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信

1

刘伟二十四岁那年,还是一无所有,没有车,更没有房,所以他一直在南方的城市里漂泊。因为在他的老家,没有房子、车子这一类的固定资产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十里八乡,你娶不到媳妇。

不过,刘伟可不这样认为,他逢人就爱说,“他唯一的固定资产,是跟他处了六年的女朋友。”他这话一点也不假,从十八岁考进省城上大学,什么东西能够跟他一处就处六年?恐怕是没有了。刘伟试图让时光倒流回六年前,刚上大学的那个凋萎的秋天,那个阳光细碎的校园林荫小道上,他跟二十四岁前唯一的“固定资产”相遇了。

刘伟和李小青中间也不大不小的闹过几次分分合合,不过之所以没有分手,刘伟的秘诀就只有一个字“锁”。小时候,在田里侍弄庄稼的爸爸妈妈,为了看住刘伟,就是这样把刘伟锁在了家里的房间,等到天黑了,才放出来。

那时候,尽管刘伟是哭还是闹,都不管用。然而,这就是锁的功效,时间久了,刘伟慢慢开始习惯了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的感觉,看着夕阳慢慢漫过窗台,他说,那时候,他感觉这被锁住的世界,有一种被晚霞包裹的温暖。

多年以后,当刘伟遇见李小青,他便是用这种锁住的温暖的感觉,锁住了李小青的心。所以,在很多年以后,他总会不经意的回想起童年,回想起仿佛要把窗台燃烧的那一片火红的晚霞。

然而,陷入回忆的刘伟,开始慢慢担忧起来,他知道,锁也不能锁一辈子。一旦别在李小青心里那枚插销一落地,他们的爱情就会分崩瓦解,时间便只会成为一个令人耻笑的符号。

于是,在他二十四那一年的冬天,确切的说,是在他拥有这样一份固定资产的第六个年头。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决定要把这份固定资产变为永久资产。

当然,他这个决定显得有些临时而仓促。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七,他决定这个新年,去他的准丈母娘家里过。他试图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可以把这个“准”子去掉,那一定是二十五岁开始的一个好兆头。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小青的时候,李小青在电话里几乎要大叫起来,她理解为这是兴奋和期待,她也认为这是意外和惊喜。不过刘伟那时候听不大清楚。

那时,他正站在广州火车站的候车广场上,午夜十二点多,夜色在灯火中清冷得透明,周围是拥挤的人群,夹带着大包小包,望着邈远的天空,刘伟突然觉得他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们都是回家,而他是去丈母娘家,从站在广州火车站的那一刻起,他从心眼里就把“准”字去掉了。

2

李小青家住在湘西的一个小村镇上,离市区远。刘伟和李小青出现在家里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入半山,打在李小青家门口的的池塘上,仿佛镶上了一道金灿灿的光。李小青家里靠近马路,马路的另一边是一亩亩薄田,星罗棋布的散落着,远处青山苍翠,几点残雾像薄纱氤氲开来。

李小青径直拨开门口一群嘎嘎叫的小鸡,拉着咯咯响的行李箱就往厨房走去。李母和她弟弟正在灶台张罗晚餐。还在半路的时候,李小青的电话就响个不停,电话里一直念叨着到哪了,到哪了。

这时候的刘伟,人立马热情了起来,喊阿姨、叫弟弟,叫奶奶,叫的跟嘴角涂了蜜似的。李小青也不客气,刚放下行李,就指挥起刘伟抬桌子、搬凳子,准备上桌吃饭。这也难怪,平时都是李母一人在家,突然间多了几个人,家里头倒显得热闹起来了。

吃完饭,夜色不知不觉已经浓了一层。一天已经累趴的刘伟,洗净了身体,准备早早上床睡觉的时候,被李小青叫了出去。

李小青的家门口就是一条宽阔的马路,直通到市里。平日里,李小青吃完饭就陪着李母在马路上转上几圈,然后再绕道回来。照理,这本来成了李小青的习惯,只不过今天换了人,换成了刘伟。

两人掌着电筒,李小青抓着刘伟的手不放,下巴歪歪扭扭的搭在刘伟的肩膀上,在村里的这条公路上静静的散着步,这味道就一些不一样了。李小青觉得,终于有个人晚上陪着她一起散步了。

不过,李小青叫刘伟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散步,看看这村里周遭的夜色,她是要去离家里一公里左右的一个便利店里买东西,那是村里唯一几个小小的便利店,买些村里人用的日常用品。刘伟突然对她要买什么东西有了兴趣,上午在市里的大超市,给她爸、妈该买的都买的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没有买的呢?

但李小青攥着一个带着包着的姨妈巾出来的时候,刘伟有些生气了,脚步在马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凌乱,李小青像一个罪犯一样,低着头跟在着黑暗的夜色中,仿佛被清冷的夜晚紧紧包围着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有些生气的刘伟,借一路颠簸劳累的借口,早早上床睡去了。不过,他在床上辗转了很久,都没有睡着,在放在新年的前一天,他觉得不应该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3

刘伟是被一片通红的光亮照醒的,窗外火红一片,像被冬天里刚爬出山头的太阳照亮了似的。刘伟爬到窗台一看,不远处的斜坡上,已是一条明晃晃的火蛇一般,噼里啪啦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此时,李小青、李母,还有她弟弟都已经到了屋前的坪上,李母手里捏着两把镰刀,弟弟提着两个红色的桶子,门也没扣,就往对面赶去。刘伟拖着李小青,拿着桶也跟着出去了。

冬天的火势蔓延的快,左邻右舍都引来了,开隔离带的开隔离带,提桶子灭火的灭火,幸好这是一条斜坡隔离带一开出来,火势就渐渐弱了下来。不过,李小青家在田里边建的一个小茅屋,平时用来关鸭子的,也在这一场大火中没了。

到了后半夜了,斜坡上的树木,烧的只剩下光秃秃的零零星星星,累的满头大汗的李小青的弟弟和左邻右舍,都瘫坐在在马路边上抽烟,李母提着桶子和镰刀往家里走。抽烟的弟弟,在人群里大呼小叫起来。

“怎么搞得,半夜就烧起来了,还把我家的茅屋给烧了?”

“周叔家里,在坪上点了一对长长的香烛,到半夜都没烧完,不注意就烧起来了。”在一片漆黑的不远处,有人说道。

“也是哦,做好事类,大过年的,都起来灭火了。”

人群里,没有人答话,烟头的星星点点在漆黑的夜里一闪一闪的,看不见人,怪可怖的。

那一天,回到家里的李母,没有上床去睡觉,他坐在一楼的客厅里一晚都没睡。这是在后来李小青告诉刘伟的。

4

大年二十九那天,从早晨起来,李母看起来就魂不守舍似的,这一点,李小青早就看出来了,据说村里大过年的起火灾,十几年都没发生过得事情了,李母觉得,这个年头过得有点不祥。

不详归不详,年还是得照样过,年夜饭愣是从早上忙到傍晚。机灵的刘伟,这时候倒变得勤快极了,又是在灶台添柴火,一会儿又跟在李小青的后头,帮忙洗菜。不过那天李小青也像是心事重重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锁在心里似的。

傍晚,李母嘱咐刘伟和弟弟,早早把澡洗了,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时候从房间里跳出来的李小青,倒是展露了笑脸。

原来,过年的时候,去不远处的深山里拜祭在李小青小时候就已经过世了爷爷,是每天都要做的事儿,村里管这叫一直传下来的习俗。李小青一上午闷闷不乐,就是怕母亲不让刘伟一块儿跟着去拜祭爷爷,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说明李母打心里还在犹豫,或者说就压根不认刘伟。

李小青挑着也去把澡给洗了,提上装牲醴的篮子,随着爸爸和弟弟,当然还有她最爱的刘伟,一块儿去深山的墓地。去到爷爷的墓地,需要穿过一片草木凋谢额稻田,绕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才能远远望到一片茂密的树林。

爬山斜坡,在树林里穿梭一段路,渐渐的眼前开阔了起来,李父说,爬山这个山坡,看到那拱起的椭圆形没?那就是李小青爷爷的墓地。

意外就发生在爬上山坡的这段路,李父倾斜的身体滑了下来,手里提着的酒水、茶、一包烟、一只鸡全部翻到出来了,这个吓坏了李小青和李父,这都拜祭了十几年了,这样的事情十几年来第一次发生。

慌了神的李父,打了个趔趄,慌忙捡起倒出来的牲醴,在身上擦了又擦,弯着腰,在斜坡上近乎爬行着到了李家爷爷的墓地。摆开牲醴,插上香烛,放了一挂鞭炮,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领着我们就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回头又拉着我们在目的前跪拜了几拜。

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像极了昨天晚上的李母。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低着头,没有说话,很有默契的绕着原路返回,绕过枝丫茂密的小径和田间荒芜的稻田。李小青抓着刘伟,也是一路无话,她怕不合时宜的打破了这里的沉默。

回到家后,李父把刚才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李母,然后坐在客厅里抽烟,烟雾一卷一卷的飘向门口的黑夜里。李母僵硬的抬着双脚,张罗着晚饭。刘伟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儿,又不知道该什么,于是也蹲在门前的草地上,点了一根烟,本来他是不想让未来的岳父岳母知道他抽烟的,这一下,刘伟觉出了某些异样,似乎只有抽烟能够缓解一下这种气氛。

那天,刘伟和李小青一家都是吃了一段羊肉火锅的年夜饭,但全场都吃的很沉默,仿佛刘伟是一个尴尬的存在。疲倦的刘伟,早早的睡去了。快夜里十二点了,家家户户都出来迎接新年。李小青把从睡梦里的刘伟,拉了起来。

他们一家人站在坪上,弟弟放了一桶灿烂的烟花,来迎接新年。远处邻居家的烟花,也远远近近的在空中爆炸,发出流光溢彩,炸亮也夜空,也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刘伟觉得有些惭愧和不知所措。看家里人的意思,似乎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因为刘伟的到来,接踵而来。

究竟是厄运自动敲门,还是他引来了厄运,成了那几天一直盘旋在刘伟脑子里的问题。不过从李母和李父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都认为是后者。

迎完新年后,刘伟爬到了李小青的房间。半夜里,刘伟听到李小青在微微的抽泣,等到刘伟翻过身,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5

那天夜里,有一个念头在一道道鬼火,在他的脑袋了闪了又闪,他极力克制这个念头冒出来,但念头就是一种思念,思念总会在深夜里填满你虚空的脑海。

他想,他应该回家了。

6

刘伟离开的时候,是在那年的正月初二,他一个人。而直接促成他离开,是因为正月初一晚上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两天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让原本喜庆祥和的新年,变了些味道。李母脸上不再挂着第一天下午见面时的笑容。李父干脆吃完饭就一个劲儿的蹲在角落里抽烟。

唯一不放在心上的是李小青二十二岁的弟弟,整天在家里抽烟、吃槟榔、闲逛,没事的时候,就开着他的车到镇里的麻将馆赌钱。照理,村里的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在家里烤火、聊些家长里短。偏偏是这几天的事情,让热闹蒙上了一层阴影。

于是在大年初一的那天下午,李小青的弟弟,早早就开着车出去了,等到只见到车尾巴绕过远处的拐弯处的时候,李母才追了出来,“大过年的,又要去那里疯?”,李母埋怨道。

李小青的弟弟是在夜里打了无数次电话的时候,才从镇里回来,车子在通往村里的马路上七扭八拐的开着,像一只慵懒的甲壳虫。谁知离李小青家不远处,有一个急转弯,走了无数次这条道的弟弟,那天晚上,连人带车,一块儿窜到了马路边上的已经收割的旱田里。

幸好人和车都没事,喝的醉醺醺的弟弟,差点儿在车里睡着了。要不是远远地灯光亮的晃眼睛,李母和李小青大概都不会发现,在镇里打通宵的弟弟竟然开着车睡在了回来了路上。

那天晚上,李父和刘伟拆了几块门板后的木板,才把车子引了上来。汽车在后半夜歪歪扭扭的开到了院子里。

那一天晚上,整家人都没有睡觉,李母一边在给儿子醒酒,一边在客厅里骂。声音越来越高,仿佛要掀翻屋顶似的。

刘伟听在耳朵里,想在心里,他知道,李母的这么些话,有一半是对他说的。

在正月初一的后半夜,刘伟对李小青说了要回家的事儿。

李小青躲在被窝里哭了一阵,然后开灯,拖着棉鞋,翻开行李箱,把刘伟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收进了行李箱。

刘伟回到家后才发现,他的行李箱里,放了一条芙蓉王,一瓶白酒,和一罐上好的茶叶。

7

新年的正月初二,湘西的农村里,气候依旧冷冽。离开前,刘伟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将池塘和水田拦腰截断,远处的梯田被群山围绕着,宛如这世间里装着神秘的葫芦,而这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倒成了系在葫芦山弯弯曲曲的飘带。

刘伟,一个人拖着箱子,踏上了这条弯弯曲曲的飘带,不过,站在李小青的家里往远看,不消一会儿功夫,刘伟的身影就会在绕过不远处的拐弯处,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小青,一直跟着刘伟的后头,走了一段路,最后还是停住了脚步。那一天刘伟跟李小青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妈说,在村里的习俗是正月初二,不串门,不远行。”

刘伟的影子,越来越接近于一个黑点,消失在这条曲折公路的拐弯尽头。

8

两年后,刘伟终于不再一无所有了,因为他和李小青的孩子,已经两岁了。那天,仍然住在南方这个潮湿的城市里的刘伟,突然间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去李小青的家里的情况。

“那天我离开后,你们都去了哪里?”

“我妈带着我爸和弟弟都去了镇里的庙里拜佛去了,后来我妈要我去求了一卦姻缘签。”李小青说。

“那后来怎么样了?”刘伟继续追问。

“你说呢?”李小青反问到。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骗我?”

“骗你什么?大姨妈还是姨妈巾?

刘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那一晚,跟两年前一样,他一直都没有睡着。

不过,是兴奋得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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