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共潮生(下)
冷光灯将走廊照的通明,爷爷的手术还在继续,爸爸站在通道中央很自然得将我和杨阿姨母子隔离开来,江宇因为爸爸改签了午夜的航班一个人生闷气,时不时推搡一把杨阿姨。
我十指紧握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时差完全混乱的我此刻正昏昏沉沉,突然间,手术室的灯暗了下来,片刻后一个一米八五多高的男医生戴着口罩走了出来,身后的护士推着轮床正按照医生的指示朝我们走来。
我急匆匆站起来,爸爸靠近医生询问手术情况,那个男医生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深夜十点的手术室,正常手术总共进行了十多个小时,可面前的这个男医生依旧意气奋发,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
我在心里暗自佩服了一番,听他声音如琴低沉温柔半是宽心半是报告般说:“老人家虽是肺癌,但经过两次化疗效果好了很多,今天也只是突发性肺气肿引起的心脏问题,幸好就医及时,现下没什么大碍,但毕竟年纪大了,癌细胞也没有完全清除,所以要持续留在医院观察。”
他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杨阿姨就扬声道:“好了好了,这下我们可以回上海了吧。”
或许是在医生这个外人面前,爸爸转身瞪了杨阿姨一眼,我和爸爸连声道了谢,医生转身又回了手术室。
我站在轮床旁边,爷爷静谧地躺在白色床单上,苍老的皱纹已经爬上了眼角,头发苍白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脖颈处密密麻麻的细纹清晰可见,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很老的人了。
我轻轻摩挲着爷爷的手,爸爸在一旁顿了几下还是开口道:“既然你爷爷已经没事了,我们就先回上海了,辛苦你了,小暖。”
护士将轮床推走,我目送着轮床的朝着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一时间泪水溢出眼眶,爸爸见状,忙过来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这不都挺过来了嘛,再说,生死有命,总是有这么一天的。”
我往后站了一步,故意和他拉开距离,他顿在半空的手也只好僵住,杨阿姨在一旁像是看热闹一样,“呦,老江,你闺女脾气可真大。”
我擦干眼泪,振作着回道:“本来也指望不上你们。”
这句话,我是对爸爸说的,爷爷生他四十年,事事操心处处费神,可已经过了半辈子的他,却依然做不了一家之主。
爸爸神色一变,没再说什么,沉默了半晌,正准备说话的时候,我背过身冷言道:“不送。”
江宇欢呼雀跃地跳起来,拉着杨阿姨的手,轻快地说:“哎呀,一天都没吃正经饭,我要去吃肯德基。”
爸爸神色踌躇,一步三回头,我固执得不去看他,既然指望不上,索性便一点温情都不要。
他们一家的热闹声终于越来越远,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几乎是倒下去,趴在椅子上,瘫坐在原地开始失声恸哭。一天的提心吊胆和劳累,看着爸爸一家把我隔离在外的冷眼,想到爷爷还未亡就要被软弱的爸爸惦记家产,我越想越心痛,脑子混沌昏昏沉沉,险些晕在地上。
恍惚间,我看见手术室的门打开,那个医生一身白衣半蹲在我面前,低沉地说:“你没事吧。”
想着刚刚被他撞见了尴尬的家事,我又生性要强,只好强擦了眼泪,支撑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可身子太重我试了几次只好作罢。他伸出胳膊,也没有询问我究竟愿不愿意,坚实的臂弯竟然伸向了我的腿部和后背,公主抱一样把我抱起来,许是太过困乏,我没精力想其他事情,那一瞬间,只觉得这个男人孔武有力,救我于水火之中。
我含含糊糊地道了谢,眼皮不断上下打架,等再醒来的时候,我和爷爷睡在一间病房里,整个房间静悄悄地,隐约只能听到仪器的正常监测声音。
休息了一晚,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看向床头柜的霎那,手机正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连着充电线。
我下床穿好鞋,拿起手机,爸爸的消息有十余条,无非就是报平安,还有以为我生气只好说对不起毫无诚意的表情包。末了,还发了一个红包以示补偿,我冷笑了一声,突然感慨,我的父爱竟然是如此廉价。
我又看了看爷爷,他睡得安稳,还没有醒过来,仔细回想了医生昨天晚上的话,爷爷可能要在这儿呆几个月,这是一条长战线任务,我得先回家收拾一番,趁着这几天没事,先把家收拾一通,下周去研究所报道,这样照顾爷爷和工作都不误。
正想着这些事情,推开门的霎那,眼前一黑,和面前的医生撞了个满怀,我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
昨天状态昏沉,我没怎么看清这个医生的脸,此刻我们两面对面,我抬头看他的时候,这才发现他星眸朗目,唇红齿白,瘦削的脸颊,突出的锁骨,穿着白色的制服依旧能看出倒三角的标准身材。他见到我,自然地笑起来,声音清朗道:“你醒了,休息的好吗?”
我感激地望着他,顿时回忆起昨天晚上他公主抱一样把我抱起来的场景,直觉脸颊滚烫,可也硬着头皮说:“谢谢医生,我昨晚失态了。”
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凌乱的头发,为了方便,我的波波头一向好打理,可天知道刚回国的我,再加上昨天的一番胆战心惊,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我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正觉困惑的时候,他饱含怜惜地说:“小姑娘,高几了?”
难怪!我还说这个医生不注意男女大防,原来,竟是把一个女博士想成了高中小女孩,所以行为举止便是像对一个小女孩一般。
我咳嗽了两声,尴尬地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秦朝生,继而说:“秦医生,我已经博士毕业了。”
他吃惊地张大嘴,像是难以置信一样,我接受着他眼里的惊疑不定,缓缓鞠了个躬,说道:“您查完房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跟您谈谈。”说完,我推开他,踩着帆布鞋走出门匆忙跑向厕所。
5
秦朝生的办公室几近古朴,刚进门我就发现这里的装潢实在可疑。
一件四扇屏风立在办公桌和门之间,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直到落座都没看到一件儿像是现代的东西,当然除了他身上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白大褂。
红木桌子,古朴庄重的茶具,就连身后的书柜都是木头制成,里面的书籍隐隐约约能看到是线装,我四处环视一番,直到听到他桌子下的打印机发出熟悉的上墨声才回过神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爷爷的所有检查资料,有胸部的X光片,还有一些细细碎碎之前的检查清单,因为爷爷是本土居民,一直以来都在这个医院看病,病历档案自然也是最全的,秦朝生把一份份报告平铺开来,放在桌子上,一份份同我讲起来。
阳光柔和得从窗子照进来,他亚麻色的头发在光照下显示出好看的颜色,房间里有说不出的海洋味道,许是他喷的香水。我看着面前这个神色认真的男人,指节分明敲着面前的化验单,三分不忍七分关切地建议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再接着做化疗也没有用,倒不如安安静静在医院观察几个月,等稳定之后,就可以回家看看还想做点什么。”
他说话温柔,我一时看的呆了,想到爷爷平时也是如此对我说话,一时竟流下泪来。
他看我哭了,忙宽慰道:“你也别着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地陪在他身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满怀感激地再次朝他致谢。
就这样,趁我还没去研究所工作,我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把爷爷要用的换洗衣物和平时的生活用品准备齐全。爷爷已经醒来,现在也每天有固定的护士做一些轻松的运动,气色渐渐恢复。周日下午,爷爷吵着要吃我煮的海鲜粥和家门口的沙茶面,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正好又路过秦医生的办公室,只听到那个小护士笑嘻嘻地问他:“秦医生,晚上一起吃饭啊。”
他摇了摇头,嘴角带着笑意说:“晚上加班,出不去。”
想到他对爷爷的照顾,索性将这顿晚饭做的丰盛一些,给秦医生也预备一份。
我提着饭煲进门的时候,秦医生正站在床畔弯下身贴在爷爷嘴边听他讲话,他高高的个子半弯着腰,膝盖还微微弯曲,可他依然耐心温柔,看的我心猿意马。
我笑着敲了敲门,爷爷看到我,高兴地招呼秦医生道:“秦医生,我让我孙女给我做了晚饭,你也来吃一点,耽误你晚饭时间也不能去吃饭,真是过意不去。”
秦医生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我凑过去看的时候,发现什么也看不懂,但还是一眼就发现他写的并不是简体字。
“秦医生是台湾人?”我随口问道。
“啊?不是,我应该算是福州人。”他淡淡地回我,眉眼依旧含笑,语气舒朗。
“那怎么会写繁体字啊。”我凑上去,再次准备看的时候,他已经合上病历本,转过身对我说:“自己没事胡乱学的。”
我还准备追问的时候,爷爷不住地叫嚷道:“暖暖,快开饭吧,秦医生你也一起吃点。”
他摆了摆手,略感歉意,说道:“爷爷,我现在还是工作时间,谢谢你的好意。”他说完又冲我点了点头,礼貌地推开门,继续去查下一个病房了。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才慢慢了解道,秦朝生,现年三十五岁,医大一院主任医师,又有骄傲的留美履历,是杜克大学的医学博士。而且为人谦和低调,再加上谦谦公子玉树临风的皮囊,是这家医院的典型招牌。
我拿着iPad,一边看论文,一边在脑子里合计明天入职的事,爷爷本来就生性开朗,在医院这几天已经和护士医生相处得很好,再加上也不需要人照顾,我只需要每天三餐来医院送饭,而研究所的工作时间又有弹性,对我而言两者可以兼顾。
爷爷一边吃饭,一边不住地夸赞我的海鲜粥和沙茶面,我看着多出的那一份,又一想明天就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着,索性就以这个借口去给秦医生送个晚饭。
我拎着饭煲穿梭在走廊之间,靠近秦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里面似乎有海浪的声音,可转念一想,最近的海岸离这儿也有一定距离,怎么可能有海浪的声音,我叠指伸手敲了敲门,半晌里面都没有回音。
我屏气凝神又听了一会儿,里面依然有阵阵的海浪声,而且我明明听到护士说,秦医生已经回了办公室,我又敲了敲门,依然没有人回应,但能听到明显减小的海浪声响,许是我用力过大,本身虚掩着的门被我径直推开,里面像是有吸引力一样,将门大开,我险些摔倒,站稳后,我这才看到屏风被水浸湿,我试探着叫到:“秦医生?”
依旧没有人回应,主人不在,我又不好进屏风后面去,只好再提高音量道:“秦医生你在吗?”
突然,电光火石间,一道蓝色身影闪过,带来阵阵腥湿味道,我眨了眨眼再想去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医生已经站在了我身边。
他依旧是翩翩公子模样,只是头发略微有些潮湿,像是刚刚洗了澡还没有干,白大褂也似乎是刚穿上的样子,里外反了都没有注意,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看一个刚刚出浴的美男子。
我结巴道:“那个,那个,我敲了你门好几次,都没有回应,然后一不小心用力过大就推开了门。”
他两眼弯弯,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如琴的声音再次落入我耳中,像是天籁一般蛊惑道:“进来坐。”
我把饭匆匆放到他的办公桌前,脸颊像是火烧一般难堪,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是在美国泡了十多年的我,此刻也张皇失措,害羞不知所云。
秦医生看着桌子上的饭,问道:“是给我的吗?谢谢你!”
我再顾不得说一句话,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一面摆手一面说:“客气什么,我先回病房了。”
可出了病房,我一拍脑门儿这才想起来,我忘记和他说明天开始上班的事情。半路折回,站在门口,正艰难踱步的时候,屏风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怎么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说道:“秦医生,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整天都呆在医院了,爷爷麻烦您多留心。”
听到他客气的回答后,我收了心,也不再觉得脸红耳赤,神色如常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只是,我再想竖起耳朵听之前的海浪声的时候,却再也听不到了。
我回头看着被打湿了半面的屏风,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整个办公室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
6
再次见到秦医生,我已经在研究所上了一个星期的班,我每天都只能三餐时间去医院,而他也工作匆忙,总是完美错过他在爷爷病房里查房的时间。
刚入职新的环境,大概因为依然是科研为主的研究单位,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之处,再加上所长曾和妈妈同时在哥大做过博后交流,对我也颇为照顾。
周六照例是研究所出海的日子,我去医院看望过爷爷以后,便回家准备出行的装备,在医院大门的时候,碰巧看到了秦医生。
“要走了吗?”他关切地朝我打招呼,我笑盈盈地回应道:“嗯,明天有出海任务。”
秦医生很感兴趣地问:“去哪片海域呢?”
我朝他笑了笑,故意促狭地说:“这可是我们科研工作的秘密,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配合着说:“好,那我等你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的海域执行出海任务,在哥大读博的日子,可能还是学生身份,即使有出海任务也是在很多前辈的陪同下,一应事务都不用我考虑。可这次,大概是实验室的主任想看看我究竟有几斤几两,所以才让我带着三个学生来到这片不算近也不算远的海域。
天晴风柔,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缓缓将采样设备放入海水中,船舱里的中控室内,我和三个研究生盯着大屏幕观察采样设备的下潜深度,等设备安全到达指定位置后,采取样本,再经过漫长的等待,等它浮出水面。
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转阴,海风突然肆虐,除了科研人员被要求呆在中控室外,几个船务人员和船长正焦急地收帆,抛锚,我走出中控室,略带担心地问船长,“我们的采样设备还没有上来,现在的情况乐观吗?”
“海面上的天气,谁都说不准,你们动作尽量快一些,我们先做一些准备,但不知道接下来老天爷怎么安排。”
采样器还没上来,海面上的天气又飘忽不定,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静静等着天气变晴,可如果……
我没再深想,我站在甲板上,抱着双臂,单薄的外套此刻也抵御不了海风,我突然想起刚回国的那天,那场越想越后怕的经历。
正在我恍神之际,天空突然转黑,海风大作,明明是正午时间,可波浪翻滚,船左右摇晃,船长大声朝我喊道:“江博士,咱们现在必须要折返了。”
我看着不断汹涌的海浪,心里知道必须立刻走,可中控室的学生此刻已经出来,我们必须再等三分钟的时间,才能等到采样机浮出水面。
当下,我问道:“还能再坚持三分钟吗?我们的采样机马上就浮出来了。”
船长看着天,哀声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再等三分钟,反正现在走也祸福难料。”
我点了点头,看着墨蓝色的海面,不禁对这占据地球近乎百分之九十的资源心生敬畏,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却像是经历了一生一样,漫长的等待,终于将采样机安全拿到了船上。
船长看我们收拾完毕,立马下令调转船身,准备原路返回,可这时,比刚刚还要猛烈的海风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船身摇摇晃晃,险些翻了。
光是海风倒还可以应付,可海风携裹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朝船上扑来,我们应对不暇,船长继续冷静地朝前驶去,恍惚中,我们看到前面似乎有一尾渔船,挂着天蓝色的帆像是往前平稳地行驶,船长见状,忙大声呼喊起来,“跟着那辆小帆船,他似乎知道怎么躲避海风。”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的航程,我们终于进入了安全区,那艘蓝色帆布的渔船也渐渐朝我们靠拢,刚靠近,我才发现,竟然是秦医生。
我忙走到甲板前,兴奋地朝他打着招呼,“秦医生!”
船长也走过来靠近我,“你认识他?”
“嗯,医大一院的主任医师。”
茫茫大海上,秦朝生划着一尾渔船,蓝色帆布在日光照耀下格外亮眼。风平浪静后的大海显得那么静谧迷人,此刻的我却因为太过欢呼雀跃忽略了船长在一旁孤疑地看向秦朝生,说了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二天,我拎着果篮准备再次感谢秦医生的救命之恩,刚靠近爷爷病房的时候,就听见爷爷在说:“我们家江暖,别看嘴上不饶人,直来直去急性子。其实心里啊,温柔善良得很。”
秦医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笑容挂在脸上,像极了夜幕时分海上的那轮明月。
我鬼使神差地直接推门进了病房,秦医生看到我,打了个招呼就和爷爷道别,查下一个病房去了。
我坐在爷爷床边,爷爷开玩笑地跟我说:“暖暖,你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啊,爷爷希望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暖暖穿婚纱,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我鼻头一酸,别过脸去,佯装生气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爷爷你可别想把我泼出去祸害别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却早就深思熟虑思考这个问题了,读书期间也有不少男孩表白示好,可我忙于学业,又对美国的三分钟热度男孩不感兴趣,他们追一个人往往不耗费心里,只要看不到希望就立马换目标,我厌恶极了这种人。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像秦医生这样的男人,虽然骨子里透着古朴,可却是让人安心的沉稳,喜欢古色古香的东西,在这个物欲横流嘈杂的世界里,虽然格格不入但却莫名能让我心安。
可是啊可是,他真的太优秀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心里默默念了这句话上百遍,最终还是打算再旁敲侧击一下医院里的小护士再做决定。
经过几天的侦查,我终于得到了两个好消息,第一个就是秦医生没有女朋友,第二个便是实验室从上次采样的那片海域中发现了新的生命形态。
于是,为了再次取样证实我们的发现,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和秦医生多多接触,便邀请了秦医生同我们在周六一同前往新的海域。
在秦医生的助阵下,这次采集过程分外顺利,回到市里后,秦医生客气主动地说:“江小姐如果方便的话,赏光一起吃个晚饭。”
我捣蒜一样点了点头,他微微含笑,继而同我一起上车去了一间私人茶坊。
说是茶坊,其实是一家私厨,在美国看惯了妈妈的生活方式,我也不畏手畏脚。只是这间茶坊古朴淡雅,还未入门,就听见高山流水般的古琴声丝丝入扣。
饭桌上,秦医生温文尔雅绅士地替我夹菜倒酒,酒水清冽,不辛辣回味甘甜,我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神色恍惚间,在他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竟然用英语下意识地问他:“你是想追我吗?”我举起酒杯的手晃个不停,可却还是能看到对面安坐的翩翩公子身形一凛,他尴尬得不知如何回我得到话,只好沉默不语,可我却借着酒劲越说越高兴。
“我已经不再年轻,秦医生呢,也知道我家是个什么情况,我看你也是正经过日子的男人,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我觉得秦医生可以考虑和我结婚。”
我越说越不像样子,明明逻辑层想的是另一番委婉淑女的说辞,可从嘴里出来的话却变了味道,我看着对面秦医生的脸越来越扭曲,心里一直嘀咕,明明甘甜清冽的白酒,怎么这么上头。最后,我终于在看到秦医生的笑容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是在秦医生的家里。
一如他办公室的古朴,秦医生的家里的装潢也是一样的别致好看。只是一应物什看起来都颇有质感,不仅仅是形似,更让人觉得就是从古时候过来的一样。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白米粥的糯香味,片刻后,又闻到一股的海鲜味道,许是在白米粥里加了瑶柱,又或许加了其他海鲜,闻到香味的瞬间,肚子就开始不争气的咕噜叫。
只听厨房里,秦医生朝我喊道:“不要着急,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禁佩服秦医生的听力,也乖乖地整理了衣服,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待会儿美味的海鲜粥。
秦医生是围着围裙从餐厅慢慢走向我,一袭法兰绒睡衣,穿在他身上也不松垮,反而有种古人般的仙风道骨。我看的呆了,眼神不断留恋,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咳了一声,我才收回目光。
“江小姐昨天说了很多话。”他温润的声音响在我耳畔,我端起粥,一边扫眼看他,一边在脑子里回忆昨天干的缺德事。可他却依旧是一脸认真,细细说给我听。
“江小姐昨天可是说要和我结婚,怎么,你已经忘了吗?”他说得认真,眉眼依旧是淡淡的,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故意捉弄我,我思索了一会儿,索性直接承认道:“对,我说话算话,秦医生,我觉得咱两挺合适的。”
我话音刚落,他正在夹小菜的手明显一顿,而后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莫名的笑来,语带笑意说:“英雄所见略同。”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不敢置信地开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他挑了挑眉。
“那?你昨天晚上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我连忙捂着胸口,他看我这样,突然哈哈笑起来。
此刻,大大的落地窗前,我卧在秦朝生家的沙发上,他和我面对而坐,饭桌上简单平凡的瑶柱粥和小咸菜却让我感受到温馨的家的感觉,这一刻,和朝生面面相觑,我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过梦幻。
7
和朝生在一起的第三天,我们相约一起去海边走走,正好中秋将至,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
爷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可越是这样我越害怕,朝生也在隐隐担忧爷爷的身体,可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深夜的海岸,海风吹着臂膀有些冷,朝生将自己的西装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和他手挽手十指紧扣走在月光照耀下银白色得到沙滩上。
他突然轻声对我说:“江暖,如果你发现我和你不一样,你还会和我十指紧扣吗?”
我被他一问突然觉得心里一惊,可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挣脱开我的手,拼命朝海里跑去,我在他身后大声呼喊,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傻事,我边哭边喊,“朝生,朝生!”
片刻之后,月色照耀下,墨蓝色海面上,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我吓坏了,气喘吁吁停在海水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黑暗的海面上,一跃而起一条一人高的人鱼,蓝色的鳞片一直蔓延到他脖子上,深蓝色的头发,五官和他人形的时候相比更为深邃,一时间,我看的呆了,只能愣在原地。
他复又落回到水面上,落在离我五百米的距离,站在那儿不肯再靠近。
饶是见惯了海里的奇特生物,这一刻我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我略带疑问地问他:“是你吗?朝生?”
对面的人鱼嘴唇慢慢张开,熟悉的声音又响在我耳畔,“是我。”
我张了张嘴想问些问题,可却不知道该怎么问,朝生张口打断了我说道:“你看到了,我是人鱼,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害怕吗?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害怕!”我大声喊道,听了我这话,他眸色瞬间黯淡,可我接着说:“我不能骗你,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害怕你这个样子,但我会适应,我会努力克服这份害怕。”
“除了这些,我们寿命也不一样,很可能,今后你会是你爷爷的状态,而我还依旧是现在的你,你也不害怕吗?”朝生接着发问,似乎一直在让我失去和他在一起的决心。
“我不害怕,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外形又有什么关系,我爱的是你,就算你是妖怪,我还是爱你,就算你变换了模样,我依然爱你。”我说完这些话,伸出手,像是要牵起朝生的手一样,他也明白过来,慢慢一步一步靠近我。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我和他十指触碰到了一起,我看着面前这个浑身蓝色的人,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我像是求证一样问道:“朝生,那天在海域科考,是不是你专门去营救的我们?”
他恩了一声,我继续问:“那我刚回国那天,也是在这片海域,也是你吗?”
他依旧低低答应了一声,我兴奋地跳起来,险些滑倒在水里,朝生抱起我,没等我再问,低头吻在我唇上。
8
因为朝生身份的袒露,使我更加注重那天科考的发现,回实验室后,我埋头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朝生亲自到实验室门口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连轴转了十多个小时。
我按了密码,让朝生进来,可他刚一进来,我就看到外面的玻璃门外所长手里拿着红色遥控像是在指挥着什么一样。
我没有在意他的举动,仍然自顾自和朝生抱怨今天的工作,可下一刻,实验室的扩音器就响起了所长的声音。
“秦医生,不,或许应该叫你Enoch。”年近半百的所长兴奋地言语颤抖,用英文开始说话。
“终于让我有机会把你引到我们实验室,欢迎来到水下生物研究室。”所长边说边打开墙上的电视,视频电话那头是妈妈的画面,此刻她正兴奋地和他交流。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能看到真正的人鱼了!”妈妈近乎尖叫。
我和朝生对视一眼,我能看得出他眼里的怀疑,可我并没有将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我依然装傻充楞喊道:“妈妈,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有什么误会?”
妈妈在视频里声音惋惜地说:“我的傻女儿,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他骗了。”
我怒火中烧,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咬咬唇,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我再一次感觉森意阵阵。朝生握了握我的手,像是安慰一样,转身朝所长和我妈妈说:“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
所长阴森地笑起来,满脸横肉不断颤抖,接着回答道:“三十五岁的主任医师,杜克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可是你却从未有过丝毫容颜的变化,不仅如此,我们还追查到,在附近的海域中经常有未知生物运动的踪迹,在加上上次的海域分析中,江暖他们团队可是有不小的收获。”
说话间,所长触发了隐藏机关,整个实验室被玻璃笼罩,此刻,他们眼里尽是贪婪的光芒,我冷冷朝他们说:“你们想怎样。”
“科研人员能怎么样,无非就是想做研究,然后公布研究结果,只要Enoch能够允许我们做实验,那自然就能放了他。”所长在一旁补充道。
他话音刚落,朝生就冷笑一声,脸上尽是嘲讽,“你们也太无知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之间的交流,朝生继而补充道:“你们以为我是心甘情愿来这儿的吗?你们所做的研究,我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是过来销毁你们的成果罢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男子,他不再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他和我在一起就目的不纯。
果然呐,我早该有自知之明,他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仅凭一个月的接触和我醉酒后的表白就顺理成章和我在一起,他不是顺理成章,他是顺水推舟。
我站远了些,朝生发现了我的异样,以为我害怕想靠近我一些,可刚一靠近我就支着手说道:“你别过来。”
我语带哭腔,仿佛下一刻就要泣不成声,妈妈和所长的声音渐次传到我耳朵里。
“你爱上了一个妖怪?暖暖,你也是博士,应该为科研奋斗而不是沉迷在这种不靠谱的科幻故事里。”
“你们物种都不一样,暖暖,你要知道,如果我们能有这样一个活体实验,将来可就可以在Nature,Science上发表文章了!这是多大的荣耀,你妈妈可以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而我和你将来的科研道路必定一帆风顺。”
他们一句一句地说,不断敲打我的心,可我只盯着秦朝生,想要一个答复。
他转过身,没再回应我,抬起手,在空中划出幽蓝色的美丽弧线,下一刻,整个实验室的电脑和设备都溢出密密麻麻很有规律的绿色数字–他在获取我们的研究数据。
所长气急败坏地跺脚,妈妈使了个眼色,他打开玻璃门,双手一挥,门后是荷枪实弹的一列美国雇佣兵。我知道这些雇佣兵的厉害,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我顾不得质问秦朝生,只想他安安全全地活着离开。
我闪到他面前,他身形一凛,似是完全没想到一样,我和他目光交汇后,只听他如琴般的嗓音,“谢谢你,暖暖。”
雇佣兵鱼贯而入,所长不断用英文说着:“不要伤害心脏。”
实验室混乱极了,我没有其他办法,朝生已经获取了数据,接着又双手一挥,整个实验室的机器渐次爆炸开来,雇佣兵却在这浓烟下一步步朝我们逼近。
诺大的实验室里,朝生挽着我的手,他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不会不管你的。”
电光火石间,一颗颗扫射的子弹在我们耳边划过,朝生动作太快,他双手搂着我的腰,在空中不停旋转跳跃,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们慢慢逃离了实验室,主战场竟然来到了所里出海的船边。
许是跟不上朝生非人的速度,我们在海岸边休息了片刻,就听到所长这个老男人几近嘶吼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他说:“快!抓住他们!”
考虑到我不能在水里长时间游泳,朝生选了一搜体积相对不大的船,他摇身一变入海变成人鱼,推着船不停地往前行驶,身后依然是雇佣兵和所长马不停蹄的追赶,可朝生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后,我望着后面越来越远的黑点,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
许是太困,我招架不住,上下眼皮不断打架,终于昏昏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长长的梦,在镇里读初中的第一年里,我险些被杨阿姨按到水里淹死。
那是一个午后,爸爸上班以后,杨阿姨笑脸盈盈带着我和一岁的江宇去海边散步,我自顾自玩的高兴,杨阿姨也跟着我越来越往海里走,就在我意识到有些呼吸困难的时候,转身瞧着杨阿姨飞速朝岸上奔去。
一个大浪朝我打来,我晃晃悠悠没什么力气站稳,立刻被打在水里,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个女人是多么可恶,可我只觉鼻腔嘴巴,哪里都往进灌水,恍惚之间,似乎有一个人不断推着我往岸上走,水里呼吸困难,可他却用双唇吻着我不断给我灌输氧气。后来我自己走回了家,当下就给爸爸打了电话搬离了这个家。
9
再睁开眼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海天一色,星星明亮闪耀挂在天边,我躺在甲板上,朝生和我并排紧靠,他和我十指交缠紧紧握在一起。
经历了这一天一夜的逃亡,前程往事我已经不想要一个说法,更何况此刻的我已经无家可归。
没等我开口问,他就说道:“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爷爷今天下午就去世了。”
我盯着星空,冰凉的海风从我面部刮过,遥远的星河似乎若有似无地有一颗星星在朝我眨眼。
良久,我转过头看着面前这个俊俏的男人,他眉眼细腻温柔,让人看一眼就醉倒在里面。
“朝生,我无家可归了。”我声音低迷,甚至有一些委屈。
“以后,你就停在我身边吧。”他握紧了我的手,像是给我力量一样,接着我们将双手举到半空,漆黑的海面上,他郑重起誓。
“我秦朝生,以血,以生命,以荣耀,守护我的女人江暖。”
我也有样学样,说道:“我江暖,以血,以生命,以荣耀,陪伴我的男人秦朝生。”
话毕,我伸出手在他笔挺的鼻梁上轻轻刮着,语气促狭道:“你是不是很早就对我有非分之想了。”
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那时候你太小了,我不忍心下手,要不然早就把你拐到海里做媳妇了。”
我咯咯笑起来,笑得太过用力,眼泪竟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朝生把脸凑过来,伸出舌头舔着我的眼睛,宠溺地说:“从今往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星光璀璨,月华照耀,墨蓝色的海面上,有星星点点的船只在桅杆高处架着电灯,一束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洋中。白色帆船上,我和朝生十指交缠躺在甲板上。海腥味若隐若现,可我再次又有了家的感觉。
他们说,我爱上了一个妖怪,爱上了一个异类,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爱他,无关种族,无关外表。
他说:“可以吗?我的新娘?”
我说:“出发吧,我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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