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聋子老师
1
我的小学在赣南一个偏僻的山村,1999年,我刚上学,学校里只有七、八位老师。除了两个教一、二年级的年轻代课女老师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些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这个半聋子的陈老师。
陈老师跟我的爷爷一辈有些沾亲带故,于是,家里人在开学的时候,托陈老师在学校时,帮忙照看我一下。那时候,我注意到他每次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侧着耳朵来听,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个在接下来教了我三年的老师右耳失聪。私下里,有同学偷偷告诉我,说他爷爷说陈老师是半聋子。在村里,称别人半聋子是很不客气的话,所以我们大都在背后这样称呼他。至于为什么他的右耳听不见了,就再也没有人过问。
陈老师教我们的时候,也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那时候,他每天都穿中山装,一件靛蓝色和一件浅灰色轮换着穿,看起来精神矍铄,一丝不苟的样子。从侧面看,他穿这些衣服的时候,立体感立刻就显现出来了,高挺的鼻梁,两颊瘦削凸出的颧骨,像经过刀削斧刻后,雕琢出来的塑像。
他每天走在教室的走廊上,从来都是不苟言笑,但他的问候轻声细语,一听便是一股和蔼可亲的劲儿。
2
陈老师教了我三年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教到五年级,语文、数学轮换着教。村里的老师少,基本上每个老师都要教几个班级。找不到体育老师、音乐老师,就数学老师、语文老师代替来上。
陈老师上课不喜欢吵闹,遇到课堂闹哄哄的时候,他总是把教案丢在讲台一边,兀自端着杯子在教室外面喝茶。
那时候,粉笔写在劣质的黑板上,粉笔灰尘飞扬,每堂课老师们都要备上一大杯水。等到教室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回到讲台上,“都讲完了吗?还有什么没有讨论完的,等到讲完了我再上课。”
这时候,同学们都会低下头去。学校的孩子都来自附近的村里,父母和老师们常常在田间地头,都能碰见,都生怕老师把这些上课调皮捣蛋的孩子,告到父母那里去。
老一辈的老师们,粉笔字写得都出奇漂亮,陈老师尤其如此。一黑板整齐的楷书字,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刻上去的碑帖。
陈老师字写得好看,源于他对字的爱惜和喜爱。陈老师上课有个习惯,每节课前,他会用拧干的湿毛巾在黑板上擦一遍,然后等到黑板略干了以后,写上去的字显得更加清秀,有质感。他才开始从左往右,一笔一划地写。
慢慢地,他开始吩咐学生在每节课前都要用湿布擦黑板。遇上忘记的时候,他就端出凳子,坐在一旁,直到黑板用湿布擦干为止。然后径直走到黑板的左上角,对着教案,抬头、低头,写完一段,细细端详一番,然后转过身来,开始讲课。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开始准备小升初的考试。学校把住得远的同学,安排起来住宿,每天早上七点钟就要上早自习,看课本,背文章。
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图书都没有见过几册。为了应付小升初考试的作文题,陈老师自己写一些范文,同学们就把这些范文抄在笔记本上,抄完后拿出来背诵。
那时候,还是晨光熹微,校园一片静悄悄的时候,陈老师就开始在教室的黑板上写板书。每当我们走进教室,一版漂亮的作文已经在黑板上了,然后大家开始往笔记本上誊抄。
小升初的作文题大部分都是这样:《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我的文具盒》、《我的同桌》之类的话题。
我记得陈老师给我们的范文,最后每一次都会写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道路上去,不是“做社会主义的四有新人”,就是“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做一个合格的接班人”等等这样的豪言壮语。
快到考试的时候,陈老师就拉着我们在教室里高声背诵,听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字眼,他总是斜靠在教室门口,不苟言笑又若有所失。
3
村里的小学,下午五点多就会放学。住得远的同学,回家要翻山越岭,常常到了家里已经是暮色深浓,路边的稻田里蛙声四伏。
住得远的老师,索性在每人一间的办公间里,铺一铺床,留在学校睡。除了几个年轻的老师,老一点的老师都在学校住,从白天到黑夜,都守在这所僻静的小学。
放学后的陈老师,喜欢侍弄些花草。老师宿舍门前的一溜空地,被栽种上了一片茂密翠绿的万年青。隔着边沿,几簇鸡冠花、月月红窜出头来,有些争奇斗艳的势头。
每到傍晚,陈老师就在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一手拿着喷壶,一手提着剪子,将一片万年青剪裁成精致的花坛,偶尔遇上三三两两旁逸而出的枝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陈老师爱侍花弄草,更爱拉一些曲调。虽然右耳失聪,但他对音乐的敏感和热爱,丝毫不亚于其他人。
简陋的学校,唯一还剩下两把二胡和一架老式的钢琴,这些陈老师都玩得转。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端把凳子,在晚饭后的黄昏,拉上一曲悠扬的曲调。时高时低,时慢时疾,在夜晚寂静的校园里回荡。
陈老师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会弹那架老式钢琴的老师,也因此,那架钢琴一直搁在学校的角落里。
后来,乡里组织学生的合唱比赛,每一所村小学都要出节目,陈老师只好搬出那架钢琴,一边弹,一边教孩子们唱。那时候,老师最爱唱的是《走进新时代》、《明天会更好》和《青藏高原》。
那段时间,只要一到放学,校园的操场上就会准时响起,“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的曲调,引得从庄稼地经过的附近邻居,也蹲在不远处听。
而这个时候,最陶醉的是陈老师,他微闭着双眼,仿佛忘记了外在的一切。
4
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我开始在县城读书。打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陈老师。不过,据说教完我们后,没教几年书,他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后来一直呆在村里的老屋,照看孩子。
有一次,外公跟我谈起了陈老师,外公也是村里的老师,曾经做过中学的校长。退休后,偶尔也来村里小学代课,年纪和陈老师相仿,兴趣也相仿。外公爱挥毫泼墨,拉一曲悠扬的二胡。他们可以说得上是同事,也是好朋友。
外公跟我说,陈老师的耳朵就是在那一场场的游行和批斗中,被人打聋的。他们被戴上高高帽子,在烈日下穿过村子。
而外公也在那时候,因为无法忍受长期无端的煎熬,把自己锁进黑屋子里,用刀子、钻子不断往头上戳,等到发现的时候,血染了一床。
打成右耳失聪的陈老师,再后来就一直在村里附近的小学教书。一路下来,就这样整整教了一辈子。而他教书的这一辈子,纵使右耳听不见,他也忍受不了学生吵闹,乱哄哄的,像极了他们那个年代,无所事事,处处都是乌泱泱一片的混乱。这些直到后来,他都无法接受。
他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每次上课都喜欢侧着耳朵去听,而这个姿势,一保留就是二十多年。
5
去年开春的时候,母亲回到家里,吃了几场的白喜事。说来也怪,那个春天,老一辈的人隔三差五跟着相继离世,和爷爷一块儿当兵的战友,跟外公同事的陈老师,都在那年的春天离去。
那天,母亲给我来了个电话,告诉我陈老师去世了,家里在办白事。问我,还记得陈老师吗?
电话里母亲说道:“在小学教书教了你三年,还记得吗?耳朵有点失聪的那个老师,那时候还夸你作文写得好啊。”
听完母亲的话,我顿时想起来了。还在几年前,我高考完,回到村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老师。
人苍老了太多,依然穿着那件他爱穿的中山装,外面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戴一顶厚厚的帽子,整个人瘦削了很多,仿佛这一身衣服都可以把他压倒。
不过脸上还是那个样子,高高的鼻梁,瘦得更突出的颧骨,身体佝偻得厉害,像一尊半蹲着的雕塑了。
他一只手扶着火炉,覆在大衣下面。那时候他就开始有些不认识我们了,听到我们喊他,耳朵使劲往我们这边听,然后露出一丝丝笑容,尽力地点点头,回答我们。
但他回答的并不是我们问的,陈老师的儿子说,他已经基本听不清了。南方村里的老屋,厅堂里都建有天井,陈老师就这样绕到天井的另一边,他的房间里。
他走路的时候,脚步很轻,很慢,仿佛听不到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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