何要去扫呢?”

“悟空,罚你下月继续扫落叶,今日讲佛不许再听。”师父说。于是悟空又回到了枫叶堆里。

悟空离开讲佛堂后,旁边的悟能小声告诉我,悟空大概是这寺庙里最反叛的和尚,平时听佛法也只有他敢向师父质疑。他皈依佛门前是城里柳将军的儿子,从小读过很多书,其实大家都挺喜欢他的,师父偏爱他悟性高,对他算是爱恨交加,而师兄弟们喜欢他能讲出很多关于妖魔的志异故事……

“悟能,休要在讲佛时耳语,罚你和悟生陪悟空扫落叶一月,望你们有所领悟。”师父说着,右手做了个轻弹姿势。

我看到三颗佛珠嵌进悟能肥肥的脸褶子里,他“哎呦”一声惨叫,有点像杀猪。我帮悟能将佛珠摘下来,看到他脸上留下三个圆圆的印子。

找到悟空的时候,他正杵着扫把发呆,像是在沉思什么,身上已经沾了一些火红的枫叶。

“师弟,师弟……”悟能喊悟空,但悟空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反应。

“他又这样,他每次发完呆后,便会胡言乱语,现在俺们……还是不要打搅他的好。”悟能一边说,一边哼哧哼哧喘着气。

突然,我听到悟空喉咙里传来轰轰隆隆的呼噜声,他大概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能睁着眼站着睡觉的人,而且声若震雷。

我问悟能:“师兄,你知道怎么成佛吗?”

悟能说:“师父说过,众生皆可成佛,成佛只在一念,他还说只要觉着自己成了心中的佛,那便是佛了。但好像师兄弟里,没有谁明白他的意思。”

这时,悟空的呼噜声暂停,他大喊一声“万象皆空!众生自由!”,接着又继续”轰隆隆”地打起呼噜来。

我吓了一跳,问悟能:“他刚才是怎么了?”

悟能说:“他是在说梦话,他经常喊这一句,没人知道他怎么回事,不过久而久之,大家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不过他这毛病扰了其他人休息,师父就让他一人睡在柴房。俺觉着他大概梦到了前世,大概他前世也是个和尚罢。”

“那你心中的佛是什么呢?”我问。

“快乐,俺心中的佛大概是快乐、无拘无束、自给自足的那种,俺是两年前从几百里外的村子流浪到龙泉寺的,生养俺的村子被叛军毁了。你别看这城里一片繁华的样子,但其实世道乱得很,外面好些叛军在烧杀淫掠,因为好些地方都是连续的大旱……俺还想娶媳妇生孩子,但这话肯定不能跟师父说,不然他要罚我扫一辈子枫叶吧。”悟能说。

“和我的有点像。”我说。

4

有一次,师父让我下山化缘,等我第二天回来,发现龙泉寺的和尚全都不见了。我闻到了很浓的妖气,是一只食梦貘。

食梦貘依靠吞噬梦境来修炼,他能喷出一种带有幻能的雾气,不管是人是妖,修为不高的,但凡接触到这雾气,便会昏睡过去,然后坠入梦境。而被催眠的人,所梦到的都是心中最渴望之事。

梦本由欲念而生,所以食梦貘实质上吃的是欲念。它若参透了众生欲念,便能修道成佛。

我几千年前曾见过一只食梦貘,它将我催眠几次,食我几场梦,便将我放走了。

我推测大概是这只食梦貘要将大家饲养起来,把他们当成产生梦境的牲口。

只是他为什么要抓一群和尚呢?

我寻着这妖气想去救回大家,可一出寺门,食梦貘的气息却了无踪影。

还有一股怨念十足的妖气,这股妖气和我之前遇到的狼妖像是一类,但又有些不同。我寻着妖气找到了柴房,只见地上凝了一层血,还有零零碎碎的肉。我闻到了悟空的味道……悟空大概被吃了。想起第一次见到悟空的场景,想起他讲妖魔故事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伤感,决定帮他报仇。

这股妖气十分浓厚,我寻着它就找到了它的主人——“悟空”。

确切来说,那只是化作悟空模样的獒妖。这只獒妖身上不仅有妖气,另有鬼森森的死气,想必不是由正常模式修炼而来的妖。

我找着他的时候,想先试探,便隐藏了自己身上的妖气,先喊他“悟空师兄”。

没想到这獒妖竟然有悟空的记忆,他认得我,喊我“悟生”。

“你为何吃了悟空?”我质问他。趁着说话间隙,我嗅清了他身上的气息,他大概有千年修为。

同时,我从腹中抽出锋利的龙牙抵在“悟空”胸口。龙牙上面附着了浓郁的妖力,尖部闪烁起紫红的光。

“我是吃了悟空,但也融了悟空,我就是悟空,悟空就是我。悟空的记忆,悟空的思考,也都在我心中。”他说。

“那你知道如何成佛吗?”

“万象皆空,众生自由。”他说。

我将龙牙刺进他的身体,却像刺入了一团棉花,接着我感觉全身的妖力都向他流去,直到眼前一黑再没有一丝力气……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个巨大的脑袋,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是“悟空”。

我发觉自己已经失了人形,变回了半个手掌大小,万年修为也仅存了几百年。现在我正趴在“悟空”的手掌里,被他的妖力束缚,他正盯着我看。

“悟生,你想要自由?”他问的时候,面带微笑。

“想,我想成佛,然后得到自由。”我说。

“我吸收了你的道行,也有了你的记忆,你的万年苦难我都感同身受。我会助你成佛,你随我修行即可。”他说。

“好,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犹豫片刻,给出了答案。现在,他大概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

“吃遍天下作恶之人,或许这是妖的成佛之道。”他说。

随后,我便待在他口袋里,随他修行。他大概吃了几万人,有贵族,也有叛军。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吃够了,也觉得厌倦了。我问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他说:“悟”。

他抬头凝望天空,柔和缓慢地说:“平尽世界,不公之事。”

他带着我到了一座远离人世的山崖边上,他坐禅冥想,看日出日落。我便化成原形待在他的光头上,和他做一样的事。

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我难以再将它记清楚,久到我重新修得了人身,久到他渐渐化作一块石头……

5

我每天就在这山崖边陪伴着他,他虽然化作石头,但我能感觉到这石头里蕴含的灵力越发无穷无尽。

在这些岁月里,我交了不少朋友,兽鸟花草都有,它们时不时陪我说话。我给它们讲我和悟空的事,它们也给我讲它们的事。日子也不算太过无趣。

期间也有不少妖魔见这石头灵蕴无穷,想将其夺了去,却都被这石头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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