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失踪了

1

关于大舅最初的回忆,要追溯到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才两三岁的样子,放在外婆家断奶。

外婆家有一个神秘的房间,门上挂着一把锁。每到吃饭时间,外婆就会往房间里送饭,只有在这个时候,门上的锁才会打开。

外婆开了锁,把门拉开一条小缝,从缝里把饭递给里边的人,然后再次把门锁上。

这个神秘的房间里,就住着我的大舅。

很多年以后,我才得以进入到这个房间,房间里光线阴暗,摆着一张木床,和一些上了年月的旧式箱柜。我站在大舅睡过的木床前,想象他曾经怎样日复一日地坐在床沿上,一点点挨着那时间的滴漏。

听我外婆说,大舅是在小的时候得脑膜炎没有及时医治,所以从十岁起就一直有点神志不清。

大舅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他会在门板上写字,写他十岁以前上学学过的字。往往这时候,外婆就会在一旁抹泪,说:“哎,你大舅以前多会念书啊,他也喜欢念书,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了……”

他还会在椅子上刻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刻得很认真,那样子,就好像他要把他的名字刻在这个世界上,让人们记住他一样。

当然,大部分时候,他总是神志不清的。神志不清的时候,他会到处乱跑,还经常动手打人。

碰上农忙时节,外婆和外公都很忙,索性就把大舅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有一天,天气异常炎热,外婆从地里干完活满头大汗地回来,又急急忙忙做好饭菜,自己还没顾上吃一口,就先给锁在屋子里的大舅送去。

然后,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外婆刚把大舅门上的锁打开,大舅就猛地自己推开了门,凶相毕露地从房间里跳了出来。他一把揪住外婆的头发,把外婆从客厅一直拖到厨房,然后,他把外婆死死地按在灶台上,随手捡起厨房里的一根木棍就照外婆头上砸去。

小小的我吓坏了。我踉踉跄跄迈着摇晃的步子跑到隔壁一个奶奶家,用稚嫩的童语慌慌张张地向那个奶奶喊道:“打……打……外婆……”

隔壁奶奶跟我去到外婆家,刚到门口就听到我外婆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惨叫。奶奶赶紧跑到厨房,用力拉开大舅,同时又扯开嗓门大声喊:“快来人啊!打死人了!”

大舅停下了手中的棍子,他听到声响,朦朦胧胧仿佛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他扔下棍子,从厨房的后门跑了出去。

村里人都过来了,外婆被几个壮汉抬到乡村诊所。索性头上只是被打破了皮,没有伤到里边。外婆在诊所里缝了几针,又打了点滴之后,就被外公接回了家。

那天晚上,外婆很晚都没有睡。她一直听着门外的声响。她期待自己的儿子能够回来。

长大以后,我经常听妈妈说,我外婆一生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我的傻舅舅。说这样话的时候,妈妈语气中甚至带着些嫉妒。

是啊,每个母亲都会最疼爱那个最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因为那个孩子需要更多的爱。

然而那天晚上,外婆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对于她这个最心疼的孩子,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一连几天,大舅都没有回来。外婆外公到处去找了,也不见大舅的踪影。

外婆常常唉声叹气,以泪洗面。

有一天晚上,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我睡在外婆的被窝里,紧紧地挨着外婆。

到了半夜时分,我猛地惊醒了。我似乎听到窗外有喊“妈……妈……”的声音,那声音,哀伤又凄苦,就像迷失的孩子在寻找自己的母亲。

我从床上坐起来,嘴里呓语道:“大舅……大舅……”

外婆被我的呓语弄醒了。她看见我的样子,突然之间明白了,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卧室,穿过客厅,把大门打开。

浑身湿透的大舅就像一个野人一样,颤抖地站在大门口,他破败不堪的衣服上滴着水,微微张着的嘴轻轻地喊:“妈……妈……”

2

自从大舅失踪了一次之后,外婆就决定:家里再穷,也要凑钱把大舅的病治一治。

那时候,小舅还在城里上大学,为了节省开支,小舅每个月回来一次,而且来回都是走路,每次都得走上一天一夜。每次回来,小舅就把一个月的粮食背上,把餐费钱省了下来。

我妈妈则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女孩,因违反计划生育,家里唯一值钱的缝纫机都被拉走了。妈妈带着刚会走路的妹妹去城里卖起了菜。

生活艰难,外婆和外公辛勤劳作,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既供着小舅上大学,又想着给大舅治病。外婆到处托人打听,只要知道哪有专治疑难杂症的,外婆就抱着一线渺茫的机会带大舅过去试一试。

也不知道是外婆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真的遇上了某位流落民间的神医,在外婆带着大舅到处去看医生的第八个年头,大舅的病情真的有了好转。

大舅开始能和周围的人进行基本的交流,也不再随意打人。村里人渐渐把他当成正常人看待,在路上遇见的时候,除了和他打招呼,还会礼貌性地给他装根烟。渐渐地,大舅就养成了吸烟的习惯。

随着外公外婆的日渐老去,大舅开始承担起家里的一些重活,他每天都去离家一公里远的地方挑两担水,然后就蹲在家门口的土台子上砍木柴。

当然,干这些活并不是大舅心甘情愿的,他只是为了得到外公手里的一包草烟而已。

大舅烟瘾很大,一天至少得两包烟。那时候,外公给大舅规定:挑两担水给一包烟,砍两担木柴给一包烟;碰上农忙的时候如果去地里帮忙的话,再另外奖励两包烟。

有时候,大舅犯懒不想干活,他就会走上四五公里路,来到我家,问我爸爸要烟抽。

爸爸把他平时在别人家帮忙干活时别人给的最次等的烟拿出两包,塞到大舅的上衣兜里,然后再留大舅吃上一顿饭,就嘱咐大舅好好回家去。

那时候,我家经济困难,爸爸在家务农和打零工,同时还要照看我们三个孩子以及年老的奶奶,妈妈则随着90年代的打工热潮,和同村的很多妇女一起去了广州,常年在外打工。

大舅每次来都会问:“我姐啥时候回来?”

爸爸总说:“快了,到过年就回来了。”

大舅见了我,也总会问:“你作业写完没有?”

我总说:“写完了,一放学就写完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十来岁的样子,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大舅走的时候,我会嬉笑着去送他。

到农忙的时候,爸爸会把大舅、小舅都请过来帮忙。那时候,小舅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在农村一所中学当老师。

小舅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妈妈出了一些力,所以小舅一直感激我妈妈。农忙的时候,就算爸爸不叫他,他也总会主动过来帮忙。

小舅在田里帮忙割稻穗,打稻谷,和一起干活的其他村里人说上几个黄段子,一点教师的派头都没有。

大舅扛着一根扁担,嘴里叼着烟,扯开双腿站在田埂上。

小舅看了看大舅,顿时拉下脸来,他恢复了他当教师时惯有的命令语气,厉声喝道:“把你裤子的拉链拉上!”

大舅低头,所有人也都往大舅的裤裆看,拉链果然是开的,露出里边松松垮垮外加许多小破洞的红色内裤。大舅并不当回事,应付似的把拉链往上一拉,然后就挑起一担装满稻谷的箩筐,走了。

路上,大舅总要歇上好几趟,抽几回烟。有时候还要和路过的村人说上几句笑话。碰上爸爸挑着空空的箩筐从家往田里赶的时候,大舅憨笑几声,对爸爸说:“哥,我累的慌。我歇会。”

“快些啊,田里还有好几十箩筐等着你来挑咧。”爸爸说道,“你可是我们的主力。”

对于爸爸的恭维,大舅并不放在心上,他照样歇他的。往往爸爸来回挑四五趟了,大舅才能挑一个来回。当他挑着一担空空的箩筐重新回到田边的时候,他裤子的拉链又开了。

傍晚,大舅从我家离开的时候,爸爸偷偷地塞给他两包硬盒装的“高档烟”。

大舅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咧嘴笑了。

3

2005年,春节刚过,妈妈踏上了开往广州去的列车,继续她的打工生涯。

那时候,正是我家最需要钱的时候:我刚上大一,妹妹在上高中,我姐姐在家招了上门女婿,刚结婚生了孩子。我和妹妹的学费加生活费,姐姐孩子的奶粉钱,都需要妈妈出去挣。

妈妈去广州之前,外婆似乎是有些预兆,她劝妈妈别去了。外婆说:“万一我不行了,你赶都赶不回来,最后一面都见不了。”

一语成谶。妈妈刚到广州三天,外婆突发脑溢血,去了。

妈妈回来之后,哭得昏天暗地。她后悔自己没有听外婆的话,没有见着外婆最后一面。

处理完外婆的丧事之后,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摆在妈妈和小舅面前:外公和大舅怎么办?

多年来,外婆一直是这个家里的支柱,她精心地照顾着比自己大十来岁的丈夫,照顾着自己时好时坏的傻儿子。现在,外婆没了,外公和大舅都像丢了魂似的。

大舅甚至还不能完全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动不动就问:“我妈咧?”到了吃饭点,他就会喊:“妈,饭做好没?我要吃饭。”

他这一喊,就把妈妈的眼泪喊了出来,小舅堂堂男子汉也红了眼圈。

现实的问题还是要面对。那时候,农村学生逐年减少,小舅所在的中学因为招不到学生而被迫关停。小舅经过几番周折,终于在镇上一所三流高中谋了个职位,所幸那所学校给小舅安排了一个小套间,小舅一家四口就挤住在那个小小的套间里。

而我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妈妈清楚地明白,处理完外婆的丧事,她终归还是要去广州打工的,现实的经济问题逼得她不得不外出打拼。爸爸仍旧在家干农活,打些散工,同时还要照顾卧床不起的奶奶。

妈妈也想过干脆把外公和大舅都接到我家来住,可我姐夫不同意。姐夫是上门女婿,和我爸妈住在一起。姐夫说:“这可不行。大舅有精神病,以前就乱打人,以后要是打了我的孩子怎么办。反正,我坚决不同意。你们要是硬要把他接来,我就离婚!”

妈妈到底拗不过姐夫。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妈妈和小舅决定:把外公接到我家来赡养,由我爸爸照顾,小舅每个月出300元生活费;至于大舅,把他送到镇上唯一的一个养老院,费用依旧由小舅来出。

谁知,当妈妈和小舅把这个决定告诉大舅时,大舅死活也不去养老院。他说:“我又不老,我不去那……我有爸妈,我不去那。”在这点上,大舅倒又显得神志清晰了。

无论妈妈和小舅如何劝说大舅,大舅就是不肯去养老院。最后,年迈的外公站了出来,他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硬朗,随便做顿饭还是能做成的。还是让我们继续待在我们自己的家吧。我活一天,就给他做一天饭。”

外公颤颤巍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扶着墙走到厨房里。不一会,他提着煮饭用的铁锅,在米缸里舀了两勺米,对我们说:“看,我不是还能做饭吗?”

“爹……”妈妈呆呆地站着,眼神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妈妈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她从不向生活认输。在90年代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妈妈尝试过各种艰辛的职业,比男人还能吃苦。她总认为,任何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人是不会被生活难倒的。

可这次,妈妈觉得自己被难倒了,她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既兼顾自己现在的家庭,又能照顾好年迈的老父亲和痴痴傻傻的弟弟。

最终,外公和大舅留在那幢老房子里,相依为命。小舅隔三差五地回家一趟,给他们送些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顺便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爸爸偶尔也会给他们送些吃的过去,每去一趟,就把水缸里的水挑满,把厨房里的柴砍好,走之前还不忘给大舅留几包烟。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4

外公被大舅打了。

接到村里邻居的电话,小舅赶紧从学校往家里赶,妈妈则心急如焚地从千里之外的广州往家乡赶。

外公的后脑勺被大舅砸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当场昏迷不醒。送到镇上的医院后,伤口处缝了十三针。

外公出院后,妈妈直接把外公接回了我们家,悉心照料。至于大舅,妈妈和小舅都有了一种心照不宣地任他自生自灭的心思。

听外公说,自从外婆去世之后,大舅的脾气就越来越差,成天不干活,还总是问外公要烟抽,吃饭的时候又总是嫌外公做的饭不好吃,外公说他几句,他就扬言说:“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那天,外公无非是多说了他几句,没想到大舅就真的动了手,把外公打得头破血流,直到邻居发现,大舅才在仓皇之中逃跑了。

几天之后,大舅突然出现在我家,他见了外公,不咸不淡地说:“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有死?”妈妈气得把他骂走了,又终究还是狠不下那个心。她给小舅打电话,让小舅回老房子里去看看。

小舅买了食物,送到老房子里。大舅果然回了家,他成天坐在床沿边抽烟,嘴里呓语不断。小舅看了,心内五味杂陈,他匆匆地放下食物就出来了。

临走前,小舅给邻居留了点钱,请求邻居帮忙留意一下大舅,一有紧急情况,就赶紧给小舅打电话。

小舅来到我家,神情沮丧地坐在客厅里。妈妈做了饭,他也不吃。良久,小舅突然说:“我真想死了算了。”

屋里的空气突然凝滞。还在上大学的我,突然在一瞬间,明白了生活的艰辛和成年人的不容易。

后来,听村里邻居说,有一个信基督教的陌生女人,经常去我外婆家照顾大舅,大舅刚开始对她很抵触,渐渐地,大舅就变得对她很顺从。

信基督教的女人要带大舅走的那天,我们都在场。大舅刚开始情绪有点激动,他不愿意听那个女人的,他甚至拿起一根棍子,恶狠狠地对她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打死你。”

那个女人无所畏惧的样子,她喊着大舅的名字,说:“你听我一句吧,你还要这样到什么时候?跟我走吧!是主派我来搭救你的!跟我走吧!”

慢慢地,大舅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他高举棍子的手一点点放了下来。

就这样,大舅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大舅。

大舅失踪了。

后来,渐渐地听到一些传闻,有人说,那个女人是骗子,把大舅骗去之后,打断了他的双腿,逼迫他在街上行乞。还有人说,那个女人把大舅带去了教会,让大舅也信了教,大舅从此得到了主的庇佑,衣食无忧。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每个人都说的神乎其神,甚至还有人说曾经在火车站附近看见过大舅,让妈妈和小舅去那找一找。

妈妈和小舅又一次心照不宣地都没有要去找大舅的意思。

那时候,我还在心里暗暗责怪过妈妈和小舅,觉得他们太狠心,自己的亲兄弟都不管。多年以后,当我自己成了家,有了负担,当生活的残酷一点点在我面前展开它的真相时,我大概明白了那时候妈妈和小舅不去找大舅的心思:不去找,还抱着一线希望;去找了,恐怕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生活太残酷,残酷到妈妈和小舅不愿去揭开它。

妈妈怀着一种自欺欺人又自我安慰的复杂心情,说:“希望你大舅,是传说中最好的那一种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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