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
夜幕低垂,群星向晚,东边的弯月幽幽地晕开一抹赤色。月下,城中那座楼,灯火最盛,人声最沸,丝竹声混着觥筹声,美酒香缠着胭脂香,把这一汪月色都化得旖旎。
过庭移步入楼阁,一切繁芜声陡然间静下来。良久,蓦然地听见一声叹,接着是低低的言语,声音悦耳,意思模糊。
“我衣呢?……”
“还有那支点翠簪子……”
“坏了坏了那张鲛帕找不着了……”
“镯子、钗儿、步摇……噫耳坠儿呢……”
窸窸窣窣好一阵,涌上来的又是一片岑寂。顷之,听见裂帛般一声清响——
昏黄的室内被剑光照得陡然雪亮!
只听那女声低低道:“犹然在的,竟也只有你了。”
苏源摇着扇子,懒懒地觑着台上。身旁的少女素手奉上一盏茶,他转头接了,微微一笑,少女脸上霎时泛上醉酒般的红晕,掩着面退下了。
苏源嘴角一挑,嗤笑一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红缦里弦声一声急似一声,金戈铁马烽烟入梦,刀剑齐鸣戟斧俱响,一时这一室缱绻再留不住,只见得剑光一展,寒风四起——
红衣少女挟剑飞身而出,四顾冷冷,目光如刀!
他眸子微微一敛。
少女身形一旋,广袖如蝶翩翩而开,袖间皓腕如凝霜雪。手腕一提一削,截冰断雪,利刃反身而刺,冷然的双眼里忽然亮出笑意来。
冰消雪融,她那本只称得上清秀的眉眼里,忽然有容色倾国。
苏源伸手一掏袖袋,夹起一锭银子,从旁一抛。皂衣小厮急急接住。
他微微一笑,语声懒懒:“去,给我找那姑娘来。”
苏源隔着桌子看着少女。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乍看来,竟丝毫不像常年握剑的手。此时如玉十指握在乌木上,更衬得那双手纯白无瑕,冰雪颜色。她的唇色很淡,薄薄的一抹,此时一张一合,仿佛在诉说什么含情话语——其实她不过是在吃东西。
苏源看了许久,只觉内伤,道:“你……能停一停么?”
少女抬头看他一眼,搁了筷子,抿了口茶。她有意控制自己的动作,然而举手投足间,多见几分爽利,与她想表现出的优雅纯两样。
苏源:“你就不问问么?”
少女放了茶杯,诧异地觑他一眼。
“譬如我是谁?我找你做什么?”
“呵,问这做什么?”
苏源:“不担心我对你……呃,图谋不轨?”
少女白了他一眼:“我担心这个做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
少女:“譬如你骑着马,后面一只狗追着要咬你,你是担心还是不担心?”
“……”
她继续煞有介事地说:“我如今就是那个骑马人。”
“……”
苏源咽下一口老血,重振旗鼓,强笑道
“阿鸾姑娘真是个刚烈女儿。”
他是从其他姑娘那儿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的。不过如今也只知道名字。至于姓氏,他只是模模糊糊有个猜测,尚不敢确定。
阿鸾看他一眼,:“刚烈?”
苏源忙改口:“贞烈。”
“你不知道这是青楼么?”
“……”
阿鸾道:“程子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公子如今到这秦楼楚馆说什么贞烈,也不怕程子给气转活过来么?”
“……”
阿鸾脸上浮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漫声道:“公子不如回家再多读两年书罢。”
苏源拍案而起。
阿鸾眉头分毫不动,只静静看他。
苏源拍完了桌子,看见少女那清亮的双眸,一肚子情绪先泄了一半,怂了。
苏源叹口气道:“你知道我来了,是也不是?”
阿鸾挑着眉看他。
苏源道:“虽然你贴了人面皮子,又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你其实……你知道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阿鸾看他沉默,轻叹了口气,又低低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回身去开隔间的门。
苏源慌忙道:“慢着!”
阿鸾回头看他。
苏源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抑住颤音道:“是你吗……莫非、莫非……”
阿鸾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目光,去拨门闩。顿了顿,她打开隔间的门。
“公子。”她轻声道,“在问别人是谁的时候,还是先……把自己的伪装去了罢。”
她走出去,反手阖上门。
苏源颓然坐回椅子上,良久良久,忽然伸手,狠狠一拳捶在桌上。
碗盏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阿鸾坐在房里,从腰上取下佩剑,目光在剑柄“溯流”二字上一瞥而过。手腕一抖,名剑滑出吞口,光彩夺人。
一旁侍儿不由皱眉,掩面道:“姑娘收了吧。这等东西在这地方出鞘,多不吉利。”
阿鸾对侍儿轻笑一声:“你陪了我几年了?”
“约莫两年了罢。”
“那你可知我名姓么?”
“不知。姑娘名姓,未曾听人说过。”
“他却陪了我十多年。
阿鸾轻轻摇摇头:“然而,他也不知我名字。”
侍儿不解地看着她。
阿鸾:“你怎样才会原谅一个人呢?”
侍儿看了她许久,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偏头道:“要看那人如何值得原谅了。”
阿鸾抬头看她。
侍儿:“若那人珍重我,我也珍重他,而曾经让我不可原谅的事不过一时之事……我想我大概会原谅那人的。”
阿鸾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捧起剑,如镜的剑身上映出她的双眼。
她低笑道:“你说,他……既不知我名字,也不知我如今成了什么样,也不知我去了哪里,还打不过我……就凭这一把剑,他究竟是如何寻来的?”
侍儿茫然。
她自语道:“他也珍重我,我也珍重他,那又不过一时之事……不如,我也……原谅他罢。”
苏源坐在雅阁里喝酒。
人,是个翩翩公子哥儿,容貌得了天厚,眉宇含情,双眸含笑,仿若明星。
酒,是几瓮佳酿,拍封而启,一室都是幽幽的香气,透过岁月般勾人。
苏源喝了两瓮了。
起初还是拿小杯酌饮喝了几杯,忽地掷了盏子,拿了个碗,满碗满碗地饮下去。侍立在一旁的小厮看着他独饮了好半天,心里终于捺不住,上前低声道:“公子?”
“嗯”。
小厮试探道:“公子,要不要我去找两个姑娘陪着?”
苏源手上动作一顿,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冷声道:“不要。”
小厮连忙垂手应下。
苏源又满上一碗酒,忽然道:“你说一说阿鸾的事让我听听。”
小厮一愣,怔忡道:“阿鸾……姑娘?”
苏源低低应了一声。
小厮斟酌道:“但,我和那家……呃,阿鸾姑娘,并不熟啊。”
苏源饮了一口酒,不耐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小厮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她……舞剑舞得很好,很多贵人都会来看。”
“嗯”
小厮道:“但是,她谁都不睬,是个很……冷的人。”顿了顿,他忽然一咬牙道:“公子若是看上了那位姑娘,小的劝公子还是算了。”
苏源头也不回,淡淡道:“你说。”
小厮咬牙道:“她来这儿两年多,对谁都不搭理,休说我们这些仆役,连那些显贵都不见……也不说她守什么清高,到了这地方,还摆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小厮冷笑一声。
他在这去处奉茶有近十年,连花魁娘子来了都还给他些尊敬,送上两三碎银,要他尽量给贵客美言几句,偏偏这新来的小丫头对他不理不睬。他起初还以为她不懂规矩去暗着提了两句,却没想到她冷哼一声,竟就摔了自己的门——
“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真是好大的规矩!”
苏源饮尽碗里残酒,慢慢坐直身子:“你说她?”
顿了顿,手里酒盏啪地碎裂,一块瓷片噌地擦着小厮的脸过去,铮地一声,钉死在墙板上!
空中一线流红!
苏源站起身,左手指间夹着一片碎瓷,慢慢踱到小厮面前,稍稍低头,尖利的瓷片抵着那张惊怖的脸,微微一笑:“话真多。”
小厮腿一软,扑地就跪了下去。
苏源拈着瓷片俯视他,两坛酒下肚,犹眉目清正,眼眸若星。他唇角噙着笑,微勾起的一抹锋利如刀。
苏源低笑道:“虽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但你这般诋毁阿鸾,是嫌在这儿端茶送水太无聊了,想跟我回去练练拳脚?”
“大爷——不,大侠!大侠饶命!”小厮慌乱求饶。
苏源看着他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摇了摇头,随手抛了瓷片,坐回桌旁,又摸过来一只碗,倒上半碗酒,饮了一口,叹了口气:“唉,真是个废物。”
苏源喝了半碗酒,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两瓮就已然见了底,不打算再喝,顺手便把酒碗掼地上了。
苏源抚额道:“坏了,喝高了。”
“我看出来了。”
苏源腾地坐直了,没敢回头。
那人道:“你转过来吧。”语气带着两分好笑。
苏源僵硬地站起身,向后转去,眼前便是一晃。
眉目秀雅,仿佛春绽华枝。她一身红衣,背手站着,腰间霜刃已解,握在手中。
苏源轻声开口:“独孤……”
她轻轻一皱眉,道:“你已经知道我名字了吧?”
苏源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独孤鸾……阿鸾。”
“阿鸾,我……找了你两年了。”
独孤鸾笑了一笑,把佩剑搁到桌上,捡座坐下,低声道:“我没想到你会找这么久。”顿了一顿,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桌面,皱眉道:“我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滥饮。”
苏源道:“就是两年前,你走了之后,我学会的。”
“你走了之后,那些时日,我根本睡不着,恍恍惚惚想着都是我对不住你……”
“后来我就喝酒,喝到烂醉,酒醉之后,有时候会梦见你还在我旁边……”
“后来……”他嘴角流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后来,我若是想你了,我便喝酒。”
听他自顾自地说了好久,独孤鸾睫羽一颤,忽然地笑了一声。
“苏源,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如何对不住我。”
苏源一怔,想了一想,斟酌道:“我小时候抢你吃的?”
独孤鸾面色一僵。
苏源心知不对,又试道:“我和别的女孩子说话?”
独孤鸾慢慢地皱紧眉头。
他连忙改口:“我欠了你生辰的礼物?”
独孤鸾拍桌而起,眉间乍然显出薄怒来,咬牙厉喝道
“苏源!你是不是傻的!”
一切情绪仿佛倾盆大雨,訇然淋下。
“两年之前,武林盟会,你为什么要我替你去取那把剑,你不会忘了吧?!”
苏源微怔
那把剑……
他忽然间惊醒!
竟然是,那把剑!
苏源低下头,从腰上解下佩剑,放在独孤鸾手边。
“独孤,”
他一字一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当时我的确是想当盟主想疯了。但我从未动过让你去取‘白泽’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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